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布这次见面的真实目的之前,他们任时间绕着弯子。终于,父亲表明了真实意图:
“地面一次比一次低。”
“今天我要去挖出我的矛。”
昨夜,我的父亲邀请舅舅穆西西一起抽姆班格[1]。“一起抽烟”是为分歧打上结束的封条的意思。但是父亲不抽烟。只有穆西西抽烟,他还把有麻痹作用的烟雾留在胸腔。我的老父亲只是时不时地清理用作烟斗的犄角。每次俯身时,他都皱着脸抱怨:
他在手中装满沙子,猛地朝攥紧的拳头吹气,说明他在发誓。
附近所有村子的男人都前赴后继,加入即将对战恩古尼人的希佩伦哈内军队。各家各户都忙于备战,除了我们。
“我不明白。”穆西西说,“你要挖什么?”
决战前夜——战争即将在马齐穆伊尼平原打响,战士希佩伦哈内造访了我们村子。他的气势激发了所有人的信心。这位乔皮将军得到了葡萄牙人的支持。但是他看起来不需要庇护者。他是宾瓜内国王的儿子,王位的继承人,第一个相信自己能力的人。
“明天我要和你一起上战场。”
“我不关心蛇是什么颜色。杀死我们的毒总是一样的。”
“你抽烟前喝酒了?”
当父亲和儿子发生争执时,真正的原因总是另有其他,那是比语言还要久远的口角。我已经熟悉了双方争论的结局。我的父亲一直是最后放话的那个人:
“我决定了:明天我要去和秃鹫对战。”
他说,我们已经见过马吉瓜内的例子,他是恩昆昆哈内手下的军事领袖。他不是恩古尼人,但是得到了接纳和晋升。他又质疑道:在卢西塔尼亚军队里,有哪怕一位黑人将领吗?数以千计的黑人在与葡萄牙人并肩战斗时丧生,你可曾见过倒下的非洲人获得纪念和偿报吗?只有我们的弟弟穆瓦纳图,生性愚笨,还自以为赢得了白人的尊重。哥哥杜布拉激动地说着。
穆西西发出一阵大笑,以示回应。抽烟的仪式是为了达成一致,不应该造成更大的分歧。离开的时候,穆西西刻意不回头,避免凶兆。
“恩古尼人要是赢了,我总能成为什么人。如果葡萄牙人胜利了,我们会成为什么?”
穆西西的蔑视只会更坚定我老父亲的决心。傍晚,他全副武装,一脸严肃地出现在妻子面前。“我错了,我的幻想破灭了。”他又认真地说:
“那如果侵略者之间的战争结束,恩古尼人胜利了呢?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明天我将成为士兵,我要和你弟弟一起出发。”
我们无数次劝说杜布拉克制对掠夺者明晃晃的好感。舅舅穆西西不会接受这些妄言。无奈之下,我的老父亲绝望地问道:
希卡齐打翻了正在筛的米。丈夫的宣言也打翻了她的心,一片一片撒在米粒之间。丈夫拖着一条席子到院子外时,她更加惴惴不安。在室外过夜证明他决心已定。因为战斗前夕,战士会远离爱人而眠。
他又解释:恩古尼君主是一个没有帝国的皇帝;白人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帝国。皇帝死后就陨灭了;帝国却活在我们的脑中,哪怕消失了,也仍然鲜活。我们应该抵御地狱,而不是魔鬼。
那天晚上,男人与少年在广场上聚集。穆西西爬上一截老树桩,面向人群:
“比起某个葡萄牙人,倒不如是恩昆昆哈内。”
“你们怎么想的,我的兄弟们?我们还等葡萄牙人吗?”
他默不作答。他等着那些野蛮人,仿佛在等待自己。他想被侵略。他想被征服,从头到脚,直到忘记自己之前是谁。
一声振聋发聩的“不”响彻整个村庄。舅舅再一次撼动了人群: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杜布拉。我们希望你回家给父亲道歉。”
“我们还等那些只会承诺却从不会兑现的人吗?”
黄昏时刻,我爬上山坡,晃着他,叫他回家。
他表面是说葡萄牙人,却是在暗示我的父亲。卡蒂尼·恩桑贝此时不知所踪。卢西塔尼亚军队得到命令不进行任何干预。父亲喝了太多的酒,听从了酒精的命令瘫倒在床。
侵略发生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杜布拉对恩古尼人那么崇拜。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他爬上最高的沙丘。那里草木凋零,白得刺眼。他警觉地坐在山顶上,面朝南方。村子里的人以为他是在提防恩古尼人的到来。但是令他行动的不是恐惧。而是对他们到来的渴望。
恩扬加[2]占领了舅舅的临时讲台,散播有力的讲演。与其说是讲演,不如说是唱词,他保证大家可以勇往直前,因为只要他们服下他做的药,就能对敌人的武器免疫。
兄弟就是我们自己,尽管只是一半的自己。杜布拉不止我的一半。他就是另一个身体里的我。他是我最爱的哥哥,是母亲偏爱的儿子,生活却将他推离了我们和我们家。大哥属于少数对恩古尼人抱有好感的人。对他来说,最大的敌人,最招惹众怒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应当是葡萄牙的统治。
人群肆意地唱歌呼号,闹哄哄地走远了。看着路上涌动的人群,我想,我们和我们的敌人真是太像了。
“舅舅穆西西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很骄傲能有他这样的敌人。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他面对面搏斗。”
我们的男人回来时,明显能看出,他们不是士兵。他们是农民和渔夫,没有任何作战的准备。说到底,穆瓦纳图弟弟有多不像哨兵,他们就有多不像士兵。然而事实是,无论是谁,走在战败的队伍里,都带着溃败的哀伤和羞愧。他们低着头走过广场,长矛拖拽过地面。我的父亲站在我身边看着这无法安慰的场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空洞、如此无光的双眼。卡蒂尼假装看见,假装流泪。
“我不明白,孩子。”
战败的人消失在各家各户的阴影里。所有人都回来了,除了杜布拉。
“恰恰相反,我是出于对他的尊重。”
两天过去了,我的大哥没有任何消息。我们知道他去了马齐穆伊尼战场,和侵略者的军队会合。其他就不知道了。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人提起他的不在,可是一片阴云始终笼罩着我的家。
“你想挑衅他吗?”
第三天,希卡齐决定去见她的兄弟。我不待她请求,便陪她一起去。
“我来这儿正是为了让舅舅看见。”
在穆西西的院子里,我们甚至没有坐下。母亲痛苦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又放下,突然指向前方,仿佛射出指责的利箭:
“在你舅舅回来之前走吧。我弟弟要是见你打扮成这样,会用长矛刺穿你。”
“杜布拉今天还没有回家。你,穆西西,杀死了我的儿子。”
母亲跪在儿子面前,把手覆上他的头,温柔地恳求:
“谁告诉你的?”
父亲双头抱头,来回踱步:热尔马诺·德·梅洛要是知道我们家有人出演了这样不幸的场景,他会说什么?
“梦和我说的。我们是姐弟,我们被同样的祖先拜访。”
“我从未如此清醒。”
“我没见到杜布拉,战斗前后都没有。”
“你疯了吗?”
“你没看见他,是因为我的儿子在战场上变成了另一个人。你杀了他,穆西西。听清楚:你再也不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夜晚了。”
“我又没有打扮成战士的样子,我就是恩古尼战士。”
这天上午,我独自去了被诅咒的马齐穆伊尼平原,现在改名为“死亡平原”。我去找我的哥哥,隐约地希望他活着。离村的路上,几个村民向我走来,惊讶地问:
“为什么打扮成这样?”父亲又问。
“你要去哪里?这条路是禁地。”
杜布拉没有回答,他忙着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饰物。
说出目的地后,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恳求我不要去。在我的坚持面前,他们摇摇头,迅速离开,就像看到了疯子或麻风病人。踏上错综交叉的小路前,我发现我在大叫着:
“为什么?”
“你们怕我吗?你们当然应该害怕。因为我离开这里时是个女人,回来时是个鬼魂。”
他的伪装被强行撕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到惊讶:躲在面具背后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哥哥杜布拉。我从地上扶起他,父亲送走了愤愤不平的邻居。最后只剩下我们,卡蒂尼久久地看着儿子,问道:
我不紧不慢地顺着通往平原的山坡向下走。我边走边想:我的哥哥加入战斗的时候,确信了解自己的敌人。而我却恰恰相反:我不知道该恨谁。我不知道该为谁而死。也就是说,我不知该爱谁。我羡慕他,羡慕他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却找到了死亡的理由。
“我们看看这倒霉蛋是谁!”
其他人对我和杜布拉的恐惧将我们连在一起。人们害怕他的全然不驯。男人和女人都害怕我。男人怕我,因为我是女人。已婚女人怕我,因为我年轻貌美:我可以是她们的过去。单身女性嫉妒我进入了白人的世界:她们永远无法成为我。
几个男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鼓起勇气跳上他的背,用蛮力制住他。他们开始殴打他,这时,我的父亲制止了他们:
我沉浸在这些想法里,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悲剧的发生地。踏入战场前,我脱下拖鞋。我光着脚,就像走进陌生人家里一样。我穿过死人、呻吟着的人和奄奄一息的人。死人太多,有一瞬间,我不忍再看。我的眼睛瞎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如此多的身体中,只有我的仍然存在。恢复视力后,我发现我的脚被染红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整个大地都在流血,就像地下的肚腹破裂了。
乍一看,它似乎是最怪异最恐怖的野兽。接着,它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感。怪物越展现出人形,就越为恐怖。它就是这样。特希戈诺的头上垂着三根鸵鸟的羽毛。皮制的软帽在脑后用一根带子绑紧,使它的头看起来更大。它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黑色牛皮带子,我们称为廷科索。它的腿上、腹部、手臂上都装饰着牛皮带子。它的腰部则系着一条野猫的皮。一开始,它吼叫的声音更像动物而不是人。不一会儿,我们却发现它吼的是祖鲁语,是侵略者的语言。这个发现加重了恐惧。
衡量战争的残忍程度的,并不是墓碑的数量,而是无处安葬的尸体的数量。我思索着这些,在破碎的尸身、豺狼和猛禽之间选择下脚的地方。
没过多久就轮到我们来证实传言的真实性了:一个巨大的影子跃过围墙,闯进了我们的院子,女人和小孩一阵恐慌。
战争最大的创伤是我们永远不会停止寻找所爱之人的尸体。谁会想到我会成为一个注定穷尽一生在灰烬和废墟之间行走的女人?
但是我没有说。因为天一亮就传来消息,一只鬼魅般的野兽袭击了村庄,在街上四处乱窜。这只怪物——我们叫作特希戈诺——攻击村舍,窜进畜栏,留下一片狼藉。
我在荒野里行走,呼喊着哥哥的名字,徒然地希望他能回答我。
特桑贾特洛的信使离开了,房子周围扫过的沙土上没有留下他的一点足迹。我应该去找母亲,告诉她来自地底的消息。但是我没有。我尊重这里消息的迟滞,整日待在家里,打算第二天上午再和母亲说。
“杜布拉!”
当天,祖父特桑贾特洛决定离开海边的村庄。我们为什么远离曾经幸福的家园,这就是隐藏多年的原因。
地上的尸体仿佛是一个醉酒的神播撒的种子:四处散落,却随处可见突兀的尸山。有人挪动了尸体吗?还是他们凭着最后的群体意识,爬向同一个地方,害怕死亡撞见他们的孤独无依?
货工的主人,伟大的特桑贾特洛,浑身颤抖:他被邪术盯上了。某处不知名的锅里烹煮着他不祥的命运。
我的呼喊声再次回荡在荒凉的大地:
“现在谁也不能走!商队已经死了,永远地死去了。”
“杜布拉,我的哥哥!”
妻子的反对让祖父彻夜难眠。他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更差,特桑贾特洛看见一个货工站在家门口。他的脚下有一包象牙和兽皮。男人鞠了一躬,顺势将手摸进包裹底部。他举起货物时,发生了一件让特桑贾特洛难以描述的事情:包裹周围的地皮都随着包裹一起动了。土地像一块毛巾一样升起,一团尘土悬浮着。货工的身旁出现了一个无底深渊。男人轻而易举地将整个景观举过头顶。接着,他把世界放在了头上。这位奴隶稳稳地站在脚底凭空出现的岛上,宣判:
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回答。一位仍穿着军装的战士在我前面挣扎着呻吟。他仰躺着摔下,脸部隐藏在士兵的面具下,看起来伤得很重。他悲切地重复: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有自己的生意,这是男人的事。”
“妹妹?我在这儿,妹妹。帮帮我!”
“敌人离开后,步枪不会沉睡。我们将被现在怀里抱着的武器屠杀。”
一开始,我觉得他的声音很生疏。他伤得太重,连声音都变形了。脸上覆着的羽毛下传出他的叹息:“我在这里,妹妹!”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一个最荒诞的问题脱口而出:
“但是老婆,那些武器是用来击退敌人的。”
“杜布拉,你还活着吗?”
“老公,你得知道一件事:武器不能用来买卖。你要是接了这桩委托,我就离家出走,逃离这个村子。再也没人能见到我。”
除了自己的泪水,我没有收到任何回答。我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或许要救他已经太晚。但至少杜布拉能在爱他的人的陪伴下回家。我想到了母亲看见我们的快乐模样,看着我们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仿佛是同一个影子。
她沉默了一阵,注视着大海,其实什么也没有在看。接着,她站起来,双手叉在腰后,像是与自己的身体对抗。她万分笃定,冷静地说:
“我们走,哥哥。我帮你。”
“武器?”妻子很惊讶。
我避开他的脸。在临终者的眼睛里,我们看见自己的死亡。我碰到他的手时,一个疑问突然冒了出来。这不是哥哥的手。那位年轻人是别人,一个陌生人,他在将死之际,把我认作了亲人。我站起来,在他周围转了一圈,打算离开。这时候,奄奄一息的人低声说:
特桑贾特洛沿着海滩往家走:夜色已经降临,林间的小路危险丛生。妻子在院子里等待他,默默地听他讲述与葡萄牙人的会面。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才等着……”
回家的路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特桑贾特洛心头:他觉得武器不会挪地方。它们总是留在今天的位置。像野草一样长了又长,没有理由,没有目的。
我努力扶他起身,搀着他一起走。我们挽着胳膊,就像新婚夫妻,朝村子走去。
“有人从洛伦索·马贵斯运到林波波河。你再从那儿运到希科莫。”
“走,哥哥。我们回家。”
“从哪儿运到哪儿?”
士兵走了几步,倒在我身上。一股血液染污了我的身体,他的手臂已完全失去气力。即便如此,我仍然重新扶起那具无力的沉重身体,艰难地往前拖,直到他再次颓然倒在最后的土地上。我跪着为他整理衣裳,仿佛面对我醉倒在家门口的哥哥。
“那好,我们来讲紧要的事:你运不运武器?”
这时,我听到了一点响动。有人来了。一开始只看到一个人形。他穿着黑色的斗篷,活像一只猛禽。再近一些,我认出那是靠偷窃战场上的破烂来谋生的可怜人。他在尸体之间跳来跳去,动作滑稽,活像秃鹫。他背着一个口袋,装满了衣服和武器。我几乎失声地哀求:
“遥远貌似提供了上千种逃跑的方式。但它是最大的监牢。没有货工敢逃跑。”
“请帮帮我!求求你!”
“什么好处?”
他看着我,仿佛我也不过是一件战争的破烂,可以塞进他那丰硕的口袋。我畏缩地退后。那人问道:
“老板们从远方来。你们唯一了解的遥远是海洋。在陆地上,遥远有很多好处。”
“你从哪儿来?我从未见过你。”
祖父用力往下拽已经缩到手肘的外套袖子,把眼镜推上鼻梁,抖落裹裙上想象中的灰尘。接着,他第一次直视欧洲人:
“我是当地人。”
“这次不一样。我不瞒你:是武器。”
“你也在收割吗?我很久没这么丰收了,感谢上帝。”
“我为葡萄牙人和英国人运过很多象牙。我的商队去过伊尼扬巴内,更远的洛伦索·马贵斯也去过。”
男人在我的沉默里感受到了深深的指责。他举起双手,更加像猛禽的黑色翅膀。
“我们要发的货很敏感。”
“我偷死人的东西,只是为了让他们不遭自己家人掠夺。他们很快就会来,那些豺狼……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葡萄牙人从枪套中抽出一把手枪,一道金属的光泽让特桑贾特洛睁不开眼睛。他低下头,假装摇晃着皲裂的脚。欧洲人挥舞着手枪,像摆弄扇子,他说:
“我来找人。找我的哥哥。”
但不是用钱支付。他用路上抓到的奴隶偿付。这就是生活,他的哲学是:今日为人所有,明日做人主人。世上所有人都是奴隶或奴隶主的后代。
“我不是说这片坟墓。我问你为什么在恩科科拉尼。”
“还有一件事:我只给到达终点的货工报偿。”
男人像野兽一样嗅闻,他靠近的时候,我感受到鬣狗的气息。他凑近那具躺在我臂弯的身体,啐了一口唾沫,说道:
那天夜里,祖父辗转难眠。有人警告过他:其他地方的商队运输生意已经遭到白人和混血商人的挤占。因此,他早早起床准备,想给葡萄牙代表团留下好印象,不想被当作粗鄙的农民。他问大哥借了欧洲服饰。大哥也只有一件大衣和一副在村口拾到的近视眼镜。牛皮衬裙上套着大衣,鼻尖上架着眼镜:特桑贾特洛自信满满地登场。现在没有疑问了:整个地区没有人能比他提供更好的服务。
“这个男人身上已经没有人气了。”
当特桑贾特洛和说着混杂语言的葡萄牙人坐在一起时,半信半疑的情绪笼罩着他。那只是初次会见,我们称之为“开场白”。外国人只是想宣布他们的到来,约定第二天的正式会见。
他转头要走,却又反悔了,拖着袋子叮当作响,绕着我转了一圈,问我:
受了多年的虐待,他们自然憎恨特桑贾特洛。但是最大的仇恨来自他的名声,他比村子其他人都更富有,更尊贵。在穷乡僻壤,不是穷人就是有罪。我们村子里,财富从来都不清不白。
“你叫什么?”
特桑贾特洛并非因为他对待搬运工的方式而受到爱戴。他无数次下令收拾那些疲惫不堪、疾病缠身的“懒汉”。他自己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她和其他女人用绳子捆在一起,却固执地抱着几天前已经饿死的儿子。他不得不下令打她。特桑贾特洛辩解说,他没有恶意,只是怕影响其他人。他说那些人很狡猾。生活教会他们撒谎,教他们假装丧亲和生病。
“我?我没有名字。”我回答。
祖父是货工商队的首领,组织长途运输。那时候没有公路。唯一的道路是路人的脚踩出来的。货工就是公路,是铁路,是海洋与河流。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背上驮着贫穷与财富、荣耀与背叛。
我似乎激怒了他。他丢下口袋,里面的东西滚在地上。他向我走来,举起手臂:
“我们需要你们的服务。”
“永远不要再这么说。你知道怎么真正地杀死一个人吗?不需要割断他的脖子或是用刀捅他的心脏。只消偷走他的名字。生者和死者都可以被这样杀死。所以,我的孩子,永远不要说你没有名字。”
骑士旁边还有两个骑着马的葡萄牙人。那些动物很不一样,身型毛色各异。但是白人却长得一样:宽檐帽遮着脸,长长的八字胡卷起来,眼神闪躲不安。他们中最矮的一个操着一种混杂的语言说了什么,特桑贾特洛·恩桑贝凭着努力和创造力,翻译出来了:
他蹲下来把偷来的东西重新收进袋子,换了更亲近的语气,几乎像家人的坦诚相见。他说可以教我本事,一门手艺,让我不再缺衣少食。他盗过伊尼扬巴内和洛伦索·马贵斯的白人墓地,发现葡萄牙人会在一块石头上写下被葬之人的名字。他说,那是他们复活的方式。
葡萄牙人扬起手臂,阻止了他无休止的念叨。事实上也不是打断:祖父念着祖先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小。他不想得到过多的关注,在这样又小又穷的环境中,过度关注是致命的危险。他的谨慎是徒劳的。因为不消片刻,来人的周围便聚集了一片人海。由于害怕被人群吞没,这位外国人又坐回了马鞍上。他想在高处被人仰望,仿佛人们在望着神祇:在天空的凹陷处,逆着光。葡萄牙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傲慢地环视四周,似乎在想:“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真的是人!”
“你找的人是不是一位军官?”
“我是特桑贾特洛·恩桑贝,祖卢梅里的儿子,马萨库拉的孙子,明德瓦内的曾孙……”
“不,只是一位普通士兵。”
祖父一句葡语也不会。与其说他听懂了外国人的问题,不如说是猜出了问题。他点头回答第一个问题。但是他和村子里的人都不理解“鸽贩”这个词。这个词从安哥拉传过来,指组织非洲内陆旅行的商人。
“那还好。你知道恩昆昆哈内怎么对待强敌的尸体吗?挖他的心,抽出他的脊椎,化成灰喂给士兵。他们就是这样吃掉我们的力量。”
“你就是那个特桑贾特洛?你是这附近的鸽贩?”
然后,他哼着曲子,拖着沾满灰尘的口袋走了。甜美的声音和阴暗的形象格格不入。他的身影消失后,我松开自己的衣裳,盖在毫无生气的尸体上,那具身体曾经有一刻是我的哥哥。我留他在那里,面朝下躺着,既没有墓穴也没有墓碑,却也因造物者的怜爱获得了遮蔽。
一切始于1862年雨季那个晴朗的上午。在那之前,特桑贾特洛从未见过白人。第一位出现在他面前的欧洲人骑着一匹马,他不认识这种生物。那是一匹白马,比骑士更苍白。白马和骑士融合成了一个如此完整的剪影,祖父甚至以为他们是同一个生物。但他惊恐地发现,眼前的生物竟要将自己从下半身分离。骑士下马时,特桑贾特洛·恩桑贝听到了肉体撕裂和骨头断裂的声音。他闭上眼睛,以免看到鸡脖子喷血一样的场景。一个用葡萄牙语问出的问题将他拉回了现实:
我全身赤裸地走进村子,却感觉我走错了路。恩科科拉尼满目荒凉。不仅是荒凉,甚至给人一种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感觉。我尖叫着,哭泣着,泪如雨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信使说。
不一会儿,女人们纷纷赶来。“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尖叫?”我不知如何回答。多数时候,我们尖叫是为了不再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她们又问。还是没有回答。从死人那儿回来的人没有话说。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让她不再因为回去的幻想而痛苦。”
“我们带你回家。”
“特桑贾特洛教过我,不要告诉别人让他难以忘怀的事。”
战争就是这样:人们永远不能再回家。这个家——即使过去属于我们——已经死去了,没有人在此出生。没有床铺,没有肚腹,甚至没有一个废墟来安放我们的记忆。
“我不问你的名字。但是我想请你告诉我是什么让祖父远离海洋。”
第二天,我决定去拜访那位为士兵祈福并承诺他们刀枪不入的巫医。他家位于河湾,其他人都不敢住在那里。
我认真端详信使的脸,感觉他藏着秘密,或许他知道我们古老问题的答案:
恩扬加坐在燃着的火堆旁。曾经就是在那里,他煮好了药,给我哥哥喝下。我手里抓着仍在燃烧的灰烬,想撒到巫师的脸上,烧掉他的眼睛,使他永远失明。但是我没有做,燃烧的木屑烫伤了我的手。
“再也回不去了,没有人能回去。”
“不是我的错!”男人说。“你的哥哥从这里走的时候就没有了身体。”
来访者最终把事情交代清楚了。老特桑贾特洛请我们转告母亲:她永远不会再看到大海。恩科科拉尼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再回到海边。特希帕信誓旦旦地重复:
也许是真的。也许杜布拉是天使,一颗子弹折断了他的翅膀。天堂的生物就是这样坠落的。巫医振振有词,光脚踢起一团灰烬。接着,他强迫我松开手指,放下烧着的木炭。
刚才我只是认不出信纸上的笔迹,现在我听不懂陌生人说的任何一句话。一股烟尘从他嘴里飘出,形成黑色的口水,堆积在他因此而耷拉着的下唇上。祖父的使者咳嗽的时间比说话的还多。
“你感觉不到烫吗?”他问。
我认出了他。他是多年前带来祖父消息的那个矿工。从一开始,我便已经心生怀疑。现在我确信,眼前的男人就是祖父的伴侣,那个在地底深处照顾他的特希帕。
没有告别,我便离开了,游荡在伊尼亚里梅河岸。有那么一刻,我趴在缓慢的流水中,仿佛一张枯叶缓缓地漂浮。雨水冲刷死者。河流洗净生者。
“是特桑贾特洛念的,我来写的。”信使仿佛听见了我的声音。
那一刻,漂浮在缓缓的流水中,我明白了只是离开恩科科拉尼并不够。我想离开自己的生命。祖母拉耶卢阿内死于天空的火焰。祖父特桑贾特洛消失在地底。我将溶解在水的臂弯。
信纸皱皱巴巴,脏得不行,完全猜不出任何文字。尽管如此,信使粗壮的手指以女人的细腻展开信纸。一连串的疑惑困扰着我:祖父真的活着吗?是大字不识的他写下的那些信吗?
“杜布拉!”我叫着。
“你会想起来的。”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河岸,漫无目的地招手。从姿态和衣着看,正是不久前在战场跳来跳去的男人。但并不是他,而是村里的瞎子,一边像狗一样嗅闻着道路,一边往前走。他请我不停地说话,好知道我的位置。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伸出双臂,仿佛拥抱空气:
“谁?”
“上岸吧,伊玛尼。河流是出生的地方。”
“有的。”
一触到我的身体,他就扯过我的手臂,仿佛救下了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他说我的悲伤过于喧闹,而且我还像特桑贾特洛在矿井里一样行走:用指甲刮着泥土,希望寻找出路。
“我们不认识什么在矿上的人。”
“你的出路是这条河,我的孩子。没有其他的路。带上你的父亲。因为老卡蒂尼已经像我一样瞎了。”
“这些是我从矿区带来的信。”
在充满硝烟和死亡的世界,我的父亲只能听见音乐。我带着父亲离开这里,这是瞎子的请求。
有人来叫我:一位陌生访客带来一个包裹,想亲手交给我。他从很远处来,那个地名只在别的语言中存在。我在门口张望,犹疑着,疏远着。一个家庭的慷慨程度可以用待客之道衡量。但实际上,在我们这儿,没有男人会去别人家和一个单身女人说话。根据规定,他应该先去见父母,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人检验他的意图。然而我们恩桑贝家的人不一样,不太拘于传统。所以我去应了门。一位老人挥着一叠纸,沙哑地开口:
[1]乔皮语,一种土烟。
(埃塞俄比亚皇帝提奥多尔二世)
[2]乔皮语,指男巫。
我知道欧洲人的把戏。他们先派来商人和传教士,然后是使节,最后是大炮。他们不妨直接从大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