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的平均坡度是百分之一,这个比例相当不错。亚历山大亲自勘察、设计了这条线路。他在距离谷底一百英尺的山坡上修筑铁路,让火车尽可能在同一个高度平稳运行。为了修这条路,他在流水潺潺的河湾架设了十座很结实的、高高的木头桥梁,开凿了两条三百码长的隧道,还从高地开凿出九条通道。因为他用的是中国工人,施工中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用什么语言赞美他们都不为过。这些人宛如一台台充满活力的机器,永远不知道疲倦,只是不停地工作,工作。
从拉特沟到金罗斯按照标准轨距铺设的铁路,离开拉特沟之后,先向西南延伸二十五英里,然后向东南延伸七十英里,便全线贯通。政府也在修铁路,从拉特沟到巴瑟斯特全长只有五十英里,从一八六八年开工至今没有完成。这种鲜明的对照让亚历山大越发体会到成功的喜悦。
这条铁路每英里造价八千英镑,总共耗资八十四万一千英镑。这笔钱都是天启公司从悉尼银行而不是英格兰银行借的。英格兰银行为此项贷款担保。条件是天启公司将应交纳的税款折合成黄金支付它们。这并不奇怪。英格兰银行已经从天启公司吸收了比这种间接资金多得多的黄金。瓦尔特·莫德林先生信心十足地对董事们说,今后许多年,黄金还会源源不断地从天启公司流人他们银行。亚历山大和茹贝是他们的客户。查尔斯·丢伊愿意把钱存在悉尼银行,孙楚则把钱存到东方的贸易中心——香港。
“我也是。他不想要女儿。”另一个伊丽莎白说。
亚历山大以分期付款的形式,从英格兰大北铁路公司买了两台相似的、已经淘汰的机车。其实这两个火车头的性能和状况良好,价格却比从殖民地铁路公司购买新型号的机车便宜得多。
“不,”伊丽莎白悲伤地说,“我希望生个女儿。”
机动车厢也是通过不同渠道从英国购买的。有一节车厢是冷藏车,因为塞缪尔·莫特先生在拉特沟和悉尼的冷冻工厂已经全面运行。天启铁路不需要这节车厢的时候,就把它租给政府铁路。这种时候很多。两节车厢之间装着弹簧缓冲器和弹簧连接杆。亚历山大最大的焦虑是刹车系统。现在的刹车系统比较落后,用来刹车的连接杆安装在车身下面,遇有情况,需要几个人从火车不同的地方同时用力,才能在一英里以内让火车停下。听说威斯汀豪斯(7)发明空气制动器之后,他立即从西屋电气公司订购了这种气闸,要求他们尽快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运来。
“当然不会。对这个孩子,他又没作多大的贡献。他不就是在那片刻之间舒服得哼哼几声,剩下的麻烦都由你自己承担。你喜欢你自己,难道不是吗?”另一个伊丽莎白问。
客车是一节新车厢,三十英尺长,八英尺宽,车轮非常结实。车厢里设有一个软席包厢,专门供天启公司董事们乘坐。其他部分两边都是很舒服的软座,中间是一条通道,供别的乘客乘坐。这些乘客按二等车厢的价格付款。车厢还有一项革命性的创新——专门搞了一个卫生间。这得归功于茹贝的唠叨。
“可我怀着他的孩子。我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这个孩子?我会吗?”伊丽莎白说。
“你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车轮呀、火车头呀、气闸呀,”茹贝在最早召开的一次董事会上说,“但是,设计、拥有、经营火车的人居然想不到给乘客搞个厕所,真丢人!哦,你们男人倒挺美!拉开车门儿就能痛痛快快撒尿,着急了还能脱下裤子拉屎。女人就麻烦了。从悉尼到伯温菲尔斯九个小时,就得强忍着。一直忍到火车停下,女人们才发了疯似的向站台上的厕所跑去。政府铁路我管不了,可是天启铁路,我有权踢他的屁股!我警告你,亚历山大,弄个厕所,否则,你这辈子就别想安生!”
“你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不喜欢他。”另一个伊丽莎白说,“他折磨你。”
一八七五年十月下旬,天启铁路正式开通,耗资一百一十一万九千英镑,包括机车、机动车辆、客车(含卫生间)、冷藏车、转车台(8)、天启金矿的装运设备、金罗斯的卸车设备、机车库、道岔系统和其他几十种设备。尽管这是一项巨额开支,天启公司的董事们谁都不认为修这条铁路是个愚蠢的错误。在未来的岁月里,光运煤一项,就可以赚十倍的利润。因为矿山的黄金产量越来越高,有的矿石含金量那么高,居然没有搀杂石英石和页岩。亚历山大在最初发现的那条矿脉的基础上,又发现了几条品位同样高的矿脉。
“对亚历山大,我甚至连喜欢也谈不上了。”伊丽莎白说。
金罗斯城的居民们不敢相信他们的运气这么好。砂金淘完之后,城里的人口下降到两千。所有干活儿的人其实都受雇于天启公司。虽然亚历山大不愿意在市议会担当什么职务,但是茹贝和孙都有个头衔。孙的侄子孙波还是镇议会的职员。他在悉尼私立学校念过书,精明强干,英语不错,只是带英裔澳大利亚人的口音。矿工和车间、工场的工人大都是白人。镇议会的雇员都是中国人。他们都喜欢种种地、锄锄草,不愿意下井或者在机器轰鸣的车间干活儿。孙波的工作,用亚历山大的话说,就是拆除淘金时期遗留下的设备和建筑物,用矿山开出来的碎石铺马路,建造市政厅和办公楼,到新南威尔士州政府泡蘑菇,要求他们投资建一所学校和一座医院。一所可以容纳三百名小学生的学校已经就绪,不过教室设在一座抹灰篱笆墙围起来的大厅里。医院还在波顿医生住宅旁边一幢木头房子里。他们还准备在镇中心广场建一座公园。公园四周是市政厅、金罗斯饭店、邮局、警察局和各式各样的店铺。
“议论议论她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议论的事情。”另一个伊丽莎白说。
火车将煤大量运来,这就意味着金罗斯可以使用煤气。孙波四处活动,希望找到足够的资金,两年内铺设煤气管道通到私人住宅。不过,金罗斯饭店很快就接通了煤气。山姆·文非常高兴,在煤气灶上做饭太好了。
因为没有人可以倾听她的心声,她便学会自己和自己对话。这种举动当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至少可以宣泄心中的感情,得到某种程度的慰藉。“最好让苑贝公开站出来,你同意吗?”伊丽莎白问道。
认为这里中国人太多而且嘟囔着发牢骚的都是临时来这儿的人,比如来这儿做买卖的商人。可是,他们很快就明白必须闭上嘴巴。金罗斯的白人都知道,这座城市真正的掌门人亚历山大决不容忍有谁和中国人作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满族人和澳大利亚各地的中国人从人数上相比差得很远,但是他们在金罗斯人口增长的速度却很快。在金罗斯,他们过着和平安宁的日子,可以放心大胆地做自己的事情,不必担心被警察逮捕,不必担心在偏僻的小巷被人袭击。在金罗斯,中国小孩和白人小孩一样,五岁上学,一直上到十二岁。亚历山大特别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儿建一所高中。可是,无论金罗斯的白人还是中国人,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没完没了地念书。亚历山大能够办到的恐怕只是给为数不多的勤奋好学的“尖子生”奖学金,送他们到悉尼读书。就连这一点,有时候也会遭到家长的反对。他们害怕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有了文化之后,就用高人一等的口气和他们说话。这种自卑心理让亚历山大惊讶不已。他来自一个把教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国家。他已经注意到,澳大利亚人不热衷于让孩子们接受比自己受过的教育更高的教育。中国人也一样。他想,要让大家改变观念,需要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会像苏格兰人一样重视教育。教育是摆脱贫穷和耻辱、打开富裕之门的钥匙。看看我的小妻子,只念过两年书,不会写也不会算。她也许会说,她并不愿意嫁给我,可是自从成了我的老婆,她便重新开始学习。现在,她词汇量多了,也会表达自己的思想了,瞧她攻击我和茹贝时那副样子,伶牙俐齿,振振有词!如果在苏格兰的金罗斯,她可不会有这个本事!
“我想,她一定最清楚你该不该唱歌。”
十月下旬,天启铁路开通的时候,身怀六甲的伊丽莎白因为身体不便没有参加庆典。不过,她还可以以女主人的身份出席晚宴,招待从悉尼来的那些达官贵人。这些客人有的满脸通红,因为金罗斯的火车比巴瑟斯特通得早。在拉特沟,巴瑟斯特的居民们对这件事情怨声载道。
“詹金斯小姐认为我不应该唱歌。”
伊丽莎白终于见到了茹贝·康斯特万。她是不可能从贵宾名单中划掉的人物。应邀出席庆典的宾客除了丢伊夫妇留在金罗斯府邸外,其他人都在金罗斯饭店。
“她的声音浑厚。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
客人们上到山顶之后,一个个气喘吁吁,赞叹不已。尤其那些女士,从来没有见过索道车,既害怕又觉得新鲜。伊丽莎白穿一条裁剪合体的钢蓝色缎子长裙,戴着亚历山大为这个仪式特意给她买的首饰:白金镶嵌的蓝宝石和钻石。蓝宝石比普通深蓝色宝石颜色更浅,更透明。两只手自然也珠光闪闪,一只手戴着钻石戒指,另外一只手戴着那枚用电气石特制的宝石戒指。
“我恐怕连歌词也看不懂。”
怀有身孕越发增加了她的美丽。她举止端庄,言语矜持,头颅高昂,脖颈颀长,乌黑的秀发盘在头顶,发髻四周插着蓝宝石和钻石簪子,显示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伊丽莎白!站在家门口,站在你不忠实的丈夫旁边,微笑,微笑,微笑。
“就像歌剧中的首席女主角。不过,她唱女低音。给女低音写的歌不多。”
她自然并不认为茹贝老练、圆滑,但必要时,茹贝确实足智多谋。她坐最后一辆索道车、最后一个上山。孙身穿满清官员全套华贵的服饰陪伴着她。她已经请求亚历山大原谅,这个场合,她派不上什么用场。
“对你来说,那可太好了。她唱歌吗?”
“不管怎么说,”她说,“你应该在举行这次活动之前,安排一个场合让你妻子和我私下见上一面。让这个可怜的小荡妇应付一火车势利小人已经够她受了,还得对付我,就更难为她了。”
“就像音乐会上演奏的钢琴家,充满了激情。”
“我情愿你第一次和伊丽莎白见面的时候,周围有一大帮陌生人。”亚历山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她仿佛中了邪,有时候显得神经兮兮。”
“茹贝也弹钢琴吗?”她很有礼貌地问。
“神经兮兮?”
“你弹钢琴和做爱一样,没有一点儿激情。甚至可以说,没有表达出任何一种感情。弹琴的技巧都得归功于詹金斯小姐,她教你一定非常卖力。遗憾的是,你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你这个人就喜欢保守秘密,对吗?”这话很伤人。不过,如果说亚历山大变得更冷酷的话,伊丽莎白已经变得极具忍耐力。
“仿佛和小精灵们一起云游四方,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是萨默斯说的。萨默斯太太很怕她。坐在钢琴旁边上音乐课的时候,一切正常。可是,詹金斯小姐一不来,她就独自一人下山。”
从那以后,亚历山大对伊丽莎白的态度变得冷淡了,尽管他回家吃饭的次数比以前多,而且吃完饭,晚上总和她待在一起。她对音乐的兴趣越来越大,钢琴进步也很快,可是亚历山大总是拿她取笑。
“既然这样,”茹贝生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西奥多拉去呢?即使不教课也应该让她去呀。你那位可怜的小妻子一定孤单得要命。”
听完他的叙述之后,茹贝下结论道:“我对你说过,她是个冷血动物。有的女人什么办法也激发不起她们的性欲。她就是其中之一。就像根冰棍儿。你是做爱高手。如果她对你都没有反应,这个世界就没人能让她春情激荡了。所以,你能在哪儿找乐就到哪儿找吧,亚历山大。”她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她在上面的天堂,我在下面的地狱。我一直就知道,地狱比天堂更热闹。因为这里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你得设法应付两个女人。哦,这可太难为你了。”
“如果你想说,我怕花钱才不让詹金斯小姐来,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茹贝!”亚历山大恼怒地说。“她攒了点钱,想到伦敦度假,我又给了她一些作为津贴。我可不是小气鬼!”
他想,今天晚上对他可是个沉重的打击——伊丽莎白不爱我。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认为,只要轻轻地、充满柔情蜜意地抚摸她现在已经为我裸露的身体,我的“好日子”就一定会到来。她的欲望会被我的爱抚唤醒,她会呻吟着,喃喃着,用柔软的手、丰润的唇探索我的身体。如果我引导她,她就会充满爱意地抚摸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阴暗角落”。但是,今晚让我疑云尽散,我的妻子将永远躲闪那个“角落”。坏透了的默里牧师,你对她施了什么魔法,让她一辈子受你的毒害?她把性看作堕落。如果她真的爱过什么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哦,上帝帮帮我,在我想要抚摸她的时候!
“是的,你不是小气鬼!你只是个笨蛋!”
亚历山大没有径直去金罗斯“打搅”茹贝。他先向门前那片草地走去。从屋子里射出的灯光洒在草坪上,留下一道道金辉。
亚历山大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男人无论怎样做,也讨不了女人的欢心。
临睡前,她心里想,茹贝和孙王爷生的那个儿子长得什么样呢?真是奇异的结合。那孩子十一岁,为了将来飞黄腾达到英格兰读书去了。我想,他的母亲之所以送他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一定是为了隐瞒他不光彩的出身。她可真聪明。
茹贝身穿红宝石色长裙,戴着全套红宝石首饰,看起来雍容华贵。如果她不得不和伊丽莎白在众目睽睽下见面——有的人知道她和亚历山大还是情人——至少要让伊丽莎白看到,茹贝不是她想象之中那种躲在小巷里拉客的妓女。这个姿态既可以压一压伊丽莎白的气焰,同时也杀了自己的傲气,尽管当她挽着孙的胳膊一级一级走上台阶的时候,心里清楚,也许亚历山大的妻子压根儿就没有理解她传递的这个信息。
“很好,”她说,“去金罗斯打搅茹贝去吧。”
她自己的好奇心当然也被激起。人们传说,金罗斯太太相当漂亮,而且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美。之所以难以言传,因为她温文尔雅,沉默寡言。然而,茹贝心里非常清楚,实际上,在金罗斯,谁也没有见过她。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萨默斯太太。而在茹贝眼里,玛吉·萨默斯是个心怀恶意的贱女人。
“也许什么都不是,”亚历山大说,用海绵擦了擦她的脸。“只不过是孕妇晨吐晚上发作罢了。”他拉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上床睡觉去吧。我保证不打搅你。”
因此,当茹贝的目光落在伊丽莎白身上的时候,她看到的比亚历山大希望她看到的东西还要多。伊丽莎白个子不太高算是个缺点,但是精气神儿十足,而且人长得确实漂亮。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不施粉黛,不抹胭脂,朱唇两点也没有抹口红,眉毛和睫毛都很黑,用不着再描画。但是,就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潜藏着惊慌和悲凉。茹贝出于本能知道这种神情和她的出现没有关系。亚历山大挽起伊丽莎白的手,拉着她往前走,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目光闪烁,流露出懊丧,嘴角不易觉察地向上翘了翘,显示出一种厌恶。哦,天哪!茹贝想。一颗心融化了一样。她讨厌和他肉体接触!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选择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做新娘时,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十六岁,那么敏感的年龄。对于人的一生,成也好,败也罢,那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
“是喝多了雪利酒还是听多了家里的故事?”她气喘吁吁地说。
伊丽莎白看见那个严厉而又警惕性很高的女人挎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走了过来。他们俩都身材高大,显示出庄重、高贵的气质。孙穿着皇家成员才能穿的红黄两色长袍,茹贝穿宝石红晚礼服。她认识孙,凝视的目光落在茹贝身上,看到她那双非比寻常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绿,难以置信的和善。这可是她始料不及的,也是她不想看到的。茹贝以一种女人对女人的心情对她表示怜悯。你也不能把她看作娼妓,从服饰到言谈举止,到略带沙哑的声音都显得高贵、典雅。伊丽莎白注意到,她说出的话简直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很难让人想到她来自新南威尔士,更不会让人想到她那样的家庭背景。她没有炫耀她那丰满性感的身材,而是以女王般的庄重飘然而至,好像她拥有整个世界。
她在椅子上坐下,蘸着马槟榔沙司吃冷鸡肉鲜慕思(6)——她的丈夫在两道菜之间,非吃酸果汁冰糕不可——然后看了一眼鱼片。她想吃鱼,可是,河里的鱼都是死鱼,悉尼离得又太远,很难运过来。她只看了一眼黄乎乎的蛋黄酱,就急匆匆跑到浴室,把刚吃下去的鸡肉鲜慕思和果汁冰糕吐了出去。
“你能来,真好,康斯特万小姐。”伊丽莎白悄声说。
“很漂亮。”她淡淡地说,把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这下子她的两只手套就相配了。
“你能来迎接我,真让我高兴,金罗斯太太。”
“我从一个巴西商人那儿买了一块西瓜电气石(5),”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自己的位子跟前。“这是送给准妈妈的礼物。海蓝色为你生的男孩子,粉红色为你生的女孩子。”
茹贝和孙是最后一对客人。亚历山大从门口走过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该让妻子,还是让情人,或是让最好的朋友挽自己的胳膊?按习俗,这种场合不应该让妻子挽自己的胳膊;可是按习俗,也不应该让情妇来挽。然而,又怎么能让妻子和情妇走在他和孙的后面昵?
餐桌上,她那边放着一个天鹅绒小盒子。看到这个盒子,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一下。打开盒子,一枚戒指出现在眼前。戒指上镶嵌着一块足有一英寸长的矩形宝石。宝石一边是海蓝色,另外一边是粉红色,四周还镶了一圈钻石。
茹贝帮他解决了这道难题。她推了孙一把,让他和亚历山大走到一起。“先生们前面走!”她乐呵呵地说,然后压低嗓门儿对伊丽莎白说,“这局面可真有意思。”
她心里想,我输了。我输了……但是,怎么会是这样呢?弄了半天,倒是我错了,我信仰的那些东西受到了莫大的嘲弄。他怎么能打败我呢?他怎么能胡搅蛮缠硬说和茹贝·康斯特万这个妓女继续交往理所当然呢?
伊丽莎白向她报以微笑:“可不是嘛。谢谢你让我轻松了许多。”
他站起身,顺手把她拉起来。“倘若这样,亲爱的,我就无话可说了。难道不是吗?我不想为自己开脱。一句话,你嫁了个不得不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的男人。一个给我带来生儿育女的欢乐,另一个给我带来性的快乐。吃饭去吗?”
“可怜的孩子,你是一个被他们扔到狮子群里的基督教徒。这回呀,让我们把亚历山大扔到狮子群里,”茹贝说着把手伸过去,挽住伊丽莎白的胳膊,“我们让他黯然失色,这个坏家伙。”
她舔了舔嘴唇,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让他作为最后的结论来接受呢?“关于选择的事儿,不管你说什么,亚历山大,你都不是我的选择,永远不是。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当个老姑娘。我不爱你!我也不相信你爱我。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会找茹贝·康斯特万寻欢作乐。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就这样,她们面带微笑,手挽手走进大客厅,心里一清二楚,这屋子里所有女人,包括康斯坦斯·丢伊在她们俩的映照下也都黯然失色。
在伊丽莎白看来,亚历山大对做爱的这番解释无异于晴天霹雳。他说的这番话和她以前接受的教育完全两样,和跟他做爱时的感觉也全然不同。他的所作所为之所以尚可忍受,仅仅因为上帝就是这样造就了人类,上帝就是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繁衍后代。别指望她会咕哝着表示反对,或者快乐地沉迷其中,或者充满激情地配合他的一举一动。想到他的手指侵入自己最隐秘之地的时候,他真的认为她欢迎那温柔的触摸吗?不,不,不!她为了满足肉欲、寻求快乐,真的喜欢做爱吗?不,不,不!
几乎立刻宣布开饭,雇来的法国厨师慌了手脚。他原指望还有三十分钟供他准备饭菜。菠菜苏法莱(9)还没有弄好,只好先把冷虾倒在小盘里,再在上面资上蛋黄酱。这可是他烹饪史上的大失败!
哦,耐心点!涉及女人,涉及女人的麻烦事儿,他就没耐心了。她为什么这样谴责他呢?“你一定要明白,”他态度强硬、一字一顿地说,“男人肉体的欲望和老默里指责的罪恶差不多。如果在你的床上找不到快乐,我为什么不能和茹贝上床呢?我一直想唤起你的激情,想满足你,可是一切都徒劳无益。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我就像和裁缝制作的玩偶做爱。伊丽莎白,我希望满足和快乐是双向的。你容忍我上床,是因为你从小受的教育是一个女人必须尽妻子的义务。然而,这样做爱实在太糟糕了!你的冷淡把性的快乐降低到一种机械的行为,只是为了生儿育女,繁衍后代。那应该是双方充满激情的快乐,你和我共同的快乐!如果你能给我这些,我就不会找茹贝寻求慰藉。”
亚历山大很巧妙地把情妇和妻子分开——其实也只能分开,她们俩的座位离得很远。伊丽莎白坐在餐桌一边,右手是总督赫尔克里斯·鲁宾逊爵士,左手是总理约翰·罗伯逊先生。因为赫尔克里斯·鲁宾逊爵士太独裁,和总理关系不好,作为女主人,伊丽莎白就得极尽“调和”之能事,让大家都心满意足。然而,这个责任对她来说,未免太难。首先,约翰·罗伯逊先生是个豁唇,自然口齿不清;其次,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早已醉意朦胧。更糟糕的是,他那只手一有机会就摸伊丽莎白的大腿。
“茹贝呢?”她问道,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雪利酒。
亚历山大坐在桌子那头,右手是鲁宾逊太太,左手是罗伯逊太太。约翰·罗伯逊尽管是个臭名昭著的酒色之徒,名义上还是长老会教徒。他的妻子倒老实本分,不爱交际,平常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这次特意来金罗斯参加铁路开通庆典,足以说明亚历山大在州里的地位。
“这话听起来可不吉利,不过我承认,也有道理。人家只告诉你,这是命。”他又给她倒满雪利酒,想让她喝得天旋地转。“难道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伊丽莎白。一辈子不嫁人,那可是你这种服侍老爹到死的小女儿的命。难道你真的情愿当个老处女也不愿意嫁给我生儿育女、享受为人之母的天伦之乐吗?”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奇怪的是,我爱你。尽管过分拘谨,但是从里到外你都那么棒。”他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我以为你是只老鼠,可你不是,你的坚韧更胜于你的勇气。你是一头文静的狮子。对于我,这更有吸引力。你温暖了我的心。我很高兴,你是我孩子们的母亲。”
亚历山大一边凝视着盘子里的冷虾,一边想,这两个女人,一个是老于世故的傻瓜,一个是长老会的殉教者,我该对她们说什么呢?我可不擅长干这种事情。
“我怪他!当然怪他!”她大睁着一双眼睛,眼仁儿看起来和他的一样黑。“没有人给我选择的权力,因为女人显然都没有为自己择偶的权力。男人倒是随心所欲,娶妻生子。如果给我机会,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桌子那侧中间坐着茹贝。她右面是亨利·帕克斯先生,左面是威廉·达利先生。她恰到好处地和这两个男人卖弄风情,把他们撩拨得非常高兴。坐在旁边的女人们觉得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连气都生不起来。帕克斯和罗伯逊是政敌。州总理习惯于和他的对手争个你高我低了。如果罗伯逊这会儿占了上风,过一会儿,他就得压他一头。所以有必要把帕克斯和罗伯逊分开,就像必须把伊丽莎白和茹贝分开一样。孙还像平常那样风度十足,谁也不敢小瞧这个异教的中国人。巨大的财富可以给远不如孙前程远大的人镀一层金。
“不要指责我。这事儿得怪你贪财的父亲。”他说,故意做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
菠菜苏法莱终于端上来之后,大家觉得,虽然等了这么长时间,但是很值。果汁冰糕也非常可口。做冰糕的菠萝是从昆士兰用冷藏车运过来的。那地方盛产这种美味的水果。随后上来的是龙虾子烧鳕鱼,接下去是烤羔羊肉。宴会最后一道菜是用热带水果做的沙拉,水果拼成精美的造型,从生奶油中升起,就像茫茫云海中巍然耸立的火山。
她脸色苍白,好像病了一样。“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可是,你比默里牧师又强多少?亚历山大。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买了我,就像买了一块牛肉,不受良心的谴责。”
宾客们吃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期间,伊丽莎白渐渐进入女主人的“角色”,心情也越来越放松。那些互为政敌的宾客完全有可能互相攻击,搞得大家不欢而散,可是赫尔克里斯·鲁宾逊爵士和约翰·罗伯逊先生就像蜜蜂见了甘露莹莹的鲜花,都被年轻貌美的女主人吸引,顾不得争个你高我低了。如果说,约翰·罗伯逊先生因为这个漂亮女人身上有那么多长老会打下的烙印而有点沮丧的话,他也只能容忍,毕竟自己家里也有个笃信长老会的老婆。
“很好,如果你一定这样认为,”他平静地说,“茹贝·康斯特万就是我的情妇。不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要马上下结论,亲爱的。你先想一想,如果你十一岁就被哥哥强奸,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想一想,如果你像茹贝,像我一样,也是个私生子,你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把赫诺瑞娅·布朗也算上,茹贝·康斯特万也是我见过的最让我赞赏的女人。当然我对她的赞赏也超过对你的赞赏。你生活在一个狂热的牧师统治的小城里,他们将羞耻之心灌输给纯洁无瑕的孩子们,让你们浸透了褊狭、固执和伪善。那些牧师如果有机会一定把她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亚历山大却不像平常那样挥洒自如,他搜肠刮肚,和那两个对蒸汽机、炸药、爆破、金矿一窍不通、毫无兴趣的女人闲聊。而且,他估计约翰·罗伯逊总理一会儿就会因为教堂的事情兴师问罪,他得想办法应对过去,所以有点心不在焉。女人们一离开,“兴师问罪”就会以这样的口吻开始:金罗斯为什么不能拨一块地给长老会盖教堂?为什么天主教一个便士也不花,就能既盖教堂又盖学校,长老会在市里要巴掌大一块地,你们还开天价?好了,如果罗伯逊认为亚历山大会改变主意,就让他那样认为吧!金罗斯大多数居民不是信奉天主教就是信奉英国国教,只有四家人是长老会教徒。于是,他懒得听那些女人们聊儿聊女,一心想如何对付约翰·罗伯逊。他准备告诉他,他要捐地给基督教的公理教会和再洗礼派,让他们盖教堂。
如果他请求她宽恕,请求她原谅,他也许会慢慢赢得她的一片芳心。但是,他比一般苏格兰人骄傲得多,也倔强得多。他继续进攻,决心让她安分守己,少管闲事。他认为,她就应该处于这种位置。
一切都按正规宴会的程序进行。一上波尔图葡萄酒,女宾们便像一个人似的站起身,走进那间很大的客厅。男人们至少要喝上一个小时酒,才能再回到她们身边。这是一种为照顾女人上卫生间方便而形成的习惯,目的是避免她们在男人面前出出进进的尴尬。此刻,大多数女人都急着“出出进进”,于是这个“程序”开始了。
“用不着。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不正是你的真实思想嘛!你不应该为自己说真话而道歉。这太新奇了,简直让人耳目一新。”她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尖酸刻薄。“把你和康斯特万小姐……还是太太……的真实情况告诉我。”
“楼下有两个卫生间,”伊丽莎白对苑贝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上楼,到我的浴室方便。”
“刚才我说的话太粗野了,请你原谅,伊丽莎白。”
“你领路吧。”茹贝说,脸上挂着微笑。
她一边摆弄裙子上面的褶,一边低着头琢磨怎样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我虽然头脑简单,但是也已经看出你的用心,亚历山大。你需要一个无可指责的女人给你生几个继承人,可茹贝已经声名狼藉。我不傻,只不过年轻、没有经验罢了。而这两样很快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喜欢你。”伊丽莎白说。浴室里挂满了镜子,两个人对着镜子精心打扮。
“真讨厌!”他骂骂咧咧地说。
“好,这样看起来好多了。”茹贝说,摆弄着她的红宝石和钻石枝状头饰上插的羽毛。“是啊,我也以为我一定会痛恨你——针锋相对。可是,一看到你,我就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你没有朋友。可是,如果你想活得比亚历山大长,就得有朋友。他就像火车头,从一切反对他的人身上压过去,飞驰向前。”
“谁说的重要吗?这种事儿,迟早有人要说的。你可真可恶。峡谷里养着个妓女情妇,山顶上放着个为你守贞洁的老婆,两个人永远不会见面。如果她是个‘克娄巴特拉’‘美杜莎’,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你置我于何地?”
“你爱他吗?”伊丽莎白好奇地问。
“这是哪个快嘴的家伙说的?”他强压怒火问道。
“我爱他,至死不渝。”茹贝老老实实地承认。她的脸色变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但是伊丽莎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痛苦。“然而,再爱,我也没有办法嫁给他,即使我是个‘荣耀的妓女’。是的,我正是这样一个角色。你一步步成长起来,被培养为人妻。我却不是被培养、而是被糟蹋出来的。能成为亚历山大的情妇,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我觉得幸福。非常幸福。”
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一双眼睛。“我已经弄清茹贝·康斯特万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是你的情妇和妓院老鸨。你看起来还像个魔鬼,亚历山大。因为你有两副面孔。”
伊丽莎白似乎突然之间变得聪明起来,她心里想,我们俩真是处于两个极端。我是他的妻子,可是只要有可能,巴不得马上离开他;她是他的情妇,可是只要有可能,巴不得马上嫁给他。世界上的事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他端详着她,好像被她咬了一口,然后耸耸肩,又给她倒了半杯。“只能喝这么多。慢慢喝。你有什么烦心事儿?”
“我们最好下去吧。”她叹了一口气说。
“是的,再来点儿!别那么吝啬,亚历山大。”
“假如能找到一张双人沙发就好了。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伊丽莎白。比方说,你身体还好吗?”
“再来点儿?”
“很好。只是脚和腿有点肿。”
她一口喝了个精光,然后啪的一声把酒杯放在他们中间的小桌上。“再来点儿。”
“是吗?让我看看。”茹贝在楼梯口跪下,撩起伊丽莎白的裙子,用手指按着浮肿的小腿和脚背。“你水肿得厉害,宝贝儿。他没给你请医生看过?我不是说金罗斯那个老家伙——博顿医生。他根本算不上专科医生,是个典型的乡村庸医。你得从悉尼请个专家。”
“倒也是。”可他只给她倒了半杯白葡萄酒(4)。
她们向楼下走去:“我求亚历山大去请吧。”
“我想,喝一点点没关系。”
“不,我告诉亚历山大,让他去请。”茹贝怒气冲冲地说。
他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喝吗?”他说,那口气就好像她是个酒鬼。
伊丽莎白哧哧哧地笑了起来。“我真想看看你是怎样告诉他的。”她说:“那可就委屈你那两只可爱的小耳朵了。今天晚上,我的表现可是前所未有的文雅。”茹贝大声说,两个人一起走进客厅。“平常,谁都知道我尖酸刻薄,嘴比刀子还快。话说回来,开妓院的人没这两下怎么行呢?”
“谢谢,我想喝。”她很镇定地说。
“听说你开过妓院之后,我觉得你令人作呕。”
“饭前喝一杯雪利酒怎么样?”他彬彬有礼地说。
“现在我还令你作呕吗?”
“亲爱的,你简直漂亮极了!”亚历山大说。现在,他的下巴颏和留过唇髭的地方的颜色和别的地方已经完全一样。她觉得,亚历山大把脸刮干净之后,比以前漂亮多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喜欢留胡子,即使脸上没有什么瑕疵需要掩盖。
“当然不。实际上我非常好奇。妓院怎么个开法?”
亚历山大说过,今天晚上早点回家吃晚饭,因为他有礼物要送给她。她刚从悉尼做了条新裙子,暗红色缎子上面闪烁着深紫色的图案。这条裙子领口开得太低,她不喜欢这种袒胸露背的样式。玉找来珍珠帮忙,让她给伊丽莎白做头发。这个言行不够谨慎的姑娘生怕伊丽莎白再从她嘴里掏出什么消息。珍珠给她戴上石榴石项链和有坠子的耳环,结婚戒指上的宝石闪烁着美丽的霓虹般的光彩。现在,伊丽莎白已经知道,石榴石不是非常贵重,但是她喜欢。丈夫想给她买红宝石项链的时候,她选择了石榴石。即使那时,已经“警钟长鸣”,警告她抵制任何叫茹贝(3)的东西。
“经营妓院,比政府管理国家还难。不过,马鞭能帮点忙。”
看起来,这就是他不想让我到金罗斯城的原因!她心里想。我要是进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他的情妇。她就有可能故意跟我搭话。像她这种坏女人不懂得自尊,也不懂得谨慎,而他绝对不愿意让城里人看到我们俩相遇的情景。那些人大多数是他的雇员。依我看,亚历山大就像一张可以合盖的书桌,里面有许多小格,每一格都有每一格的用处。他情妇那格贴的标签是“茹贝·康斯特万”,老婆那格贴着我的名字。哦,自从离开苏格兰,我学会了多少东西!不过,即使在苏格兰,即使只有十六岁,你也知道,男人有情妇。关于这一点,《圣经》里说得明明白白。瞧瞧大卫(1)和拔示巴(2)。一个好男人犹豫不决时,拔示巴做了多少工作!
茹贝和伊丽莎白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女宾们显然都直盯盯地看着她们。尤佛罗尼亚·威尔金斯——金罗斯英国国教教堂神父彼得·威尔金斯的妻子——趁她们刚才不在,已经不失时机地把茹贝的过去和现在,告诉了鲁宾逊夫人、罗伯逊太太和别的女宾。罗伯逊太太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天旋地转,赶紧要嗅盐。鲁宾逊夫人却对苑贝的“传奇”极感兴趣,简直着了迷。
伊丽莎白朝那个绷子使劲踢了一脚,绷子碎了。她站起身,走到窗口,透过一片红色的云雾凝望花园。
康斯坦斯·丢伊不得不和一个非常唠叨的女人坐在一起。这个女人准备嫁给一位内阁大臣为妻。康斯坦斯·丢伊分身无术,只能用嫉妒的目光看着茹贝和伊丽莎白。谁能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一边在心里问自己,一边面带微笑朝身边坐着的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频频点头。伊丽莎白和茹贝已经决定结为密友。哦,倘若亚历山大知道这事儿还不大发雷霆?活该!谁让他把一个可怜的女孩孤零零扔在山上,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玉进退两难,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泪流满面冲了出去。
男人们带着一股酒气、一团烟雾从餐厅出来,走进客厅。伊丽莎白站起身,心里纳闷,为什么亚历山大看起来自鸣得意,总理约翰·罗伯逊先生却神情沮丧?
“这么说,她比自己是妓女还坏。她靠别的女人卖淫赚钱。”伊丽莎白说,脸色铁青。“我的丈夫到现在还和她鬼混吗?”
“茹贝,听说你琴弹得好,歌也唱得棒,”她说,“今天晚上,能不能赏光给我们大家弹上一曲?”
“不,丽翠小姐,她不是妓女!”玉大声说。伊丽莎白对茹贝的评价让她非常难过。“她自己从来不出卖肉体!她养了几个姑娘让她们接客。就我所知,她这辈子只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孙王爷,一个是亚历山大先生。我父亲山姆·文专门给她做饭。”玉的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色。“现在,她管我父亲叫厨师长。不管叫什么,爸爸高兴,他的工资翻了一番。”
“她是个妓女,靠出卖肉体为生,”伊丽莎白干巴巴地说,“比污泥里爬的虫子还令人作呕。”
伊丽莎白把她领到那架很漂亮的三角钢琴旁边,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
“自从三年前亚历山大先生来到希尔山,他们一直是情人。”玉含含糊糊地说,“他来这儿以后,茹贝小姐就跟了过来,盖起这座新饭店。他不准她把这座饭店的名声搞坏。不过,话说回来,她现在也用不着靠那种生意赚钱。她是天启矿业公司的股东。”
亚历山大在康斯坦斯旁边坐下。男人们进来的时候,康斯坦斯不失时机地甩掉了那个让人厌烦的女人。查尔斯坐在康斯坦斯那边。
“胡扯!我每天都在纠正发音,而且我说话你从来都听得一清二楚。别跟我兜圈子了,玉。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否则你死定了。”
“她们俩真是如鱼得水,”茹贝开始演奏时,康斯坦斯大声说,“幸亏伊丽莎白肚子大得一眼就能看出怀着孩子,亚历山大,要不然人家以为你们是一家三口呢!”
伊丽莎白拿起她刺绣用的剪刀。“如果你不告诉我,玉,我就用这把剪刀割断你的喉咙。这玩意儿可比刀片割得痛多了,但是,我一定会那样做的!”“你的口音太重了,丽翠小姐!我听不懂你说了些什么。”
“康斯坦斯!”查尔斯尖叫了一声,生怕惹恼亚历山大。
“哦,求求你,丽翠小姐!茹贝小姐说过,如果我把这事儿说出去,她就用刀片割断我的喉咙。她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嘘——”康斯坦斯发出一阵嘘声。
“现在还是吗?”
亚历山大朝康斯坦斯笑了笑,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欣赏茹贝出色的演奏。看到女宾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越发兴致大增。他相信,无论在伦敦还是巴黎,她们都不会听到比茹贝更精彩的演奏。
“唔……我想是的。”
茹贝演奏完奏鸣曲和咏叹调之后,开始自弹自唱流行歌曲。伊丽莎白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着、听着,心里想,命运真是太不公平。这个女人至少应该是个公爵夫人!我过去虽然对她心存偏见,可是一想到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被自己的哥哥强奸,就非常难受。现在,我更明白了,命运会多么残酷!哦,茹贝,我为你伤心!
“他们是情人吗?”
注意到伊丽莎白那双挤在鞋里的肿胀的脚正折磨着她,茹贝突然停止弹奏。
“唔……我想是的。”
“我得抽支烟。”她说,点燃一支方头雪茄。
刺绣的计掉了下去。伊丽莎白把绷圈不耐烦地推开。刺绣这活儿真烦人!“告诉我,玉。茹贝小姐和亚历山大是什么关系?他们也是朋友?”
女人们又一次目瞪口呆,几乎同时呼出一口长气。但是,被撩拨得心痒难耐的康斯坦斯看出,茹贝还是把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抽雪茄,“改造”成合乎礼仪的事情。茹贝,我一定要好好地了解你!以后,天启公司再开招待会的时候,我也不会再躲避你了。
“现在他们只是一般朋友。”
茹贝手指间夹着雪茄,很专横地朝亚历山大打了个手势,招呼他过来。亚历山大走到钢琴跟前,脸上的表情似乎告诉客人们,每个男人的妻子和情妇都应该这样友好相处。
“茹贝小姐现在和孙王爷还有那种关系吗?”
“伊丽莎白该上床休息了,亚历山大,”茹贝说,“把她送到楼上,把被子给她掖好。”
玉皱着眉头想了想。“我说不准,丽翠小姐。我想,大概十一岁。”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这么好?”
“李多大了?”
“我要是告诉你,你能相信吗?伊丽莎白。”
“李在英格兰上学。他是茹贝小姐拉扯大的,随她的姓——康斯特万。”
“不能。”
“她儿子在哪儿?玉。也在金罗斯?”
玉和珍珠正在等她,可是伊丽莎白一只手放在他的外套上,没有让他马上走开。“孩子一生下,亚历山大,我就要去金罗斯。想去就去,”她仰着下巴说,“我想经常去看茹贝。”
玉越发乐不可支。“不,不,丽翠小姐!茹贝小姐从来不是什么人的妻妾。她是悉尼人,但是很小的时候就随家人一起搬到金矿。在希尔山,她开的那家旅店名声很不好。她不是中国人,但是抽那种黑烟,像龙一样吞云吐雾。”这么说,金罗斯饭店门前站着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茹贝!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像龙一样吞云吐雾。那么漂亮,那么桀骜不驯。她居然和中国王爷生了个儿子!
他看起来有点烦。“不管你想干什么,亲爱的,现在最重要的是睡觉。”
“这么说,她是孙王爷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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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哧哧哧地笑了起来。“哦,丽翠小姐!不是!茹贝小姐现在是金罗斯饭店的主人,可过去她是希尔山旅店的老板娘。孙王爷经常在他那儿住。他们有个儿子,叫李。”
(1) 大卫:古以色列国王,建立统一的以色列王国,定都耶路撒冷,据基督教《圣经》记载,系耶稣的祖先。
“哦……那么,茹贝小姐和孙王爷是什么关系呢?她也是他的妾吗?”
(2) 拔示巴:《圣经》旧约中原为乌利亚之妻,后嫁与大卫王,生下其第二个儿子所罗门。
“妾是男人的财产,因为出身卑贱,不能成为他的妻子。”
(3) 茹贝(Ruby):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和“红宝石”是一个字,故有此说。
“妾?我在《圣经》里见过这个字,但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解释过它的意思。”
(4) 白葡萄酒:此处为amontillado,雪利酒的一种。
“是的。他是从北京来的满清王爷。他带来的人都是北方的满族人,不是广州人。”玉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两只好看的手。“他那么英俊,丽翠小姐。他来吃饭的时候,你不觉得他英俊潇洒吗?一位了不起的王公。两年前,我指望他能纳我为妾,可是他更喜欢我的妹妹粉鸟。”
(5) 电气石:一种复合晶体硅酸盐,含有铝、硼和其他元素,用于电子仪器制造,其绿色,透明及蓝色的变体可作为宝石。
“孙王爷?”
(6) 肉鲜慕思:一种加鲜奶油和果子冻的含肉、鱼或者贝类的食品。
“因为茹贝小姐和孙王爷的关系不一般。”
(7) 威斯汀豪斯(1846—1914):美国工程师和制造家。因其众多发明获得400多项专利,其中包括空气制动器(1869)、铁路制动信号设施(1882)和输送电力的实际可用的方法。他在1886年创办了西屋电气公司。
伊丽莎白觉得机会到了。“只要你能……”她说,声音里不无讥诮,“只要你能把茹贝·康斯特万这个女人的情况告诉我,我就答应你。你可以先向我解释,为什么她雇的都是中国人?”
(8) 转车台:一种圆形的水平平台,可旋转,配有铁路轨道,用来使机车转向,如在圆形机车库中的调车转台。
“哦,丽翠小姐,我一直想当个看孩子的保姆。小宝宝生下之后,我能照看他吗?求求你。珍珠可以来服侍你。自从听说你对下人多么和善之后,她一心想来当你的贴身侍女。”玉一个劲儿地求她。
(9) 苏法莱:一种用打稠的蛋白做成的点心。
伊丽莎白最终从玉那儿弄清了关于茹贝·康斯特万的全部情况。因为玉不敢跨越她们之间主仆关系的界线,所以两个人很难变得亲密。可是有一天,玉看见伊丽莎白往蝴蝶花样上一针一针绣丝线时潸然泪下,对所谓主仆关系的恐惧一下子忘到九霄云外。玉替她擦干眼泪,敞开心扉对她说出一番话来。这些话都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有关。
(10) 格鲁克(1714—1787):德国作曲家,曾任维也纳宫廷歌剧院指挥,倡导歌剧革新,主张音乐服从戏剧,对西方歌剧发展有很大影响,作品有歌剧《奥菲欧与欧律狄刻》《阿尔西斯特》等。
“你的身子越来越笨,亲爱的,学学刺绣也许能变个花样儿,让日子过得舒心一点儿。”他说,尽量让自己态度和蔼,看起来充满同情之心,但是心里明白,很难用自己的生活在怀了孕的小妻子周围筑起一道围墙。
(11) 福斯特(1826—1864):美国作曲家,作有歌曲约二百首,曲调朴实流畅,具有民歌风格,流传最广的有《家园故老》《哦,苏珊娜》《老黑奴》等。
因为有了西奥多拉·詹金斯小姐和玉,伊丽莎白在金罗斯府邸的日子不再像刚来时那么寂寞。但是,忙惯了的她,仍然有一种度日如年之感。除了丢伊夫妇之外,她还没见过别人。他们来了之后,亚历山大就设宴款待。每逢这时,孙楚也会大驾光临。这个中国人让她着迷,他的谈话博学多才,英语说得无懈可击,以至于丢伊夫妇走了之后,她就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读书上。她想增加自己的词汇量,提高表达思想的能力,说话时尽量少带苏格兰口音。看到她根本就没有画水彩画的天赋,别的美术形式也不堪造就,亚历山大就建议她学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