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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冷静点。”魏先生抓住郑惕的手肘,把他推回椅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斗了?”郑惕质问道。

“你看。”范昊甫用火柴点燃烟斗,吸了起来。“你都不懂,穿这身长衫是要搭烟斗的。”他冲我一挤眼。“不同的是,穿白西服、戴礼帽的人大概就偏向于烟嘴。特别是要化装成那种人时,要怎么说来着,在欢场里厮混的人。”他把火柴熄灭,扔在边上的碗里。

“我相信刘小姐无意指责任何人的人格。”范昊甫乜斜地看我一眼,拿起烟斗,“或者任何人的心肠。”他跷起二郎腿,划燃两根火柴。

其实他不用话里有话地讲给我听,解释我和佩璐看到他跟蟋蟀二人进了凤凰于飞院那晚,他为何打扮得像个皮条客。很明显,无论为了抗日,还是做戏,他们两个当时的样子远不止演街头抗日剧那么简单。另外,起台风的那天下午,有人在鹭江宾馆暗杀了汉奸议员,我怀疑就是他们的手笔。

郑惕怒目圆睁地冲我走过来,“铁石心肠?你怎么能这么说?为国家存亡而行狡诈之术,是一种爱国行为。”

范昊甫冷不丁地跳起来。他把烟斗往烟架上一放,急忙飞奔上前,从师奶手上抢过茶盘。“师奶。”他说,“您拿这个太重了。”

我坐回椅子。如果他想让我措手不及,就想错了。“确实是。”我说,“郑惕直率,重情义,不像有些铁石心肠的人,擅长狡诈之术。”

哟,我心想,这人真会随机应变,服装和举止都是说变就变。

“是的,像我这样。您告诉他,刘小姐,他多容易被看穿。”

郑惕则截然相反。他脑子转得不快,变装速度也快不到哪儿去。他还在瞪着他朋友的后脊梁,攥着拳头。“你小看我的能力。”他说,“也小看我为国献身的决心。”

郑惕侧过身说,“就像你这样。”

“小惕啊。”魏先生说,“没人说你不爱国。”

“我跟你说,阿惕。”范昊甫边说边把一张椅子搬到朋友旁边。“你人太实诚,当不了特工。你根本不懂得伪装。”

“我就是很懊悔,他们关掉杂志社时我人不在。”

“来,”魏先生说道,“都坐下来。”他把我和佩璐让到座椅上,范昊甫从厨房又搬来几把椅子。我和佩璐两人对视一眼,现在不太适合把老高被捕的事告诉魏先生。

范昊甫怪笑一声,“你不在是好事。我不相信你能克制情绪,不会失控。”

郑惕跺跺脚。

“你太小瞧我。”郑惕用手掌拍着胸脯,“我可不怕死。”

似乎只有魏先生对这位没有血性的诗人比较耐心。“年轻人,”他柔声说道,“其他人适合的事情,你未必适合做。”

“那酷刑呢?”范昊甫问道,“你能忍受残酷的严刑拷打,不把朋友和同志的名字供出来?”

范昊甫扬了扬眉。

“啊?”郑惕脸色发白,“我是永远不会出卖你的。”

我瞥了瞥窗外。他怎么就不知道压低嗓门呢?

“不是我,朋友。我几个钟头后就走了。从此再无音信。”他夸张地补充着,“好了,别再说了。我们斗嘴吵闹,坏了两位小姐的心情。”

“不,我不会逃跑的。已经太晚了。要真爱国,我早几年就该参军抗日去了。”

“我们的心情可没那么容易坏。”我说道,“现在到处凄风苦雨,这点小吵小闹算什么。”我摊开手,微耸肩头,尽量不露苦涩地笑着。“其实,外面死气沉沉的,你们的争论倒也让人心里松快些。”

“可,阿惕……”

“你觉得我们在逗趣,我可真荣幸。”郑惕说。

郑惕一皱眉,双臂抱在胸前,“你别管我。”

“不好意思,我不是这意思……”

魏先生向他们介绍了佩璐。范昊甫丝毫未露出他们相识的迹象,拱手又行了一礼。“也许,”他说,“两位小姐能帮我劝劝我这位好友,跟我一起走。”

佩璐站起来,“我们该走了。打扰你们商量事情了。”

“待会儿再说这个。请到客厅来吧。安丽,你也认识我这几位客人。”客厅里有两位男客,他们被冬日阳光和香烟云雾笼罩着,身形朦胧。郑惕转过来,敷衍地跟我们道了声早安。另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客转身向我们作揖。他抬起头,我惊讶地发现竟是范昊甫。他新蓄了一缕山羊胡,但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

范昊甫垂下目光,“哪里的话。两位淑女在场,于我们有益无害。”

“没什么的,先生。略表敬意。”

“不用客套了。”我倾身向前,手按住膝盖,“希望你们找到安全撤离的上策。”

“安丽,现在缺吃少穿的,我们不能收你的粮食。你要顾一家子呢。”

他不快地看了我一眼。

“你看看。”师奶皱起眉头,用一根变形的手指,指着我带来的篮子。

当然。我知道他会计划周全。可还是……

“安丽!”魏先生惊呼道,“黄小姐,欢迎啊。请进,请进。”

佩璐换了个姿势,看看我,“走之前,我能说几句吗?”

“你这么英勇,我已经无地自容了。”郑惕还在说话,“现在你还打算让我逃之夭夭,像只胆小的老鼠。”他要是真的胆小如鼠的话,我心想,嗓门就不会这么大了。

“当然可以。”魏先生和范昊甫点头称许,而郑惕则背过身,远眺外面的大海。在苍白灰暗的天空下,海水黯淡而平静,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水面上漂着的船。今天只有一艘船。

“不,不行。我们不能收。静海。”她又在喊魏先生,用力提高嗓门,想盖过郑惕吵闹的哭腔。

佩璐把头发撩到耳后。“道理大家都懂,”她说,“我们的国家需要诗人来振奋士气和激励民心。然而在沦陷的城市里,诗人的作用是极为有限的。”

“没什么,师奶。就一小袋米和一点酱菜。”

要是在我们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开会时,郑惕决不会听任她说下去。不过,在魏先生家中,他们要假装彼此不认识,他似乎无意辩驳。

“这是什么?”她问道。

“如果诗人不去为敌人歌功颂德,”佩璐继续说道,“他也有法子掩人耳目,只要写作题材仅限于追忆年少往昔,或是比翼鸟、蝶恋花之类的风花雪月故事,或是评说正史外传。但从张先生的情况来看,被捕的风险极大。”她向郑惕靠近了一步,“以我的浅见,你应该采纳贵友的提议。他与魏先生都是爱护你的。”

我把篮子放在桌上,站在桌前。

郑惕的后背不停地起伏,他转回身,泪水在双颊肆意流淌。

“啊?是你。”师奶叫道,把门用力推开,脸上绽出一团笑纹。“我们最喜欢的小姐。你好,太太,”她冲佩璐点头道,“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吃了吗?静海,”她喊着,“你最得意的女门生跟她朋友来了。”

佩璐退开一步,“很抱歉。天色已晚了。”

我轻轻敲了敲门,然后稍稍用力又敲了一次。碰上郑惕,总免不了一场风波。我正准备敲第三次,门开了条缝。

我揣度着他们的撤离细节,怎样通过哨卡和检查岗,另外,他们又能去向何处,现在想得到的地方几乎都已落入日寇手中,他们只能设法去往国统区。

“为我太窝囊赎罪。”郑惕吼道,“为我太没血性赎罪。”

“安丽。”佩璐晃晃手指道,“我们走吗?”

佩璐摇头道:“我们已经到了呀。”

要离开占领区,单靠决心,好像并没那么容易。虽说聿明在国统区,但感觉早就不太真切了。“好的。”我说道,“我们真该告辞了。”

“是郑惕。”我轻声说,“也许我们应该晚点再过来。”

郑惕站着目送我们离开房间,点头嘀咕着,再会,再会。范昊甫则拱手作揖。“两位小姐,幸会了。”他语气诚恳地说,这次没再对我眨眼睛。

快到魏先生家时,我们不再试着交谈,只是听着彼此的脚步声,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打破了平静。“这是我赎罪的机会。”他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似乎极为激动。我们停住了脚步。

到了魏先生门口,我总算找到机会提醒老师。“您当心点。”我说,“我们听说老高被捕了。”

出了门,外面的世界愁云密布、苍白灰暗,一个已非家园的世界。巷子里异常静寂。人们猫一般地无声行走,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讲话时轻声细语。佩璐和我本想路上说说话,却总是聊不下去,我们必须斟酌词句,担心被不怀好意的人偷听曲解。其实,我们早就不再谈论抗日斗争或是街头抗日剧了。

“是的。”他说,“我听说了。”

我苦笑了一下,但愿不要碰到吧。这年月,到处兵荒马乱的,鼓浪屿在日本鬼子魔爪下苟延残喘,我们的爱国雄心也日益消沉,徒然让人耻笑,对抗日救国也不再抱有幻想了。今天,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如愿去给魏先生提个醒。

“那……”我眼泛泪光,“您答应我,要非常非常当心,好吗?”

“希望路上别碰到日本人。”佩璐担心地瞥了一眼我篮中的一小包米和一罐酱菜。

“好的,安丽。你也当心,你们都要当心。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我打开草药柜里放证件的小抽屉,“再等一下。”我说,“我想带点东西给魏先生和师奶。”我跑到储粮间,拿了几样东西,放在一个篮子中。

我们应承着,让先生放心。

“别忘了带良民证。”

我们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身后回响,像远方的鼓声。我又回到了这个苍白灰暗的沦陷区。“我觉得,你说动郑惕了。”我低语道。

我的红色阔摆大衣旁边挂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外套,我抓起来穿上身。

“他希望有人说动他。”

“加件外套。外面冷。”

我微微一笑,郑惕行事冲动张狂,是挺惹人心烦,但我会想念他的。“嗯,这样看来,文抗联这下真是结束了。”

我点点头。

她苦笑道,“很早以前就结束了。”

佩璐烦躁地吁了口气。“他是知识分子。这种时候,这个理由足够了。问题是……”她抓住我的手,“你的私塾先生是他朋友。我们该去魏先生家里,提醒他一声。”

也许吧,但今天之前,我还指望着,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开始——等佩璐先生消了火气,或是阿豆和佩璐的小女儿陆续降生之后。等她母亲身体好些后。等我从失去婆婆的痛苦中缓过来后。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文抗联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更是毫无疑问。

“可是凭什么呢?”

“不好意思。”我们绕开前面的几个男孩后,佩璐说道,“刚才我催你走得太急了。我的生物闹钟响了。”

“日本宪兵队。”

她加快脚步,“我非得回去喂奶不可。”佩璐跟我们周围的大部分女人不同,她选择亲自哺乳。“我的奶水这么多。”有人劝她找个奶妈时,她总爱这么说。“不喂白不喂。”这么做的人不多,不过,她的身体力行,让我自愧不如。

“我知道他是谁,不过……”这没什么道理——虽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事能令我讶异了。沦陷后短短两周内,日本鬼子及其走狗就对我们进行了舆论驯化和武力威胁。他们强征我们的粮食,没收我们的短波收音机。他们关闭报社,强制宵禁。现在,每经过一个哨卡,我们都要鞠躬,出示良民证。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想象他们会逮捕那位胡子花白的诗人。“我不明白。”我说,“谁会逮捕他?”

我心里惦记着宝贝阿豆,于是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佩璐等在我家客厅。我一进门,她就跳起来说,“你私塾先生的友人。那位诗人。”

过了公共浴室后,我们在街角分手,各自走路回家。我放慢脚步,大口呼吸着空气。本以为,曲终人散,心里会轻松些;殊不知,千钧重负却更上心头。

“他们逮捕了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