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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先去了女生宿舍,又去了男生宿舍,说了班上的一些事情,把评助学金的事也说了,想看他们有什么想法。学生似乎都很平静,相信老师的公正。这让我很安心,我就按表上的情况评得了。至于这些情况是不是真实,那我也没办法。我知道这些表格上反映出来的情况肯定有水分,甚至有很大的水分。可那也只能当它都是真的,一家家去调查,那不可能。开会时金书记说,不要让老实人吃亏。这个口号倒是蛮好的,实际上又那么空洞,一点操作性都没有。老实人不吃亏谁吃亏,难道让不老实的人吃亏?

蒙天舒进学院去了。我往学生宿舍走,心里想着他的话“你当这是一份工作就可以了”。这话对我有很大的震撼,当教师的尊严和崇高都被这句话摧毁了,真的成为谋生手段了。我也许真的不该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真的就会失望。现在的学生真的有那么冷漠吗?我有点不相信。这的确是一份工作,但这份工作既然是当教师,那天地良心,再怎么没心没肺,那也得对学生好。怎么对他们好?碰见笑一笑那是不够的,给他们一个公平才是真的。要说致良知,这良知怎么致?就是给学生一个公平。

我跟小董商量着,很快就把助学金评定了。龚平应该只能评个三等,我引导了一下,就评了个二等,每年两千。评完以后我给蒙天舒打了电话,把结果告诉他。他说:“不能评个一等吗?”我说:“二等已经是照顾了,不然应该是三等。”他说:“想办法评个一等吧,一班家庭困难的不多,我到那边搞个名额过来。”我说:“如今你也是领导了,搞个名额是搞得动的。可是放到我们班,还是平衡不了,搞来名额也得先给别人呢。是不是就算了?”他说:“那就算了。反正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我的侄子。”那意思如果是他的儿子、侄子,那就非评成一等不可。我想他才三十出头就当了院长助理,以后当了院长,那怎么得了啊!

这话让我心里有点恼火。我早就回报他了,他应该明白。我想反过来提醒他几句,又觉得太没意思,毕竟过去是同学,今天是同事。我说:“我自己的事马虎一点就算了,学生的事那还是认真一点比较好。”他说:“如今的学生,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我们当年是国家全包,他们今天是交了学费的,心态就不一样了。老师为他服务,就像售货员为顾客服务,那是应该的。你想太多,你就是自作多情,会失望的。你当这是一份工作就可以了。”我说:“这是售货员跟顾客的事吗?国家是拿了大头的。”他说:“那也是一份工作罢了。”我笑了说:“混碗饭吃呢。”又说:“那在讲台上怎么讲呢?同学们,学好历史,将来有混饭吃的手段?我没上过课,你都上有几年了,你把这历史怎么讲呢?你还要讲‘二程’、朱熹、王阳明呢,你怎么讲?止于至善,你怎么讲?”他说:“那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难道你怎么讲就怎么做,那你还想活人不?我也苦恼过一阵子,后来想通了。人只有这么几十年,总不能拿自己当小白鼠吧!更不能扮演螳臂吧!”他把手那么一扬:“挡得住吗?”又抱拳作了个揖:“记得我拜托的事啊。龚平,龚平。你不记得名字你就记起‘公平’就行了。他家是农村的,评上了才公平。”

名单公示三天后,金书记打电话把我叫去了。进了办公室他说:“你那班上是不是有个龚平,评上了助学金?”我说:“是的,二等,他家是农村的。”他说:“有人给校长信箱写了信,把这事告了。”把信拿给我看。信没有署名,意思是说龚平来报到,是家里开车送来的,不应该评助学金。我说:“没听说他家有车啊,是不是请朋友帮忙送一下?也可能他爸爸是老板的司机。”金书记说:“你去调查一下,是他家的车就把助学金拿下来。”我说:“好的。”又说:“这个人是蒙天舒打了招呼的,要不你跟蒙老师招呼一声。”金书记“哦”一声,不说话了。我说:“那我还是把龚平拿下来。”他说:“那怎么跟蒙老师说呢?”我说:“不拿下来怎么跟学校交代呢?”他说:“是不是调查清楚再说?”

出了学院我想去学生那里看看。十几张申请表我都看熟了,心里仍不踏实,打算找几个学生谈谈,找一点感觉,评起来就更有把握一些。在转弯的地方碰见了蒙天舒,他说:“致远,我正想找你有点小事。”他说着左手的拇指把小指掐去一截,露出指尖往我眼前一伸,晃了晃,似乎想说明这小事真的是多么小。我说:“什么事?”他把我拉到草坪的树下,说:“帮个忙看看。”我说:“不会是学生评助学金的事吧?”他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说:“那我还能帮谁的什么忙?就这件事可能还会有人找我。”他说:“确实是这件事,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龚平的男生?他是我侄儿。”我说:“你儿子还没有,侄儿都读大学了?莫乱扯呢!又是哪个领导的儿子?”他笑了说:“领导确实不是领导,领导的儿子也不会来抢这点钱。侄儿确实是侄儿,是我老婆的舅舅的表姐的儿媳妇的舅舅的一个什么侄儿。”我摊开左手掐算了一下说:“老婆,舅舅,表姐,儿媳妇,舅舅,侄儿,那应该算是你老婆的表弟,表表表弟,三个‘表’。”他说:“我昨天算了三遍也没算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我。管他是谁,既然我在这里,顺手关照一下,让我在亲戚那里也有点面子。这点面子要靠你给。”我说:“帮你点别的忙好吗?这是钱的事,学生都眼巴巴望着,材料都要公开的,结果也要公示的。”他说:“他有材料啊。”我说:“他家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他说:“应该是农村的,我也搞不太清楚。”我从包里把表格拿出来,翻到龚平那张,看一看递给他说:“应该还是有机会的,能评上几等就说不定了。”他看了看说:“说了是农村的吧,天顶乡政府的大印还盖在这呢。能够评个一等吗?”我说:“那要看,我们班的穷孩子多。钱的事情,比当学生干部更敏感,还是公平一点好。”他笑了说:“致远你就是太认真了。”又说:“这年头你越认真就越没有机会。你走常规路线你可能连博士也考不上。”

我打电话把龚平叫到教研室,说:“有人反映你报到是家里开车送来的,是不是真的?”他说:“是我爸爸开车送来的,还有我妈妈。”我说:“你家的车买了几年了?”他说:“今年买的。”我说:“你家条件不错,助学金应该评给更困难的同学,我们班困难的同学多。”他说:“那张表是我爸爸填的。助学金我放弃也行。”

开完会我故意磨蹭一会,人都走了我问金书记:“院里没有个什么名单吧?我问了小董他说是没有的,不会到半路上来个名单吧,我都有点搞怕了。”他说:“毕竟我们是大学,又不是江湖,哪能事事处处都有另外一手?聂老师你就是麓城师大毕业的,难道你这么不了解母校?总要有点信心。”我说:“那就好,不然真的是个江湖了。”出了门我想着大学毕竟还是大学,虽然毛病也多,可比社会上还是好多了,比赵平平那个学校也好多了。如果赵平平在这里,那个编制排队也该排上了。

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就赶快去告诉金书记。金书记说:“是不是给个三等,蒙老师的意思是稍微照顾一点。”我说:“他自己都说不要了,还给他干什么呢?蒙天舒知道他家有车,还想要我给他评个一等!三等?我们班有同学母亲下岗了,父亲一个人工作,半等都没有呢。”金书记说:“本院老师开了口,还是要给个面子,以后要见面的。龚平家里做点小生意,毕竟还是农村的,说得过去。”我说:“蒙天舒也算个领导了,他不是让我为难?家里有车还评助学金,我怎么跟别的同学说?”他说:“你也知道蒙老师算个领导了,他开了口,那更要给个面子,我们开院务会坐到一起呢。”

在我读本科的时候,麓城师大的助学金是一年一评,每年要学生家庭所在地的政府开证明过来,非常麻烦。现在简单了,评一次管四年。正因为如此,学生都很重视。说起来评比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主要是看盖有当地政府大印的家庭经济情况登记表。这表格实在也不是个可靠的东西,当地政府反正自己也不用出钱,还不是表格填什么他都认了?开会的时候金书记说:“说到底这也是一笔糊涂账,我们也不能一家一户去调查澄清。我们就掌握一个标准,家在农村的考虑;家在城市的,除非父母下岗,否则不考虑。”我觉得这样也好,虽没有绝对公平,大概的公平还是有的。

这眼下的局面,龚平评不评无所谓,但蒙天舒开了口,不评就不行。我说:“我的意思是不评。但蒙天舒开了口,要照顾一下,那我就不管了。这到底是在照顾谁呢?”金书记说:“那这件事就交给我平衡一下,学校那边也由我写个报告去交代。”我说:“蒙天舒也请您交代一下。”他说:“好好,蒙老师也由我去交代。”我说:“龚平最高三等,再高就不公平了。”他说:“放心。最高三等,最低也是三等。”

接下来的事情是评助学金。有了选班干部的经验,助学金的事我就不想掺和了,由他们去评,我眼不见为净,也省得有学生在心里骂我。小董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说:“你们去评好了,评了谁就是谁,我没评过,也不懂。”小董说:“聂老师,这是班导师的主要职责呢。我要面对整个年级六个班,怎么顾得过来?”我说:“选班干部不也是我的职责吗?怎么选出来的不算数?我说的就更不算数了。”他为难说:“那是领导的想法,我有什么办法?你想想我才多大点点一个人物。难道我说,领导,你错了。行吗?”我看他也挺可怜的,我说:“你们手里到底有名单没有,有名单我就不掺和了。”他说:“我手里肯定没有,你手里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你看我像手里有名单的人吗?”他“嘿嘿”笑了,瞅着我好一会说:“不像,不像,怎么看怎么不像。”

第二天又重新公示了,把另一个同学从三等提到了二等。看了公示我心里想: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吗?暗暗希望着那个写信的同学再次写信,可等了几天,没有一点动静。我有点遗憾,甚至心里冒上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匿名去写那封信?这念头一晃就过去了。见了金书记我问:“没事了吧?”他说:“我们处理的事,老是有事那还得了?”我说:“那好,那好,那样就好,就好。”这话说得勉强,就像大学班上的女同学八年不见,见了就说她越来越年轻了,越来越漂亮有气质了,总之是好好好。唉,这事堵在心里,我感觉着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