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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真是一次盛大的联欢会。”

“全场客满。真是次麋鹿会的盛会。我看到了你的许多朋友——哈里森太太、巴恩斯太太、柯林斯太太。”

“确实如此。我太太看得非常高兴。”

“到的人很多吧?”

赫斯渥太太咬着她的嘴唇。

“你丈夫对我就是这么说的,”他回答,“是的,真有趣。比我估计的要好得多。”

“原来,”她想,“他就是这么办的。告诉我的朋友,说我生病不能去。”

“没有去,”她回答,“我的身体不大好。”

她弄不懂是什么事情吸引他要单独前去。其中一定有鬼。她搜索枯肠要找出理由来。

“去的。你没有去吗?”

晚上,当赫斯渥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已经左思右想,怒不可遏地要他交代清楚,向他复仇了。她要知道他这奇怪的举动包含着什么意义。她认定这事情后面还有她所没有听到的事,而恶意的好奇心已和不信任以及她早晨的余怒完全混合了起来。她像即将临头的灾祸的化身,愤怒地踱来踱去,眼睛四周的阴影越来越浓,野性未驯的肌肉在她嘴边勾勒出冷酷的线条。

“你昨晚去看戏了吗?”她坐在包厢里,问下一个和她招呼的赫斯渥的朋友。

在另一方面,我们大可相信,这位经理是兴高采烈地回家的。他和嘉莉的谈话与协议使他精神兴奋,以至他的心情像一个在高兴地歌唱的人一般。他为自己觉得骄傲,为他的成功而骄傲,为嘉莉而骄傲。他可以和气地对待整个世界,对自己的太太也并无怨恨。他有意做得和蔼可亲,忘记她的存在,生活在他已经恢复的青春和欢乐的气氛中。他跨进门来时就带着些这样的心情,但是这没有持续多久。

经理太太要想追问下去,但是找不到机会。她一时竟弄得茫无头绪,只想好好考虑一下,不知道这个新的骗局是什么意思,竟使他在她没病的时候说她在生病。这又是一个不要她同去而找出的借口。她决心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倘使我们想想风暴即将来临的情景,我们对赫斯渥家当时的情况就可以有一个完善的印象了——这种风暴甚至在一个温暖而平静的夏天里也可能发作。在这种时刻,虽然空气里充满了电力,静止得预示着不祥,可是却没有什么不快意的地方。这风暴来临时并不像那低压、笼罩在海上的雾气,会同时降低气温,使人颓丧。确切地说,它的到来反而会振作人的神经系统,使肌肉紧张,整个人体和谐地活动起来,以至加速血液的流通,引起愉快的感觉。即使它爆发之后,在喧闹的噼啪声中,在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风吹雨打之中,一个人也只会弄得不知所措,但是并不狼狈不堪。即使在那时候,也不会像阴天淅沥不断的苦雨那样使人精神沮丧,而只能使我们跳将起来,惊异不止,机警地倾听高低杂乱的声音,精神旺健得像一个卷入纷嚣、混乱中的人一般。

“看样子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会非常之多,不是吗?”这个熟人说,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

所以现在,他进来时觉得家里显得非常可爱和非常舒适。他在客厅里看见一张晚报,是女仆放在那里而赫斯渥太太忘记拿的。在饭厅里,餐桌上铺着干净的台布,摆着餐巾,玻璃杯和红花瓷器在闪闪发光。他从敞开的门口望到厨房里,那里炉子里的火在噼啪作响,夜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小乔治正在不大的后院里和他新买来的小狗玩耍,杰西卡在客厅里弹钢琴,愉快的圆舞曲的乐声传到了这舒适的家庭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好像都同他自己一样,恢复了他们的兴致,寄情于青春和美景,要想寻欢作乐。他觉得简直愿意对他身边的人都说句好话,他对铺好的饭桌和擦亮的餐具柜万分亲切地望了一眼,然后上楼到起居室里,坐在舒适的安乐椅里看报,从敞开的窗子可以望见下面的街道。可是,他一走进室内,发现他的太太在一面梳头发,一面独自默想。

“是的,太可惜了。”

他轻轻地走进来,心想用一句和气的话以及一个现成的许诺来缓和可能还没有消除的怒气,但是赫斯渥太太一声不响。他就在大靠背椅里坐下来,为要坐得适意些而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打开报纸,开始看起来。隔了一会儿,他看到一篇关于芝加哥队和底特律队的一场棒球赛[1]的非常诙谐的报道,不禁高兴地笑了。

身体蛮好。赫斯渥太太一听忍不住要说出口来。结果呢,她摆脱了自己想否认和追问的那股冲动,简直粗声粗气地说:

当他在含笑看报的时候,赫斯渥太太不在意地从她面前的镜子里观察着他。她看到了他愉快和自足的态度,他轻松的气度和含笑的情趣,而这就增加了她的怒气。她弄不懂的是,既然他至今已表示了讥刺、冷漠和轻视的态度,而且只要她能容忍,还要一直这样干下去,那末,怎么还能在她面前做出这般模样来。她心里在想应该怎样对他讲——要用怎样着重的语气来郑重表明她的意见,怎样把全部事情都追逼出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真的,她那亮光光的利剑一般的愤怒,只是由于她还在思索,才暂时没有爆发。

“你没有去,真是太可惜了。听说你身体不好,我真替你可惜。”

正当这时候,赫斯渥看到了一条有趣的新闻,说一个外地人来到本城,上了一个搞赌局的骗子的当。他觉得非常有趣,终于他的身体动了一下,格格地笑出声来。他希望能引起他太太的注意,把新闻读给她听。

“说真的!”赫斯渥太太说。

“哈哈,”他小声叫道,像在自言自语一般,“真有趣儿。”

“很好玩——真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业余演出。有一个女演员使我们全都很吃惊。”

赫斯渥太太还是在梳头,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是的,”她谨慎地说,“好玩吗——他没有对我多讲这件事。”

他又动了动身体,继续看别的新闻了。最后,他觉得他的好兴致似乎该发泄一下。朱丽亚为了今天早晨的事,心里也许还在不高兴,但那是容易补救的。事实上,是她在闹别扭,但他并不计较。倘使她高兴,她可以立即到沃基肖去。越早越好。一有机会,他就要告诉她,于是这事情就可以全过去了。

她的惊异之情立即变成了性质更其微妙的怀疑。

“你可知道,”他看到另一条新闻时终于开口说,“有人提出诉讼,要伊利诺斯中央铁路不通过湖滨大道[2],朱丽亚?”他问。

“是吗?”赫斯渥太太带着疑问的口气说,弄不懂他为什么用这种语调来提起她没有去参加她根本不知道的什么活动。她嘴里正要说:“是什么事呀?”这时候,他却接着说,“我看到了你的丈夫。”

她简直无法强制自己去作回答,但还是勉强干脆地说了声“不”。

“我知道,”这个人说,他穿着式样很美的运动衣,肩上挂着一副望远镜,“昨天晚上你没有去参加我们的小游艺会。”

赫斯渥竖起了耳朵。她声音里震荡出一种声调,很是刺耳。

在嘉莉在艾弗里会堂登台演出的下一天,赫斯渥太太带了杰西卡和她的年轻朋友巴特·泰勒先生,当地一家家具陈设公司的小老板,一同去看赛马。他们很早就驱车出门,碰巧遇见了几个赫斯渥的朋友,都是麋鹿会会员,其中有两个曾经看过头天晚上的戏。本来千缘百巧也不会谈到昨晚的戏上去的,只怨杰西卡对她那青年朋友献的殷勤这么感兴趣,占去了尽多的时间。这使赫斯渥太太跟认识她的那几个人一般地打了招呼不算,竟有心绪多说上几句话,并且把这简短的友好交谈拉长了。正是一个原来只打算和她随便打一下招呼的人,把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了她。

“倘使他们这么办,倒是件好事,”他说下去,一半是自言自语,一半是对她说的,虽然他觉得她那边有些不对头。他又非常谨慎地看他的报纸,却留心着听取有什么能告诉他即将发生什么事的细微动静。

当时,这桩事情并没有产生什么后果,因为事实上,情况还不够明确,不能深究。结果仅仅增强了互不信任的气氛和恶感,时不时由于怒火勃发而促使冒出一些斗嘴的场面。关于到沃基肖去旅游的事情,不过是其他同样性质的事情的延续而已。

事实上,像赫斯渥这般乖巧的人——对各种各样的气氛都这么留心、敏感(尤其是以他自己的思想水准来说),要不是头脑里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是决不会在他太太这样的人面前犯这样的错误的。要不是嘉莉对他的垂顾使他念念不忘,她的许诺使他神魂颠倒,他决不会以这么愉快的心情来看待这个家的。这天晚上家里可并不特别光明而愉快啊。他只是完全看错了,要是他带着正常的心情回家,就能够大大地适宜于应付这个局面。

她以更其微妙的情绪回想起他现在已不用往日那种满意或者赞许的眼光来看她了。很明显的,除了其他的事情以外,他还认为她是老了,乏味了。也许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皱纹。她已姿色衰退,而他却依然打扮得翩翩年少。在寻欢作乐的去处依然有他的一份,而她呢——她不再想下去了。她只觉得整个处境是悲苦的,因此恨得他入骨。

他把报纸再看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想些办法来改善一下情况。他的太太显然是无法用一句话就愿意和解的。所以他就说:

在随后的几个钟点,甚至几天里,赫斯渥太太对这一小消息反复进行了思量。她认定医生的确看见了她的丈夫,而他那次出去兜风,很可能是和别的什么女人去的,是对她推说很忙以后的事。这一来,她越来越生气地想起他常常拒绝和她一同出去,一同去看朋友,或者,是啊,参加任何可以使她的生活得到一些消遣的社交活动。人家曾经看见他和所谓霍格的朋友们一起看戏;现在,人家又看见他在兜风,很可能他对此也有的是借口。也许还有她没有听到的别的活动,否则,他近来为什么这么忙碌,这么冷淡呢?在最近的六个星期里,他变得出奇的不耐烦——稀奇古怪地只想拿起帽子就走,不管家里情况妙不妙——这是什么道理呢?

“乔治在院子里的那只狗是从哪里弄来的?”

医生自己心里也有些想法,可是放下不提了,至少在他一方面,认为这是不值得讨论下去的。

“我不知道,”她抢白说。

“那一定是杰西卡,”赫斯渥太太说,不想显得重视这件事似的。

他把报纸放在膝上,懒洋洋地望着窗外。他不打算发脾气,只想百折不挠,态度和蔼,问几句话来取得某种适度的谅解。

“是的,大约两三点钟。”

“为什么为了今天早晨的事情你要这么不开心?”他终于说,“我们不用为这种事吵嘴。你知道,倘使你们要去,你们尽可以去沃基肖。”

“是在下午吧?”她机灵地问,做出是知道这桩事的神气。

“这样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和别人鬼混了,是吗?”她嚷道,对他露出坚决的脸色,脸上出现刻薄、愤怒的嘲笑。

“也许是吧,”赫斯渥太太说,明明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杰西卡几星期来都和她在一起。她控制了自己的脾气,想再打听些详细情形。

他愣住了,好像挨到了一个嘴巴。他那劝诱、求和的态度立即消失了。他一下子就采取了防御的态度,可是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

“我确信我看见的是你的丈夫,”他说下去,“没有把你看清楚。也许是你的女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说,振作精神,凝望着他面前这个冷酷、坚决的女人,她却毫不在意,继续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我想你是看错了,”她回答。接着她想起她丈夫牵涉在里面,心里立即涌上了许多新的怀疑,可是没有露出形迹来。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最后说,好像她掌握着不知多少情报似的——可是不必说出来。

“是在海恩大街附近。你和你丈夫在一起。”

“哦,我不知道,”他顽固地说,可是神经紧张地提高了警惕,想知道对方将说些什么。这个女人断然的态度,使他感到在斗争中失去了优势。

她摇了摇头。

她并不答话。

“在华盛顿街,”他回答,指望她会眼睛一亮,立即想起这回事来。

“哼!”他把头一歪,喃喃地说。这是他一生中最懦弱的表现。是压根儿没有把握的表现。

“要是看见,我是打招呼的。你在哪里看见我的?”

赫斯渥太太发现他的话有气无力。她像野兽一般朝他转过身去,要给以第二下有效的打击。

“你出去兜风的时候,遇见朋友也不打招呼的吗?”他开玩笑似地对赫斯渥太太说。

“我明天早晨就要到沃基肖去的钱,”她说。

赫斯渥的不检点的行为,早在上一次口角前的一些时候就露了马脚,那是在一次熟人在街上相遇时得知的。他们家附近有一位漂亮的私人开业医生皮耳,在赫斯渥太太的门口遇见了她,那是赫斯渥和嘉莉乘车在华盛顿街上向西兜风之后的两天,这次兜风使他们吐露了相互之间的感情。当时皮耳医生正在这条路上向东走,他认出了赫斯渥,不过是等他过去以后才认出来的。关于嘉莉,他吃不准——不知究竟是赫斯渥的太太还是女儿。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他从来没有在她眼睛里看见过这样冷酷、坚决的表情——这么残酷无情的眼色。她仿佛是拿定了主意——完全自信,而且完全有决心要从他那里夺取全部控制权。他觉得随他想什么办法也无法自卫。他非得反攻不可。

尽管如此,在外表上他还是保持着一家之主的样子,虽然他的妻子在竭力反抗。她使脸色,公开反对,除了她觉得可以这么办而外,别无其他理由。她没有特别的有关证据可以为自己辩护——没有掌握什么可以为她提供威信和借口的材料。可是,要为她那看来是毫无根据的不满提供坚实的基础,所欠缺的正是这种材料。只要有一桩公开的行动来做明白的证明,那就会像冷风一般,把怀疑的乌云变作愤怒的倾盆大雨。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跳起身来说,“你要!我倒要问问你,今天晚上你怎么啦?”

现在,发生了像要提前动身到沃基肖去这样的小事情,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地位。她们要他跟在后面——并不要他带头。此外,表现出来的态度很苛刻,不仅是要排挤他、消灭他的威信,还加上了一种令人恼怒的精神上的刺激,如嗤之以鼻,或者带笑讥讽,这就使他沉不住气了。他忍不住要大发脾气,但愿和整个家庭脱离关系。这对他所有的愿望和机缘来说,仿佛是最恼人的障碍。

“我不怎么样,”她怒冲冲地说,“我就是要那笔钱。拿出钱以后你再去吹牛好了。”

赫斯渥是一个有威信而又敏感的人,他发现自己逐渐被包围在一个他控制不了的、日渐隔膜的世界里,这使他十分忿懑。他不能忍受这种遮遮掩掩的神气和不照顾到他的利益的筹划。他不能不注意到,没有他的参与,事情正进行得非常顺利。这是令人伤心的,因为他要尽量保持他过去所有的威信,同时却致力于别的更其乐意的事情。总之,他希望两者都要。

“吹牛,呃,什么话!我一钱不给。你这些含沙射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小争执发生得太多了,主要是独立和自私的性格发展的结果。小乔治在触及他个人权利的事上,表现得更加神经过敏和过分,他要使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成人,应该享有成人的种种特权——这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所表现的最无根据和毫无道理的非分之想。

“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她反问道。这句话听起来火辣辣的。“你在华盛顿街上和谁兜风来着?乔治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和谁在看戏?你以为我是任你骗的傻子吗?你以为我会坐在家里,听信你的‘太忙’和‘不能去’那一套,而你却在外面招摇,胡说什么我不能去吗?我要你知道,你的老爷派头,对我说来已经吃不开了。你不能指挥我,也不能指挥我的子女啦。我和你完全没有干系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杰西卡已经走出房间,她把头一扬,甩了一下漂亮的裙裾,表示她独立自主和满不在乎的态度。她并不喜欢别人和她吵架。

“这是撒谎,”他说,已经被逼入了绝境,想不出别的借口来了。

“对我说话要留神些,小姐。我不许你这样。现在听我说,我不许你这样。”

“撒谎吗?”她狠狠地说,但又镇静了下来。“你要说是撒谎,就说是撒谎吧,但我是知道的。”

“我没有叫任何人等我,”杰西卡尖刻地说,被激得从讥讽性的冷漠变成了尖锐的自卫。“我说过我不饿。我不要吃什么早饭。”

“我告诉你,这是撒谎,”他以低沉、粗暴的声音说。“几个月来,你一直在搜寻一些微不足道的罪名,现在你自以为搜寻到了。你以为可以突然抛出来占我的上风。哼,我告诉你,我的天,你办不到。只要我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一家之主,而你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命令我——你听见了没有?”

“没有出什么事,我也没有吵。你别以为我有些地方纵容了你,你就可以叫大家都等候你。我不允许这样。”

他眼睛里闪露着凶险的光芒,一步步向她身边走去。这个女人的冷酷的、讥刺的、占上风的态度中透露了一些气焰,好像她已经成为一家之主了,这使他一时觉得要扼死她才甘休。

“啊,妈妈,不要吵了,”杰西卡回答说,“今天早晨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她凝望着他——活像一个诙谐的女巫。

“嘿,她不计较,我计较,”母亲回答,“而且,我不喜欢你对我这样讲话。你对母亲摆出这副神气,还太年轻呢。”

“我不是在命令你,”她回答,“我是告诉你我的需要。”

“她不会计较的,”杰西卡冷冷地回答。

回答是这么冷酷,这么富有威力,多少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没法攻击她;他没法要她拿出证据来。他好像觉得证据、法律以及他全部财产都在她的名下这一事实,全都在她的眼中闪耀着。他像是一艘强有力而危险的船,但是没有风帆,在海浪上颠簸、挣扎。

“那末为什么不早说,让女仆把东西收拾起来——免得她等待一个早晨呢。”

“我要告诉你,”他最后说,略微镇静了些,“这些你就是得不到。”

“我不饿,”她回答。

“等着瞧吧,”她说,“我会弄清楚我究竟有什么权利。倘使你不高兴对我说,也许会对律师说的。”

她失去了往常的镇静,很可悲地生着气,杰西卡就非遭受风暴的尾声不可了。

这是一场出色的戏,而且产生了作用。赫斯渥败下阵来了。他现在知道他要对付的不仅是威胁。他看出自己正面临着一个不愉快的难题。他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一天的全部乐趣都已化为乌有。他不安、痛苦,而且满怀憎恨。他该怎么办呢?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迟迟不下去吃早饭,”她对杰西卡说,一面伸手去拿放钩针编织品的篮子。“这会儿东西全都凉了,而你还没有吃过。”

“你这个该死的,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最后说,“我同你一刀两断。”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赫斯渥采取的直截了当的、更其强硬的行动,加强了这种感觉。我们已经看到他怎样急躁地逃避那些他已不感兴趣、得不到满足的小责任,以及近来对她那些讨厌的责备话所表示的公开的咆哮。这些小争吵实在是由充满了纠纷的气氛所促成的。天空中密布了要打雷的乌云,当然会降下阵雨来,这是不值得加以议论的。因此,赫斯渥太太这天早晨离开早饭桌时,因为他板起面孔不理睬她的计划,心里极其忿懑,后来在化妆室里看见杰西卡正在悠闲地梳头。赫斯渥早已离了家。

[1] 芝加哥白袜子棒球队于1876年参加国家棒球联盟。1887年,与底特律队的比赛曾轰动一时,最后底特律队得胜。

结果,她就心怀憎恨,满心疑惑。他关于夫妇关系上的小殷勤每一次有所疏忽,嫉妒总使她留心到,还使她注意到他在和世人周旋时依然保持着轻快的风度。从他对个人修饰上所表现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可以看出他对人生的兴趣一点也没有减退。一个爱好打扮,对有关自己的一切表示这么重视的人,不会不使亲近的旁观者觉得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争取的宝贝。真的,没有人能像赫斯渥现在这样一方面全心倾注在一种事情上,另一方面却能隐藏自己的感情,只要旁观者对人的气质是敏感的话。他的每一举止,每一顾盼,都蕴藏着他从嘉莉身上所感到的愉快,蕴藏着这新的快乐的追求在他生活中所唤起的激情。他是一个超越寻常的情人,因此十分关心自己的风度和优雅的言行,这不能不在他自己的家里流露出一些迹象。这样的油,不能永远不和这样的水混合在一起而不被发现——至少是被感觉到。他在家里带进了不属于这个家庭的许多思想和情调,终于引起了注意,要不是发觉的话。赫斯渥太太有些觉得,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嗅到了一些变化,像野兽嗅到了远处潜伏着危险一般。

[2] 这事件发生于1887年,由美国最高法院作出判决,铁路当局胜诉。

由爱情产生的嫉妒,并不随着爱情的消灭而消灭,这事实造成了赫斯渥一家的不幸。赫斯渥太太紧怀着嫉妒,只消受到后来发生一些事的影响,就可以使它变成憎恨。赫斯渥这个人还是值得他太太像过去那样钟爱的,但是就两人相处的关系而论,却有所欠缺了。他不关心她,也不再着意对她献殷勤,这一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比之对对方的公开犯罪更其严重。我们往往从自我出发,来判断别人的善恶。赫斯渥太太的自尊心误解了她丈夫冷漠的态度。她认为他的有些行动和言辞都是别有用心的,实在仅仅是出于对她失去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