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他不是一个好人，先长上牙，后长下牙。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你知道穆顿卡齐在他的母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他怎么样重要吗？”
“我说了这不重要。你太看得起这个人了。这使你的敌人更加强大。”
“告诉我，宾瓜内：你才去见了恩昆昆哈内。我一直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位穆顿卡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人都知道，穆顿卡齐的意思是“灭族者”。长老们因此给他改了名字。宾瓜内觉得没有必要改名：我们有理由喜欢第一个名字。谁知道他会不会帮助我们消灭他自己的部族呢？
特桑贾特洛在门口告别，穆西西走在后面。他借机满足了积年已久的好奇心。他问首领：
穆西西对那段对话记忆犹新。但他怀疑：宾瓜内还记得他吗？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惊天巨响。天气万里无云，舅舅疑惑划破天穹的轰鸣从何而来。他犹豫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踏上了旅途。半路上，他突然听见一阵巨大的骚动。他意识到是恩古尼军团正从战场上返回。他从灌木丛清楚地看见士兵列队前进。他们额头上有一根白色的羽毛：代表杀死的敌人。他们像发情的野兽一样嚎叫。祖父特桑贾特洛说得好：要鼓励士兵咆哮。因为咆哮让他们听不见自己的恐惧。
“我足够信任你，才和你说：我希望你好好对待葡萄牙人。没有比他们更有用的盟友了。请他们用枪械支付酬劳。让他们把武器留在我们村子里。之后我和你一起盘算。”
穆西西躲在厚厚的枝叶中，担心就此丧命，单纯的呼吸声对他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噪声。一被发现，他脸上的文身会立刻暴露他的身份。他将立即遭到处决。他就是入侵者口中的“断脸人”。甚至算不上是人。他会像动物一样被毫不留情地杀死，没有葬身之所。
“谢谢你，宾瓜内。”
士兵们走远了，穆西西继续小心地走向宾瓜内的村子。到了村子里，他蓦地颓然倒地，仿佛失去了双膝：村庄陷入一片火海，满地尸首。一群女人在收容伤员，用席子和布匹盖住尸体。
“你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吗？因为你在假装比实际更高。你想讨好我。这就是我为什么放出风声，说我厌恶矮个子。这是为了衡量人们取悦我的诚心，而不是他们的身高。你可以不用踮脚了，我的朋友。”
“宾瓜内在哪儿？”
“当然不。即使是这次陪我来的女婿，我也不相信。”
“他什么也不剩了。”她们回答道。
“那你相信你的亲人吗？”
“尸体在哪儿？”
“我怎么相信？看看恩古尼人……”
“什么也不剩了，我们都说过了。”
“你相信你的族人吗？”
事实是：宾瓜内在战败的绝望中，从旗杆上取下葡萄牙国旗，目光流连于中间金色的皇冠。据说那顶皇冠象征着黄金。可是他看见的是炙热的太阳，任由阳光淹没双眼。接着，他一把从中间撕破旗子，把蓝色的一半裹在身上，坐在一桶炸药上想要自爆。
“我也正想问您此事。我还能相信他们吗？他们带走了拉耶卢阿内，告诉我，恩科西：你觉得我还能相信葡萄牙人吗？”
一个阻碍玷污了这个崇高的举动：还没等火燃起来，炸药桶就因自杀者的重量倒塌。灰尘飞扬，夺走了前来营救的人的呼吸。宾瓜内没有放弃，他点燃裹在身上的布，抱住木桶，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妻子。爆炸声震耳欲聋。夜色在宾瓜内身体里和体外降临。
“放心，你妻子过两天就回来了。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听说你在和葡萄牙军队打交道，要组织一支商队。”
我在远处的如雷巨响中蒙头转向地醒来。父亲的噩梦在我身上也发生了：我叫醒了铁鸟，它们飞速划过天空。天亮了。我透过窗帘往外看：远处闪着红光，似乎在燃烧。我在家里转了一圈，确认所有窗户都关了。整晚都在刮风，地板上都是黑色的斑点。一定是着火起的烟尘，我拿起笤帚开始扫地。看着黑色的、扭曲的烟尘，我似乎看见了制作我所用的材料。火药和灰烬。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名字。
接着，他闭上眼，一动不动，仿佛突然睡着了。祖父明白，他得立即说明他的来意。祖父说完后，宾瓜内就答应了，他保证不仅会亲自和葡萄牙人交涉，还会派人去调查带走祖母的征税官。
宾瓜内死后几个小时，他就变成了一个传说。晚上，可以讲故事的时候，老人给年轻人讲这位伟大战士死亡的真正原因。故事是这样的：很久以前，一位国王不相信云的存在。他认为，云只存在于我们的眼睛里。
“今年我们要跳恩加兰加[1]。”
“如果我能摸到它，我才会相信它存在。”
首领对着大草篮张开双臂，骄傲地说：
他这样说。他让人修建一架天梯，高到可以让他爬到云层最厚的地方。天梯修建了好几年。人们叫他来时，他抬头看梯子顶端，却望不尽所有台阶。
“我喜欢可以一眼望到平原那头的人。”他说。
“我要爬上去。”他坚定地说。
穆西西回想起特桑贾特洛对宾瓜内首领的尊敬。门口摆着被称作希伦德佐的大草篮，彰显着丰收，表明农民的供奉非常慷慨。除了坐下来的时候，祖父都踮着脚。据说这位首领讨厌矮个子。
他爬呀爬，越爬越累。燕子从他身边经过，奇怪竟有如此笨拙的旅伴。国王感到头晕和缺氧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云团之中。他伸出手去触碰它们，可他的手指却穿过了那团泡沫，仿佛光透过水一样。他露出幸福的微笑。自己终究是对的。他拾级而下，宣告：
穆西西路上回忆起上次来宾瓜内领地的情景。当时，他陪祖父特桑贾特洛前去拜访伟大的恩科斯，求他帮忙找回妻子拉耶卢阿内。这件事比较棘手，需要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和葡萄牙当局交涉。特桑贾特洛之前去了洛伦索·马贵斯，和成千上万的葡萄牙人一起平息周边的叛乱。人们原本以为只需要一两个月，结果去了一年。伊尼扬巴内的征税官来收税。拉耶卢阿内没有办法交税，她解释了丈夫不在家的原因。来人不相信，逮捕了她，当作缴纳税务的保证。她就是葡萄牙人所谓的“欠税人”。男人不在，家里交不上税时，他们就会抓女人和孩子，直到丈夫来补上赎金。从战场回来后，特桑贾特洛立刻补缴了税，但是葡萄牙当局却没有一个知道他妻子的下落。祖父希望宾瓜内可以动用他的威望。
“我摸不到它们。它们不存在。”
他的身上挂着两个世界的服饰。他在羊皮口袋里放上了满满一把桃花心木果，没和妻子打招呼就出门了。他拒绝向葡萄牙人求助。他要去拜访宾瓜内，求他保护我们不受恩昆昆哈内战士的伤害。
往下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快到地面时，他得使劲才能站稳。最轻柔的微风都可以让他像旗子一样飘起来。双脚触地后，国王已经变成了一片云。只剩下天梯，把不信的人带到天的高度。
舅舅穆西西印证了这种双重性。他比往常起得更早，腰上系着最隆重的布，光裸的上身套着他父亲从矿区寄来的大衣。
据说就在那天夜里，宾瓜内死而复生，回来收集他的灰烬。但是有一部分已经被风卷走了。所以他只复原了一半的身体。就这样，他残缺不全、千疮百孔，在时间里徘徊：一半是战士，一半是乔皮人，一半是英雄，一半是战败者。也有人说，我们的曾孙会忘记一半的过去。他们会隐姓埋名，害怕沾染别人的灰烬。
世上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与不可重复的时间里。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恩科科拉尼人都是如此。我们就像寓言故事里的蝙蝠，住在世界的十字路口。一条无形的、不可逾越的边界贯穿了我们的灵魂。
就这样，直到新的宾瓜内出现。新战士会教我们如何跨越分裂的边界。我们也将见到我们祖先分成两半的时间。
（巴勃罗·毕加索）
[1]乔皮语，指乔皮族舞蹈。
有些人可以把太阳变成黄色的点，也有人会把黄色的点变成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