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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们强制宵禁了。你知道这事么?”

“还有呢?”宋先生忽地抬头,眉头紧锁,似乎觉得跟女人聊天,不点拨一下都聊不下去。“你听说了什么?”

“对对对。还有什么?”他把小指头伸进耳朵里掏了掏。

阿桂皱眉道:“自然是他家佣人去做。”

我把上海黄浦江炮艇事件和日军占领公共租界区和法租界这些事告诉了他。

“姑姑。”云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他们怎么吃饭和烧火呢?”

“对对对对。”他接着说,“我知道。”他嘟哝着,踢了踢一个泡着衣服的水盆。“我就知道。我们早该去香港或马尼拉。”

那时,我们早就知道了珍珠港偷袭美军舰队的事件。我们从日军控制的电台里听到这个消息,又从各家主仆间口耳相传的无线电播报中得到了确认。宋老先生早上常去茶馆跟朋友交流小道消息,他像个跑腿小弟似的,趴在他家后花园墙上告诉我们,住在街角的美国人布拉德利夫妇被勒令不得离家。“矮冬瓜鬼子们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个标志。”他的耳语声比平常说话还响,“后来他们派了一名士兵用枪守在门口,接下来该装带刺铁丝网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听说香港和新加坡也都遭到了轰炸,而且日军炸毁了停在马尼拉湾的若干美国船只和马尼拉北面一个机场的若干美国飞机。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天津和秦皇岛的外国租界相继被占领了。

鼓浪屿沦陷的第一天,没人强制我们开门迎接侵略军,但他们无处不在。早餐的米粥还没烧热,日本人已在岛上到处横行,宣示他们刚刚夺取的控制权,以及为中国建立的所谓“新秩序”。第一队经过我家的日本兵,每隔几百米就停下来。其中一个人操着破烂的中文对扩音器叫嚣道,来自旭日之国的勇士正把我们从英美帝国主义手下解救出来,并且,鼓浪屿从今天开始,将进入一个崭新纪元,将与兄弟邻邦日本携手并进。他对我们进行精神喊话的同时,其他日本兵则举着大字报。他们在我家对街墙上刷上标语,宣称“亚洲人的亚洲”。更远处另外一条标语则吹嘘着日本对美利坚合众国及其他一切西方帝国主义的伟大胜利。

到了晚上,我已无力思考,却仍思绪万千。我爬上屋顶,等候四周夜色渐深。一只公猫反反复复地哀号着,最终归于沉寂。我凝视着暗黑天空且行且远,繁星渐次亮起——广袤的黑幕中璀璨的星星点点。我害怕再也见不到聿明,再也不能——除非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我无法想象,中国军人会停止为国家自由而战,也无法想象日本侵略者会主动撤离。

素莉端起茶壶,茶水旋转着注入茶杯,汤色金黄,好似英国女人的发辫。我盼望,菩萨能多多保佑!

我对着星空颤抖地说出那两个字,它们在我耳边回荡着,永远。我挥着双手。难道四年半的时间还不够吗?永远。这是一段如同星海般浩瀚无涯的岁月。更何况,我不是早就失去聿明了吗?这一整年我不是失去了他吗?我慢慢跌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倚着一根水泥柱子。婆婆去世后,聿明的来信变得……唉,口气冰冷。他从没指责过我什么。事实上,他再三感谢我照料他的母亲,为她操办了体面的葬礼。他说他永远亏欠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高利贷债主,而不是妻子。我不需要感激,我需要感情。况且感激什么呢?让婆婆死去了吗?我的思绪迟滞不前,无休无止地默默循环着,没个尽头。一阵寒意从地面直串到脊背,而我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一无所有……无处可去……永远分离。猛然间,我双手按住瓷砖,跳了起来。我最好像《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那样,在明天到来前,不再胡思乱想。

“菩萨保佑。”阿州跟着学。

***

“是的。”母亲安慰着她,“菩萨保佑,我们这里的巷子很窄。”

12月8日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我们的岛屿再不属于我们。陌生人在我们街上耀武扬威。他们设下路障,在我们墙上张贴照片,照片里美军战船在熊熊烈火中沉没,而涂着太阳旗的飞机则倾斜着双翼,毫毛无损地遁入硝烟之中。在每一个街角,都有这样的照片证明着日本人不容置疑的胜绩,并且所谓的胜绩仍频频传来。12月9日日军袭击了曼谷。10日他们攻占关岛,摧毁了美国在菲律宾甲米地的海军船坞,炸沉了两艘停在马来亚海岸的英国船只。第二天日军登上吕宋岛的黎牙实比,两天后他们袭击了位于苏比克海湾的美国海军基地。

素莉的尖嗓门打破了我的沉思。左邻家的佣人阿静听右邻家的洗衣嫂说,日本人已经进了上海。“她的主人,要不就是别家主人,从无线电里听到的。”和其他几乎从未见识过无线电的人一样,素莉对来自无线电的任何消息都敬畏有加。她开始给我们倒茶,然后又停了下来。“啊,太太!他们没办法把坦克和卡车开上鼓浪屿,是吗?”

与此同时,鼓浪屿上的日军部队在大肆掠夺食品。他们抢走无数袋稻米和面粉,数量多到他们根本吃不完,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按黑市价把剩余的粮食再卖给我们,或者运回日本。日本人冲进我家时,我们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收粮食,还在地毯上撒尿。呸,这些挨千刀的!我心里想着,腿不停地抽动,恨不得冲其中一个人的裆上踹一脚;我紧咬牙关,屏住诅咒的冲动。

有一刹那间,我感到一阵释然——我想大概是释然于这么多年的焦虑和恐惧都终结了。我们无须再担心失去自由和安全,因为它们行将失去。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在雾气氤氲中,枝丫树叶和院墙宅门互相掩映着,被窗棂和门框构画成利落的四方图景。窗外光秃秃的树上,依然垂着去年留下来的豆荚,已经发黑扭曲。树枝将景色切割成更小的画面,在四方构图中,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网状。一缕晨雾在巷中飘浮着。这雾霭清高如许,遮不住我家砖块的凿痕,掩不住蔓上柱子的苔藓,在林宅围墙四周盘旋,朦胧了它的瑕疵。沦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艰难吧?厦门、北平、南京和武汉这些沦陷城市,大家不都是在苦熬着吗?

他们离开后,我上了楼。阿梅坐在地板上,正从她的宝贝盒子里拿出珠子和五彩石子摆弄着,在她的娃娃身边围成一个圈。阿州把我的旧玩具士兵摆放在他床上,一队士兵在床中间向前行进着,另一队敌方士兵被他放在两侧枕头上,伺机伏击。“等他们靠近些。”他对骑马的士兵们耳语着。“各就各位。”他把那一队士兵移动到圈套中,阿豆从床另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进攻!”阿州喊起来,“杀!杀!”

我正帮母亲扣上夹袄时,素莉闯了进来,腰间抵着一个茶盘。“鬼子开进了上海的外国租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桂让我跟您说一声。”

“杀!”阿豆拍着手掌叫着。

“把我的夹袄拿来就好。”她说,“我要穿上。”

阿州来不及把骑兵快速移过去,他们从枕头上翻滚下来,掉到敌军当中。阿豆两只手各抓着一些士兵,让他们相互碰撞着,用他19个月大的童音叫喊着“杀!”。

“要听我的话。还有外婆的话。”我补充着,“记住,你是国军军官的儿子。”我转身扶稳母亲,她的小脚支撑不住,身体摇晃着。

我摇摇头。我童年玩过的打仗游戏多带劲!那些小小步兵,那么英勇,我的骑兵又是多么身手不凡。还有我的将军们。他们精心策划每一次行动,他们智谋高超、精忠报国、效忠明君。而现在,用打仗满足快感的是日军飞行员们。是他们,往美军舰队投下炸弹后,回头看着滚滚浓烟和烈焰,口中叫嚣的不是杀,而是板载1

“好的,妈妈。”他不再活动脚趾,勇敢地在母亲椅中坐直。

我回到卧室,大力推开百叶窗,窗扇撞到外墙又弹回来,我再用力一推,双脚重重地踏上阳台。带劲?这场战争一点也不带劲。它卑鄙可耻。它使人蒙受孤寂、饥饿和羞辱。我狠踢栏杆,然后踉跄着退回房间,狠狠甩上门。阿州玩这种文雅的打仗游戏真是浪费时间,不如把玩具士兵丢到窗外去。然而,当我返回儿童房时,看到阿州正告诉弟弟如何排兵布阵,准备下一次战斗,他们脸上洋溢着童真。我长叹一声,徒然地撒开双手,就让他们继续戏耍吧。至少,在我孩子的床上,可以上演英雄豪杰、兵法奇谋的戏码。

“今天,阿州,你一定要当个大孩子。”

下楼走至一半,我听到母亲和阿桂在商量食物的事。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尖叫。我们简直跟流民一样,终日四处觅食,陷入挨饿的恐惧之中。我急忙走过母亲的房门,她正在问阿桂一个埋掉的坛子,“你觉得里面装了多少米?”

“出什么事了,妈妈?”阿州问道,他冰凉的小脚趾曲一下,张一下。

“10升左右。”

我不敢相信。从何时起日本人变得如此猖狂,美国人和英国人变得如此无能?我把屏风打开,好让母亲在后面更衣,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装没听见。她行事不拘小节,不忌讳年幼天真的阿州,我不行。他可不再是婴儿了。然后,她跟平常一样,开始晨起的深呼吸锻炼,随着每次吐纳气息,她举起双臂再用力放下。

“那你床下面的罐子呢?”

母亲点点头。

“5升。”

“您说在上海?”

我摇摇头。鬼子们的尿臊气还没散去,她们已经在处心积虑地盘算今后日据期间的生活细节了。唉,这样也好。可对我来说,我宁愿要刀枪。我在厨房对着餐桌上空一通猛劈,朝桌脚一阵乱踢。阿桂已经抹去了鬼子的泥脚印,把洒落的米粒扫起来,一粒也没有落下。

“还有一艘美国炮艇。”她边说我边搀扶她下床,“美国人根本没反击。”

我抓起棉袄走了出去。素莉在院子里,蹲在一盆脏外套、衬衣和衬裤前面,手上也没沾水,正攥着一块肥皂拍打着水面上云的倒影。“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少奶奶?”她问道,“我们要把金鱼吃掉吗?”

也许是偶然事件罢,我若有所思地把拖鞋套在她变形的小脚上。日寇炸毁黄浦江上一艘炮艇,并不一定意味着要对所有的公共租界区下手。

金鱼?她想什么呢?看来我们对她宠得太过分了,她居然问出这种话。我们多喜欢那些金鱼,特别是那两条大的,年纪几乎跟她一样大了。难道她忘记了闹饥荒时她的爹妈被逼无奈,变卖了所有的孩子?你是个中国人吗?我恨不得这么喊。“不会。”但我只是告诉她,“至少现在还不会。”

母亲的手臂跟阿州的脚一样冰凉,但我们并不想关上窗户。“今天一大早,日本人把一艘英国炮艇给炸了。”我探身到床下拿缎子鞋时母亲说,“炮艇泊在上海黄浦江上。阿桂几分钟前刚把报纸拿给我。”

然而有一天,我们可能不得不吃掉它们,它们终究只是鱼。我走近池塘,满眼含泪。鱼儿们躲藏在荷叶和象耳蕨下。阳光映照得水中波光粼粼。我撒出去一把鱼食,金鱼们立刻咂着嘴浮到水面,它们挤在一处,形成一簇水花。这些鱼跟家里的很多东西一样,令我怀念起婆婆。有很多次,我跟她并肩站在这个池塘边,两人都手抓一把饲料撒出去。她离世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喂鱼。记得那天天气晴好,她支气管炎初愈,我满心欢喜。担心内疚了好几周后,我那时身心像肥皂泡般轻快。而现在,当鱼儿们聚拢过来等我继续喂食时,我思索着,正如她过世后我反复思索的那样,如果不是支气管炎病后虚弱,她会不会患上脑膜炎。

母亲叹息一声,“你帮我起床吧。”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轻声问,多希望她能在这里回答我。关于战争罪魁东条英机她会说些什么?他会比前任更心狠手辣吗?我捏着一撮鱼食,举在池塘上方。一大群鱼儿摆动着尾巴,鳞光闪闪的身体互相挤蹭着。我张开手指,它们疯抢成一团。“在一小块干粮面前,”她在的话,大概会说,“鱼儿就丧失了尊严。”看着金鱼继续争抢食物,我想象着婆婆还会说些什么。“美国和英国现在是猛虎受伤。”她一定会指出,“假以时日就能知道,他们会不会猛烈反击,他们的反击对我们有多大帮助。”

我没答话。要是几天前,我会嗔怪阿州大半夜跑到母亲床边,会告诉他,三岁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跟外婆睡。即使现在我也没改变想法。“怪不得呢。”我说着抱起阿州,捏捏他的脚趾头,“他连鞋子都没穿。”

而现在,鱼儿们已经吃完鱼食,躲回荷叶下面。只有那条橙色的鱼,其他鱼儿的祖母,依然留在水面。我不时能看到橙色金鱼的伴侣,它长长的白色鱼背上那熟悉的黑色斑点。天气凉了,为了让它们过冬也许不用再喂食了。我真想知道,婆婆的想法是什么。

阿州已经在母亲房中,哆嗦着站在床边。“你看看。”我一推开房门,母亲就忍不住说,“他冻得小脸儿发白也不敢爬上来。”

我把袖口卷到肩上,手伸进水中。我摸到一截象耳蕨的根,小心地拔出来。这几个月,我们一直把象耳蕨根茎炒来吃。每次拔掉一根,原来位置上就会长一根新的,有时还会长出两根。

谁能来救我们?我心事重重地披上衣褂。或许,美国会派海军,或者,英国会派一艘军舰。我踏着软底布鞋,急匆匆地下了楼,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会有救兵了。

1 日语,意为“冲锋”。——译者注

黎明前某个时分,日军开始入侵鼓浪屿。按国际日期变更线计算,我们那里是12月8日。在婆婆去世一年之后。我们大部分人隐约感到事态有变时,日军已经登上鼓浪屿,开始从码头向闹市区进军。我在睡梦中被什么声音吵醒,于是下了床,踮起脚尖穿过房间,打开窗户。起初,巷子里和邻近的宅子看起来出奇地宁静,仿佛所有人都在聆听动静。接着,日本人行动的声响开始逐步扩散开来,穿越房屋、树木、围墙和山丘,到达我们所在的位置时,声音已然变形,与其说是听得到,倒更像是感觉得到:时断时续的船只引擎声、低沉的叫喊声、军靴跑步时发出的咔嗒嗒声,还有枪支开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