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其他的武器怎么来的呢?”
“是同一个洞。这是我的短矛,你看这个记号。”
“不是来的。”
父亲俯下身,从坑里捡起短矛,啧啧嘴表示他的担忧。
“什么叫不是来的?”
他们在穆瓦纳图先前挖坑的树旁停下来。树根现在看起来更暴露了,它们紧紧抱着大地,仿佛在宣称自己的专有权。
“它们出生在这里。它们是活的。”
他拄着扫帚,把它当作手杖,重重地合上大门,走到街上。两人沿着小路走,穆瓦纳图陷入深深的沉默,父亲趿拉着他的靴子。把那两只绑在脚背上的鞋掌称作靴子着实大度。
他请儿子帮忙收集所有武器,然后分类堆放。短矛一堆,长矛一堆,盾牌放在另一堆。老卡蒂尼逐一地查看每堆武器,仿佛一位检阅军火库的将军。最后,他说:
“武器不能被埋葬。它被藏起来,等待下一场战争。现在我们去看看那个坟墓。”
“就这样放着吧,让武器离坑远远的。我们赶紧从这儿离开,越快越好。走的时候不要回头看。”
“您也埋葬了您的武器?”
他走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准备生火,穆瓦纳图拉着一张犯了事的脸。他和我讲了埋葬步枪的失败经历。
“你挖的正是我之前挖过的地方。我在那里藏起了我的短矛。”
“中士问起我了?”
“您说什么,父亲?!”
“他说他想你。我去还制服的时候必须给他个回复。枪我不还了,但是这身制服要还。等恩昆昆哈内的人来了,我可不想被错认。”
“我要告诉你:我是那个坑的父亲。”
他坚持让我告诉他要给葡萄牙人带什么口信。我沉默了一会儿,猛地起身,吓了可怜的穆瓦纳图一跳:“脱掉衣服,弟弟。我是你姐,这是个命令。脱下这该死的制服。”
他慢慢地卷起一支烟,仿佛在寻找勇气。“没有人喜欢烟叶和烟。”他总是这样对我们说。烟民的乐趣在于被时间消磨。他咳嗽了一阵,噎着嗓子,含糊道:
“现在?”
“发生的是还未发生的事情。”
“就是现在。”
“别吓我,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裤子、衬衣、外套落在地上,仿佛一声叹息。我捡起这些衣物,扔向火堆。不消片刻,就在穆瓦纳图惊慌的注视下,火焰吞噬了衣服。在他抱怨之前,我怒气冲冲地说:
“你在树林里找到的东西既无法解释,也不能为人理解。”
“就是穿着制服的男人强奸了村里的女人。”
在房间的一角,卡蒂尼坐进椅子里,忧愁击溃了他。他脱下帽子放在膝上,一阵长长的沉默后,坦言道:
这种事是臣服于战争的男人做的。他们创造出一个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女儿的世界。战争需要活在没有女人的世界中。
“一些事情不能在大街上说。我们进屋吧。”
在察觉到父亲快要进门时,我的弟弟害羞地离开了。卡蒂尼松开绑着的旧鞋掌,嘟嘟囔囔,仿佛在对大地说话:
扫地是他现在唯一的任务。穆瓦纳图讲述林子里发生的事情时,他也没有放下扫帚。当着邻居的面,他不能表现得慌张。某一刻,他靠在扫帚上,拉下帽檐遮住额头,低声说:
“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饭。”
他发现父亲正忙着打扫后院。父亲以前说,扫地就像钓鱼,都是没有用的事。母亲去世后,父亲已经放弃了自我。“我越不像活着,他们就越不会想杀我。”他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唯一的女儿,只怕他早已丢下财产、房子和自身。当然,他需要多花一些时间才能摆脱蒸酒器和马林巴琴。
我的脑中闪现了一生的重担:比起爱情,恩科科拉尼的男人更需要女人按时为他们做饭。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与所有恩科科拉尼的男人都一样,活着就是为了有人伺候。我身上重现了女人古老的职责。
在门口脱下靴子后,穆瓦纳图匆忙将马提尼-亨利藏到柜子后面。接着他找到父亲,坦白了发生的事情。更确切地说,未发生的事情。
父子两人在院子里老杧果树下的桌边坐下。我做的事和母亲在世时一样:拿来一个水罐和一条毛巾,供男人们洗手。我默默地端着饭菜,就像倾听母亲的缺席。卡蒂尼烦躁不安,他大口啜饮着恩索佩酒,当他开口时,声音被黏住了:
西帕依士兵没有完成任务:他踉踉跄跄,匆忙回家。他拖着步枪,仿佛拖着一把没用的锄头。这样的巧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埋葬一把枪,挖出了一个老军火库。
“你刚才命令你弟弟脱衣服了?现在我命令你:站起来,我的女儿。站起来,解开裹裙。”
再睁开眼睛,穆瓦纳图看见一支短矛。这就是出现金属声和火花的原因。他翻动短矛旁边的沙土,洞底出现了长矛、弓箭。武器数不胜数。所有的战争遗存都出现在他脚下。
就连穆瓦纳图都鼓起勇气表达了他的气愤,但是父亲又重复了他的命令。我迟迟没有听从。父亲喝醉了,艰难地组织语言:
穆瓦纳图使劲将铁锹插入炙热的沙土里。这时,他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他又愤怒地挥铲,仿佛杀蛇一般。又一道火花闪过,大地似乎在冒光。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使西帕依士兵看向天空,祈求帮助。整个太阳印入他的瞳孔,阳光的漫溢使他失明。这便是他的意图:让死者暂时消失。活着和死了的神灵也都忘记他。
“你,我的女儿,你很聪明,做的梦都离这里很远。告诉我,伊玛尼:那个白人看过你吗?他碰过你吗?”
他在开始挖坑前抚了抚枪。“乔皮族?”他高声问,为自己的话感到奇怪。
“父亲,请不要……”
“我在这儿呼唤你们,乔皮族的战士!”
“闭嘴。我不是说让你脱衣服吗?”他又提醒我。
这就是死于战争之人所面临的残酷之处:他们永远不会停止坠落,就像死亡的蝙蝠,爪子卡在了时间里。即便如此,穆瓦纳图还是挺起胸膛,结束了念叨:
我松开系在腰上的布,完全赤裸,我一动不动,手臂像士兵一样垂直。我头发凌乱不堪,双腿纤瘦,细长伶仃,我的身体比身旁噼啪作响的火光还要轻。
“我不记得还有谁了。可恶的战争……”
“你瘦得像一颗子弹。”父亲评论道。
微弱的低语从他的口中溢出,但是每个名字他都念得像给老人和小孩穿衣服一样小心。某个时刻,他突然在稠密的沉默中陷入窘迫,然后抱怨道:
卡蒂尼·恩桑贝惊讶于我的模样。我那么像个女人,盛满了妻子那种深深的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安静下来。他看着地上跳动的影子,命令我重新穿上衣服。他接着说:
正值中午,岿然不动的时刻,大地吞噬了影子。在神圣的树林里,弟弟以豹子一般的小心,踏在影子上,直到选中了一棵大树,它的根系钻出地面,好像深色的手肘。他要在那里挖墓穴。他跪在地上,含含糊糊地开始单调冗长的念叨。他是在祈祷吗?不。他是在念战争中倒下的人的名字。
“子弹是活物。所以它们才杀人。就是因为它们还活着。你呀,我的女儿,你像一个死物。”
最让他烦恼的不是记忆,而是葡萄牙人的建议。向死者撒谎?中士也许是强大的人。但他却不懂,在这里说了算的是别的神灵,它们和土地一样古老。他再次向墓地走去。
他的结论是:“没有一个白人会想要这样的你,既不柔软,也不丰盈。”既然母亲已不在世,我便不会再说我出生时就骨瘦如柴。
因为这些记忆,西帕依士兵很想踢一脚中士的宠物母鸡。他没有踢她,而是啐了她一口。唾沫星子挂在鸡冠上,母鸡的眼神却依旧冷漠而空洞。穆瓦纳图想成为这样的人:没有内里和外在,感觉不到内疚和疲惫。
“你现在瘦,以后不会了。因为你腰上和大腿上有文身。看见了吗,穆瓦纳图?”
“永远不要问一个黑人好不好,下一秒,他就会问你要东西。”
“我不能看,父亲。”
年轻人挥挥手,含含糊糊地告别。他的笑容很悲伤:葡萄牙人怎么会想他,这些个月以来他从没和自己说过话。每次有白人访客想和他打招呼,问他好不好,中士都会打断他:
“但是你已经看过了她的身体。”卡蒂尼·恩桑贝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没有男人可以抗拒那些文身。这样,葡萄牙人知道你不会溜走,当他……”
“告诉她我翻出了一些新布,如果她愿意,可以过来。你也是,穆瓦纳图,过来看看,我想念你。”
“葡萄牙人有其他习俗……”
“伊玛尼还在难过。仅此而已……”
“够了,伊玛尼。现在来这儿,来喝点儿酒,忘了你是谁:一个可怜的黑人姑娘,冒着土气……明天你就回去葡萄牙人的家里,迷得那个外国人晕头转向,就像这篝火的火苗一样。”
“你姐姐呢?她再没来过……”
他给我倒酒的时候,我在想:是的,我是一颗有文身的子弹。我会射中那个男人的心脏。我要永远离开这该死的村庄。
穆瓦纳图往后退,他的手像布一样绞在一起。葡萄牙人第一次害怕起这位愚钝的哨兵。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穆瓦纳图经历了严重的退化:他又变成了黑人。而既然他再一次成为黑人,就不再值得信任。中士的不信任越来越强:如果那孩子的枪可以用来杀人呢?那丢掉枪或许更好。他假装懊悔的样子,同意埋葬马提尼-亨利。穆瓦纳图走之前,他还喊道:
天亮了,灰蒙蒙的。母亲去世后罗西舅妈就在我家帮忙。她在出门下地前穿上了厚衣服。在恩科科拉尼,只要黎明变成灰色,我们就开始准备过冬。或许那天极为炎热,但是,只要是阴天,我们就都会穿上厚衣服。在恩科科拉尼,天色比温度更有发言权。颜色有如此权威,以至于我们都没法给它们取名。
“不要这样说我的母亲!不要……”
那个灰色的早晨,舅妈罗西穿着厚衣服去了地里。她的身上背着全世界的悲伤。到了地里,她叉开双腿,慢慢弯下腰,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星。锄头在她手中起起落落,像一把刀刃在犯人的脖子上抖动。那个被判刑的人是她自己,无力扭转自己的命运。
“随便告诉她点什么。撒个谎,告诉她你埋掉了那把该死的枪。她永远不会去确认你的说法。”
渐渐地,舅妈陷入一阵不可抑制的哭泣,但她没有停下锄头,她的身体在完成大地的舞蹈。她很快听到一声金属的脆响,好像锄头刮到了一块石头或骨头。她用手指拨拉着沙子,看见那里埋着一把手枪。她忙跑去叫邻居来。女人们觉得最好不要碰那把武器,她们能做的只有填回旁边的土,装着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当她们刨土掩埋发现的物品时,却挖出了数以百计的子弹,它们都一个样子,就像水塘里长出的蝌蚪。她们急忙收起锄头往回跑。
“如果我不把枪埋了,母亲来我梦中时,我怎么向她交代?”
一回到家中,舅妈就告诉我们发生的事情。两个男人保持沉默。那是一种把握先机的沉默。直到舅舅穆西西开口:
“觉得?如果我是你,我会交还这把枪。况且你不当哨兵后就应该这么做。你要归还枪和制服,就那件你还穿在身上的制服。枪支、弹药,还有你自己,都属于葡萄牙王室。”
“明天你去远点的地方锄地。但不要一个人去。带上其他人。”
“我觉得我没忘。”
半夜,穆瓦纳图在家中头晕目眩地醒来。母亲又来找他。她来提醒他未完成的任务。他要埋葬的不光是自己的武器。
“难道你已经忘了,给你这把枪是去杀上帝和葡萄牙的敌人的?”
“所有的武器?”儿子问。
“是您给我的。枪和制服。”
“所有的。葡萄牙人的也是。”
“你想要建议?那告诉我:这把枪不是你买的,对不对?你记得是谁给你的吗?”
“我们不能掩埋葡萄牙人的武器,母亲。”
“对不起,我的中士。我只是来征求您的意见。”
“你不明白,我的儿子。不是战争需要武器。相反,是武器催生了战争。”
穆瓦纳图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疯狂举动得到祝福。因为他,勇敢的士兵穆瓦纳图,基督徒和受洗者,是如此无助与困惑。比如他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一把步枪要起人名。“马提尼-亨利”?出于应有的尊重,和对神祇的敬畏,黑人从不会给武器取人名。
第二天清早,舅妈匆忙冲进家中。她摇晃着睡梦中的丈夫:
“你想让我干什么?和你一起去,为下葬祈福?”
“战争,老公……”
“我是打算这样做,我的中士。”
“发生什么了?我们被袭击了?”
“你要干什么?把武器埋了?”
她点头确认。舅舅穆西西赶紧起身,他光着身子穿过房间,从兽皮口袋里拿出一把老步枪。他大声叫着穆瓦纳图。外甥很快出现,双眼熠熠生辉,手里握着步枪。
一开始,葡萄牙人装作置身事外,但片刻之后,他抬高声音,惊讶地问:
“发生什么了?”他问,“恩昆昆哈内打来了?”
走下伊尼亚里梅河谷,弟弟脚步虚浮,摇摇晃晃,暴露了所有的不安。然而,他突然改变方向,向军营走去。他打算在履行承诺前和热尔马诺中士谈谈。他尽管离开了哨兵的岗位,却没有忘记士兵的纪律。如此严重的不驯需要得到祝福。
“我不知道,我没听到枪响。”舅舅说。“他们从哪儿来的?”
她什么都不懂。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一个卫兵和一个卡布韦尼,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异教徒。他如何能变成一个单独的整体?如何能再次只作为她的儿子存在?
舅妈罗西一动不动,仿佛感受到家里看不见的存在。终于,她小心地指向地上。
“它是我与生俱来的武器。”他与母亲争辩。
“我不明白,”舅舅说,“房子下面有人吗?”
去墓地的路上,弟弟掂了掂这支步枪的重量。当这位自我想象中的士兵走步时,他从未感受到沉重。相反,他觉得步枪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身体的延伸。
她点点头。“它们无处不在。”她的手指轻轻晃动,再次指指地面。
指令很明确,并非个人的心血来潮。埋葬卡宾枪之时,穆瓦纳图也将埋葬战争本身。
“到底是谁呢?”
“我不是在求你。”母亲命令道,“现在和你说话的也不只是我。这里有很多声音,他们都说着同样的话:丢掉这把步枪。”
“它们。”
这样念出来的名字在他眼里好似闪耀着勋章的光辉。我的母亲从未见过他如此小心地对待别的物件:清理外壳的专用布料,涂抹内壁的油,还有包裹枪管的毛毡。所有的重视都说明那不单纯只是一把武器。
有什么东西在房子的骨架里嘎吱作响。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坚定地说:
“破枪?给点面子,母亲,这可是一把马提尼-亨利。”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枪的名字,仿佛在给她描摹音节。
“是特桑贾特洛。祖父来找我们了。”
“丢掉这把枪,我的儿子!把这把破枪埋在河边。”
“闭嘴,伊玛尼。我再问一次,老婆:地板下面有人吗?”
这场墓地之行,穆瓦纳图要去完成一个任务。自从回家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个梦。梦是这样的:母亲在上吊的树顶上命令他丢掉步枪,再也不要假装是葡萄牙人的西帕依士兵。
“是它们,那些武器。”
除了肩上扛着的铁锹,穆瓦纳图像阅兵一样,庄重地在左臂架着他的步枪,一把马提尼-亨利。这回,我的弟弟不能用“播种”这个词。因为他其实是去埋葬他的武器,这把步枪在想象的战斗中与他并肩作战,对抗恩古尼侵略者。这样,他将埋葬一部分的自己。另外一部分早已埋葬在理性的深处。
罗西低声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她又一次出门去垦荒,这一次去得更远,在河岸边。然而,不一会儿,她又找到了不祥的物件: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她瞥见一块马的头骨落在鹅卵石上。此外,还有一个马鞍和一副马镫。在她的脚下,躺着一匹曾在她梦中飞驰的骏马。谁知道这是不是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本人的坐骑呢?
然而,那天早上,穆瓦纳图·恩桑贝做了一个决定。他拿着一把铁锹走向村里的墓地。外头来的人不会称村子北边的河边灌木丛为墓地。但正是在那片神圣的灌木丛,安息着恩科科拉尼最古老家族的逝者——我们称他们为“土地的主人”。白人叫“埋葬”,我们叫“播下死人”。我们是土地永远的儿女,我们给死者的馈赠一如土地给种子的赠礼:孕育重生的睡梦。
头骨周围散落着无数的子弹壳,舅妈罗西发誓,这些子弹壳长了脚,像贪婪的虫子,吞噬着路过的一切。这支地下军团挖出的地道延伸到整个世界,即使逃到远处,还能听见它们用爪子刨地的声音。女人们四处逃散,高喊着得赶忙逃离那处。
母亲去世后,穆瓦纳图又搬回家住。父亲接受了他,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和他不说话,也不理会他。那个回家的人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借宿的客人。穆瓦纳图似乎不那么愚钝了,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重新长出了根。我们担心地看着他。因为他的手臂长成了步枪的模样,这几个月来,他夜以继日地扛着枪。
“我们完了。”她得出结论,仍保持着克制而庄重的站姿。“我们将死于饥饿,因为再也没有土地耕种了。”
士兵获得制服;人类失去灵魂。
这就是恩科科拉尼:战争把大地变成一个墓园。一个装不下任何死人的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