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钱,我在学校里的生活很自在。我不必畏畏缩缩,可以直视任何一个王公贵族子弟的眼睛;我可以像他们一样,身穿赛威尔街定做的校服;可以在老师的带领下,坐在伦敦大剧院的包厢里看歌剧。妈妈,你现在戴得起华贵的珠宝,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真正的俄国公主。我真希望你为我拍一张照片寄来!还有爸爸的照片。求求你了。’”
“接着念吧。”伊丽莎白催促道。
“你快给他寄一张吧。”伊丽莎白说。
“比我写得还勤。他是亚历山大·金罗斯,世界上品位最高的金矿的主人,一位无可指责的通信者。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他在希尔山,第一次看见我的玉猫,就喜欢得不得了。”
“是的,我是要为我的玉猫拍的。孙也非常想等巡回照相师下一次来的时候,穿上他最威严的袍子拍一张照片。”
“亚历山大还给他写信?”伊丽莎白惊讶地问。
“李真棒,茹贝。他的信写得真好。”
“‘这封信我准备从村里的邮局寄,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尽管按规定,学校不会检查信件,可是我从来不敢相信信送到学校邮局之后不被打开偷看。学校里的孩子各式各样,并非人人刻苦用功,个个品学兼优。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听说,那些王公贵族的孩子们有时候为了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不惜偷盗,而且撒起谎来和英国人一样聪明。所以,为了掌握学生的新动态,老师完全有可能检查孩子们的信件。我非常喜欢读亚历山大写来的信。他在信里给我提出那么多好的建议,讲了那么多深刻的道理。’”
“‘我的数学学得很好,现在已经和准备上剑桥大学的同学们一起参加辅导班。马修斯先生说,我在数学上很有天分,但是我怀疑,他只是想让我步入学术生涯,可是我不想往这个方向发展。我更喜欢工程技术。我想用钢铁制造东西。
“听呀,念吧。”
“‘我最好的朋友还是阿里和侯赛因。他们是波斯王的儿子。那里的生活紧张忙碌。似乎总有人想暗杀他们的父王,但是国王不会轻易被人杀死。他的保护措施十分严密,更不用说那些没有得逞的刺客被当众处死——杀一儆百。这是阿里和侯赛因告诉我的。’”
“到六月满十二岁,”茹贝说,眼睛里含着热泪,“对于我来说,日子难熬;对于他来说,日子飞快。你还想听吗?”
茹贝把信放下。“这些内容你可能感兴趣,伊丽莎白。剩下的都是和妈妈掏心窝子的话。如果我念出来,肯定会哭的。”她抬起胳膊,拢了拢头发。“你看我像个俄国公主吗?当然要穿上从萨威吉做的新衣服,戴上我的钻石和红宝石。”
“他今年多大了?”伊丽莎白问。茹贝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伊丽莎白面带微笑看着她。
“我可以借给你亚历山大刚给我买的冕状头饰,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钻石。”伊丽莎白说,“告诉我,茹贝,这种冕状头饰什么场合才戴?”
茹贝清了清嗓子:“第一段我就不念了。我挑着给你念。第二段是这样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上大龄儿童学校(8),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我们的舍监马修斯先生是个好人。他不相信笞杖能解决问题。当然就我所知,我们这所学校人们似乎都不太赞成笞杖。因为学生都是外国人,而且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子弟。我数学比英语学得好。这就意味着我必须更努力地学习英语。马修斯先生说,由他监护的学生,绝对不能对文学一窍不通。他已经给我特别安排了阅读英国古典文学的课程,从莎士比亚、弥尔顿(9)到戈德史密斯(10)、理查逊(11)、笛福(12)和另外一百多位作家的作品。他说,我现在的阅读速度还不够快,但是很快就会加快。我承认,我对历史更感兴趣,尽管对玫瑰战争(13)之类没什么兴趣。那些战争大多数只是宗教派别之间的争斗,你争我夺,相互出卖,和科学、文化的发展没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希腊人和罗马人。他们的将军更优秀。他们的人民在这些将军的率领下,为更崇高的目标而战,为推动科学发展而战。’”
“等哪位王子访问殖民地的时候,”茹贝冷冷地说,“亚历山大肯定要应邀去给他舔屁股。那就是你戴这种头饰的场合。”
“念念吧。”伊丽莎白一边说,一边玩着女儿的小手指。
“你从哪儿学了这么多新鲜的比喻?”
“这是李寄来的信,伊丽莎白,你不想听听吗?”
“从阴沟里,亲爱的伊丽莎白。我就是阴沟里长大的那种喜欢说粗话的穷人。”
她们正议论的那双眼睛看着茹贝,好像认识她一样,尽管三个月的孩子还不可能认人。茹贝心里想,小家伙也许知道她们在议论她。茹贝从钱包里掏出一封信。
艾琳娜出生六个月之后,妻子的“责任”又落到伊丽莎白头上。她并不假装自己欢迎“新时期”的开始,让她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亚历山大明明知道她对“那事儿”不感兴趣,还会不遗余力地尽他的义务。他总是毫无爱意、毫无快乐地和她做爱。本能告诉她,如果亚历山大发现她和他的情妇背后探讨过这事儿,一定会气得发疯。于是,伊丽莎白决定亲口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是的,”茹贝说,把艾琳娜交给她的妈妈,“皮肤的颜色比你的深,更像亚历山大。除了眼睛,哪儿都像她爸爸。瞧那张长脸。”
“你说我冷得像块冰,还说,因为我干‘那事儿’没有快乐,你也就没了兴趣。可是,话虽这么说,你还和我上床,而且照射不误。你怎么能这样呢?亚历山大。”
“她的眼睛越来越蓝了。”伊丽莎白说。看见小艾琳娜那么愿意让茹贝抱着玩,她并不嫉妒。“不像我的眼睛是深蓝色,也不像我父亲那双天蓝色的眼睛。不过,我想她的头发会一直是黑色。你说呢?”
他耸了耸肩笑了起来。“因为上帝把男人造就成这个样子,亲爱的。如果看到一个裸体女人,男人就会作出反应。”
“真是个可爱的小宝宝!”茹贝一边充满柔情地说,一边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茹贝姨妈的宝贝儿!伊丽莎白,她让我想起我的小玉猫!他是那么可爱。”
“如果那个裸体女人丑得要命、令人作呕呢?”
艾琳娜在中国奶妈的喂养下健康成长。六个星期的时候,她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三个月的时候就能坐起来了。
“这个问题我可没法儿回答,伊丽莎白。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裸体女人还没有一个令人作呕呢!你只能说你对自己看到的东西的感觉。”亚历山大说。
“亲爱的,有些政客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和你争论,永远都赢不了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惹上麻烦。”韦勒夫人平静地说,“如果亚历山大剥削、压迫了这些中国人,他会给人家留下攻击的把柄。可是他没有。谁也没有理由干涉他的事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试一试呢?”
“这家人很古怪,”踏上开往拉特沟的火车之后,他说,“亚历山大·金罗斯难道没有听过那些政客们的观点吗?罗伯逊、帕克斯,还有那些粗俗不堪的家伙。他们认为工人阶级坚不可摧,中国人十分危险,应该坚决阻止他们移民到澳大利亚。有的人还想驱逐已经在澳大利亚安家落户的中国人。可是金罗斯和中国人一起建起一座城市,他的妻子想让自个儿的孩子吃中国人的奶。哦,天哪!如果他们坚持这种态度,会惹上麻烦的。”
“因为你总是那么得意洋洋。”
“那就随你的便了。”爱德华爵士叹了一口气说。
“其实我并非你说的那样。只不过因为你我之间这种情况,你才这样看我。你拒绝挑战,我却敢应战。我不是想争个你高我低,但我想有个爱我的妻子。我没有错待过你,以后也永远不会。我只是想有几个孩子。”
“胡扯。”伊丽莎白说。她的脾气像所有苏格兰人一样固执。“奶就是奶。为什么猫可以给小狗崽儿喂奶,狗也让小猫吃它的奶?我知道,在美国,黑女人给白人小孩当奶妈。蝴蝶的奶非常好,足可以喂一对双胞胎,我为什么偏偏要找白人当奶妈呢?”
“我父亲把我卖给你,得了多少钱?”
“你不知道这对你的孩子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一本正经地说,“人种有很大的不同。一个种族的母亲也许不适合给另外一个种族的孩子喂奶。金罗斯太太,你应该给孩子找个白人奶妈。”
“五千英镑,再加上他从我接你来的那一千英镑中克扣下来的几百英镑。”
他唯一担心的是伊丽莎白对奶妈的选择。因为她自己没奶,打算请玉和珍珠的表姐蝴蝶给孩子喂奶。蝴蝶几乎和伊丽莎白同时分娩,可是她生下的孩子不幸夭折。爱德华爵士提出疑问:吃中国人的奶?
“九百二十英镑。”
伊丽莎白生下艾琳娜八天之后,爱德华爵士和韦勒夫人离开了金罗斯。伊丽莎白不但没有再犯病,而且恢复得很快。这位妇产科专家临走前告诉他们,六个月里不要过夫妻生活。不过他说,怀第二胎时会比较顺利,因为惊厥这种病一般只在第一次怀孕时发生。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可怜的伊丽莎白!你有生以来,接触的这些男人——你的父亲、默里牧师和我,都没有给你带来幸运。”他坐在床上,盘着腿,就像帕夏。“如果你有机会选择,你会选择一个怎样的丈夫?”
不能把她送到悉尼上学。那地方,我信不过。内尔——是的,和艾琳娜相比,我更喜欢这个名字——一定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不管康斯坦斯如何劝我,我也不会非得让她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长大,不会让她变成社会上的势利小人,或者那种喜欢卖弄风情的女人。是的,我已经描绘出女儿的未来。让她多学几种语言,还要学习历史。然后,和李·康斯特万结婚。如果我的气数未尽,伊丽莎白怀的二胎就该是个男孩。有一点应该注意,对内尔和李,我得不偏不倚。将来,他们生下孩子,血管里流淌着我和茹贝的血液。哦,真是不可思议的遗传!
“谁也不会,”她喃喃着,“绝对不会。我宁愿像西奥多拉那样独身一辈子,也不会像茹贝,给人家做情妇。”
教育,教育……先请一位女家庭教师,再请一位辅导教师,辅导女儿考大学。教育就是一切。
“是的,这话听起来还有点道理。一辈子都是个处女。”他伸出一只手,“好了,伊丽莎白,我们俩应该达成这样一个共识:虽然干‘那事儿’的时候,你我都享受不到床笫之乐,可是不干‘那事儿’的时候,要尽可能和睦相处。我没有禁止你和茹贝结交,事实上,我不禁止你和任何人结交。可是,我发现,自从长老会建起教堂、请来牧师,你一次礼拜也没有去做。这是为什么呢?”
“我就盼望这一天呢!”亚历山大说,从伊丽莎白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因为就像萨默斯太太说的那样,你是个无神论者。我被你改变了。”她说,还没有注意亚历山大伸出的那只手。“说实话,我再也不想到教堂去了。有什么用呢?你想把艾琳娜培养成长老会教徒,还是别的什么教徒?”
“她可是爸爸的宝贝儿,”韦勒夫人乐呵呵地说,“第一个女儿都这样。”
“不,当然不会。如果她属于那种精神上必须依赖上帝的姑娘,她会选择自己的信仰;如果她像我,就绝对不会信教。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她接受任何宗教的偏见、虚伪和排外。决不。我发现,自从女儿出世,你开始看悉尼出版的报纸。所以,你一定知道,这个殖民地就像整个澳大利亚一样,宗教派别之间的纷争多么激烈,多么难以理解。是的,我是无神论者,至少我自立于这种种纷争之上。艾琳娜也将这样。我将让她学哲学,而不是神学。在这个平台之上,她将获得足够的知识,为日后的选择打下坚实的基础。”
小家伙长了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眼睛被煤气灯照得闪闪发亮。皮肤光滑,圆圆的小嘴像字母O。“是的,”亚历山大说,喉咙一阵发紧,“她是很漂亮,我们的小艾琳娜。艾琳娜·金罗斯。听起来非常悦耳。”
“我同意。”伊丽莎白说。
“我还没看过她呢。”伊丽莎白说,连忙抱起孩子。“啊,亚历山大!她可真漂亮!”
“你真的同意?”
“不。这两个名字都好听。既不俗气又不做作。我可以看看我的女儿吗?”韦勒太太抱着一个紧紧包裹着的小包走进来,那是襁褓中的婴儿。她把婴儿放在伊丽莎白怀里。
“是的,我真的同意。我已经长大,懂得知识像浩瀚的大海,能给人更多精神上的自由。我希望我的女儿摆脱那些羁绊我的条条框框。我希望她成为一个人才,能和你一起谈地质、数学,和诗人、作家谈文学,和真正的历史学家谈历史,和周游世界的人谈地理。”
“叫内尔我也不介意。你介意吗?”
他抱住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我真喜欢听你说这样的话!”
“上学的时候,大家就会管她叫内尔。”
但是,紧紧的拥抱似乎破坏了那种氛围,伊丽莎白从亚历山大怀里挣脱,转过身假装睡觉。
“艾琳娜。”
艾琳娜的成长让人觉得,事实上,父母殷切的希望并非无稽之谈。因为,她的发育总是比实际年龄快得多。刚满九个月,她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学说话。父亲又是高兴,又是惊讶,从那以后,只要有空,每天都要到育儿室看看女儿。艾琳娜喜欢爸爸,一看见他进来就张开双臂扑过去。爸爸抱起她,她就贴着他的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离得很宽、睁得很大,蓝得像盛开的矢车菊。她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爸爸的出现,让她尽显孩提时代的美丽。没过多久,他就想,她应该有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我的孩子不能像我那样度过童年,连一个宠物也没有。她一定要通过可爱的小动物的死,认识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不要等到父母辞世时才去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
“你想让她叫什么?”
让玉非常懊恼的是,蝴蝶给艾琳娜当完奶妈之后,接着给她当保姆。因为艾琳娜非常喜欢她,简直寸步不离。确实,许多时候,艾琳娜喜欢蝴蝶和爸爸胜过喜欢妈妈。伊丽莎白又怀孕了,一天到晚没精打采。所以,总是蝴蝶抱着艾琳娜到花园里,每天脱光衣服晒十分钟太阳。是蝴蝶领着她蹒跚学步,喂她吃饭,给她洗澡,用草药给她治牙,治肚子疼。亚历山大也喜欢艾琳娜长大了能说两种语言,所以蝴蝶和她说中文,他和她说英语。
她明亮的眼睛又失去了光彩:“我们管她叫什么呢?”
“妈妈病了。”长到十二个月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对亚历山大说。
亚历山大拿起她的手吻了吻:“我爱你,你这个小妈妈。”
“谁跟你说的?内尔。”
“好多了。爱德华爵士说,我还会痉挛,可我觉得不会。”
“谁也没跟我说,爸爸。我看得出来。”
“嗐!我才不遗憾呢!”他说,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查尔斯给我讲了许多生女儿的好处。你感觉怎么样?”
“真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亚历山大,”她说,脸上露出微笑,“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很遗憾,不是个儿子。”
“她的皮肤发黄,”艾琳娜以十岁孩子的沉着回答道,“还吐。”
“伊丽莎白。”他唤道,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颊。
“哦,你说得没错。她是病了,不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要给你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屋子里还散发着一股“来苏儿”的气味儿。这股味儿不怎么好闻,但是不会让你闻到血腥味儿或者腐烂的气味。伊丽莎白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她已经被擦洗过,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肚子又扁了下去。亚历山大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活到这把年纪,他还没有做好在这种场合和妻子相逢的准备。她大睁着双眼,因为劳累,皮肤灰白,嘴角咧开,渗出分泌物。
“我知道,”内尔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们采康乃馨的时候,蝴蝶告诉过我。”
“我来就是陪你上去看她的。”
内尔的“早熟”让亚历山大非常惊讶。特别是他渐渐意识到,女儿对疾病比对玩具更感兴趣。玛吉·萨默斯头疼、玉因为以前骨折遇到阴天下雨胳膊就疼,她都知道。更让人不安的是,小内尔居然观察到珍珠隔一段时间就难受几天,尽管她对月经一无所知。亚历山大纳闷,这个小精灵已经用她那双可爱的、喜欢思索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多久了?她看到了多少东西?
“我能上去看看她吗?”
伊丽莎白显然受着病痛的折磨。因为怀孕引起的呕吐一直持续了六个月还没有停止的迹象。亚历山大派人去请爱德华·韦勒大夫。
“惊厥已经停止,尽管再过一个星期我才能宣布她脱离危险。痉挛随时都可能发作,但我个人觉得,硫酸镁确实管用。”爱德华爵士说。
爱德华爵士说:“她现在还没有惊厥的征兆。不过,一个月之后,我应该再来一趟。她觉得胎儿在动。就孩子来说,这是个好兆头,可是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她的气色不好,不过脚和腿还没有出现水肿,也许仅仅因为金罗斯太太怀孕不易。”
女孩儿……哦,他猜就是个女孩儿。“伊丽莎白呢?”
“你还是没有消除我的担忧,爱德华爵士,”亚历山大说,“她不会出现第二次惊厥吧?”
“祝贺你,亚历山大,”他说,伸出手走过来,“你已经是一个健康的、八磅重的女孩儿的父亲了。”
“那种情况很少发生。可是,眼下我还不能保证绝对不出问题。我的建议是,病人出现水肿之前,要多走动走动,经常活动活动四肢。”
他就这样坐在那儿胡思乱想,直到刚过凌晨四点,爱德华爵士满脸微笑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没有穿外套,衬衫袖子还高高地卷着,但是没有围沾了血迹的围裙。
“想办法让她渡过这道难关,爱德华爵士。我会再送你一幅圣像画。”
我离家的时候十五岁,从那以后,可以说,无往而不胜。现在,我年仅三十三岁,却已成就了大多数人七十岁也无法完成的事业。我有钢铁般的意志,我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可以让悉尼大多数傻瓜对我言听计从。因为他们都想在政坛往上爬,而没有足够的收入供他们挥霍。我是世界历史上最富的金矿最主要的股东。我在煤矿、铁矿、地产都有投资。我拥有一座城市、一条铁路。然而,我却不能让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明白事理,让她喜欢我,更不用说赢得她的芳心。我给她珠宝的时候,她看起来嗤之以鼻;我抚摸她的时候,她冷得像块冰。我想和她谈话的时候,她只是被动地回答问题,除了让我觉得她冷淡、不感兴趣之外,不会有任何别的联想。她唯一愿意结交的朋友都是女人。她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抓住茹贝不放。这可真糟糕。
第二十五周再次出现水肿的时候,伊丽莎白主动在床上躺下。这次要躺十五个星期。
伊丽莎白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他真的开始讨厌她了吗?如果真的如她所说,那种感觉也是不知不觉潜入他心中的。因为他无法忍受这样一种想法——他,亚历山大·金罗斯无法解决妻子提出的问题。
哦,难道我就得这样永远躺在床上?难道我就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像弹钢琴,学骑马,赶车?我的女儿被别人一手带大,几乎不知道我是她的妈妈。她东倒西歪地走到我面前,问我感觉怎样,她一定要看我的脚,盘问我吐了几次,头疼没有。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怎么会对疾病这样关注,但是我太难受了,没有精力去探究这个小精灵的思想。茹贝坚持认为,这个可爱的小家伙长得像我。可是我觉得她那张嘴像亚历山大,棱角分明,显示出她坚定的意志。她继承了父亲的聪明、他的好奇心。我想让大家都叫她艾琳娜,可是她似乎更喜欢人家叫她内尔。我想,中国人喜欢叫她内尔,也许因为发音更容易,不过并不排除是亚历山大开的这个头。
亚历山大一方面非常希望此时此刻他是在伊丽莎白的房间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不能在跟前,除非你是医生。爱德华爵士答应及时向他通报情况,玉每隔半个小时就从楼上跑下来,告诉他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害怕和焦急,她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从玉的嘴里得知,惊厥已经开始,爱德华爵士估计孩子很快就能出生。
像第一次怀孕一样,这次又是茹贝陪伴她度过这一段难熬的日子。茹贝坐在床边和她玩扑克,给她读书,和她聊天,有事情来不了的时候,西奥多拉·詹金斯就来陪她。虽然和茹贝相比,她不是那种让人兴致盎然的人,但是自从到伦敦和欧洲大陆旅行,西奥多拉也可以讲比她家花园里鲜花盛开或者菜地里大白菜生了虫子更多的故事。
“好了,好了。我不说粗话就是了。”茹贝闷闷不乐地说,“我是为楼上那个小东西着急。她一定非常危险。我忍不住。我这个人爱冲动。”
除了萨默斯太太,谁都替伊丽莎白着急。这个女人像平常一样高深莫测,对内尔最可爱的表现她都无动于衷。伊丽莎白曾经希望,萨默斯太太能在内尔身上发现小孩儿的天真和纯洁,不至于因为自己怀不上孩子就对这些美好的东西视而不见。然而,这位玛吉·萨默斯对内尔似乎避之唯恐不及。她对那四个中国女人也没有什么好感。伊丽莎白什么事情都让她们做,她们也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茹贝!”
“丽翠小姐,你总得吃点东西呀。”玉说,递给她一块非常可口的明虾烤面包片。
“没错儿。你要是当了天启公司的董事,为了五英镑小费,让她在桌子底下给你添屁股也行。”茹贝一边说,一边吐出一股青烟。
“我吃不下去。今天不吃。”伊丽莎白说。
“哦,你又四处树敌了,茹贝。”康斯坦斯表情冷漠地说,“财富改变一个女人的社会地位。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妙?”
“可是你必须吃,丽翠小姐!你那么瘦,这对肚子里的孩子没好处。你想吃什么,张都可以给你做。你只需说句话。”
萨默斯太太昂着头,走了出去。
“烤乳蛋糕(14)。”伊丽莎白说。其实这玩意儿她也不想吃,但是她知道,必须说出一样自己想吃的东西。至少要好咽,而且不至于刚咽下去就吐出来。鸡蛋、牛奶、糖,都是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需要的营养。
“那可太糟糕了。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要记住,玛吉,我这双眼睛可是总盯着你呢,所以,你要当心点儿。”
“上面撒肉豆蔻吗?”
“是的,夫人。”
“无所谓。你去吧,别打搅我了,玉。”
“对我不满意,是吗?”
“我很担心,”亚历山大对茹贝说,“内尔会成个没娘的孩子。”他的脸抽搐着,眼眶里溢满泪水,脑袋贴着茹贝的胸口,啜泣起来。
“没有,夫人,什么也没有。”
“好了,好了,好了,”她轻轻地拍打着亚历山大,直到他安静下来,“你会挺过去的,伊丽莎白也会挺过去的。我最担心的是,她要是再怀孕,就该走进死神敞开的大门了。”
“谢谢,玛吉。”茹贝说,把一支雪茄对着另外一支雪茄的“烟屁股”点燃。“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他从她的怀里挣脱,用手擦了擦脸,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哦,茹贝,我该怎么办?”
萨默斯太太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茶和三明治。她面无表情,无论茹贝还是康斯坦斯都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爱德华爵士有什么高见?”
“那就让我们祝愿,一八七六年对于伊丽莎白是幸运的一年。”
“如果能顺顺利利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不能再怀孕了。”
茹贝看了一眼落地大座钟。“已经过十二点了。这个孩子将在新年诞生。”
“哼,我刚才不也是这样说的嘛!她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伤心。”
“不知道。”康斯坦斯轻声说。
“别那么傲气十足了!”
“耶稣基督,为什么这些事情非要发生在她的身上?”
“忍了吧。抗争也没用。在这个问题上,你赢不了。”
“按照韦勒太太的说法,不可能用麻醉剂。如果伊丽莎白发生痉挛,即使不用麻醉剂,她的呼吸也会非常困难。”康斯坦斯抓住茹贝的手。“不,我想没有动静是因为我们那个可怜的孩子昏过去了。”
“我知道。”他很生硬地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也许爱德华爵士用氯仿把她麻醉过去了。”茹贝说。
茹贝在她的会客室里走来走去,除了对亚历山大刻骨铭心的爱,别的似乎都难以把握。无论他希望或者需要她给予什么,无论他什么时候希望或者需要,她都会让他满足。然而,她对伊丽莎白的感情越来越浓。这实在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按道理,她应该轻视这个女人的无能、软弱、阴郁而又温顺的禀性。也许仅仅因为她年纪太轻——刚过十八岁,就又要生孩子,又一次面临死亡。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地生活过。
“楼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康斯坦斯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没有哭声,也没有叫声。”
我想,我现在的感觉是她妈妈才会有的感觉。真是笑话!她的“妈妈”和她的丈夫睡觉。哦,我多么希望伊丽莎白快快乐乐,希望她找到一个她爱的男人。这个世界什么地方肯定有一个她爱的人。这个人就是她唯一想要的、唯一需要的。她不需要财富,不需要奢华的生活,只需要一个她能够爱的人。有一点我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亚历山大。对于他,这真是太可悲了,是对他苏格兰人的骄傲最大的伤害。他品尝到了他不习惯的失败的滋味。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亚历山大、伊丽莎白和我。
茹贝和康斯坦斯在楼下客厅里等着,亚历山大把自己关在书房。
第二天,她去看伊丽莎白的时候,心里一直想,也许应该谈谈她和亚历山大之间日趋恶化的关系。茹贝几乎可以肯定,伊丽莎白的病根儿就在这儿。哦,她的病当然不是想象出来的!茹贝这辈子和女人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她都不想去计算了。可是,临进伊丽莎白的卧室时,她又改变了主意。也许应该劝她吃午饭,这对她可能更有好处。
除夕夜,伊丽莎白开始分娩。她的病情恶化,头疼欲裂,眩晕,呕吐,上腹部疼。好在分娩前期没有继续恶化。等到她开始翻白眼儿、面部抽搐的时候,爱德华爵士从妻子手里接过注射器,迅速扎进伊丽莎白的腹壁,然后抽了一点腹腔内的液体,弄确切是不是穿透了肠子。确信没有穿透之后,注射了五克硫酸镁。痉挛从面部开始,向双臂和手放射,然后整个身体变得僵硬,肌肉剧烈抽搐。她的嘴巴里塞了一个木头口塞,四肢绑在床上,以免受伤。她挺了过来,脸色青紫,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第二次惊厥开始之前,爱德华爵士又注射了一次硫酸镁。婴儿——现在由韦勒夫人负责——在没有母亲帮助的情况下,在产道里艰难地向外挣扎。伊丽莎白虽然没有完全昏迷,但是几乎没有感觉到分娩时的痛苦。
“内尔怎么样?”她问道,在床边坐下。
“是的!”
“我也不知道。这阵子,我就没见过她。”伊丽莎白眼泪汪汪地说。
“即使我们的孩子活不了,或者我不能再怀孩子?”
“哦,好了,宝贝儿,多看看好的一面!只剩下六七个星期了。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亚历山大·金罗斯决不向命运投降!你是我的妻子,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活着,永远做我的妻子。”
伊丽莎白苦笑着:“我这副样子看起来很可怜,是吗?对不起,茹贝。你说的没错儿,我会好起来的。如果能熬过来的话。”她伸出一双手。那双手瘦得像爪子。“就怕熬不过去。我不想死,可是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的末日快到了。”
“不过,”她继续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我死了,我们的麻烦也就彻底解决了。就是孩子死了也没关系。你可以再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妻子,替你生儿育女。”
“末日总是向我们走来,”茹贝说,拿起伊丽莎白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天,亚历山大带我去看他在山里发现的金矿时,你不在场,只有查尔斯、孙和我。查尔斯把亚历山大的发现叫作‘天启’。你知道查尔斯那个人,他就喜欢用这种词说话。如果不用这个词,就用什么‘大变动’呀,‘难以置信’呀。但是,亚历山大一下子就看中了这个词。他说,‘天启’是个希腊词,意思是‘巨大的事件’,比如‘世界末日’。后来,我给李写信提到这事儿,他说这个词真正的意思是‘上帝的启示’。那时候他还没有学习希腊语。是不是很奇妙呀?不管怎么说,亚历山大认为,他发现这座金矿是‘巨大的事件’,所以就把自己的公司命名为‘天启公司’。然而,公司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完结,恰恰相反,一切刚刚开始,事业红红火火。‘天启公司’改变了所有和它有关系的人的生活。没有它,亚历山大就不会远隔万水千山,从苏格兰娶你为妻;没有它,我还在希尔山开妓院,孙还是个空有满脑子好主意、一事无成的中国人,查尔斯还是个普普通通的牧场主,金罗斯还是一座淘完沙金留下的废墟。”
“我当然同意。”他说,转过脸看着她。
“基督教有一本书就叫《启示录》(15),”伊丽莎白说,“所以,李的解释是对的。亚历山大发现的金矿也是‘上帝的启示’。他告诉我们,我们大家究竟是什么。”
“尽管这样,”她坚定地说,“我已经告诉爱德华爵士,如果他觉得需要,我同意他给我注射硫酸镁。你同意吗?”
好,很好!茹贝想。她比几个星期前开朗多了。也许就这样,慢慢地可以除了她的病根儿。“我不知道《圣经》里还有这种说法,”她笑着说,“我对宗教一窍不通。说说看。”
“我有充分的理由。你拒绝了我提出的所有建议。”
“啊,我对《圣经》可是了如指掌!从《创世纪》到《启示录》,我都知道。要我说,亚历山大管他的金山叫‘天启’太合适了。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的启示。”伊丽莎白的声音怪怪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四个人骑着马走过金山。白马上坐着死神。其余三个人骑着另外三匹马。那三个人就是亚历山大、你和我。因为我们现在就在做这件事情——按照上帝的启示,走过巍峨的金山。我、你、亚历山大,最终都将走到尽头。我们三个人谁都不再年轻,都难以与命运抗争。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等我们走到尽头,‘天启’会把我们一口吃掉,把我们当作他的囚徒。”
“哦,亚历山大,我们是命中注定!”她大声说,“我不能爱你。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我该如何对待这种……这种预言?
她听着,心里并没有激起波澜。她知道,他是因为心里痛苦才说出这样一番恶毒的话。可是,她没有力量减轻他心中的痛苦。
茹贝哼了哼鼻子,轻轻拍了一下伊丽莎白的手掌。“胡扯!倘若亚历山大听了你这番话,会说你是中了邪,神经兮兮。”门口传来一阵响声,把茹贝从为难之中解救出来。茹贝转过脸,高兴得笑了起来。“午饭,伊丽莎白!我可是饿了。你呢,越发像是遭了饥荒。来,吃吧。”
他斜倚在椅子上,双手握成拳头,注视着窗外的风景。窗子朝南,把花园和远处的森林尽收眼底。他知道,此时此刻,不应该对她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可是……“我不理解你,”他面对窗外的景色说道,“也不明白你希望丈夫给予你什么。然而,我已经接受了我们这场婚姻的缺陷,就像你显然接受了我的情妇。我甚至清清楚楚看出,为什么你接受了她。因为你把和我做爱当成负担,而茹贝替你挑过了这副担子。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了尽婚姻的义务,病得就像一条中了毒的小狗。对于你,这也许是最好的证明——床笫之乐是罪恶。天哪,伊丽莎白,你生来就应该是个天主教徒!倘若那样,就可以进女修道院,就会平安无事。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痛苦呢?如果你学会享受生活,就不会有什么惊厥。我就是这样想的。”
“哦,我看出来了!你在装糊涂,茹贝。你对‘天启’四个骑马人的预言心里一清二楚。”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别傻了。”她说。
茹贝不知道,伊丽莎白为什么会以这种“预言家”的口吻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的‘病根儿’似乎有所松动。因为这顿午餐她吃得不错,吃下去也没有呕吐,后来还搂着内尔说了半个钟头话。小内尔虽然脸朝妈妈躺着不太舒服,但是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她躺在那儿,望着妈妈那张脸。依茹贝看,小东西脸上的神情让人觉得她比实际年龄大得多,那几乎是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她想,也许有的苏格兰人真的是精灵。伊丽莎白和她的女儿有她们的“来世”,像亚历山大这样一位脾气暴躁的工程师,怎么能应付得了她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上帝折磨你,是因为你和茹贝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所以他生你的气。”
四月份愚人节那天,爱德华·韦勒爵士又来看伊丽莎白,他看起来有点尴尬。同来的还有韦勒夫人。
“亲爱的茹贝。”伊丽莎白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啊……我订的车票出了点差错,”他撒谎道,“我知道今天有来金罗斯的火车,临时决定来看看你的情况怎么样,金罗斯太太。”
“因为为了这事儿,讨厌的茹贝·康斯特万没有一天不叨叨。”
“叫我伊丽莎白,”她高兴地微笑着,“一直这样叫,不要只是在我情况最不好的时候才叫。韦勒夫人,看到你真高兴。请你告诉我,你们订票出的差错大得足可以让你在我这儿住几天。”
她拉长了脸。“亚历山大!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哦,实话说,韦勒夫人觉得今年夏天悉尼热得实在难受。事实上,这个夏天把她折腾得实在够呛。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伊丽莎白,她想在你这儿多待几天。我呢,忙得实在无法分身,看看你的情况,今天就得赶回去。”
“好了,”他说,嘴角挂着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呢。我已经捐了一块城里的好地。我准备在这块地上建造一座长老会教堂。这样一来,你这辈子都可以按照约翰·诺克斯关于上帝的理念到那儿做祈祷了。”
爱德华爵士说她的情况还好,只是太瘦了点儿,然后抽了一品脱血就走了。
“不是责怪上帝,而是责怪我自己对上帝三心二意。”
“现在,他走了,”韦勒夫人压低嗓门儿说,好像密谋什么,“你可以叫我玛格丽特。爱德华是个非常好的人,可是自从被封为爵士,就有点飘飘然,非要叫我韦勒夫人不可。我想,这个头衔把他的舌头都改变了。他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省吃俭用供他念书、学医。他父亲打三份工,母亲给人家洗衣服、熨衣服。”
“哦,废话,伊丽莎白!”他生气地说,“爱德华爵士说,你之所以得这个病是因为坐了太长时间的船,再加上不习惯这儿的气候和食物,没有别的原因。为什么要责怪上帝呢?这不合逻辑。”
“他上过悉尼大学吗?”
眼泪顺着伊丽莎白的面颊流下。“我得罪上帝了。”
“哦,亲爱的,没有。他没上过医学院校。事实上,他十八岁的时候,还没有悉尼大学呢!所以他不得不去伦敦圣巴多罗马(16)医院学习。那是世界上第二早的医院,似乎有一千一百年的历史。哦,一千一百年也许是最古老的医院——巴黎的主宫医院(17)。不管怎么说,圣巴多罗马也是非常古老的医院。那时候,产科和遗传生态学还是很新的专业,女人到医院里生孩子,很容易得产褥热,所以,爱德华的大部分病人都在家里分娩。他就一天到晚,背个黑箱子走街串巷。这种经历听起来似乎挺吓人,但是他却因此而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回家之后——他一八一七年生在悉尼——起初,他困难重重。你瞧,我们都是犹太人。人们都看不起我们。”
“爱德华爵士说,这种病没有什么家族史。所以你一定不要埋怨遗传。”亚历山大冷冷地说,“爱德华爵士说,肚子里的孩子既健康又强壮。他希望你能振作起精神。”
“就像看不起异教的中国人一样。”伊丽莎白轻声说。
“不,不,我说的累,不是这个意思!”她烦躁地说,“是心累!躺在床上,朝左侧躺着,没完没了地喝水。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可怜巴巴。天天如此!真是一种折磨!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我的身上?德拉蒙德家和默里家都没人得过这种病。”
“没错儿。我们都不是基督教徒。”
“因为你服用了鸦片酊。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可是他成功了。”
“必要时,我希望他就按这个办法治,亚历山大。啊,我好累。”
“是的。他那么出色,伊丽莎白!远远超过那些把自己称为产科男医师的兽医。后来,有一位名门望族家的女人难产,爱德华救了她和她的孩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有什么麻烦。人们蜂拥而至,顾不得犹太人不犹太人了。他有用嘛。”玛格丽特冷冷地说。
“关于他的治疗方案?是的,说过了。”
“你呢?玛格丽特。你也生在悉尼吗?你听起来没有当地的口音。”
“爱德华爵士和你都说了吧?”她说,舔了舔爆了皮的嘴唇。
“可不是嘛。我本来是圣巴多罗马医院的助产士。在那儿和他相识,结婚以后才跟他来到新南威尔士。”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特别爱看书,伊丽莎白!产科方面一有新的研究成果,他就如饥似渴地学习,把它变成自己‘武器库’里的‘武器’。比方说,最近他读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介绍去年意大利有一位产妇做‘恺撒手术’,也就是剖腹产手术之后,依然健在。我们就决定九月份到意大利向那位外科医生请教。那位医生也叫爱德华。如果我的爱德华能救做剖腹产手术的母亲和婴儿的话,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向那张床走去,心里想,我真是个胆小鬼。这十个星期,我总是尽可能躲着她。她的皮肤黄黄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虽然侧身朝左面躺着,被单下面的大肚子仍然清晰可见。
“他的父母亲怎么样了?”
他立刻发现,伊丽莎白的卧室已经被改造得面目皆非。多余的家具都搬了出去,剩下的几件也都蒙着洁白的单子。卧室一角,用白屏风隔开。玉和珍珠都穿着白大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石炭酸味儿。
“他们活的年纪都挺大,享受到了爱德华成功的喜悦。上帝总是公平的。”
亚历山大直到第二天才见到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因为服用了鸦片酊,睡得很香。爱德华爵士向亚历山大详细介绍了她现在的情况和他准备如何处置,还劝他等妻子醒来之后先见上一面。
“你们的孩子多大年纪了?”伊丽莎白问。
“可不是嘛。医生年轻时必须努力工作,所以没有机会和别的女孩子接触,只能从护士或者助产士中选择对象。”爱德华爵士很诚恳地说,“我的妻子是个极好的伴侣,也是个技术高超的助产士。”
“罗丝快三十岁了,嫁了一个犹太人医生。西蒙在伦敦圣巴多罗马医院。在那儿学习完毕之后,回来和父亲一起开业。”
“你们俩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吗?”伊丽莎白问。
“你能来这儿,我非常高兴,玛格丽特。”伊丽莎白说。
“很好!那么,就让我们静观其变吧。”他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快活点儿,伊丽莎白。肚子里的孩子看起来很壮实。所以,你一定也很强壮。要生的时候,我把我的妻子介绍给你。她做我的助产士。”
“我也很高兴。如果你觉得和我合得来,我想和你一起待到你分娩的时候。等你生完孩子,我和爱德华再一起回悉尼。”
“愿意。”伊丽莎白毫不犹豫地说。
伊丽莎白嘴角露出微笑:“我想,亚历山大和我都非常欢迎你,玛格丽特。”
“不,用不着喝。硫酸镁是一种肠道外注射的药物,通过和一根空心针相连的注射器直接注射到腹腔。药物在腹腔内和人体自身的液体混合,很快进入血液。我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把这种空心针改进得细到直接将药物注射到血管里。”他充满渴望地补充道,“当然,我会把这种疗法告诉你丈夫,但是我必须首先知道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生命和危急之中的胎儿都是你的。我还注意到,你很容易患神经衰弱症。必要时,你愿意让我注射硫酸镁吗?”
两天后,伊丽莎白的病情突然恶化,刚开始分娩,惊厥就发作了。亚历山大打加急电报到悉尼,请爱德华爵士马上来金罗斯。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位产科专家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可能赶到。现在,伊丽莎白和孩子的命都交到韦勒夫人手里。她选择茹贝当她的助手。两天前,爱德华爵士因为情况紧急来看伊丽莎白时,为了防备万一,让妻子带来全部器械和药品。这样一来,即使自己不在场,韦勒夫人也可以抵挡一阵子。现在,玛格丽特·韦勒站在丈夫的位置,给伊丽莎白注射硫酸镁,控制伊丽莎白的惊厥。茹贝负责接生。她大声向这位颇具权威的助产士提问题,然后按照韦勒夫人大声回答的办法,一步一步操作。
“这种药怎么用?喝下去?”
这一次,惊厥发作的次数更多,间隔的时间更短。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伊丽莎白还处于昏迷之中。孩子又瘦又小,因为充血,浑身青紫,一动不动。韦勒夫人不得不把伊丽莎白交给玉,自己去帮茹贝,赶快让这第二个女儿苏醒过来。她们拍打、按摩婴儿瘦弱的胸口,忙活了足足五分钟,小东西才喘过一口气,抽动着,发出微弱的哭声。把孩子交给茹贝照顾之后,韦勒夫人又去看伊丽莎白。两个小时后,惊厥终于停止,尽管是暂时停止。伊丽莎白还活着,没有陷入导致死亡的昏迷。
“一种相对而言没有什么副作用的盐。”
两个女人停下来喝了一口绢花递上的茶。眼泪顺着绢花的面颊潸潸流下。
“什么是硫酸镁?”
“她能活吗?”茹贝问。她累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袋放在膝盖之间。
检查完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孩子已经露头,羊水随时都可能破。”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严肃。“现在,伊丽莎白,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我有可能采取什么措施。我怕到时候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通常,危急时刻只能由丈夫一个人做决定。可是,据我的经验,丈夫也很少敢轻易拍板,除非他们确信妻子已经全权委托我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他清了清嗓子,“最近有的医学刊物鼓吹,惊厥初起之时,硫酸镁可以起到控制作用。不过,我必须告诉你,这种治疗方法临床还没有得到验证。”
“我想,没什么问题。”玛格丽特·韦勒低着头看自己那双手。“我忍不住颤抖。”她说,声音里有一种疑惑和惊愕。“哦,这差事真可怕!我可再也不想干这种事儿了。”她转过头,面带微笑看着站在伊丽莎白身边的玉。“玉,你真是太棒了。没有你,我可干不了这活儿。”
“我得先检查一下肚子里的胎儿怎么样,然后再细谈你的病。”他说,走到床尾,朝玉和珍珠打了个手势,让她们俩揭开被子。“我是按照李斯特(7)的方法消毒的。”他一边轻手轻脚地检查一边说,显得很健谈。“所以,你一定要习惯那股石炭酸味儿。生完孩子好长时间,这股味儿还不会完全散尽。”
这个娇小的中国姑娘满脸通红,手指搭在伊丽莎白的手腕上,摸她的脉搏。“我情愿为她死。”她说。
“现在的情况不如圣诞节前好,”伊丽莎白说,她喜欢也信任这位产科医师,“头疼得厉害,胃也疼。有时候头晕,眼前总觉得有黑点儿在晃动。”
“你有没有时间来看看孩子?”茹贝站起身问。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他问道。
“好的。玉,如果她的情况有什么变化,赶快叫我。”韦勒夫人向婴儿床走去。那个瘦弱的小东西躺在那儿无声地啜泣,皮肤已经从青紫变成粉红。“是个女孩儿,”她说,撩起茹贝松松地裹在婴儿身上的布,“刚满八个月,也许稍微多几天。得给她保温。可是又不能让伊丽莎白这儿太热。珍珠!”她大声喊道。
爱德华爵士和玉、珍珠、绢花一起走进伊丽莎白的卧室。他只是对她笑了一下,没有走过去询问病情。三个中国女孩端着盘子、瓶子、罐子和壶。爱德华爵士脱下外套,围上干净的白围裙,卷起衬衫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仔仔细细地洗着手。直到他要用的医疗器械都摆好,他看了觉得满意,才拉过一张椅子,在伊丽莎白身边坐下。
“我在这儿,夫人。”
伊丽莎白这期间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她身子笨重、昏昏欲睡,连茹贝逗她的笑话也失去往日的“魅力”。
“马上把育儿室的火点着。用一个热平底锅做一张‘小床’,烧块热砖头,用布严严实实包起来,别着了火。快点儿!”
刚过圣诞节,爱德华·韦勒便和他的妻子来到金罗斯。他们被安顿在北塔楼。走进那套漂亮的房间,韦勒夫人高兴得差点儿晕过去。这个机会不但让她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离开悉尼,而且考虑周全的上帝将她置身于悉尼无法提供的奢华之中。悉尼的服务员都大胆无礼、盛气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金罗斯饭店的侍者则是彬彬有礼的中国人,既服务周全又没有丝毫奴颜媚骨。他们干活儿很卖力气,一看就让人觉得他们收入不错,热爱这份工作。
珍珠一转身,飞奔而去。
砰,砰,他用锤子使劲敲打着。亚历山大·金罗斯下定决心,没有什么力量能让他向命运屈服,从不爱他、而且得了惊厥的妻子,到没儿子、只有一大群女儿的金罗斯家族。他的生命有其自身的目标——他正为此而努力奋斗——这个目标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确保他为自己选择的这个姓氏永不消亡。
“玉,”玛格丽特·韦勒说,又走到床边,“等珍珠准备好婴儿床,你就把孩子抱到育儿室,放到床上。要注意保暖,但又不能太热。从现在起,小家伙就归你照看了。我不能离开伊丽莎白,康斯特万小姐也离不开。你尽力照看她,如果她又变紫,马上叫我们。内尔到蝴蝶的房间里睡。所以告诉珍珠,你把婴儿抱到育儿室之前,让她先把内尔的小床搬出去。”
后来,他在机车库里干活儿的时候,想起查尔斯的话,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如果伊丽莎白只生女儿,一定把她们培养好,让她们找优秀的而且愿意改姓为金罗斯的丈夫。这就意味着,要让女儿们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但是,与此同时,绝对不能把她们教育成男人似的学究。
眨眼之间似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玉和韦勒夫人换了位置,向婴儿床走去。茹贝把孩子抱起来交给她。玉俯身看着那张痛苦中轻轻抽搐的小脸,一股柔情蓦地涌上心头。“我的宝贝儿!”她喃喃着,把襁褓中的婴儿贴在胸口。“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儿!”
“不,我就是我——你说的那种苏格兰人。”
玉走了,韦勒夫人和茹贝守候在伊丽莎白那张窄窄的小床两边。她刚开始“受难”,她们便把她移到这张床上。
“你是世界末日的预言家。”
“我想,她只是在睡觉。”茹贝说,目光越过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伊丽莎白,看着助产士拉长了的脸。
“到目前为止,我的婚姻没有幸福可言。”亚历山大老老实实地承认,“所以,如果命运继续嘲弄我的话,完全有这种可能。”
“我也这么想。不过,你应该有个心理准备,茹贝。”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查尔斯惊讶地说,“如果姓氏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不能让至少一个女婿姓你的姓呢?别忘了,儿子也好,女儿也罢,他们生下的孩子血管里流淌的血都一样——只有一半是你这个老祖宗的血。你是不是觉得伊丽莎白要生女儿?”
“你的意思是,伊丽莎白不能再生孩子了?”茹贝说。
亚历山大皱了皱眉头:“你说得不错,有点道理,亲爱的查尔斯,可是女儿不能把你的姓一代一代传下去。”
“是的。”
“实际上,我已经渐渐认识到,有几个女儿并不是什么坏事。你知道,女儿如果找回几个聪明能干的好女婿——如果我那几个丫头还说得过去的话——比你自己养几个儿子还强。你不能阻止儿子吃喝嫖赌,女儿却不会沾染上这种坏毛病,而且她们能管住自己的丈夫,不让他们养成这种恶习。索菲娅的未婚夫是个非常有商业头脑的聪明人,玛利亚的丈夫把丹利家园经营得远比我好。如果亨丽埃塔和两个姐姐一样,找个好老公,我就心满意足了。”
“玛格丽特,你见多识广,对吧?”茹贝问,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一点,以免玛格丽特听了心里不舒服。“我的意思是,你一定经历过许多事、接触过许多人。”
“老伴儿你倒是有了,可你的继承人都是些女孩儿。”
“啊,是的,茹贝。有时候,我甚至想,我见到的事儿太多了。”
“没错儿,伙计。”查尔斯说,“这是我们年老之后能有个老伴儿,死了以后能有个继承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知道,我也经历过许多事情。”
“我发现,”他对查尔斯·丢伊说,“男人一结婚,心灵的平静和安宁、自由自在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抛出这个话题之后,茹贝陷入沉默,坐在那儿,咬着嘴唇。
最着急的是亚历山大。他不能进妻子的房间,过问她的日常起居。起初是茹贝将他拒之门外,后来是茹贝和康斯坦斯。这两个女人联合起来,力量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有她们的陪伴,伊丽莎白的精神确实好了许多。亚历山大从她卧室门口走过时,总会听到里面爆发出一阵笑声。他偷偷摸摸快步走过,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鞭打过的狗,躲避着主人。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工作。西屋电气公司生产的气闸终于到货。他兴致勃勃地安装着,分散了一点注意力。
“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我吃惊,茹贝。”韦勒太太轻声说。
因为有了茹贝、书和扑克,日子一星期一星期过得飞快。后五个星期,康斯坦斯·丢伊也来了。伊丽莎白的病情没有多大变化。经常放血把她搞得没精打采,肿没怎么消,腹痛和呕吐倒是没再发生。从悉尼来的护士是个动作敏捷、充满活力、不说废话、弗洛伦斯·南丁格尔(6)一手训练出来的女人。现在,她像军士长操练最糟糕的士兵一样,训练那三个中国女孩儿。然后回去报告亲爱的爱德华爵士,金罗斯太太得到的照顾至少和她在悉尼可以得到的照顾一样好。
“不,不是我的事儿,”茹贝说,尽可能把话说得玄乎点儿。“是关于伊丽莎白。”
“这个该死的杂种!”茹贝说。
“那么……告诉我。”
“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一提到这事儿,他总是那么神神秘秘。”
“嗯……关于性。”
“问他。”
“你是不是问,伊丽莎白以后不能再过性生活了?”
“怎么才能知道呢?”
“是,也不是,”茹贝说,“不过,话还是从这儿说起为好。我们都知道,伊丽莎白不能再冒险生孩子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必须避免性生活?”
“不知道。”
玛格丽特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我希望能给你一个答案,茹贝。可是,我不能。如果她能保证不怀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当然也无妨,可是……”
“他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和赫诺瑞哑·布朗相比,你更值得他赞美,更值得他爱。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谁?”
“哦,你说的那些‘可是’我都知道,”茹贝说,“我开过妓院。谁能比一个老鸨更懂得如何避孕呢?用灌洗器冲洗,计算‘安全期’,体外射精。但是,麻烦在于,有时候,这些把戏都不灵。实在没办法了,就在怀孕六个星期的时候服用麦角碱,然后就祈祷,盼望那玩意儿能管用。”
茹贝睁大了一双绿眼睛:“你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亚历山大认为她是所有女人的楷模。和赫诺瑞娅·布朗相比,我一钱不值。”
“那你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了,对吗?唯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要性交。”
伊丽莎白看出,这个话题对于茹贝来说太沉重了,连忙改变“策略”:“谁是赫诺瑞娅·布朗?”
“狗屁!”茹贝说,挺了挺胸。“她丈夫在楼下等着呢,你想让我对他说点什么?”
“他学起语言,简直像只鹦鹉,快极了。不过,亚历山大说,他不应该到牛津大学学古典人文学课程——这是我的愿望。他好像更适合到剑桥大学学习科学。”
“让他再等一个小时。”韦勒太太说,“如果伊丽莎白的情况没有变化,你就可以告诉他,她会挺过去的。”
“玉说他非常聪明。”
一个小时过去了,茹贝轻轻地敲了敲门,走进那个挂着暗绿色帷幔的房间。
“没有。”茹贝难过地说。“太折磨人了。我只能闭上眼睛想他那副样子。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活泼、开朗。”
他坐在平常坐的地方——宽大的窗户前面——目光越过金罗斯镇,眺望远处的群山。夜幕还没有降临,伊丽莎白面临的严重危机将过去的九个小时压缩成一个永恒。手里的书落到膝盖上,落日的余晖照耀着他的脸。他茫然失神地凝望着愤怒的天空。听见茹贝的敲门声,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笨手笨脚地站了起来。
“你有他的照片吗?”
“她挺过来了,”茹贝握着他的手轻声说,“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但是玛格丽特和我都相信,她会好起来的。你是另外一个小姑娘的爸爸了。”
“是的。我已经两年半没有见他了。”
亚历山大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里。茹贝在他对面坐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苍白了许多,好像他虽然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是终于碰到一个更强大的敌人,输了这场战斗。
“他十一岁了?”
“如果你能打起精神,就给我点支雪茄,再倒上一大杯法国白兰地。我可有点熬不住了。”她说,“我不能关门,因为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叫我。可是,我能竖起一只耳朵喝酒,抽烟。”
“是的,他叫李。”茹贝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他是我生命的阳光,伊丽莎白。我的玉猫。哦,我想念他!”
“当然,我的爱。你是我的爱,你知道。”他边说边给她点燃一支方头雪茄,“不会再有孩子了。”他说,走到餐具柜旁边倒了两杯白兰地。“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哦,可怜的小伊丽莎白!也许她现在可以安心了。也许她现在可以享受生活了。她的床上不会再躺个亚历山大了,对吗?”
“我们先聊聊天儿吧。”伊丽莎白说,觉得胸口堵得慌。“我想知道你的情况。玉说,你有个儿子。”
“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茹贝说,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哦,耶稣基督,好酒!我再也不想经历这种场面了。你的妻子受尽了折磨,但是没觉得痛苦。这是不是太异乎寻常了?然而,正因为这样,我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痛苦,咬着牙坚持下去。一个人自己生孩子的时候,看不到那份苦难。不过,我生李的时候,很顺利。”
“哦,眼下我倒是愿意站在上帝这边,可是让我忍受这种狗屁教规,简直是被人捅了屁股!”茹贝十分尖刻地说,“亚历山大说,你得卧床休息十个星期。这十个星期里,你只能这头喝,那头尿。所以,如果打扑克能消磨时间,我们就打扑克。”
“他一定已经……十二岁,还是十三岁?”
“长老会的教规不允许玩牌。”伊丽莎白说,言语间有点挑衅的味道。
“你想改变话题?亚历山大。到六月六号,他就满十三岁了。冬天生的孩子。秋天挺着个大肚子还容易点儿。尽管上帝知道希尔山的天气蛮热的。”
“这我能理解。”茹贝坐在一张椅子里,就像栖木上落着的一只羽毛极其华丽的大鸟。她凝视着伊丽莎白,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对酒窝斟满微笑。“好了,小猫咪,别那么没精打采!我已经给悉尼拍了电报,买了些你喜欢看的书。越通俗的越好。我还买了一副扑克牌。我要教你打扑克,玩金罗美(5)。”
“他将是我的第一继承人。”亚历山大说,呷了一口白兰地。
“她嫉妒我肚子里的孩子。”
“亚历山大!”茹贝大睁着一双眼睛,挺直了身子。“可是,你现在已经有了两个继承人!”
“别怕她。玛吉·萨默斯是尖酸刻薄,可她怎么不了你。她得听她丈夫的,她丈夫又得听亚历山大的。”
“都是女孩儿。正如查尔斯所说,女孩子可以找个远比你自己的儿子更优秀的男人做女婿。他们甚至可以改姓金罗斯。但是,我一直认为,李最终对于我将非常重要,他绝不仅仅是我最亲爱的情人的儿子。”
“她让我害怕。”
“你打算让他骑哪匹马?”茹贝恶狠狠地问。
“她真的让我想起一种叫鼻涕虫(4)的玩意儿。不过,算了,算了。你还得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呢。”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毛毛虫?”萨默斯太太怒冲冲地出去之后,伊丽莎白问道。
“没关系。”茹贝的鼻子伸到了酒杯里,“我爱你,亚历山大,永远爱你。但是,此时此刻你妻子正在死神门口徘徊,我们不应当说这种话。这样不好。”
“能不告诉吗?”她把鲜花塞到满脸不悦、浑身僵硬、死板板站在那儿的萨默斯太太怀里。“给你,玛吉。找个花瓶把花插上。换换你脸上那幅表情。你怎么总让我想起毛毛虫?”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想,伊丽莎白也不会同意。我们大家都承认,我的婚姻是个错误,但全是自找的,谁也不怪。当年,我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一心想让那两个老东西看一看,我可以主宰整个世界。”他脸上露出微笑,突然间变得心平气静。“我的婚姻虽然造成那么多不幸,但是我依然认为,是我把伊丽莎白从苏格兰金罗斯的苦难中拯救出来。她也许不这么认为,但这是事实。现在,既然我永远不能再和她同床,她可能会好受一点。我将尊敬她,给予她最崇高的礼遇,但我的心属于你。”
伊丽莎白高兴得满脸放光:“啊,茹贝,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亚历山大把我的病情告诉你了吗?”
“谁……”她问道,觉得机会来了,“谁是赫诺瑞娅·布朗?”
第二天,她来到伊丽莎白的病床前,怀里抱着一大把剑兰、金鱼草和飞燕草。这些花草都是从西奥多拉·詹金斯小姐的花园里采来的。詹金斯现在不在金罗斯。
他看起来一脸茫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第一个和我做爱的女人。她在印第安纳州有一百英亩好地,留我在她家住了一夜。她丈夫在美国南北战争中丧生。她不但把她给了我,还愿意把一切都给我,只要我能留下来,和她结婚,和她一起种地。我要了我想要的——她的肉体——拒绝了别的东西。”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变。我怀疑,以后怕也很难改变。我对她说,我人生的目标不是做一个印第安纳州的农民。第二天早晨就带着那五十五磅黄金,离她而去。”
他刚走,茹贝就流下了眼泪。过了一会儿,她戴上帽子和手套,自言自语道:“我看不出做几场弥撒、点几支蜡烛有什么坏处。”她在门口停下,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也许,”她继续对自己说,“我能劝说亚历山大在金罗斯划拨一块地给长老会盖教堂。为什么非要得罪那些信仰不同的人昵?”
茹贝一双绿眼睛里泪光闪闪。“啊,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给自己造成那么多痛苦!”她大声说,“给你的女人们带来那么多痛苦!她后来怎样了?”
“是呀。”她得意洋洋地说,“好了,去吧,亚历山大。再挖一两吨金子。忙你的去吧,好人儿!”
“不知道。”他放下手里的空酒杯。“我可以去看看我的妻子和小女儿吗?”
“你是想让我开心。”
“当然可以,”茹贝说,吃力地站起身来,“不过,我得告诉你,她们俩谁也不会知道你去看她们。婴儿是伊丽莎白昏迷时出生的,浑身青紫。我和玛格丽特花了五分钟,才把她抢救过来。她早产了一个月,所以很小,也很弱。”
“更多的是从我的表兄艾萨克·鲁宾逊那儿听来的。我随便问了赫尔克里斯·鲁宾逊爵士一句,和我那位表兄是不是有点亲戚关系。他像一只猫,仰起皱皱巴巴的脸,一口否认。他在中国,和圣方济各会修士一起待了几年,皈依了罗马天主教。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鲁宾逊家更固执己见的人。”
“她会死吗?”
亚历山大只是因为心里非常难过,才没有笑出声来。“那么,就是讲迷信,对吗?或者在酒吧里听多了爱尔兰酒鬼胡说八道。”
“我觉得不会。不过,她和内尔可没法比。”
“不,我什么教徒都不是,和你一样。可是,我向你起誓,亚历山大,那些天主教徒和上帝心灵相通,有时候能创造出奇迹。”
“伊丽莎白不能再尽妻子的义务了?”
亚历山大听了,万分惊骇,目瞪口呆。“茹贝·康斯特万,别跟我说你是罗马天主教徒!”
“韦勒夫人这么说。风险太大。”
“你没法保证。”她坦率地说,擦着眼睛。“哦,真糟糕!让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亚历山大。请弗兰诺瑞神父来给她做弥撒,每天都买价值一英镑的蜡烛点着。给那个可怜的老家伙雇一个不错的女管家。”
“是的,确实太大。两个女儿。我必须知足了。”
“我怎么能保证呢?”他痛苦万分,对茹贝大声嚷嚷着。
“内尔是个天才。你很清楚。”
他承认,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我身上有些东西一开始就让她反感。不,不,不是魔鬼般的胡子。那是无稽之谈!我做错了什么?我对她关心备至,慷慨大度。我把她造就成一个在苏格兰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时髦女郎。她有价值连城的珠宝、华贵的衣服、舒适的生活,不必做任何苦活儿、累活儿。但是,我从来没有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从来没能让她蓝宝石一样的明眸闪出哪怕一点火花。我抚摸她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她的心激烈地跳动,没有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她比一点磷火还难以捕捉。她的精神已经昏睡。我的伊丽莎白其实不是我的伊丽莎白。现在,这不曾预料的、可怕的疾病又威胁着我的妻子和孩子的生命。除了相信爱德华·韦勒爵士,我真是无计可施。可是,我怎么敢保证,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呢?
“当然。不过她的思想倾向于对周围生活的探究。”
亚历山大无法面对伊丽莎白,无法看她那张美丽的小脸。她那么年轻,那么弱不禁风。九月份刚过十七岁生日,看起来很可能活不到十八岁了。
茹贝在楼梯上慢慢走着:“她才十五个月大,亚历山大,很难说倾向什么、探究什么。李小时候也这样,聪明过人,可是你能说他倾向什么吗?只能说,内尔的智力永远都会比她实际年龄高出一大截,就像李。至于她喜欢什么,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说不上。孩子们的变化大着呢!”
但是爱德华·韦勒爵士临上火车前,终于答应过完圣诞节就回来。说定的报酬是,亚历山大送给他两幅拜占庭风格的圣像画——古玩珍品,而不是出诊费。爱德华爵士喜欢收藏圣像画。
“将来,我想让她嫁给李。”他说。
“不,金罗斯先生,我真的不能。”
茹贝背靠伊丽莎白卧室的门,满脸愤怒,两手使劲抓着亚历山大的头发,亚历山大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听着,亚历山大·金罗斯!”她咝咝地说,“我永远不想听你再说这种话!永远!你不能像摆布矿山和铁路一样,摆布别人的生活!让我的儿子和你的女儿自己找他们的伴侣!”
“伊丽莎白的预产期在新年。过了圣诞节你就来,一直住到她分娩。把你的妻子、孩子都带来。还有谁想来,都可以。权当是来度假。我们这儿凉爽宜人,既不闷热,也不潮湿,爱德华爵士。”亚历山大极力讨好医生。
他没有说话,推开门走了进去。
“哦,不能。这趟旅行简直太艰难了。再说,我忙得很。”
伊丽莎白已经恢复知觉,她在枕头上转过脸,朝他们微笑着。“我又挺过来了,”她说,“我以为这回可完了,可是没有。玛格丽特说我们又有了个女儿,亚历山大。”
“她临产的时候,你能来吗?”
他俯身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握着她的手,说:“是的。茹贝已经告诉我了。太好了。你有没有气力给她取个名字?”
“恺撒大帝之后,叫恺撒的人多的是。”爱德华爵士说,“也许另外一个恺撒是剖腹产生的。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便撒手人寰。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做剖腹产的女人必死无疑……必死无疑!”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头,嘴唇翕动着。“取个名字,”她说,好像有点迷惑不解,“名字……我想不出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把剖腹产叫作‘恺撒手术’(3)?”
“那就以后再说吧。”
“悟撒的母亲不可能做过剖腹产手术。她一直活到七十岁。”
“不,她应该有个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恺撒的母亲不就熬过了这一关。”亚历山大说。
“凯瑟琳怎么样?或者珍妮特?要么就叫你的名字伊丽莎白?或者安娜?也许可以叫玛丽?弗洛拉?”
“没有一个女人能熬过剖腹产这一关,金罗斯先生。”
“就叫安娜吧,”她满意地说,“是的,我喜欢安娜这个名字。”她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恐怕我们还得找个奶妈。我不会有奶了。”
“剖腹产之后,她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想,萨默斯太太已经找到人了。”亚历山大说,轻轻抽出手。她的手瘦得就像秃鹫的爪子。“是个爱尔兰女人,名叫贝迪·凯利。她的孩子患假膜性喉炎前天刚死。她对萨默斯太太说,如果她还有奶,想给我们的孩子当奶妈。雇她好吗?还是你想让我求孙再找个中国人当奶妈?”
“如果她在分娩时发生剧烈的痉挛,陷入无法避免的昏迷,可以在她断气之前,实施剖腹产。虽然不能保证婴儿成活,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算了,这个贝迪·凯利听起来就挺合适。”
亚历山大沉着脸,和爱德华爵士一起走了出来。“如果我的妻子发病,她肚里的孩子会怎么样?还有成活的可能吗?”
茹贝皱了皱眉头。看起来,玛吉·萨默斯又找到了打入这个家庭内部的办法。这个贝迪·凯利毫无疑问是天主教徒、玛吉·萨默斯的密友。她会到处传播她听到的“小道消息”。她至少要在这儿待六个月,这期间,一定会到处窥探人家的秘密,一天到晚泡在厨房里,飞短流长。金罗斯人现在还不知道的事儿,很快就会不胫而走。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你就依我一次吧,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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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是些傻乎乎的小姑娘,什么也不懂。”亚历山大表示反对。
(1) 先兆子痫:怀孕期间出现的高血压状态,通常伴有水肿和尿蛋白。
“不!”伊丽莎白边喊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亚历山大,求求你。不,不要萨默斯太太。她要干的活已经够多的了。我宁愿要玉、珍珠和绢花。”
(2) 惊厥:怀孕时出现或之后随即出现的昏迷和痉挛,症状是水肿、高血压和尿蛋白。
“萨默斯太太是很理想的人选。”亚历山大连忙说。
(3) 恺撒手术:英语中把剖腹产叫作Caesarean section,故有此说。
“不,不!”爱德华爵士大声说,“恰恰相反,保持肾功能至关重要。这就意味着要大量饮水,大量排尿。我要给她放点血,以便减少血液循环系统的压力。今天先放一品脱,以后,每个星期半品脱。如果我们能保证她在分娩前不痉挛,她就能闯过生孩子这一关。”爱德华爵士转过脸看着躺在床上的伊丽莎白。“金罗斯太太,你现在已经熬过三十个星期了,还有十个星期。这十个星期,必须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唯一起来的时候就是解大便。至于尿,用尿壶接就可以了。多吃蔬菜、水果和黑面包,多喝水。我从悉尼派个护士过来,教几个当地的女人学习护理知识,好让她们照顾你。”
(4) 鼻涕虫:蛞蝓,一种类似蜗牛的无硬壳动物。
“还得限制她的饮水量。”亚历山大打断医生的话。
(5) 金罗美:双人牌游戏,以得同花色10张牌为胜,全手牌少于10点时可以摊牌叫停。
“首先,卧床休息,金罗斯太太。尽可能左侧躺,这样不至于压迫心脏和肾……”
(6)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著名女护士,近代护理制度的创始人,红十字会创办人之一。
“我该怎么办?爱德华爵士。”她问道。
(7) 李斯特(1827—1912):英国外科医生。1865年他证实了碳酸是一种有效的杀菌媒介物,可减少外科手术后由感染引起的死亡,首创用石碳酸溶液进行手术消毒及采用纱布和肠线。
伊丽莎白躺在床上,大睁着两只眼睛,听那位医生不动声色地向亚历山大介绍她的病情。那口气,好像她必死无疑。听了这个消息,她觉得无所谓,死亡或许能把她从困境中解脱。但是,灵魂深处,另外一个声音在抗议。因为她热切地盼望怀一个健康的孩子,盼望有一个她爱的人。如果她没有对茹贝提起脚肿、腿肿,又会怎么样呢?两个星期前,她问萨默斯太太这件事的时候,女管家十分肯定地对她说,这很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萨默斯太太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她这样说是不是因为她太嫉妒伊丽莎白,巴不得她死?
(8) 大龄儿童学校:英国为14到17岁的学生设立的学校。
“她对我说的可不只这些症状,金罗斯先生。过去的三个星期,她一直头疼、腹疼、恶心、呕吐。按照你妻子目前的症状,她的浮肿是水肿,和姿势、体位没有关系。”爱德华爵士语气肯定地说。
(9) 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对18世纪诗人产生深刻影响,代表作为长诗《失乐园》《复乐园》及诗剧《力士参孙》。
“可是伊丽莎白只是脚和腿肿!”
(10) 戈德史密斯(1730?—1774):英国作家,他在文学界的名声主要归功于他的小说《威克菲尔德的牧师》(1766),田园诗《荒村》(1770)和悲剧《委曲求全》(1773)。
“哦,你会知道的,先生。这种病临床的症状是头疼,腹部疼痛,恶心,呕吐。接下去就是剧烈的痉挛。如果痉挛持续不断,病人就会陷入昏迷。一旦昏迷过去,再想恢复可就难了。”
(11) 理查逊(168H761年):英国小说家,其书信体小说《帕美勒》《塊拉丽樹和链尔斯·葛兰迪森爵士》对18世纪西欧文学影响深远,《帕美勒》被称为英国第一部小说。
“什么叫惊厥?”亚历山大问,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怎么才能知道它是否发展?”
(12) 笛福(1659?—1731):英国小说家,《鲁宾逊漂流记》的作者。
“过滤体液,通过尿排泄有毒的物质。因此,我们必须假定金罗斯太太和她腹中的胎儿缺乏应有的和谐。这样一来,她就无法消除胎儿排泄的有害物质,最终自己中毒。”
(13) 玫瑰战争:英国历史上1455—1485年的内战,因兰开斯特家族的族徽为红玫瑰,约克家族的族徽为白玫瑰,故名。
“肾主要有哪些功能?”亚历山大问,脸色苍白。
(14) 乳蛋糕:一种食品,用牛奶、鸡蛋、调味品,有时再加糖混合而成,经蒸煮或供烤直至凝固而成。
“是的。我觉得无论对我的病人,还是对她的丈夫,都没有必要轻描淡写这种疾病的严重性。”爱德华·韦勒爵士坦率地说,“如果我带来更精确的仪器,比如血流速度计,就可以查一查病人血的流速,检查的结果可能更准确一些,金罗斯太太。不过,我还是可以断定,你现在的症状就可能导致惊厥(2)。通常,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他注意到,病人听了这番话似乎无动于衷,她的丈夫倒是非常紧张,一双眼睛充满了恐惧。“研究表明,惊厥是肾功能紊乱的结果,只发生在孕妇身上,常见于怀头胎的孕妇。”
(15) 《启示录》:指基督教《圣经·新约》的末卷。
“很危险吗?”亚历山大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16) 圣巴多罗马:耶稣十二使徒之一。
“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们俩都得好好听着。”他说,神情严肃,话却简短。“金罗斯太太,你患了先兆子痫(1)。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
(17) 主宫医院(Hotel Dieu):世界上最古老的医院,也是法国某些城市的主要医院名,其最主要部分为设置病床的大厅。
从悉尼来的产科专家给伊丽莎白仔细检查过身体之后,把亚历山大叫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