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了铺路的石头。
那些残缺的砌块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怀着这样的心情重读这些诗句,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迷狂。我喝过酒,头晕目眩地仰躺着,任由阳光直戳戳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身下的一块石头动了,吓得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堆满巨石的空地上。在全然的谵妄中,我意识到其中一块大石头开口说话。
如今碎石机里
“不要害怕,我们是石头。”石头说。
用来抵制巨人和秃鹰!
“不对。”另一块石头反驳,“我们是人。我们伪装成石头,以免被带到船上做奴隶。”
活石砌成干燥的堞口
“谁会带走你们?”
您会觉得我的冗词赘语很奇怪。或许比起一位士兵,我更是一位诗人。事实上,我带来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两本读了无数遍的诗集。一本是安特罗·德·昆塔尔[1]。另一本是格拉·容格罗[2]。后面这位诗人一定是在描述我的军营,他在《祖国末日》里写道:
“所有人。黑人会带走我们,白人也会带走我们。”
我亲爱的参事,不要把我这胆大妄为的邀请当真。现在,我再一次阅读我写下的东西,我发觉我的语气变了很多。这些信件,可以说是我们故土的女人逃离孤单的阳台。我坐在阳台上,仿佛看着里斯本的某条街道。可惜这不可能是我村里的道路。因为我在村子里没有兄弟。我没有童年。
迷狂之中,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的身影出现了。他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军人,知道如何分辨石头的真假。骑士策马前进,以剑锋划过石头,燃起火焰吞噬道路。接着,骑士和马回身穿过火海,竟毫发无损。莫西尼奥用他鹰一般的眼睛辨认石头的真伪。骑士向活着的石头发起猛烈的攻击。一时间血肉横飞,火焰和血液融成了一块红布。
我开始同意您的说法,他们对您的态度是因为您和一位黑人女性同居。请原谅我的坦诚,这让您名利双收。二者皆与我无关。来恩科科拉尼吧,亲爱的参事。这儿有足够的地方安置您和您的黑人妻子。
你能想象出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所以我才说:我受够了胡写的诗和胡做的梦了。我也受够了自己。在上封信里,您说您厌烦了枯燥的政务,希望我描述自己的日常生活。亲爱的参事,恐怕我也是一如既往地重复着贫瘠的单调。因为,我的日常就是日复一日。然而我也不抱怨。规律的生活对我甚好。我不应该忘了自己是囚犯。像所有的囚犯一样,我应该制造一些生活规律,来克服时间的单调。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理解您收到的命令,竟然让您立即撤离曼雅卡泽,在希科莫等待新的指示!您在希科莫除了荒谬的等待,还能做什么?我亲爱的参事,他们对您的所作所为就像对我一样:这是囚禁您。对我们在莫桑比克南部的存在,这种专横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清晨,穆瓦纳图为我拿来水和桶,供我洗漱。伊玛尼会晚点到,带来她母亲给我准备的食物。我接过锅的时候她微微一笑:“您俨然是我母亲的丈夫了,不知道我父亲怎么接受这点。”我很高兴看见她的微笑,她的笑容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那姑娘已经不再坚持给我上课了。她干其他活儿:整理、清扫、洗衣服。不过,我不应该准许她整理我的卧室。那有风险,姑娘会认字,她可以看我的文件。但是如果有问题,也已经发生了。伊玛尼每天都会问我借一些纸、一瓶墨水和一支羽毛笔来书写。她坐在厨房,涂涂抹抹,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我向您承认,那是我唯一不喜欢她在身边的时刻。我刚刚给了她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令纸,条件是她得离得远远的,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写字。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黑人书写会让我感受到压力。我很高兴他们能准确地说我们的语言,没有口音。然而,他们书写的才能让我感觉是一种入侵。
那些对您的指控不仅无凭无据,而且极为不公。妄图在短短几天内完成与贡古尼亚内的谈判,完全是对当地生活的时间概念一无所知。我认为自己正在逐渐取得当地首领的信任。但这么久以来,我还是没有搞清楚到底是应当和伊玛尼的父亲谈,还是和她的舅舅谈。他们因争夺村子的领导权而不和。我应该选择舅舅,尽管他对我们不友善,却与宾瓜内王室关系密切。但是,我还要权衡伊玛尼的父亲卡蒂尼平日对我的帮助。
尊敬的先生,这就是我在恩科科拉尼的日常生活。如您所见,寥寥数行就可写完。这样还好,因为晚些时候,能听到鬣狗和豺狼的叫声。入夜之后,盘旋在小灯四周的虫子包围了我。我用笔尖挑起落入墨水的小虫。它们还活着,我把它们放在纸上爬。它们身后留下了一串墨迹,仿佛加密的信息。
我终于清醒了些,挪进屋里,热了一盏茶,继续阅读伊玛尼来找我时没读完的信件。我又看了一遍您近来的一些抱怨,我亲爱的参事,我能想象到我们共同的上级不理智的怀疑给您带来的痛苦。我们的王室特派员一定收到了关于您的不实信息。
我亲爱的参事,还有一件日常琐事我没有说过。那是一件我每日例行的宗教行为。明天把信交给穆瓦纳图前,我会请他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我要跟他讲述第一千遍1月31日起义者受审的故事。这事我每天都要做。对于偏执的叙述者而言,愚钝的穆瓦纳图是最好的听众:他明白别人在说什么,却无法理解别人要说什么。这孩子是长了耳朵的石头。即使我说上几个小时,他都丝毫没有厌烦或疲惫。
我胡言乱语着,卡斯塔尼亚一下子睡着了。家里没有别人,可我总担心吵醒谁。我仍然被我童年里的那个彻夜不睡的男人囚禁。
现在我要跟您讲我对穆瓦纳图讲了无数遍的事情。我希望您知道那次审判中发生了什么。它不仅判决了我,还判决了整个国家。亲爱的参事先生,您同样遭到了战争委员会的判决。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莫桑比克号小船上的集体寝舱里一连等了几天。那里聚集了平民和军人、中士与将军、记者和政客。
我一定是昏过去了。我只记得我在自家院子里醒来。母鸡卡斯塔尼亚离我的脸一拃远,正用她那近视而空洞的目光盯着我。我听见远方传来廷比拉琴的旋律。又听见一个女人遥远的歌声。我告诉卡斯塔尼亚:海的那边有一个唱歌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名字。我称她为“母亲”。我的母亲轻声哼唱,为了不让父亲听到。那些古老的歌谣现在是我的,我要为谁歌唱?为你,我亲爱的母鸡。
每次我们由卫兵押送经过甲板时,都能看到亲人朋友在码头恸哭。他们为丈夫、孩子、兄弟哀泣、呼号。还有一些妇女在绝望中扑向锚链。每一次我都会留心,偷看我亲爱的母亲是否也在其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她一定在我们遥远的村子里,丝毫不知我艰难的处境。
我猛地挣开她,跑回家里。我慌不择路,拣了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只想远离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的同伴逐个被唤到战争委员会所在的隔间。他们在那里受到简短的审判。轮到我时,突然刮起一阵可怕的风暴,掀起巨大的海浪,船体剧烈摇晃,不停将我们从一面墙拖到另一面墙。战争委员会秘书用左胳膊勾住舱门,开始诵读判决,他脸色苍白,犹如一个鬼魂。大法官一贯的高傲倾覆在地。判决者喝醉了一样晃晃悠悠,仿佛被判决者一样虚弱。
“您还记得您承诺过要帮助我们吗?您现在要怎么帮我们,中士先生?”
好几次,晕船迫使秘书中断庄严的宣读。他干呕着坚持到最后一段:“……基于上述原因,被告热尔马诺·德·梅洛被判处……被判处……”他没能结束宣判,失控的呕吐打断了他。其他审判官赶紧逃上甲板,互相拉扯着,以免被海浪卷走。
她接着用隐忍的声音说,我的谎言不比担保刀枪不入的巫师祸害小。她问我,我承诺的卢西塔尼亚军队在哪儿?
几天后,风暴平息,我们被召集起来听取未宣读完毕的判决。朗读涉案人员的名字还是那个战争委员会秘书。他一边读,一边就会有一位被告起身,被送离小船。我们此刻明白,名单上是要被释放的人。每念到一个名字,就会站起几个士兵,他们匆忙离开,脱掉标志着军人身份的军帽和外套。名单只念了一半,房间几乎已经空了。我不安地看着身边的一位记者,他一直平静地观望着一切。“你呢?”他问我,“你这么渴望被审判吗?”我回答说,我对律师的辩护有信心。开庭时,我记下了他讲演中几段激动人心的话。我摊开纸,读了一段辩护词来鼓励同伴:“我要怎么告诉你们,人民正在为我们面前的罪犯鼓掌?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法官先生们,那热情的回声没有传到你们的耳朵里吗?街上和窗外不正挤满了为起义军欢呼鼓掌的人?佩德罗广场仿佛在举行庆典,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无尽的喜悦。”
“看呀,热尔马诺中士。您看看这广阔的墓地,告诉我,这么多死尸,我去哪儿找我的哥哥杜布拉……”
我暂停了阅读,看到记者嘲讽的脸。他问:“念完了吗?”我说没有,我还没有读到最激动人心的结尾。我几乎想要站在长凳上,为律师的话语打上高光:“基于上述诸多原因,你们应当尽可能地宽恕这些不幸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呢?你们审判别人,历史会审判你们……”
她没有回答。我们坚定而快速地深入荒原,直至闻到了腐肉的气味,一幅最凄楚的画面在我的眼前展开:一大片躺满死尸的平原。我想回去,伊玛尼却握住了我的手,爱抚一般摸着我的手臂。她的声音暗藏着苛责:
记者深深地看我一眼。他原本戏谑的语调换成了一种父亲的语气:“你知道宽慰我的是什么吗?我们,1月31日起义的失败者,将比战争委员会的法官更幸福。”
“可以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吗?”
这时候,莫桑比克号小船突然起航。起初我们以为是幻觉。或者他们只是在调整小船的方位以适应汹涌的波浪。但后来,我们茫然无措地发现小船离开了莱索斯港,经过马托西尼奥斯。莫桑比克号在翻滚的海浪中继续前行,直到抵达特茹河口那风平浪静的水面。船在那里抛锚。在平静的水面上,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宁,那是一种在不幸降临前的复杂感受,杂糅着紧张与冷静。因为那一刻,我收到了流放非洲的判决。
今天早晨,伊玛尼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军营。不需要她开口,我就知道我得跟着她走。我跟着她走过长长的小路,从侧面看,我觉得生气的她甚至更加美丽。
[1]Antero de Quental,1842—1891,葡萄牙作家、诗人。
尊敬的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
[2]Guerra Junquelro,1850—1923,葡萄牙作家、诗人。
恩科科拉尼,1895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