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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子痫

玛格丽特被紧急送进医院的当天,起床很早,感觉想吐,这是不正常的,因为晨吐症状八周前就消失了。她返回卧室,声称双眼看到斑点。大卫有些担心,但玛格丽特说想再躺一会儿,有点头疼,睡一觉也许就好了。大卫于是上班去了,说十一点钟打电话看情况如何。电话铃声一遍遍响起,大卫似乎感到铃声在空房间里回荡。也许玛格丽特睡醒恢复精神,出门去了,但大卫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回家看看。

当玛格丽特在我所工作的伦敦产科医院预约分娩时,他们已经结婚半年,玛格丽特的孕期也有六个月了。根据玛格丽特的病历,她怀孕期间一切正常,两天前还到诊所做过检查,她的体重、心跳、血压、尿检一切正常,也没有感觉不舒服,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

玛格丽特昏倒在卧室的地上,满嘴是血,血顺着脖子流下,染红了头发。大卫的第一个想法是她遭到入室盗窃,匪徒袭击了玛格丽特。可家中并无外人闯入的迹象,玛格丽特显然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急促的呼吸和透过睡衣都能感受到的猛烈心跳让大卫心中一沉。

事后他曾对我说:“我感谢上帝让我遇到她。如果没有遇到她,或是遇见却擦身而过,那么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文学、诗歌、动人的爱情故事就毫无意义,因为一个人无法体会他从未经历过的事。”

接到大卫近乎疯狂的电话,医院立刻派出了救护车。鉴于大卫描述的病情严重,医院同时还派了一位医生。医生先为玛格丽特注射了吗啡,然后才让救护人员搬动玛格丽特。

接下来的几天、几星期里,大卫眼前总浮现出玛格丽特的样子。他依然没搞清楚原因,还以为这种神魂颠倒是拜音乐所赐。他焦躁不安、手足无措,连一贯令他心安的科学也失去了安抚的魔力。接着,大卫在里昂转角餐厅偶然撞见了玛格丽特,令他吃惊的是,玛格丽特竟然还记得他,这又是一件令大卫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一起共进了午餐,这次大卫的舌头不但没打结,反而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事实上,他们聊了几个小时,彼此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在大卫四十九年的单身生活中,还从未有人令他感到如此惬意和欢乐。他原以为他这种散发着福尔马林和医用酒精气味、干巴巴的老学究,玛格丽特不会感兴趣,可玛格丽特也许在这个安静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正直、精神的力量和不为人所知的深厚感情。她是大卫的第一个爱人,也是心中唯一所爱,大卫将所有青春、热情和长者的温柔体贴都倾注在了玛格丽特身上。

我们则收到通知说病人有可能患了子痫,需要准备一间特殊病房。那时我正在接受前半年的助产士培训,病房里的护士教我和另外一名学生如何准备。床抵在墙上,床缝处塞满枕头,床头不但垫了很多枕头,还用床单牢牢固定。氧气瓶、楔形开口器和导气管一应俱全,还准备了吸引器。窗户用深颜色的布遮住,几乎隔绝了所有光线。

两人于音乐俱乐部相遇,玛格丽特正好在此演奏。从看到玛格丽特的那一刻起,大卫的目光就再没有离开过她。无论是在表演休息时,还是表演结束后的互动环节,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玛格丽特身上。他本想和她搭讪,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己可是口齿伶俐的家伙。瞧着玛格丽特面带微笑和其他人交谈,大卫躲到角落里,心慌得简直上不来气。

入院时,玛格丽特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血压极高,高压超过200mmHg,低压则达到190mmHg,体温40℃,脉搏每分钟140下。我们通过导尿管取出尿液进行了尿检,尿液中蛋白含量极高,受热后看起来甚至像鸡蛋的蛋白。毫无疑问,这正是子痫的症状。

这些照片是大卫在那两天的探视时间里拿给我看的。第一次看见大卫,我误以为他是玛格丽特的父亲。可我错了,大卫是她的丈夫,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爱人。大卫是一名科学家,看上去是那种矜持、自制、难以接近的男人,甚至可以称为冷漠的人。其实他是一个内敛含蓄、感情深藏不露的人,在那漫长又令人煎熬的两天里,大卫的深情和悲伤几乎淹没了整个医院。他时而和玛格丽特说话,时而自言自语,偶尔与医疗人员说话,或轻声低语祈祷,或黯然泪下,泣不成声。通过只言片语和病历的东拼西凑,我终于了解了大卫和玛格丽特的故事。故事中的大卫可不是一个让人敬而远之、冷漠的科学家。

不仅在过去,即使现在,子痫依然是一种病因未知、极其罕见神秘的妊娠期疾病。患者发病前,可根据症状和体征确诊为先兆子痫,并采取对症治疗,否则将发展为子痫。身体健康的女性在没有任何症状的情况下,几小时内发展到子痫,这种情况很少见,甚至可以说极其罕见。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胎儿很可能无法幸存。唯一的方法就是立刻实施剖宫产。

玛格丽特当时二十岁,一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可我从没见过她的美丽。我见过她的几十张照片,那是大卫——那位仰慕玛格丽特但伤心欲绝的丈夫拿给我看的。那时候还只有黑白照片,光与影的交汇令黑白照片看上去有种特殊的魅力。照片中的玛格丽特,时而机灵、善解人意,时而笑靥如花、顽皮可爱,令你忍不住想知道她到底在讲什么笑话。在那些照片中,她那双大眼睛清澈透明,无所畏惧地憧憬着未来。所有照片中她柔软的棕色卷发都披散在肩膀上。年轻的玛格丽特身着泳衣,笑容可掬,站在德文郡海边,水从崖面上激流而下如烟如雾,风轻抚过她的秀发,这张照片最令我印象深刻。比例协调的身体,修长的双腿,落日下阴影的角度,无论从哪方面评价,这张照片都不失为精美之作。照片中的玛格丽特看上去是我希望能认识的那种女孩,可天不遂人愿,我们只能通过大卫相识。玛格丽特是一名音乐家,小提琴手,可我从未听过她演奏。

手术室一接到通知,就做好了为玛格丽特做手术的准备,可依然没能保住胎儿,玛格丽特随后被送回病房。自从陷入昏迷之后,玛格丽特就再未清醒过。她被安置在昏暗的病房内,尽管医生为她注射了大剂量镇静剂,依然无法阻止她反复抽搐,那情景看着真令人心有余悸。先轻微抽搐,紧接着全身肌肉猛烈收缩,浑身僵硬。肌肉抽搐导致身体拱起,大约二十秒时间,她只有头和脚后跟支在床上。此刻呼吸暂停,玛格丽特因为窒息而面色发紫。但身体僵硬的症状很快就会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四肢肌肉抽搐导致的手脚狂舞。我们要用很大力气才能阻止她翻滚到地上,而且几乎无法将开口器放到她口中。随着下颌的剧烈运动,玛格丽特将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口中吐出的大量白沫与舌头的鲜血混在一起。脸部充血,面部狰狞扭曲。然后,抽搐渐渐平息,玛格丽特又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再次开始抽搐。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竟然如此健忘,即便往事非比寻常,也会偷偷溜出我们的记忆。我竟然将玛格丽特的事忘了!但此刻站在水池旁,瞧着眼前的试管,玛格丽特和子痫,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的恐怖经历,又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之中。

一天多的时间里,这种可怕的症状不断反复,第二天傍晚,玛格丽特死在丈夫的怀抱中。

蛋白尿——子痫前症的断定指标。我一下子愣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站在水池旁,瞧着萨丽的尿液标本,我回想着那次可怕的事件。不知道大卫——那个可怜的男人怎么样啦?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时,已经半疯半瞎,由于痛苦和打击说不出话来。可叹的是,身为一名护士,尤其是医院护士,你参与了病人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随后他们就会永远离你而去。大卫绝不会继续留在妻子过世的医院,只为了消除护士的恐惧;同样医护人员也不会再纠缠大卫,关心他如何摆脱痛苦。我感谢他曾在妻子过世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出自某位伟大作家的话(我记不起是哪位作家了),那段话是:

我拿着尿样来到大理石工作台的煤气灯旁,点燃煤气灯。取了点萨丽的尿液倒入试管,尿液瞧上去非常清澈,一切正常。我用火焰加热试管的上半部,尿液受热后马上变白,而试管下半部分未受热的尿液依然清澈。

懂爱之人自知,不懂爱之人不自知。吾心怜悯,岂可强迫其作答?

伊妮德在她的大手包里翻腾了一番,将尿样递给我。

没时间沉迷于往事了,我必须向修女汇报萨丽的情况。

“萨丽,躺在床上别动,好吗?我要给你验尿。你带尿样了吗?”

那天当值的是伯纳黛特修女。她听了我的汇报,瞧着尿检结果道:“尿液如果被阴道分泌物污染也有可能出现这种结果,我们要用导尿管重新取尿。我去瞧瞧萨丽,给她检查一下,请你准备导管好吗?”

我用余光扫过萨丽的母亲伊妮德,她正面带微笑,赞许地点着头。感谢上帝,这个姑娘来诊所了。母亲的话可不都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我端着托盘来到检查床旁时,修女已经为萨丽做过全身检查,确认我的报告准确无误。

“是的,现在就疼,但妈妈说不用担心,这是正常的。”

修女对萨丽说:“我们要将一根细管插入膀胱,用取出的尿液进行化验。”

“现在还感觉头疼吗?”

萨丽起初反对,但最终同意了,我为她插了导尿管。随后修女对她道:“我们认为你的妊娠有问题,必须彻底休养,每天需要有人监督你吃药和控制饮食,所以必须住院。”

“从上周开始的。”

萨丽和她母亲马上警觉起来。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上班的?”

“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一切挺好的。只有点头疼,仅此而已。”

“哦,头疼,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但我觉得是因为接电话。”

萨丽母亲插嘴道:“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照顾她。她在家里会舒服一些。”

“头疼呢?”

修女态度坚定,说道:“不是舒服和卧床休息那么简单。萨丽必须彻底卧床静养,接下来的四到六周里,要二十四小时卧床。吃特制的无盐食物,少喝水。每天需要注射四次镇静剂。她需要有人精心看护,一天要多次测量脉搏、体温和血压,同时还必须监测胎儿的情况。在家里可做不到这些,需要马上入院治疗,否则胎儿会有危险,甚至会危及萨丽的生命。”

“没有。”

伯纳黛特修女平时沉默寡言,今天却破天荒地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她的话非常有效果,萨丽的母亲听了惊得一声尖叫,就不再继续争辩了。

“有过胃痛吗?”

“我现在去给医生打电话,看能不能马上在妇产医院给你订一张床位。我希望你待着别动,安静躺在床上。我不想你回家去。”

“没有。”

然后修女对萨丽的母亲伊妮德道:“也许你可以回家给萨丽拿些住院所需的东西——把睡衣、牙刷这些东西带到这儿来。”

“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伊妮德终于有事可做,马上急匆匆离开了。

我告诉萨丽我要为她做检查。我们来到检查床旁,看见萨丽肿胀的脚踝,该检查什么我已经心中有数了。当萨丽躺在床上,我可以确定水肿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膝盖,症状看上去不明显,但手明显肿胀。水分滞留,这正是她体重增加的原因。随后我查看了其他部位,并未发现水肿。

救护车几个小时后才来,我们让萨丽坐在轮椅上。我看得出来,萨丽对此有些不解,觉得我们太大惊小怪了,尤其是她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既然能自己走到诊所来,当然也能自己走出诊所。

我让萨丽坐下,翻看着她的病历。她前六个月的血压一直正常,但最后一次来诊所时血压略有升高。今天测量时,血压竟然又升高了。我让她站在体重秤上,发现萨丽过去两周体重增长了两公斤多。我心中立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萨丽住进了位于麦尔安德路的伦敦医院产科病房,与十到十二名与她孕期相近、病情相仿的孕妇住在同一间病房。萨丽被要求彻底卧床休息,连去卫生间都要坐轮椅。医院为她注射了镇静剂,准备了特制饮食,并控制水分摄入。接下来的四周里,萨丽的血压开始渐渐下降,水肿也慢慢消失,头也不痛了。怀孕的第三十八周,萨丽分娩了,分娩过程中血压又升高,等她的宫颈口完全打开时,医院立刻为她注射了少量麻醉剂,然后进行剖宫产手术,萨丽生下了一个漂亮健康的宝宝。

产前的六个月,我们每月会去探视孕妇一次;随后两星期探视一次;六周后,也就是到了最后六周,每周都要为孕妇检查。起初的七个月,萨丽的情况一切正常。今年二十岁的萨丽漂亮小巧,和丈夫住在母亲的两居室里。萨丽是名电话接线员,她母亲以女儿为傲,每次都陪女儿一起来诊所。

产后,母子健康。

医生竭尽全力向萨丽澄清,现代医院与旧医院完全是天差地别,可根本没用。在与萨丽母亲和祖母的这场对战中,医生无奈地败下阵来,于是萨丽来到了农纳都修道院。

五十年前,子痫的病因是个谜,时至今日,这个谜依然没能解开。过去和现在的人们都认为这种病应该是由胎盘的某种缺陷导致的,研究者们检查过成千上万的胎盘,试图找到所谓的“缺陷”,却一直毫无进展。

萨丽的祖母讲话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她也发表了相同的意见,而且还给萨丽讲了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分娩故事,这些故事往往比死亡更令女人感到恐惧。

萨丽是典型的先兆子痫。若不是及早发现,并采取专业护理,对症下药,她的病就会恶化为子痫。但正如我所记录的,只需简单的治疗——彻底休养和注射镇静剂——就可以避免病情进一步恶化。

萨丽的母亲则道:“别听他的。你应该去农纳都修道院,亲爱的。她们会照顾好你的。”

而像玛格丽特没有任何先兆子痫的症状,突然剧烈病发的情况极其罕见。自玛格丽特之后,我再未见过相同的病例,但这种情况确实存在,而且依然会偶尔发生。

萨丽之所以选择农纳都修道院,是因为她更相信母亲,而不是医生。医生建议她去医院分娩,因为这是她的第一胎。

尽管现代产前保健已有了长足进步,但先兆子痫和子痫依然是导致孕妇分娩和临产死亡的主要原因。假如没有产前保健,患有子痫的孕妇会落得何种命运,这是个无须思考即可回答的问题。可一百年前,倡导研究并提供产前保健的医生们却被当作浪费时间的奇怪之人。而那些提倡为助产士提供完善系统培训的理念也难逃被挖苦的命运。

现如今,家庭分娩的比例略有回升,达到百分之二左右。这或许是因为去医院分娩对母亲和婴儿来说产生了新的风险,这次人们学聪明了。

就让所有母亲感谢上帝吧,感谢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纵观人类历史,大多数婴儿都是在家中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随即人们开始去医院分娩,自此之后这种分娩方式蔚然成风。1975年,家庭分娩的比例已降到百分之一。街区助产士的身影也渐渐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