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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院里把票统计了,范晓敏是第九名。这让我有点高兴,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但我在心里给她灭了灯,还有更多的人也灭了灯。群众把她选下去了,我们就有的交代了。让她当了军训的领队,又评了她为军训标兵,还是这个结果,那就没有办法了。可这结果让小董很着急,说:“怎么办呢?”在头上拍了三下,又说:“怎么办呢?”又拍了三下,额头上的汗都渗出来了。我说:“小董啊,票又不是你投的,你急什么?”他说:“领导那里不好说啊!”我说:“一个麓城师大这么大,这毛细的事情,简直一个麻雀屁,领导哪里会记得?再说真要急也轮不到你着急,学校领导知道历史学院有个小董,董老师?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明显。”他说:“领导今天的确不知道我,可怕就怕有人一说就知道了,心里有个阴影,说不定哪天就起作用了。你说我们这么小的小人物,禁得起折腾一下吗?今天我不该过去的,让你去搞定就好了,你们是当老师的,你们不怕。”我说:“你怕谁说?”他说:“那还有谁?”我生气说:“你是老师,哪有老师怕学生的?一个刚进校的女生你怕她?”他叹气说:“应该是不怕,也可以说应该是他们怕我。可这都只是应该而已。金书记说过,世界上应该却应该不了的事太多了。你是老师,你腰可以硬一点,你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衷。”

周四下午下课之后,一年级的学生辅导员小董通知三班的同学留下,进行选举。全班三十六位同学,有十位站起来发表了竞选宣言。当别的同学问他们,自己适合哪个角色,有六位同学说是“班长”,三位说是“团支书”,还有一位说“体育委员”。范晓敏也站起来了,目标是“班长”,她的宣言也讲得很好、很流畅。她说自己在中学为同学服务了很多年,进了大学还愿意继续服务。我和小董收了票准备走,有个男生喊了一声:“就在这里唱一下票吧!”小董很严肃地说:“今天有十位同学站出来愿意为大家服务,可是只有七位能选上。个别同学票数可能比较低,我们要保护这些同学的积极性。请同学们相信我们的公平公正。”回院里的路上小董说:“别的我不担心,就担心范晓敏不在前七,那就不好交代了,金书记就担心这个。”我说:“要向谁交代?”他说:“学校,学校。”他含糊地回答。

他们的苦衷我知道,就是前途渺茫。这么多学生辅导员,哪会有那么多好位置等着他们?将来能够提拔上去的,几乎是百里挑一。大家都积极努力,小心谨慎,想成为那个“一”。我说:“是每个班都有这个问题,还是我特别倒霉?”他说:“只有你们三班。”我说:“那还好点,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每个班都这样搞起来,我们当老师的那课就不要上了。人文精神,不讲不行,讲又怎么讲?是阴阳人吗?”他说:“该怎么讲就怎么讲,难道不讲?可该怎么做那也只能怎么做,难道不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小董他说的也是实情,可是这个实情让我心里很堵。大家都这样“没办法”起来,学生他们看不见吗?看见了不会想吗?见多了想多了还会有信念吗?都没了信念,将来社会会是个什么样子?国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当然,我也可以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推了之。可谁都这么想,都一推了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点坚守,就从这看不见的小地方开始。

国庆长假后新生开始上课,选班干部也定在这一周。选举之前金书记找专职学生辅导员和班导师开了会,传达了选举的方法,那就是各班分别投票,投票结果当场不统计,拿到院里来统计。我说:“这不好吧,就选一个班干部。”金书记说:“这是我们多年行之有效的办法,一方面是为了照顾那些没选上学生的自尊心。”我等他说“另一方面”,他没有说。每班选出七个班干部团干部,具体分工由院里根据各人特点而定。

小董要我去找金书记,看怎么办。我说:“我们一起去。”他说:“我就不去了,我不在你们好说话一点。”我去了金书记办公室,把事情说了。金书记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办?那就是前七名啊,那还能怎么办?”他说:“三班同学看着挺老实的,怎么有这么多调皮的人?”我说:“那肯定是范晓敏自己有问题吧,她居然跟别人说家里是个什么官,别人心里能没想法?那到底是个什么官呢?”金书记说:“她的档案我特地看了一下,她爸爸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我说:“那他爸爸应该更加懂得选举算数的道理。”他说:“世界上应该却应该不了的事太多了。”我说:“难道范晓敏她爸爸打了招呼?”他说:“没有。”我说:“那难道孟书记有什么特别交代?”他说:“怎么交代你都听到了,你那天在那里。”我说:“那算交代吗?”金书记笑了说:“锻炼锻炼,那不算交代,还要怎样才算交代?如果还要他明说,我这顶不算乌纱帽的乌纱帽就直接摘掉算了。”我说:“那怎么办呢?不能把情况直接跟孟书记汇报一下吗?”他“哧”地笑了一下,说:“平时大事都找不上,这个事找他?找到了你要他怎么说?你去将领导的军?”

她们去了,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心中有些失落。我没有说服她们,这是我的失败。我是一个博士,怎么就不能找出几句强有力的话来说服这两个丫头片子呢?真惭愧啊。想一想自己还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偏见,选班干部按大家的意见选不就得了吗?

他盯着名单看了一下,把范晓敏的名字圈起来,箭头一划,放到了第三位,说:“做一点技术处理。”把名单推到我眼前:“理解一下我们工作的难处。你以为我当这个书记又能怎么样?”我说:“我心里挺难受的。”他说:“难道我就那么坏,一点不难受?”我说:“有几个学生对这件事有很重的疑心,我都跟他们拍了胸保证了公平公正的。”他说:“这个你可放心,没有谁会来往根上刨。再说学生有个态度,院里也可以有个态度。”我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叹气说:“真的不知道以后怎么跟学生说话,上课就更不好上了,讲的都是圣人之言,真讲不出口,那不是骗人吗?”金书记说:“小聂,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轰轰烈烈地讲,理直气壮地讲,这点小事就让你失去了教育学生的自信了吗?太小的一件事了。我天天对学生训话,按你的想法,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说:“院里定了,那就定了吧。”他说:“谢谢聂老师支持我的工作。”

军训搞完了,评选军训标兵。我们班的标兵是范晓敏,是院里直接下的名单。虽然也没错到哪里去,可这种方式还是让我感到别扭。院领导没到现场看几次,对三班的情况更不了解,怎么名单就这样下了?我想着可能会有同学来提意见,那我就直说,这不是我定的。等了几天,居然没有同学来说什么,我放了心。接下来是国庆长假,这天我在校园里走走,碰到班上两个女同学。我跟她们说起开学典礼上阅兵的情况,又说起班上的同学。我问了这个那个同学的情况,似乎是无意地问到了范晓敏。一个说:“这人怎么那样啊!”我说:“那样是哪样呢?”她们互相望了一眼,都指着对方:“你说。”“你说。”另一个说:“太有当官的情结了。班干部还不算个官吧,算个官你想当也得藏着掖着点吧!”我说:“那也是想为大家服务吧。”她俩又互相望了一眼,突然同时“哈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有点难堪说:“我说错了吗?”她们说:“聂老师,您这样想,人家不一定这样想。”我说:“你们怎么也想得这么复杂?”一个说:“老师,这也叫复杂吗?”另一个说:“这点复杂都没有,那就只能被人吃定了。”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是太小看这些学生了。我说:“有什么意见当面提,不要背后说,都是同学。”她们互相望一眼,哧哧笑着说:“好的,老师。”又挥挥手:“老师再见!”

出了办公室我心里很难受。一个班干部,算最小的资源,简直算不上资源,也要操作一下,由潜规则来确定结局。大一点的事,又怎么可能公平公正?学生也在观察,在感受,在思考,他们并不傻。有些道理怎么讲他们都听不进去,也不能怪他们,生活经验给他们的教育更加有力。有些话谁信谁傻,另一些话则是谁不信谁傻,总之价值观是被颠倒了扭曲了。这事真的像金书记说的那样,是太小的一件事,可这事情体现的生活法则,却让我感到恐慌,感到悲观。赵平平没有得力的人顶她,这么多年搞不到一个编制,真的是太正常了,搞到了反而不正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去医院流掉了,真的是白白地流掉,太可惜了,唉,太可惜了。我眼泪一涌,感到了眼眶的潮湿,鼻子酸酸地抽了几下。我一只手掌捂着鼻子,慢慢地推上去,转过来,似乎是不经意地,用手背在眼眶上擦了一下。

马滨去了。我有点恐慌。我如此坚定地要他有信心,我自己有信心吗?真的不敢说。我有点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绝,让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也许还有一种欺骗的意味。自己没有信心,要别人有信心,那不是做戏吗?也许自己应该含含糊糊打太极拳,把话说那么死干什么?金书记还问我有没有兴趣搞行政,一个班导师都当不好,还谈什么搞行政?想起孟书记那天说,要让范晓敏“锻炼锻炼”,那怎样才是“锻炼锻炼”呢?想到这里我非常不安,希望范晓敏表现好点,同学关系好点,大家都选她当班干部,那就几全其美了。已经给了她表现的机会,她没抓住,那就是她自己的事。金书记说了,别的同学不投她的票,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点安慰。选得上,好;选不上,也好。

第二天范晓敏发信息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我想冷落她一下,就回信息说:“今天有点事,是不是过两天再说?”她马上打电话来说:“聂老师,您在哪里?我过来找您吧,就耽误您五分钟。”我只好同意她下午到教研室见面。下午我去了,她在楼道等我,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开门的一瞬间,借着亮光我瞥见是茶叶。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聂老师您从家里跑过来,我真的好愧疚的,又很感动。难怪大家都说聂老师当我们的班导师,是我们班大家的幸运。”我听了心里还挺舒服的,想着自己的好同学还是看见了的。我说:“大家是谁?是范晓敏吧?”她说:“我一个人怎么能代表大家?大家就是大家,全班同学。”

他走到门口,回头望我一眼。我说:“我会跟教官说的。”他迟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她家里是当官的。”这话有意味了,家里当官,跟喊个口令有什么关系?小马他心里充满着怀疑,这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历史学院的不信任,更是对公正的不信任。我说:“当官的?当什么官?没听说过。”说了这话我又有点惭愧。的确没有人告诉我范晓敏家是当官的,我不知道也是实情。可这个实情又不那么真实,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想象力,也知道的确有那么个背景存在。我没有骗小马,可是我骗了自己。小马愣在门边不说话。我说:“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当官吗?当什么官?”他说:“当官,她自己在宿舍说的,女生那边传过来的。什么官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当官。”我笑了笑说:“你是不是不信任聂老师?”他马上用力摇头说:“没有,没有。”我说:“那你是不信任学院的领导?”他说:“我没这样说。”我说:“这样想了没有?”他不做声。我说:“到底想了没有?”他说:“想了,老师。”我说:“你们这么年轻,一只脚还没跨进社会呢,哪有这么多心思?都这样那怎么得了?”说了这话我忽然很心痛。这些孩子,从校门到校门,对生活就有了这么重的疑心,将来会有信念吗?没有信念怎么能够成为一个正直诚信的人?难道我们真的来到了一个有信念就是傻瓜的时代?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对视了一小会,他把头低下去说:“知道了,老师。”我说:“你既然选择了麓城师大,对麓城师大就要有信心;选择了历史学院,对历史学院就要有信心;我当你们班导师,那是学院分配的,我希望你也要有信心。有那么复杂吗?”他说:“我希望没有。”

我知道她也没做统计,可听着还是舒服,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她说:“聂老师的好是本真的,平易近人,热心,认真,负责。”我觉得她讲得很到位,如果她不是范晓敏,我真的愿意为她创造更多的机会。又想着她没有说我公平公正,那是她体谅我的难处,聪明啊!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来表扬我?”她一只手摸了摸鼻子,笑一笑说:“还想汇报一下活思想。听说班上投票我不是第一名,前面还有两个别的同学?”我说:“有的,有别的同学。有的,有的,有有有。”她说:“我知道有几个女同学嫉妒我。”我说:“你有什么让人嫉妒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军训表现还可以吧。也可能我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缺点。”我说:“那你得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她说:“我自己看不清楚,希望老师给我指出来。”我说:“你们都是刚进大学的新生,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自己不低调别人就会有想法,有嫉妒。”

这天我去篮球场看学生军训,我们班领队的男生马滨悄悄跟我说:“聂老师,等会解散了,我有件事情想向你报告一下。”我叫他去教研室找我。不一会他来了。我说:“穿着军装挺精神的嘛,怎么一下了军训都不穿了呢?”他说:“大家都不想跟别人穿的一样。”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范晓敏她太那个什么了。”我说:“她太哪个什么了?你说的那个是哪个?”他说:“她就像她一个人是领队,列队,喊口令,教官不喊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喊。”我说:“文科学院,女生多,她们活跃一点也是正常的。我跟教官说,下次也让你有锻炼的机会。”他说:“下了操她总跟教官走在一起,我看教官都被她搞定了。”他说的教官,其实就是麓城炮兵学院的大学生。我说:“女孩子吧,喜欢跟男孩子走到一起,不奇怪哦。男生的胸怀要放宽阔些。去吧。”他低了头认错似的说:“知道了,老师。”

她执着地认为自己超级优秀,别人有想法都是出于嫉妒,这让我心里非常恼火。我说:“说到底你们都是刚入校的新生,有什么东西拿来让人嫉妒?我的话你明白没有?”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老师说得对,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我说:“我前面讲的又对又不对。说一个人低调,那是他有东西支撑能高调而不高调。你们是大一的新生呢。”她低了头说:“老师,我明白了。”我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明白了。还有什么事吗?”她沉默了一下说:“有些话可能就不该讲了。”我说:“你说,没关系,说。”她望着我,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说:“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名,可还是想竞争班长这个岗位。”我心里简直产生了一种仇恨,这人太执着,太自恋,太猖狂。我说:“有那么重要吗?”她说:“我家里想要我锻炼一下,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我自己也不想让自己失望。”她提到家里让我火气更大,我尽量温和地说:“你家里对你期望很高。”她说:“我本来是想考北大至少武大的,没有发挥好,只好报了麓城师大。好多天我都不想理睬我自己,也不敢看我爸爸的眼睛,如果我再不努力,我真的都不敢回家了。”她这番话,让我对她有了一种理解,一点同情。我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我再跟院里商量一下。”她说:“院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过几天新生军训,金书记打电话给我说:“三班女生的领队,就让范晓敏当了吧。”我说:“是不是找一个高一点的,这可是军训啊!”我的想法,不想要范晓敏当领队。新生互相之间都不了解,军训当了领队,有了表现的机会,将来就很可能当班干部。范晓敏太高调、太夸张,不合我的心思。金书记说:“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以后怎么样,那看她自己的造化。选班干部投票,别的同学不投她,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既然金书记这么说了,那就是指示,再说我也只是个班导师,没有硬性的任务。我说:“那就试试。”军训那几天,我也抽空去现场看看,看见范晓敏在喊口令:“一、二、三、四!”还像那么回事,跟别的班搞拉歌对抗,也很活跃,撑得住场面,想着到底是在中学当过干部的,就是不一样。我内心的抵触消失了。如果她能选上班干部,那也是件好事。

她刚说到家里,现在又说到院里,都是绵里藏针的话。院里没问题,这等于说,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我的问题。这又让我愤怒起来,难道天下就算定了是你们的?我说:“谁告诉你院里没问题?”她马上用力摇头说:“没人告诉,我猜想的。”我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了,含糊着说:“如果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她说:“谢谢聂老师。”好像文章已经写完,画个句号似的。我说:“你的想法,我跟董老师、金书记沟通一下。”又说:“接下来要评助学金了,你不会申请吧?”她说:“不会的,老师。我们班上来自农村的有那么多。”我说:“那我们就不考虑你了。”她说:“那我也不能什么都要组织上考虑吧。”我又成了“组织上”,心里有着找不着落实的感觉。她出门时我叫住她:“这里有点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她说:“这是一点小茶叶,希望聂老师不要送人了,好呢,送人就可惜了。”我说:“那你更加要拿回去。”她跑远了说:“谢谢聂老师。”我提起茶叶看看,自言自语说:“蒙顶茶,来得远啊!”

握着她的手我有点别扭,这么多学生报到,我还没跟谁握过手呢。孟书记说:“晓敏年轻,聂老师多教导,让她多锻炼锻炼!”范晓敏说:“孟叔叔,我也有那么大了呢。”孟书记爽朗地笑了说:“那就更要加紧锻炼锻炼!”我说:“年轻人都得锻炼锻炼!”金书记马上说:“晓敏这样的女孩,更需要锻炼锻炼!”又说:“孟书记您放心,放心。”孟书记说:“那我走了,别的学院去看看!”又说:“晓敏你听金书记的安排。”范晓敏说:“孟叔叔再见。”我和金书记把孟书记送到小车那里,金书记说:“孟书记辛苦了。放心,放心。”车开动了,范晓敏挥着双手说:“谢谢孟叔叔!”

我下楼去找金书记,他不在办公室。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又舍不得那些话费,就到教务办去打座机。我把事情跟金书记说了,他说:“是我要她去找你汇报的。”我说:“那院里的意思是要安排她当班长?”他说:“有这个考虑。”我说:“真的不合适,别的同学会怎么想?”他说:“班长是个服务性的工作,又没报酬,会有那么多想法吗?”我说:“想法肯定会有的,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点背景。”他说:“个别同学想怎么想,那也只好让他去想,作为组织上要综合考虑。你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吧。”

这时那女孩办完了手续,过来说:“孟叔叔,办好了。”孟书记说:“这是金书记,你以后就归他管。”女孩说:“金书记好!”伸手过去跟金书记握手。孟书记说:“我朋友的女儿,范晓敏,来你们这里看看,顺便把她带来了。”又对女孩说:“晓敏以后要听你们书记的安排。”女孩说:“我会听的,中学听老师的话听习惯了。孟叔叔放心。”金书记说:“孟书记您放心,放心。”孟书记说:“晓敏交给金书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金书记说:“晓敏分到几班?”范晓敏说:“三班。”金书记说:“正好聂老师在这里,”侧了身让我到前面来,“京华大学刚毕业的博士,是晓敏的班导师。”范晓敏跨上一步跟我握手说:“聂老师好!”

这样一来我就没话说了,站在他的角度,领导的意愿是绝对要贯彻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唉,说真的他又有什么办法?领导的想法,他能不执行吗?我很理解金书记,还有孟书记,还有范晓敏,还有她的父母。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因此对与错的分野是不存在的,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公平就没有了,真相也没有了。分野似乎有些模糊,但实际上是存在的,而且清晰。说它模糊,是因为人们内心的标准模糊了。我说:“金书记,唉,金书记。”金书记说:“聂老师,你刚从学校出来,有些事情可能还不太理解。”我说:“我理解,我很理解,您有您的难处。唉,我的想法请金书记再考虑一下。”他说:“那你还是不太理解。你们班导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掌握学生的思想,稳定和谐,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这是学生工作的底线。其他的吧,心情可以放宽一点。”又说:“说来说去还是一件小事。”

开学了金书记安排我去体育馆迎新。我去了也没什么事,事情都是高年级同学在做,我就在那里守守。到吃晚饭时报到的学生渐渐少了,我交代几句准备离开,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女孩来了。我想着是家长,准备前去客气几句,他说:“你们金卫中呢?”我说:“金书记刚才有事走了,找我是一样的,我也是老师。”他说:“找你也是一样的,那好。不过我找你们书记也是一样的。”我想这家长难道认识金书记?不高兴说:“找我也是一样的。”他笑了说:“是一样的。”掏出手机来打电话,直呼金书记的名字。才几分钟金书记就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叫道:“孟书记亲自到我们学院来检查工作?”原来是校党委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孟书记说:“我还亲自吃饭上厕所呢。来看看你和同学们!”

出了历史学院,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前面是校图书馆,国歌声传来,不知哪个学院的学生在举行升旗仪式。我在草地上坐下,想着自己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我管的事吗?心情放宽一点,这话很轻,是给我的劝慰;又很重,几乎就是严重警告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渺小让我感到屈辱,难怪有那么多人拼了命想获得更大的权力,屈辱感就是最大的动力。金书记说,这是一件小事。事情是小事情,可问题不是小问题。一件小事就能够动摇学生们对公正和诚信的信念,这还是一件小事吗?真的叫人心痛。

上学期末我去历史学院报到,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金书记说:“小聂啊,我们院里的年轻老师都要当班导师的,下期分一个新生班给你,主要是奉献,也有点工作量补贴。”十二年前我刚进历史学院,金书记就是我的班导师,那时他刚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了学生辅导员。我说:“好好,金书记当年您还是我的班导师呢。”他说:“是的,那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了,以后得支持我的工作!”又说:“我这人进步很慢,十多年还是老样子。你有搞行政的心情,你最好不要在学校里搞,尤其不要在历史学院搞,穷得打板凳。搞到一嘴的胡子了,那还在原地踏步。”他摸一摸下巴:“一嘴的胡子。”我说:“您都副处级了,留校十来年升到副处的全校可能也就那么几个。”他说:“那还有爬到正处的呢,教育学院的书记跟我一届的。那比不得,他导师是校长,还是老乡。”我说:“你跟童校长也是老乡呢。”他说:“那比不得,人家那是正校长。”我说:“正处对你那是时间问题,上不封顶。说不定我们学院过一会轮岗就轮到你了。”他四周望一望,办公室四面是墙,也不知他望什么,说:“这个话可不敢说,原则问题,刘书记听了会有想法的。不说这些,说班导师,那也是个起步的地方。这些方面你要向蒙天舒学习,小伙子是童校长的学生,很进步的。”我说:“进步的想法我没有,就想写几篇好点的文章。”他说:“真没有?也不要说绝对了。其实当个老师也好。”

这样想着,我以一种不顾后果的心态给金书记发了信息,把这个意思讲了,希望他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过一会金书记回信说:“同意你的意见,那就让她当团支部书记吧。”看了这条信息我有了一点点欣慰,细小,脆弱,像小荷初露的那个尖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