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背对着我提上裤子。
我穿上裤子,系好裤带,“他们是真正的渔民吗?”
“他们不是军人?”
虽然这完美的时刻超越了时间的范畴,我还是又回到现实中来,听聿明解释游击队的送信方式。他正说到游击队用羽毛代替邮票,普通信件上粘贴一根羽毛,比较重要的信件上粘贴两根羽毛,非常紧急的信件上要粘贴三根羽毛。“特殊信件……”他搂住我亲吻着。但是时间到了。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个人大声说道,“韩少尉,韩太太,时间到了。”聿明掀开毯子跳了起来,又变回了战士。
“也是。”
关于游击队使用的武器和方法,他细细地讲述给我听。我满心欢喜地躺在他身边,听他说着那些我很久都没听到的科学术语。我的膝盖在他大腿上轻轻滑动,脚趾碰到他的腿和脚,我喜欢身体划过他坚硬腿骨的感觉。此时此刻,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的时刻,完美的一切——他的声音(是我的一部分),我的手指和脚趾(是他的一部分),狭窄的床铺,身上的毯子,我们脱下的衣服、靴子和外套。叮叮咚咚的雨声(我们的背景音乐),晃动的帆船(我们的摇篮),燃烧的蜡烛(我们的熏香)。睡在外面和甲板下的其他人也属于这完美的时刻,送我来这里的小船,等待我回去的礁石海岸,甚至包括日本人的铁灰色军舰和鼓浪屿四周的占领区。一切的一切,全部是完美的。
一个身兼渔民和士兵的人扶着我从甲板上翻过船舷。小黄跳到小船上,同样是士兵的船夫摇动长长的船桨,我们出发了。小船渐渐远离帆船和我的丈夫,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们大家都是士兵。望着不断落下的雨滴,我的身体随着小船的摇摆起伏轻轻晃动,心里想着游击队和他们的战术。多简单啊!只要把一块方糖丢进敌人的油箱里就行了。
“的确如此,不过旧战术经过改进后,更加适用于现代战争。中国顶尖大学的教授们能够利用现成的材料制造出武器。安丽,你知道吗?把一块方糖丢进飞机或者装甲车的油箱里,方糖溶解后会在发动机气缸里沉淀碳化,发动机就会停止工作。”他开心地吸了一下鼻子,“这是破坏发动机的绝佳方法。因为是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的故障,所以即便想修也来不及了。”
我也可以成为一名游击队员,我正想着,小船已经冲破岸边的浪花抵达了沙滩。我立刻站起身,和小黄一起从小船上跳了下来。我们匆忙走过沙滩,越过礁石,爬上悬崖。然后小黄回去了,我独自一人穿过树林。
“最先进?”我嗤之以鼻,“麻雀战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说不定还更早呢。”
我一边翻越树林外的高墙一边想,如果我去参加游击队,孩子可以交给两位母亲照顾。难道被大家称作“游击队之母”的赵老太没有孩子吗?我沿着阴暗的小巷往前走,东方刚刚有些泛白,我想起以前听过的双枪王八妹的故事。人们说王八妹个子矮小,身材丰满,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十岁农村妇女,可她竟然能够闯进日伪政府的警察局长的卧室,砍下人头带走。跟这些英雄事迹相比,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做的事太微不足道了。
“蒋委员长已经下令,要求所有军官必须接受为期三个月的游击战培训。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想法。日本人的战线拉得过长,他们正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占领区,用游击战术跟他们周旋非常有效。我们会学到最先进的科学战术。”
我回到房间,把湿衣服丢到地上,爬上了床。我伸手摸了摸身边聿明的位置,蜷起身体睡着了。
“你又不是游击队员。”
我醒来时,包在渔民雨衣里的湿衣服不见了。回来后我把衣服丢在了床边的地毯上,一定是我睡着时素莉拿走了。她和家里的其他人大概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着等我穿好衣服下楼。夜里突然冒出来的湿衣服和一件奇怪的雨衣,素莉不可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大概要过一段时间。”他说,“我要去游击战训练营学习。”
这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我觉得饿了。刚走进厨房,阿桂立刻起身迎了过来,素莉也从外面跑进厨房。纱门砰的一声在素莉身后撞上,她腰间还粘着一些肥皂泡。祥妹背着阿州跟在后面,阿梅牵着祥妹的裙角。
“一点也不怕。”
“对不起,少奶奶。”素莉说,“您的衣服湿透了,衣服上的水从地毯一直渗到下面的木地板。”她是在解释我睡觉时她拿走了湿衣服,同时也表达了她的疑惑,暗含着对我的责备。
“夜里这样跑出来,你不害怕吗?”
我听出了素莉话里的意思,想皱起眉头表示不快。可我还沉浸在昨夜快乐和痛苦交织的情绪中,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大笑,口水和眼泪都笑了出来。我笑得弯下腰,用手捂着脸。
到时候再说,我心想。“你什么时候再派人来接我?”
“怎么了,少奶奶?怎么回事?”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他的身体向后一缩,似乎我的爱抚让他无法继续思考。我感觉到他是多么渴望见到儿子。可他最后摇了摇头说,“不行,安丽,太危险了。”
我像个心里藏不住秘密的女学生,忍不住说道,“我去和聿明相会了。”
“唔。”我的手指在他两腿之间游移。见过我们儿子的人都知道他是多么机智勇敢。不过现在没时间跟聿明好好解释。我有了个主意。“下次再见面时,我带儿子一起来。到时候你自己亲眼看看。”
素莉拍了一下满是肥皂泡的手,“他在这里?”
“你说他又聪明又勇敢,可他连话还不会说,你怎么知道的呢?至于勇气……”他用挑逗的口气说,“只有面临考验时才会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有勇气。”
“不在这里。他派人来接我的。”
“你看见他就会明白的,聿明。”
“您去哪里了?”
他哈哈大笑,“他才10个月大,可在你眼里,已经是个英雄了。”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甜蜜的秘密。其实告诉她们我和聿明的幽会地点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聿明现在大概已经在几公里之外了。可我不想说出那艘帆船的事,说不定我们下次还会在船上见面。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融化了,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你的儿子非常强壮。你会为他骄傲的。”我翻身爬到聿明两腿之间,跪坐在他身上。“他有着老虎的勇敢和猴子的聪明。”
“他还好吗?”阿桂问。
他坐起身看着我。“讲讲我的儿子吧。”他说。
“谁还好吗?你们吵吵闹闹地在干什么?”
“我手下的大部分士兵是农民出身。”他说,“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新兵,一群井底之蛙。我手里的资源有限,时间又非常紧迫,不过我还是尽力提高他们的素质。这些新兵分给我之前,大多数人已经亲身经历过日本人的凶蛮。我们这些长官向士兵们再三保证,上交日本俘虏可以领到50到100元的奖赏,否则依军法从重处罚,可士兵们仍然会杀死俘虏,不让他们多活一天,然后编个故事,说俘虏死在路上。”
“哦,婆婆。我本想第一个就告诉您,可这些坏家伙逼我说了出来。昨天夜里我去见聿明了。”
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说了实情。我忍不住想告诉他,我参加了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他一定会生气的,这点我非常清楚,会命令我退出。我瞄了他一眼。不,我不可能……我微微一笑,等他继续往下说。
婆婆开始咳嗽起来,阿桂赶紧过去帮她摩挲后背。
我躺在他身边,他抚摸着我的大腿,我试着让自己去适应眼前的现实……他,聿明,手上沾了别人的鲜血。
“他问起了您,婆婆。他让我发誓,对您一定要百依百顺,像他那样爱护您、照顾您。”
他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我曾经无数次在书中读到过战争场面,看过关于战争的戏剧,甚至用玩具士兵玩过战争游戏。我不应该对聿明做的事感到如此震惊。他现在是名军人了。可是……
婆婆的咳嗽声停了下来,她用手帕擦着眼角问我,“他好吗?瘦了没有?”
“让士兵遵纪守法是我们军官的职责。战争期间,必须严格执行军纪。有时候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他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上星期,我手下的两个士兵强奸妇女,我只能枪毙了他们。”
“他还是老样子。”我撒了个谎。我告诉婆婆,聿明要去游击战训练营学习。我察觉到婆婆眼中的不快,赶紧解释说,去见聿明的路很难走。婆婆并不害怕黑暗,也能沿着山间的小道爬上去,可她容易晕船,于是我仔细描述了那艘小船和海上掀起的风浪。
“我们自己的士兵会扰民吗?”我问道,突然想起古时候军队经过时,地方总是不胜其扰,那些远离故土的士兵常常很难约束,会做出一些野蛮的事。
“还好是你去,不是我。”她拉出两张凳子,“阿桂,去帮少奶奶泡茶,做早餐。”
我用胳膊撑住身体,看着聿明的脸,听他讲述到过的村镇,那些就在福建省内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村庄的四周环绕着一块块稻田;另一个村庄盛产花生和大豆;有个放眼望去全是橘子树的村庄;还有个满山茶叶的村庄。“这些村庄是幸运的。”他说,“日本兵没来得及毁掉。另外一些村庄只剩下一片废墟。猪啊,鸡啊,都不见了,田地和房屋全部被烧毁。村里的年轻人不是死了,就是逃到山上躲了起来。”
我没办法安静坐下来,我开心得想跳舞。“爸爸想要见你。”我把阿州抛向空中,他咯咯地笑着。我抱着他又抛了一次,然后双手托着阿州原地旋转起来,所有人立刻开始朝我大喊,孩子太重了,我会伤到自己,小心锅子和菜刀。阿梅也要转,于是我抱起她开始旋转,她双腿夹住我的腰,头发像柔软的羽毛般随风飞舞。
他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我参加的是机动战。”他说,“通过无线电接受命令。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蒋介石本人,不过我遇见了很多知名的将领和政治家。”他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的英雄行为和辉煌事迹,也说到某些人的懦弱和愚蠢。我看着在粗木天花板上跳跃的烛光,想象着他口中描述的那些人。聿明总能开阔我的眼界,有了他,我的世界要大上两倍。我已经习惯了透过聿明看到更广大的世界。我多么怀念这一切啊!
当天和第二天的夜里,我梦见了聿明、梦见了战场和游击斗争。在梦里,我和聿明率领一支游击队袭击了日本人运送部队和物资的火车。我们派人炸毁了铁轨,炸药用光后,我们拔掉固定弯道的铁钉。在梦里,我和聿明并肩站在山坡上,注视着敌人满载士兵、武器和物资的火车渐渐驶近。火车头开始转弯时,我们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一个火车轮哐当一声掉下铁轨,接着一节节车厢轰然倒下,山谷里回荡着来自地狱般的巨响。
我把嘴唇凑到他耳边。“跟我说说你去过的地方。”我轻声说。
白天,我抛开街头剧的撰稿任务,虽然这是正事。我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雾气变成淋漓的细雨,盯着排水沟里流淌的水流,想象着屡战屡胜的游击队。
我们相聚的这个夜晚是在八月,刚好是昼长夜短的月份。春宵苦短,我一分钟也不想浪费,夜里一番云雨过后,我感到既疲惫又放松,尽管我根本不想睡,却还是睡着了。怎么会这样?当我醒来时,看见聿明正闭眼熟睡。天哪!我心想。多久了……蜡烛的高度几乎没有太多变化。几乎。可是一截蜡烛已经化成了火焰和烟雾,天知道我们浪费了多少宝贵时间?
在那几天,似乎我的女儿身里有了男儿的心胸。然后莫名其妙的,我梦中的冒险和白天的想象结束了。我说不上来原因,但让我自己猜测的话,应该是女人的母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