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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手的飞翔

穆西西走在妻子身边,两人率领着庞大的躁动人群。西帕依士兵穆瓦纳图拿着逃过埋葬的老式马提尼-亨利在侧翼前进。他确认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带着武器:弯刀、大刀、短矛、弓箭、手枪、老式步枪。穆瓦纳图不安地问:

“那里不会有武器的藏身之处,”舅妈罗西保证说,“没人能在那里挖洞,因为我们土地最早的主人葬在那里。”

“为什么我们都拿着武器?好像奔赴一场战争……”

那天下午,比安卡给我梳头时,村民聚集在广场上。他们请求举行希迪洛,一场盛大的血祭,向所有过往的生灵致敬。他们确定了有哪些人去参拜最高的地方,海边沙丘的顶端。这些土地在村庄最早的防御工事之外。在科科洛附近,他们将杀死山羊,和那些身为“土地的主人”的魂灵对话。

没有人回答。西帕依士兵思索着游行的意义,慢慢落在后面。这时他才发现我们的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后。穆瓦纳图从未想过卡蒂尼·恩桑贝会加入喧嚣的人群。他以克制的手势,向父亲问好。

军营的远处,骚动已经演变成普遍的混乱。凭空出现的武器让人觉得恩科科拉尼已经被人从大地腹部包围起来。人们纷纷议论,认为是诅咒、报复或巫术。恐惧是最强大的将军,这位头领的肚子里涌出急于听从号令的士兵。

他打算加快脚步,摆脱此刻耐人寻味的景象。这时,他看到舅舅穆西西走过来,焦躁不安地问:

比安卡讲完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意大利女人不是热尔马诺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客人。我陷入了她那双苍白的双手带给我的倦意。

“你收到的命令是埋葬所有武器吗?”

在洛伦索·马贵斯,比安卡什么活计都做:卖帽子、做裁缝、卖酒。没东西卖了,她就卖自己。然而她靠赌博发了财。她攒了一大笔钱,足够她不出去工作。于是她动身前往伊尼扬巴内,拜访福尔纳西尼一家,他们和她一样是意大利人。

穆瓦纳图没有停下脚步,肯定地点点头。他说:“是死去的母亲下的命令。”

“我希望此行可以遇见他。我要把他给我的生命还给他。”

“那我们还得处理掉葡萄牙人的武器。”舅舅说。

她想起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可以轻而易举地死去:洛伦索·马贵斯。那是一个寻死的好去处。结局既不会很壮烈,也不会很纠结:炎热、瘟疫、发烧、肮脏泥泞的街道,所有这些都可以制造死亡,而且不需要肇事者。就这样,她为了死亡回到非洲。在她住的房子里,她找到了一本相册,里面有葡萄牙著名军人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一个迷人的男人,穿着制服尽显男性的优雅,脸上却现出古怪的忧郁。那就是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某个瞬间,意大利女人在将军眼中看见了死亡。她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苦苦寻找的悲剧式命运。有人告诉她,这位英俊的将军将起航前往莫桑比克。我要等着这一天到来,她无声地叹息。多么神奇,她只是在一张褪色的照片上见过那个男人,却重燃了生活的希望。

村民像军人一样列队前进,渡过河流,进入对岸的森林。那天的云层很低,战士们不得不低下头,以免丢失身体。

“我没有了结一切的勇气。我不如你母亲伟大。”

再往前走,人们停在一个小树林的入口。开始挖洞之前,他们在一棵桃花心木树干上绑了一块白布,在白沙上洒落几滴烈酒。这样,死者知道自己仍被记挂。

第一次来莫桑比克时,比安卡夫人怀了身孕,丈夫却逃走了,据说是去了南非。她回到意大利生产。然而,儿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面对丧子,她只有一种想法:自杀。

不一会儿,和着雄壮有力的歌声,人们猛地起身,一齐撕裂地面。大地的内部突然出现令人惊愕的景象:一个巨大的武器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吓得人连连后退,将铲子和镐丢向远处。舅妈罗西匆忙张开手臂,呼唤先祖,祈求他们让大家免于复仇与巫术的侵害。

意大利女人说得没错。男人看见女人编辫子,只是以为她们爱美。但她们是让时间变甜。

人们战胜了最初的恐惧,向坑里探望。那里堆放着各式前所未见的军火:大炮、机枪、各种步枪和弹药,大部分躺在腐烂的板条箱里。

“我要跟你讲我的故事。所以我才给你梳头。我是和黑人女性学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交谈方式了。”

舅舅穆西西爬上一座白蚁山,居高临下看着人群。他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她站起来,方便梳头。她的手指编着我乱糟糟的卷发。在她说话时,我依然犹疑地紧绷着脖子:

“我的兄弟们,我们遭受的事情是可悲的。我们害怕那些为了奴役我们而从远方而来的陌生人吗?其实我们更害怕自己,我们正在失去自己的灵魂。”

“你的母亲在树上上吊自杀。而我来非洲,是为了寻死。”

这时,我的父亲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面对着穆西西。

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的头发。我的父亲反而觉得我应该戴头巾,掩盖这头卷发的罪孽。给我梳头的时候,外国女人说:

“我的小舅子,人们渴望和平。”

“我们来理理这些漂亮的头发。”

“渴望和平?那就别管这些藏武器的洞了。如果土地装满武器,那就更好了。步枪比锄头能提供更多的保护。”

意大利女人拖着一条长凳,在我的椅子后坐下。她打开匕首,命令我摆正脑袋,手指插向我的脖子。我开始哭泣,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刻仿佛是永恒。接着,客人开始慢慢地理顺我的头发。突然,一把铁梳子从布里冒了出来。我如释重负地笑了:我想象中要命的匕首,原来只是一个无害的东西。白人女性操着奇怪的口音小声说:

“兄弟们,我们回恩科科拉尼……”

“别伤害我。”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乞求着。

“恩科科拉尼已经不属于我们。”

客人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块布,里面露出半把匕首。我害怕地颤抖。因为妒忌,我将在此结束我的生命。

“我的兄弟……”

“叫她比安卡夫人。”他提醒我。

“不要再叫我兄弟,你是白人的兄弟……”

她消失在走廊,留下一缕甜美的香水味。葡萄牙人耸耸肩,悄声说:她是从洛伦索·马贵斯来的意大利朋友。叫作比安卡·万齐尼·马里尼。人们叫她“金手指的白人女士”。

父亲低下头,但是没有退缩。他还有话要说。他高声说:

“别想就这么离开。”她严肃地对我说。“坐在这儿,我马上来!”

“我可以解释现在发生的一切。”

这位不速之客在我身边转了一圈,用男人才有的眼神扫视我的身体。

原因很简单:大地是一个子宫。把东西藏在里面,是为了繁殖和再生。当地下存放了武器,大地会认为那是种子,像对待植物一样让它们发芽、繁殖。卡蒂尼·恩桑贝站上一截被砍断的树干摇摇晃晃地说着。

“别寻我开心了,比安卡。”

“大地糊涂了,我的兄弟们。”他接着说,“我曾在地下走过,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死者告诉我们应该挖出所有武器?我们就应当照做。”

“我明白她是做什么事的……”

不等听众回应,父亲就爬下了临时的讲演台,消失在人群中。舅舅品味着对手的退场,任由沉默蔓延。过了一阵,他才再次开口,表明他是一锤定音之人:

“她?嗯,她是……她是一个做事的姑娘。”

“听我的命令:谁也不要再挖坑。谁也不要从随手挖开的坑里取出任何武器。”

“她是谁?”她问葡萄牙人。

穆西西是死者唯一信任的人。他们向他抱怨说自己受到遗忘,无所依靠,恳求不要夺走他们的武器。

一个影子在地上蜿蜒。起初只是裙子飘动的声音。接着,明暗交接处走出一位白人女性,浅色的头发披在肩上。此情此景,我像被谁推了一把,感到一阵眩晕。然后我发现:我从未见过其他种族的女人。我认识的白人都是男性。我害羞地围上裹裙。客人挡住了我走向门口的路。她高挑、苍白,就像海滩边老教堂里的那尊圣母玛利亚石膏像。她的裙子擦着地面,显得更加高挑。

“我们得给他们留下武器。”穆西西接着说,“这是他们的请求:原封不动地填好坑。听见了吗?”

“我不能,伊玛尼。我不是一个人。”

在场的人恭敬而沉默地看着地面。我的弟弟穆瓦纳图悄无声息地绕过人群,站在白蚁山旁。此时所有人都意识到穆西西的外甥现在是他的保镖。

“我是一把马林巴琴,”我在他耳畔私语,“触碰我的男人会听到任何人都不曾听过的音乐。”

“下次战争到来时,死人会是我唯一的军队。你们希望这样吗?”

我期待着爱抚。但是军人僵住了,他绝望地四处张望。

众人齐声高呼不。我的舅舅深受打动,高举手臂,仿佛一面旗帜,他大声说:“那么,我的兄弟们,我们去葡萄牙人的军营,拿走所有武器。那些武器应该留在我们手里。如果他们不保护我们,我们就得自己动手了。”

“热尔马诺中士,我想成为女人。”我边说边把嘴唇贴在他汗涔涔的脸上。

返回村子的路上,聚集在广场上的妇女拦住了村民。那群人发出抗议的叫喊。一个最胖的女人首先抱怨:

我默默地抓住他的手,引他进屋。他的步履如同失明的人,或许正因如此,他都没注意到我已经脱下了裹裙。意识到我全身赤裸后,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现在没有土地给我们耕种了。我们得离开,否则就要饿死。”

“别这样,我的孩子……”

“种下的武器太多,雨水和河流里满是铁锈。”另一个说。

男人无声地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安地查看周围是否有人。

“更糟的是,”第三个人吼着,“现在我们连死都不行。我们要埋葬在哪里?”

“抱抱我,中士。紧紧地抱住我。”

她们说,神的旨意很明确:除了搬迁,别无他法。在有些地方,人不得不离开土地。在恩科科拉尼,土地抛弃了人。

一大早,我把穿过的衣服扔在地上,只在汗津津的身上围了一条裹裙,快步走向军营。我见到葡萄牙人光着膀子,正在抚摸他的老母鸡。热尔马诺惊讶又羞赧地想跑回家中穿衣服。我拦住了去路,和军人迎面相撞。我淫靡地轻语:

舅舅穆西西默默听完一切,一把推开面前的女人,激励他的同伴继续前进:“我们是女人吗?我们就为了这阵哭哭啼啼、这场乱人心神的话而停滞不前?前进,兄弟们,向军营前进,我们必将夺取属于我们的武器。”

“你想要一个既不撒谎也不背叛的男人吗?那你将会孤独终老,我的女儿。”

热尔马诺·德·梅洛中士望向广场,看见了欧洲人最怕的景象:地面上生出成千上万全副武装的黑人,如同黑蚁一般,裹挟着狂风骤雨般的愤怒而来。这一幕出现在他蓝色的眼睛之前,因为害怕,那双眼睛陡然变成绿色。军团还在远处,他便匆忙地筑起了防线。他跑到废弃的火药库,取来唯一有用的武器:一把机枪和很多条子弹。他用装子弹的重箱子堵住门,还有窗户。

我袒露了我矛盾的内心。我和她说起了葡萄牙中士,说他同时既让我恶心,又让我迷醉。我怎么能喜欢一个背叛我们如此多的男人呢?

他又跑回家中,门竟然是开的,他惊讶地发现伊玛尼和意大利女人正在屋里,透过木门看着外面。

“我知道,女儿。你父亲从未陪伴过我这么久。”

“你们看见是什么来了吗?我太不幸了。”

然后,她累了,依偎在我身边,她一身大汗,不断颤抖。我为她擦去汗水,给她喝水。我告诉她,每天清晨,父亲会在她上吊的树旁搁上一点烟草和面粉。他会在那儿坐上几个小时,什么也不看。

“我是来提醒你的。”我解释道。

“老公,我在跳舞。我现在跳舞,而不是你命令我的时候。”

“你来晚了,现在只有上帝能救我。在这儿待着不要动。我去里面取《圣经》……”

卡蒂尼继续弹奏,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在火堆和马林巴琴之间转着圈,抬起头,高傲地宣布:

他发疯似的跑进房间,差点踩到母鸡,我还听见他的身体倒地的闷响。我跑了进去。中士绊到了一只在屋里闲晃的山羊。葡萄牙人四肢着地,将鼻子凑近山羊鼻子。这时,他发现羊嘴上粘着白色的糊糊。热尔马诺强行打开这只反刍动物的下巴,一本书皱皱巴巴的残骸落在他的手掌。

“火不会烫伤我。我的身体不知道疼痛。你要知道:你打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任何感觉。”

“是《圣经》。”他懊恼道,“该死的山羊吃了《圣经》。”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等着一个爱抚一般的轻柔的梦。但我等来的并不是这场拜访。梦里,一团旺盛的篝火点燃了夜晚。母亲赤脚在火焰上起舞,父亲弹奏着马林巴琴。父亲每敲击一次琴键,一只蝙蝠便从马林巴琴上挣脱出来,在我们头上盘旋。有一刻,母亲手里拿着一块火热的炭,放进嘴里,整个吞下。她的舌头发红,嘴唇发烫,对丈夫尖叫:

《圣经》被嚼碎了。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反刍了。他那么急于寻找的圣言,竟被一只山羊嚼碎了。我在地上搜寻《圣经》的残骸,热尔马诺·德·梅洛匆忙看着窗外。我找回了几页纸,拿到发怔的中士眼前。

他仿佛没有听见,将双手放在我肩头。有一瞬间我心生怀疑:那是手吗,还是天使的翅膀,居然如此轻盈?可以确定的是:葡萄牙人久久地抱住我。我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坚定地拥抱过。我沉沦在拥抱里,比石头还要安静。在那一瞬间,我十五年的全部生命都安放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中士一动不动,好像突然不存在了,令我十分诧异。然而渐渐地,他的双手苏醒了,开始往下滑,在我的背上逡巡,游走在我的大腿上。而我却如此疏离,以致无法反应。我想要抗议的时候,却找不到我的声音。我大力推开了外国人。那一刻,我是一颗子弹,足以穿透那个天使的翅膀。他退了出去,眼睛盯着地上,如此脆弱,让我差点忍不住叫他回来。

“还剩下这些。”我胆怯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见你。”

湿淋淋的纸掉落在地。军人还是用指尖碰了碰。但是他很快起身,踢了一脚山羊,赶它去外面。就在门口,他开了一枪,打爆了山羊的头。一只犄角猛地飞进屋内,在地上打着转,宛如活物。

中士热切地拥抱了我。他刚刚到我家。在我们追思母亲的那天,他想再次表示哀悼。他悲伤地出现时,我正独自待在院子里:

中士忙着在窗边架起从军火库拿来的机枪。“让开,你们两个都进房间去。”他以难以认出的声音发出了指令。我没有听他的话。我注意到葡萄牙人上膛的武器对准了正闹哄哄逼近的人群。我还看见弟弟穆瓦纳图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前面。我喊道:

“或许,”热尔马诺说,“和你失去母亲相比,我更是失去了母亲。”

“热尔马诺中士!不要!”

死亡时的痛苦是一种假象。死亡只存在于湮灭的一瞬。死者将在另一种存在中重生。我们的痛苦在于认识不到自身的不朽。

他没有回答。他把机枪筒对准了我,眼神透露了他的想法。如果我干扰他疯狂的行动,他就会冲我开枪。我从墙上拿下一直挂在那里的马提尼-亨利。当我再次呼唤他的名字,中士开了第一枪。他先侧目瞥了我一眼,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只来得及用双手遮住脸,枪声响起的时候,我的身体惯性地后退,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