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如我所愿。”
“学医怎么样呀?”李问道。
“很难吧?”
蝴蝶做了一顿简便的午饭:新鲜面包,黄油,果酱,冷牛肉,亚历山大最爱吃的甜点,奶油蛋羹肉豆蔻浇头。内尔让两个男人吃饭,自己泡了一壶茶,便聊了起来。
“对于我并不难。我和指导老师、教授相处得很好。别的女生就难了。她们没有我对付男人的诀窍。那些可怜的女同学经常气得流泪。男同学看了越发嗤之以鼻。她们都知道,因为自己是女人,分数就被故意压低。所以,大多数女同学每个年级都得念两次。有的人甚至连续留两级还过不了关。但是她们仍然坚持着。”
“对天发誓,决不泄密。”
“你有没有留过级?内尔。”亚历山大问道。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内尔。替我保密,好吗?”
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还没有人敢让我留级!我和格雷斯·鲁宾逊一样。她一八九三年毕业,一级也没有留过。尽管她应该得到最优等的成绩,而实际上没有。你知道,女子学校没有教过她们化学、物理,甚至数学。到了医学院之后,老师又不从基础讲起,所以这些可怜的家伙不得不从零开始。而我是已经毕业的工程师,自然胜她们一筹。”她看起来有点淘气。“老师们特别害怕被学生超过,尤其被女学生,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打搅我。”
从爸爸怀抱里抽身而出之后,她才看见李。她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微笑。“李!真的是你吗?”她问道,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谁也没说你要回来。”
“你和别的女同学相处如何?”李问。
起初,她只看见亚历山大,扑到爸爸怀里,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哦,是的,他们非常亲密,就像孪生的兄妹。亚历山大尽管抱怨她不该学医,但是见了面,便听凭她“奴役”,就像她手里的一团油灰。
“比我想象的好。我辅导她们自然科学和数学。可是有的同学还是理解不了。”
通过一扇刷成黄色的门,就可以走进内尔那幢小房子。门虚掩着,不过亚历山大还是喊了一声,告诉女儿老爸已经迈过她的门槛儿。内尔款款而行,从里屋走出来,显得那么文静、镇定。她把满头黑发盘在头顶,挽成一个髻,高而瘦的身上穿一件朴素的、深绿褐色的棉布裙子。那裙子没有腰身,长及脚踝。脚上穿一双棕色高腰皮鞋,紧紧地系着鞋带。李又吃了一惊。她酷似亚历山大,相像的程度引人注目。孩提时代脸上的稚气和线条的圆润已经被冷峻、坚定和少许阳刚之美所代替。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自己的“特色”,不过因为她比以前瘦,眼睛便显得更大。那湛蓝的眼睛,目光如炬,可以穿透任何阻挡它的东西。
亚历山大搅了搅茶,用小勺敲了敲杯子,然后把勺子放在茶托上。“安娜的情况怎么样?告诉我,内尔。”
他们走过这座很大的院落时,李注意到整个院子设计得非常合理,也注意到有那么多女人服侍安娜。院子里的气氛活跃,每一间屋子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装饰得很漂亮。李心里想,这样做,恐怕主要是为了照看安娜的这帮人心情愉快,而不是为了对这个世界浑然不知的安娜。能做到这一点,显然不是亚历山大的功劳,他不会想得这么周到。因此,一定是内尔花费了不少心血。
“她的智力退化得越来越快,爸爸。哦,你也亲眼看到了。哈波特尔小姐告没告诉你,她的癫痫经常发作。”
“在,亚历山大爵士。她正等你呢。”
“告诉了。”
“内尔在吗?”
“她将不久于人世了,爸爸。”
“是的,她喜欢吃。内尔和我都认为,应该让她随便吃。限制她吃东西就像限制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一样残酷。”
“我想,即使哈波特尔小姐不提安娜时日无多,你也会这样说。”
“哦,我可怜的、可怜的安娜!”亚历山大看着李,眼里溢满泪水。“世上的事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一个对谁也不曾伤害的、无辜的人,要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他撑了撑肩膀、挺了挺胸。“不过,你把她照顾得非常好,哈波特尔小姐。她很干净,显然心满意足。我想,吃饭一定是她最大的乐趣。”
“我们特别注意给她保暖,不让她受风,还极力劝她出去散散步。可是她越来越不想动了。将来,她也许因为癫痫频繁发作,最后筋疲力尽而死,但是更有可能因为患感冒,引起并发症,死于肺炎。如果服侍她的人有一个患感冒,我们就立刻让她休息,直到她不再咳嗽、打喷嚏。可是,有时候或许自己还不知道已经感冒,就先把她传染上了。这种情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这倒让我惊讶。你知道,大伙儿对她都很好。”
“恐怕会是这个结果。”哈波特尔小姐清了清嗓子说,“她还经常痉挛,亚历山大爵士。这可是大病。影响到她全身。”
“考虑到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没有任何成就感的工作,她们能这样做,我很高兴。”
“然后她就开始啃另外那个。”亚历山大难过地说。
“一个有奉献精神、愿意服侍别人的女人,即使最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她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好,爸爸。我们这几个人选得不错。”
“试过了,但她总是往手指上吐口唾沫,然后在裙子上擦干净。倒是有别的不太容易溶解的化学药品,可是毒性太大,没法使用。内尔认为,她得把拇指咬得露出骨头。那时候就不得不把拇指截掉。”
“哪种死法更容易一点?”亚历山大突然问,“肺炎还是癫痫频繁发作?”
“有没有试着在她的拇指上抹点很苦的芦荟油?”
“癫痫频繁发作。这种情况下,病人很快失去知觉,也许就此离开人世。看起来很可怕,但是病人没有痛苦。肺炎就不同了,病人受尽折磨才能咽下那口气。”
“我们实在没办法不让她吮手指,亚历山大爵士。”哈波特尔小姐说,“我也同意内尔的意见,不能把她的胳膊绑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亚历山大一口一口地喝茶,内尔摆弄着手里的叉子,李坐在那儿,真希望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在这儿待着。
安娜让他大吃一惊。他认识的那个十三岁的美丽姑娘——他离开金罗斯的时候,她刚和欧唐尼尔发生性关系——变成一个步履蹒跚、流着口水、肥胖的年轻女人。她认不出父亲,更认不出他。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目光游移,一个拇指因为不停地吸吮,皮肤开裂,鲜血淋漓。
“你母亲来看过她吗?”亚历山大问。
“你会看到的,”亚历山大含含糊糊地说,“有些事情我没和你说,因为很难描述。”
“当然来过。不过我已经禁止她再来,爸爸。一点好处也没有。安娜也认不出她。看着她,哦,爸爸,就像看着一头知道自己就要死去的动物的眼睛。现在,我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痛苦。”
“服侍?”李皱着眉头问道。
李取了点奶油蛋羹——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强,即使嘴里嚼的是锯末。“你有男朋友吗?内尔。”他轻声问道。
“现在,她住在安娜那儿。”亚历山大说。他们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去格里波。“那几个小伙子拿到学位后,便回到金罗斯。她一个人没法继续住在那幢房子里,就建议我在安娜那处院子后面,再给她盖一幢小房子。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她既可以有自己的空间,又可以确保那些仆人好好服侍安娜。”
她眨了眨眼,然后不无感激地望着他。“我太忙了,真的太忙。医学不像工程技术那么容易。”
但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到悉尼之后,他们要去看望安娜和内尔。内尔能保守秘密吗?
“这么说,你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就当你的女医生了?”
“没问题。”
“看起来只能这样了。”内尔叹了一口气,神情忧郁。这种表情出现在她那张“女强人”的脸上怪怪的。“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很让我动心的男人。但是,我那时候太年轻,他又太正派了,不愿意占我的便宜,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别告诉任何人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李说,尽量让人听起来他是兴之所至,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是个工程师?”李问。
“当然可以。”
她哈哈大笑起来:“不是!”
“你能帮我个忙吗?”
“那是干什么的?或者说,现在是干什么的?”
“还没有。我准备到墨尔本之后给她们打电话。我觉得这样更好。”亚历山大说。
“这个,”内尔说,“还是让我藏在自己的心里吧。”
“你告没告诉茹贝和伊丽莎白,我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轮船快到墨尔本的时候,他问亚历山大。
这一年蝉儿成灾。十一月,离铁路线不远的丛林里,蝉鸣大作,甚至盖过火车头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和车轮的隆隆声。刺耳的蝉鸣告诉人们,无论沿海地区还是内陆地区,都将迎来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季,充满恶意的、炽热的季风将从北方滚滚而来,席卷整个澳大利亚。
过去这些年,他一直非常孤独,只是因为从西藏喇嘛那儿学到的佛教教义,才觉得这种寂寞尚可忍受。如果不是为了伊丽莎白,李相信自己会选择留在西藏,抛弃妈妈和亚历山大灌输给他的所有理念和原则,丢开从小到大接受过的种种教育和训练,过一种仿佛进入催眠状态的、一切受灵魂制约的生活。血脉中东方人的基因使得他喜欢这样一种状态,他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世界屋脊,远离时空的概念,远离痛苦和渴望。只是伊丽莎白对他更重要。这真是一个谜。她从未暗送秋波,也从未说过一个让他想入非非的字,但是,他无法把她从心里赶出去,无法不爱她。是不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真的有个灵魂伴侣,一旦找到,就不可避免地和这个伴侣一起卷入爱的滚滚波涛,最终,合二为一。
从悉尼到拉特沟,亚历山大一直心情不好,烦躁不安。直到他们的车厢挂到金罗斯的火车上——一星期往返四次——才渐渐平静下来。李有所不知的是,亚历山大已经感觉到他不愿意回来,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说一声“对不起”,就转身回他的波斯油田。因此,登上直达金罗斯的火车之后,亚历山大便松了一口气,心情好了,信心也增加了。
航行期间,他经常满怀热情地谈天说地,不想给亚历山大留下一点点他害怕回到金罗斯的印象。怎样才能在伊丽莎白面前举止得当?特别是假如亚历山大一定要把他俩之间的关系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切。他肯定要住在金罗斯饭店,可是自从安娜到了悉尼,亚历山大就搬回到他自己的府邸办公,无论行政事务还是案头工作都在家里处理。他先前在城里的办公室有一部分已经变成由张民、吴青、洛琦和多尼·威尔金斯主办的研究所。李肯定要和亚历山大一起工作,这样一来,即使晚饭不在他家吃,共进午餐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他不只是喜欢李。他爱他,就像爱自己不曾有过的儿子。他是茹贝的孩子,也是和孙的一条纽带。他拉着李去看安娜的时候,是想让李和内尔的心灵碰撞出火花。倘若他们俩结婚,他的一生就书写了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一笔。可是,两个年轻人的心并没有碰撞出什么火花,甚至连相互间的吸引也没有产生。他们之间的感情完全是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小妹妹的手足之情。他无法理解这一切:内尔和父亲亚历山大,从相貌到精神都十分相似,而李的母亲茹贝又那么爱亚历山大,两个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能相爱?毫无疑问,他们就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儿。可是,内尔又胡扯什么她曾经心仪某位男士,讲到最后又像蛤紧紧闭上嘴巴,而李稳稳当当坐在那儿,显然无动于衷。这个私生子早已不再是谁家的后嗣。亚历山大把旧日的伤痛忘得那么干净,以至于现在把李的出身看作莫大的讽刺。他的继承人也将是个私生子。然而,他希望,他的一部分血液能在李的后代身上流淌,可是这个希望不会实现了。即使李最终能够结婚,他也还是个浪迹天涯的人。也许中国血统又使他听见蒙古人在大草原游牧的脚步声。女人们确实会为他神魂颠倒,在蕾丝紧身胸衣的束缚之下,急促地喘息。为了把他变成自己的丈夫,她们会设下种种圈套,从明目张胆的勾引到凶残狠毒的诡计。但是李从来不为所动。无论在波斯还是在英格兰,他总在哪儿藏着个女人,但是他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式的——宛如一位需要小妾陪伴的北京王爷。那女人和他一起下棋、唱歌。他想说话的时候才敢搭话。她不但仔细研究了《爱经》(25),熟知各种性爱的技巧,而且走起路来也袅袅婷婷、玉佩叮当,令人心旷神怡。
“这条航线,”李说,“经科伦坡、珀思(24)、墨尔本。我觉得,不少人不赞成悉尼成为澳大利亚的首都,原因也正在于此。珀思虽然也是那块大陆的海港,但是轮船首先到达墨尔本。从墨尔本再向北航行一千英里才能到达悉尼。所以,许多船就不愿意为了去悉尼找这个麻烦了。如果能开辟一条从北到澳大利亚的航线,悉尼就比墨尔本重要多了。”
伊丽莎白管他叫什么来着?“金蛇”。那时候,这个比喻让他吃了一惊,但是现在,他很欣赏她选择这个比喻的理由。那种卑劣的爬虫钻进一个窟窿,一待就是四年,靠吞食自己的尾巴维持生命。亚历山大曾经费了多大气力找李呀!可是连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侦探也找不到他。英格兰银行弄不清楚那些数额巨大的款项,怎样拐弯抹角,最后落到他的口袋里。虚构的公司、虚构的账户、瑞士银行……购买设备从来不是以他的名义。谁能把他和所谓“孔雀石油”联系起来呢?人们都以为那是国王开办的公司。
他很想顺路到马来半岛看看亚历山大种的巴西帕拉橡胶树,可是亚历山大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从亚丁(23)乘一艘快船,直接驶往悉尼。
纯粹是因为走运,“金蛇”出洞的时候,他正好守候在“洞口”,一把抓住他的尾巴,而且紧抓不放,诱使这个滑溜溜的家伙回家。现在,他们已经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程,他终于相信,他已经把这个浪迹天涯的人紧紧抓到手里。日月如梭,他已经五十四岁,李三十三岁。并不是亚历山大希望自己至少活到七十岁再死,而是“训练项目”中断七年,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查尔斯·帕森斯先生的工厂当然是他们一定要参观的地方。另外几家发明了新机器的工厂也是他们必到之地。八月,他们就登上开往波斯和孔雀油田的轮船。到达油田之后,李发现他那位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尔西语的美国副手,在他不在期间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而且会继续红红火火地搞下去。再没有别的借口,他只得回家。
李不在的七年间,金罗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对这座小城的赞赏从火车站开始。车站有候车室、卫生间,装饰着生铁制的花边,村舍风格,但很雅致。到处都是盛开着美丽鲜花的吊兰和花盆。站台两头分别立着两个很大的站牌,上面写着:金罗斯。站牌下面是漂亮的花坛。原先的歌剧院现在变成戏院,一座新建的、宏伟的歌剧院屹立在金罗斯广场对面。每一条大街两面都栽着树,都有路灯。每一幢私人住宅都有电和煤气。还有一个和悉尼、巴瑟斯特连接的电话局和电报局。骄傲地宣示产权归属的标牌随处可见。
“我看透了你的心思,就像一眼看见桅杆上高高升起的旗帜。”李严肃地说。
“真是个模范城。”李说,提起他的旅行包。
“关于这艘战舰的速度,你说的没错儿,亚历山大。它的速度很慢。美国军舰的速度是十八节,船上的武器装备还重得多。当然大家公认它的铁甲比较薄。”李若有所思地看着煤舱舱口,“它装载了两千吨煤,据说,足可以以十二节的速度,航行五千英里。我敢打赌,老式船只用这么多的燃料可以航遍所有辽阔的海洋。这样高的成本,它就得老老实实待在北海。”“我明白你心里的想法,就像一眼看到桅杆升起的旗帜,李。据我所知,他们已经把汽轮机用到大客轮、邮轮和商船上了。我还听说,皇家海军已经在几艘鱼雷艇上安装了汽轮机。等他们在这种一万五千吨巨轮上安装了汽轮机,把露天炮塔变成旋转式炮塔,他们就会有一艘真正的战舰。”亚历山大朝李笑了笑,快步走下舷梯,手里转动着琥珀柄手杖,朝舰桥指了指。“让我们,”他说着走进蒙蒙雨雾,“密切关注它的发展,好吗?”
“但愿如此。金矿已经全面恢复生产,这意味着煤矿也一样。我正在考虑内尔的建议,把我们这儿的电变成交流电。不过,我想等洛琦设计出更好的涡轮发电机再说。这个小伙子非常聪明。”亚历山大说着向索道车走去,“茹贝上来吃晚饭。我要把你们母子相见的惊喜和快乐都留给你自己。你可以晚些时候带她一起上来。”
李合适的“行头”送来之后,两个人就拿着介绍信到朴次茅斯(22),参观“宏伟号”。
一定要记住,李走进饭店大门时告诉自己,妈妈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我不能流露出心中的伤感。因为,久别重逢,伤感之情肯定会涌上心头。亚历山大虽然没有说,但是我能感觉到,她肯定比他期望之中的那个女人更老。对于一个美丽的女人,红颜褪尽、风韵不再,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像妈妈这样的人,一直靠美丽立足于世。她不像伊丽莎白,将自己的美丽封存在一块晶莹的琥珀里。
“澳大利亚已经有人打这个主意了。他们打算把自己不用马拉的车叫作‘先驱’。不过,我还没这种想法。眼下,还是坚持使用蒸汽机。”亚历山大说。
然而,她还是他记忆中那副样子:大胆、艳丽、举止优雅。是的,她的眼角和嘴角多了几条皱纹,下巴下面的皮肉有点松弛,可是从满头金红色的头发到美丽至极的绿眼睛,她还是当年的茹贝·康斯特万。因为在等待亚历山大,她身穿宝石红缎子长裙,脖子上戴着很宽的贴颈红宝石项链,遮挡住松弛的皮肤。手链和耳环上都镶嵌着红宝石。
“还可以减少马路上的噪音。没有铁轱辘马车走过时的隆隆声,没有马蹄铁踩在地面上的嗒塔声。比马车跑得快,比马车容易驾驭。我很奇怪,你怎么没想到生产汽车?”
看见儿子,她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又笑又哭:“李!李!我的儿子!”
“我在等戴姆勒生产出值得我买的好玩意儿呢!德国人和美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工程师。他们设计的引擎那么简便。汽车妙就妙在,李,不需要水平很高的工程技术人员就可以安装。有一点基本技能、几件工具,‘汽车先生的主人’就可以自己安装。”
和她在同一个高度,或许更容易掩饰心中的伤感,于是他跪下来,把妈妈紧紧搂在怀里,吻她的脸,吻她的头发。我回家了,我又回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我的母亲的怀抱。她的香气在我脑海萦绕,她是我的母亲,这是怎样的奇迹!
“我很奇怪,你怎么至今没有一辆汽车?亚历山大。”
“我多么爱你!”他说,“多么爱你!”
“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亚历山大不无讥讽地说,“他们生产钢铁没有经验,和美国、英国没法儿比。普法战争之后,法国辞退了宝贵的工程技术人员,德国却给冶金工作者、大工厂和阿尔萨斯(21)—洛林地区层层加码,大力发展工业。法国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等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再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李说。见到儿子的狂喜过后,茹贝又补了补妆。李换上晚礼服。
“法国现在汽车工业处于领先地位。”
“那就先喝点儿酒,索道车半个小时后才能下来。”她边说边走到那一溜细颈酒瓶前面。那儿还摆着苏打水瓶和一个盛冰的小桶。“不知道你现在喝什么酒。”
“还没有呢。新南威尔士有个名叫乔治·里德的人。维多利亚有个特纳,不过他没有当总理的可能。整个世界都像英格兰和法兰西一样,处于敌对状态。”
“你要是有,就喝肯塔基波旁威士忌(26),不加水也不加冰。”
“哦,天哪!一个时代过去了。谁会是新的当家人?”
“有呀,不过空腹喝,酒劲儿可有点大。”
“定都悉尼当然应该是众望所归,李。理由很多,最早的聚居地,等等,等等。我也听人们提起过从亚思到奥伦奇的每一座城市。不过也得感谢人们的慈悲之心。亨利·帕克斯爵士当不成第一任总理了,去年就死了。”
“我习惯了。我那些‘野猫钻井者’买了酒就这么喝。当然,那是在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不过,我偷偷地进口一点,而且严禁任何人在营地外面喝酒。”
“除了悉尼难道还能有别的地方吗?”
她递给他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雪利酒坐了下来:“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李,什么‘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
“按道理当然是悉尼,可是墨尔本不会赞成。最有可能的是,双方都做出让步,把首都设在新南威尔士的什么地方。”
“波斯。现在人们也管它叫伊朗。我在那儿和国王合伙开采石油呢。”
“这让我想起一个紧要的问题——新国家的首都会设在哪儿?”
“天哪!难怪我们连你的踪影也找不到。”
“剪羊毛工人和普通工人联合成立了‘澳大利亚工人联合会’。矿工——自然是煤矿工人——还是像以往一样好斗。‘工会选举联盟’急于在联邦议会碰碰运气。”
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李说:“亚历山大的情况怎么样?妈妈。”
“工会呢?”
她没想支支吾吾,搪塞过去。“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两条腿往外伸了伸,直盯盯地看着鞋上的红宝石搭扣。“要说的可多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对,就和你争吵。他傲慢无理,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因为自己傲慢无理而造成的麻烦。等他决心咽下骄傲的苦果去找你时,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尽办法,到处找你。后来就出了安娜、欧唐尼尔、小多莉和玉的事儿。你知道,他亲眼看见她被绞死。这事儿对他打击非常大。接下去,内尔不肯做他想让她做的工作,安娜不得不和她的孩子分开。换个人,一定会变得更冷酷,可是我亲爱的亚历山大不会轻易被命运压倒。所有这些让他像一列飞速行驶的火车停了下来——不是颠簸着猛地停下,而是慢慢地停下。当然,他为娶伊丽莎白为妻而责备自己。那时候,她比安娜现在大不了多少。正是形成某种印象就难以改变的年纪。于是,她就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哦,那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尽管新南威尔士不热心。我想,这是因为维多利亚热心。这两个殖民地相互之间没有好感,最后的赢家肯定是维多利亚。”
“可是,他一直有你为伴,伊丽莎白却孑然一身。她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你难道还觉得奇怪吗?”
“搞联邦的事儿怎么样了?”李问道,改变了话题。
“哦,真该死!”她生气地说,被儿子触到了痛处。李的杯子已经没酒,她站起身给他倒满。“我只是希望伊丽莎白有一天能够幸福。如果她碰到什么意中人,可以和亚历山大离婚。理由是他和我长期通奸。”
“这事儿用不着你提醒。”
“你以为伊丽莎白会不顾家丑外扬,而走上法庭要求离婚吗?”
“她可是你的女儿,亚历山大。”
“你认为她不会?”
“学工程技术之后,再去学医?纯粹是胡闹!”
“恐怕她情愿和她的意中人私奔到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也不会站在法官面前,站在一屋子记者中间。”
“对内尔来说,念医科也很好。不过,女孩子学医一定很难。”
“她不会和什么意中人私奔,李。因为现在她有多莉要照顾。多莉已经把安娜忘得一干二净。她认为伊丽莎白是她的妈妈,亚历山大是她的爸爸。”
“在悉尼大学读医学院呢!”亚历山大皱着眉头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完成矿业工程专业的学业之后,直接跟二年级学医。啊,女人!”
“仅此一点,她就无法离婚,难道不是吗?要真走上法庭,安娜和那个不知名的恶棍的丑闻就会再度弄得沸沸扬扬。多莉多大了?六岁?足可以把什么都弄个清清楚楚。”
“内尔怎么样?”
“是的,你说得对。我应该想到这一点。该死!”她的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你怎么样?”她乐呵呵地问,“有没有一位妻子从地平线那头走过来呀?”
“那可太糟糕了。她是个好姑娘,可是,恐怕命中注定,要一辈子当老姑娘了。就像内尔,太挑剔,心气又高。”
“没有。”他看了一眼亚历山大在伦敦送给他的那块金手表,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该走了,妈妈。”
“不是。”
“伊丽莎白知道你回来了吗?”茹贝问,站起身来。
“不怎么样。从一八九三年起,银行一家接着一家倒闭。当然一八九三年的情况最糟。外国投资者纷纷撤资。几年前,我劝查尔斯·丢伊不要往悉尼存款,可是他不听。幸亏康斯坦斯还有两个女婿。这两个家伙都比查尔斯精明。”他亮晶晶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他们家的亨丽埃塔还待字闺中。你是不是在找一位出色的贤妻?”
“不知道。”
“新南威尔士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到达索道车站的时候,孙正在那儿等着。李吃了一惊,突然停下脚步。他的父亲,年近古稀,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尊敬的中国“老古董”——一缕胡须在胸前飘洒,指甲足有一英寸长,皮肤虽然光滑,但像泛黄的象牙,打下太多岁月的印记。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两个黑眼珠同时转动着。这是爸爸,然而,我把亚历山大当成自己的父亲。哦,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航行,让我们走了多远?当风儿再起的时候,我们从哪里扬帆远航?
“是的。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大英帝国可以掠夺。事实上,我们在澳大利亚经历的企业效益大滑坡,遍及全球。真实情况是,建造军舰可以使不少人有活儿干。克莱德的造船厂里连一条远洋轮船也没有。”
“爸爸。”他说,弯下腰,吻了吻孙的手。
“哦,听我说,亚历山大,”李轻声说,“也许因为我离开欧洲太久了,对这四年发生的变化不太了解,不过,我还是觉得英国现在国库空虚,钱很紧张。”
“我亲爱的儿子,你看起来很好。”
“不管大炮怎么安装,关键是船的速度太慢,只有十四节(19)!做铁甲,克鲁伯(20)的钢铁比哈维的钢铁好。德国皇帝威廉也开始制造军舰了。”亚历山大说,有滋有味儿地抽着他的方头雪茄。“我个人认为,皇家海军花了英国政府太多的钱。”
“好了,快上车吧!”茹贝不耐烦地说,准备按响电铃,通知上面的机房。
“未必,亚历山大。皇家海军为什么把口径十二英寸的大炮都安在露天炮塔上,而不是装在炮塔里呢?我觉得美国海军的做法更好。他们的大炮都在炮塔里。”
她急于让我们大家都快快乐乐聚在一起,李心里想,把孙扶进索道车。母亲总是希望大家都相亲相爱。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也想去看看。人们说,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军舰。”
伊丽莎白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茹贝急着想看看伊丽莎白见了这位“不速之客”会作何反响,便把李推到她和孙的前面。
“过些日子再说。我想先看一看‘宏伟号’。”
分别这么多年之后再见到这个女人,会怎么样呢?对李而言,那是一种纯粹的痛苦。极度的痛苦、忧伤、悲痛和绝望交织在一起,淹没了他的心。他看到的是这种种情感融合成的一个幻影,而不是伊丽莎白。
“亲爱的,这是无价之宝。我怎么谢你也谢不够呀!你回家吗?”他“穷追不舍”。
他微笑着吻了吻那个“幻影”的手,表示敬意,走进客厅,把她留在身后迎接茹贝和孙。亚历山大和康斯坦斯·丢伊已经在客厅。康斯坦斯走过来吻了吻他的面颊,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大堆表示同情的话。他听了真有点摸不着头脑。直到在椅子上坐下,他才意识到,还没有看见伊丽莎白。
吃饭时,他也没有真正看见她。因为只有六个人吃饭,亚历山大不想把桌子四边全坐满,就让李坐在他身边,伊丽莎白坐在另外一边。亚历山大对面是孙,康斯坦斯和茹贝坐在孙的一侧。
亚历山大端详着李送给他的那枚银币,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印着亚历山大大帝的德拉克马(16),极其罕见!而且图案非常清晰。我敢说,是铸币。只是,怎么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呢?”
“这样坐,不合社交礼仪,”亚历山大喜滋滋地说,“但这是在我家,我就可以做主把男人安排到一起,让女人凑在一起说她们喜欢的话题。男人也不必待在这儿喝酒抽烟,吃完饭就和三位女士一起到客厅去。”
“先……给你这个。”
李葡萄酒喝得比平常多,不过因为饭菜像以往一样可口——他们说,张还是掌勺的大厨——他不住嘴地吃,所以没有醉意。回到客厅喝咖啡、抽香烟或者雪茄的时候,他没有按照亚历山大安排的座位坐,而是自己把椅子拉开,一个人坐到后面,远离了那几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人。屋子里灯光明亮。沃特福德(27)枝形吊灯现在装的是电灯泡而不是蜡烛。原先的煤气壁灯也都换成了电灯。太刺眼了,李想。没有引人遐想的绰绰暗影,没有煤气灯柔和的绿光,也没有蜡烛摇曳的金辉。电也许是我们这代人的天数,但是少了许多浪漫,更无怜悯之心。
亚历山大把照片还给李。“你回家吗?李。”
从这个位置,他能把伊丽莎白看得一清二楚。哦,真漂亮!就像一幅弗美尔(28)的画,被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每一个细节都跃然纸上。她那满头秀发还像他的头发一样黑,呈波浪形拢到脑后,挽成一个很大的发髻,没有做成时髦的发卷。她穿过暖色的衣服吗?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今天晚上,她穿一条深钢蓝色绉绸长裙,下摆很直,没有拖地的装饰。这种款式大都饰以珠子,但是她的裙子非常朴素,没有用流苏镶边,只是用裙带吊在肩上,看起来别具一格。蓝宝石项链、手链、耳环闪闪发光,订婚钻戒让人目眩。那枚电气石戒指却不见了,右手什么也没戴。
“那是因为我经常看她的缘故。”
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聊着。李面对着她喝茶,和她说话。
“茹贝这张比伊丽莎白这张破旧得多。”
“你没戴那枚电气石戒指。”他说。
“妈妈总共往印度寄了三张照片,”李不动声色地说。“她的、伊丽莎白的、内尔的。结果,我不知道把内尔那张弄到哪儿去了。”
“亚历山大送给我,是为了我要生的孩子。”她说,“绿色为男孩儿,粉红色为女孩儿。可是我没给他生下男孩儿,就取掉了。再说,那玩意儿怪重的。”
“你带着妈妈的照片,我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么还带着伊丽莎白的照片呢?”
让他万分惊讶的是,她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银烟盒,抽出一支很长的香烟,又摸索着拿起装在银封套里的火柴盒。李连忙站起身,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盒,划着火柴,点燃香烟。
“我给你带来一样礼物。”李说,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他必须先把那两张照片掏出来,装进另外一个口袋,才能掏出他要找的东西。亚历山大俯过身来,从他手里抽出照片。仍然有点专横!
“你抽吗?”她问道,抬起眼睛看着他。
不过,他的脾气似乎温和了许多。是不是安娜和多莉的遭遇改变了他,李吃不准。李在金罗斯看到的那个亚历山大的自负、专横已经不复存在,一个年老的亚历山大从飞扬跋扈的废墟中走出。但他像以往一样充满活力,判断是非、决定取舍的能力依然那么强。天哪,他又一次做出正确的选择——橡胶!他变得更温和,更宽厚,更……仁慈。生活教会了他谦恭。
“谢谢。”那一瞥没有传达任何信息,只是出于礼貌,顺口说说罢了。他又坐回到椅子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问道。
他停下话头。李酒足饭饱,向后靠了靠,从亚历山大的脸上看他情绪的变化。他几乎没怎么变,也许永远不会变。就像大多数瘦而结实的人一样,年轻时看上去显老,年老后看上去年轻。他浓密的头发已经变白,因为长及肩头,看起来像一头勇猛的雄狮,一双眼睛仍然目光如炬。尽管他坚持爬楼梯锻炼身体,实际上体重连一点儿也没有增加。
“大约七年前。我知道,女人抽烟有伤大雅。但是,你母亲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现在,我不大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晚饭后,大家在这里一起小坐时抽上一支。如果我和亚历山大在悉尼饭店吃饭,我抽我的香烟,他抽他的雪茄。这时候,透过缭绕的烟雾,欣赏周围人们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很好玩儿。”她说。
“是啊,橡胶现在简直无处不在——几乎哪儿都用它。汽车需要橡胶做轮胎。用橡胶液浸溃过的帆布做外胎,纯粹的橡胶充气之后做内胎。自从有了充气轮胎之后,自行车飞速发展。弹簧、阀门、垫圈、防雨布、套鞋、医院诊断床上用的橡胶单、垫子、气袋、机器上的传送带、印模、墨辊……无所不包。人们现在用橡胶而不是古塔胶做电缆的绝缘材料。还有一种坚如岩石的硬橡胶(15),不怕酸、碱的腐蚀。”
谈话就此结束。伊丽莎白很优雅地、兴趣盎然地吸着烟。李默默地端详着她。
“橡胶?”李皱着眉头问。
亚历山大硬拉着孙谈工作。
“投资者获取发展项目中的有利地位至关重要,但是我觉得你的步伐太快。我现在的方向和你不同。不是石油,而是橡胶。我们现在在马来半岛种了几千英亩巴西的帕拉橡胶树。”
茹贝活动着手指,准备弹钢琴。令人气恼的是,手指变得僵硬。尤其是早晨,关节很疼。不过,此刻亚历山大和孙谈得正在兴头上,没有心思听她弹钢琴。康斯坦斯手里端着葡萄酒打瞌睡。她已经上年纪了。茹贝凝视着她的玉猫,心里涌动着无限的爱。他正直瞪瞪地看着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转过脸听亚历山大和孙谈话,因此,李看到的只是她那没有一点点瑕疵的侧影。那一刹,茹贝的心仿佛突然跌落到胸腔底部,那种感觉似乎可以触摸,以至于她紧紧抓住腰带不放。哦,李那目光!赤裸裸的渴望,不加掩饰的需要。即使他站起身来,撕扯掉伊丽莎白的衣服,也不比这目光更清楚地表明他心之所想。我的儿子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伊丽莎白!已经多久了?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
“我同意你的看法,”李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开采石油比开采黄金还赚钱。”
茹贝站起身,向钢琴走去。康斯坦斯猛地醒了过来,亚历山大和孙也停止谈话。很奇怪,她发现,自己以为不复存在的手指的表现力仍然不减当年。不过现在不是弹勃拉姆斯、贝多芬,或者舒伯特抒情曲的时候。应该弹肖邦,肖邦的小调。那让人心灵颤动的、波浪般起伏的滑音,充分表现出她在儿子目光中看到的那种情感。无法表露的爱,难以忘怀的爱,那喀索斯(29)在水池中捕捉自己的影像却一无所获的那种感觉,或者厄科(30)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时的感觉。
但是亚历山大不赞成在波斯开采石油。“我虽然不太了解这个国家,但知道那是一个贫穷落后、资金匮乏、政治局势变化无常的国家,在很大程度上受俄罗斯的摆布。英格兰银行的桑利说,俄罗斯试图通过银行业,或者说通过一家银行,控制波斯。波斯需要借钱,英国的做法有点儿像姑娘,有人向她求了一次婚,就满怀希望地等待别人再向她一次又一次地求婚。所以,为什么不能暂且说‘不’呢?你可以继续在波斯开采石油,李,我的忠告只是先停一段时间,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闪失。”
大家一直待到很晚,“肖邦”让他们入迷。伊丽莎白隔一会儿抽一支烟,总是李起身为她点燃。凌晨两点,亚历山大又要来茶和晚饭吃的三明治,坚持让孙在他家过夜。
“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他说,“因为我不会说他们那儿任何一种语言。当地人已经学会提炼足够的原油,为发动机提供燃料。当然,他们还不会通过裂化,将最好的部分分馏出来。戴姆勒(14)还没有发明出他的内燃机。这样简单的工艺!让燃料在汽缸里而不是外面燃烧。我向你保证,李,这种新原料的出现恰逢其时,伴随它的出现,一定会有新的发明。这种发明不但在理论上合乎逻辑,而且一定具有实践意义。”
亚历山大和李、茹贝一起走到索道车站。索道车的锅炉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炉火不熄,有人值班。但是他没有打搅司机,而是自己动手开车。
接下去,李就谈他在波斯的经历和想在石油业大展宏图的愿望。亚历山大出神地听着,很高兴自己当年对巴库的回忆和描绘,引导李走进这一领域。
上车之后,茹贝把李的手握在自己一双手里。
“如果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参与公司的工作,没问题。能被大家需要,我很高兴。”
“今天晚上,你弹得真好,妈妈。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的感受就像肖邦那首乐曲?”
“公司需要你,李。”亚历山大说。
“因为,”茹贝坦率地说,“我看到你看伊丽莎白时那副样子。你爱上她已经多长时间了?”
就这样,他们相互之间谁也没有说表示歉意的话,因为没有必要。两个人在亚历山大那套房子里吃午饭,吃了好长时间,就像他们昨天才分手,又像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面。
他屏着呼吸,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来:“我不知道我失态了。还有人注意到了吗?”
“你最好再给我详细讲一遍,亚历山大。”
“没有,我的玉猫。除了我,谁也没有注意到。”
“也很好。一心一意照看多莉。你听说可怜的安娜的事了吗?我忘了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金罗斯的。”
“那么,我的秘密还没有泄露。”
“很好。我刚离开金罗斯。也就是说,六个星期前我们还在一起。”亚历山大做了个鬼脸。“她不愿意再陪我旅游了。她说,把她累得够呛,人都老了。”李觉得嘴里发干,咽了一口唾沫。“伊丽莎白呢?”
“就像我也不知道一样安全。多长时间了,李?多长时间?”
“我们怎么都学我母亲,满口脏话?她怎么样?”
“我想,从我十七岁的时候起。尽管这种感情真正浸透我的身心也需时日。”
“去他的重要地方吧!你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你一直没有结婚;所以你不愿意在这儿多待,所以你一走了之。”茹贝脸上泪光闪闪,“哦,李,棒极了!”
“只是经常修剪一下辫梢。你要去什么重要地方吗?”
“你过奖了。”他干巴巴地说,掏出手帕。“给你。”
“最近不乘了。我锻炼的机会不多。”他一只手摸着李的辫子,轻轻拍打着。“你剪没剪过?”
“这次你为什么回来?”
“不乘电梯?”李问道,看到他特别高兴。
“再看看她。”
“这位是李·康斯特万博士,莫菲尔德”。亚历山大说,“我们公司的董事之一。劳驾你让我的裁缝明天上午来一趟,好吗?”然后搂着李的肩膀向楼梯走去。
“希望那种感情已经自生自灭?”
“没行李。好久以前,我和俾路支(13)人发生了一次冲突,欧洲那套行头都丢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哦,不是。我知道那感情根深蒂固,主宰着我,永远不会改变。”
“你的行李在哪儿?”
“亚历山大的妻子……可是,你表现得多么超然。我说他可以和她离婚的时候,你没有认同这种可能性,为自己的感情寻找归宿,而是完全推翻了我的看法。”她打了个寒战,尽管时值盛夏,天气闷热。“你永远摆脱不了对她的爱,是吗?”
“求之不得。”
“是的。对于我,她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我那套房子正好有一间屋子空着,如果你肯赏光,就和我一起住。”
她转过脸,伸开双臂抱住他:“哦,李!我的玉猫!但愿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没住在哪儿。我刚想登记个房间。”
“没有,妈妈,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做任何努力。”
“李!李!让我好好看看你!哎哟,你这身行头怎么就像治天花的医生手下的小学徒?”亚历山大大声说,咧开嘴高兴地笑着。“亲爱的,你这副样子,让人看了生气!你住在哪儿?”
“我答应。”她压低嗓门儿,贴着他的马甲说,然后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你的身上会沾满口红,搂着我,给洗衣房的仆人制造流言提供点根据。”
亚历山大似乎一步跨过三十英尺,把这个看起来那么特别的家伙紧紧抱在怀里,吻着他的面颊。
他紧紧地搂着妈妈:“最亲爱的妈妈,难怪亚历山大那么爱你。你就像皮球,永远能反弹起来。不要惦记,我会处理好的。”
“好潇洒,亚历山大!”李大声喊道,“你这把年纪怎么也变成个花花公子了?”
“你这次是要留下,还是又要远走高飞?”
恰在这时,亚历山大身穿上午穿的高档套装、头戴高顶黑色大礼帽,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留下。亚历山大需要我。尤其看见爸爸老迈的样子,我越发明白情况有多么严重。爸爸除了中国人的身份,什么都辞掉了。不管我多么爱伊丽莎白,我也不能抛弃亚历山大。我的一切都是你和他给的。”李说,脸上挂着微笑。“伊丽莎白居然学会了抽烟。”
哦,真讨厌!那人心里想,我怎么才能向这个家伙委婉地解释清楚,他住不起这么豪华的饭店。
“她需要烟草给人带来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可是雪茄劲儿太大,她受不了,亚历山大在伦敦杰克逊烟草公司给她定做了这种香烟。她太苦了。现在她只有多莉。”
下了车,李没有零钱,就给了他一个沙弗林。车夫接过金币急忙装进口袋,假装那是一先令。因为他认为一定是李给错了钱,生怕他发现了再要回去。李根本就没注意他这个小动作,径直向旅馆走去。大堂里有一个面目温和、身穿前台主管服装的人走来走去。李向他说明,要订一个房间。
“多莉是个好孩子,是吗?妈妈。”
“斯特兰德大道(12)萨瓦旅馆。”他说着,爬上马车。
“非常可爱。也很聪明。不过,多莉不像内尔那样聪明过人。她更像丢伊家那几个姑娘,活泼,伶俐,漂亮,长大以后接受与她这个阶层的女孩子相称的教育,嫁一个亚历山大打心眼儿里赞成的、各方面条件都合格的小伙子,也许最终给他生下个男继承人。”
我去看他,还是不去?李招呼出租马车时在心里问自己。哦,真该死,为什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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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瓦旅馆,康斯特万博士。”
(1) 科-依-诺尔钻石:指印度的一颗原重191克拉的历史最悠久的大金刚石,1849年以来为英王御宝,重琢成108.8克拉,1937年成为英王王冠宝石。
“他在伦敦?”
(2) 马肩隆:指马肩骨间的隆起部。
“你刚好错过亚历山大爵士。”他说。
(3) 德黑兰:伊朗的首都和最大城市,位于伊朗的中北部和黑海以南。为商业和工业中心,18世纪末期成为首都。
他们俩闲聊着,直到出纳员按照李的要求,拿来银行票据让他过目。然后桑利先生一直送他到门口。
(4) 靛蓝:一种从木蓝属植物中得到的蓝色染料,或是人工合成的蓝色染料。
“没错儿,没错儿!”
(5) 法尔西语:现代伊朗语言,始于公元九世纪,用阿拉伯字母书写,是伊朗的本国语,波斯语。
“更别提马具商了。”
(6) 阿塞拜疆省:伊朗原省名,现分为东阿塞拜疆省和西阿塞拜疆省。
“哦!那可是方兴未艾的大事业,先生。人们都说,自动推进的车将代替马车。钉马掌的铁匠和养马的人现在可是人心惶惶。”
(7) 巴库:前苏联中亚部分西南部的一座城市,位于里海西海岸,一度为波斯人统治,1806年并入俄国。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它已成为石油生产的中心。
“石油。”李说。
(8) 玛门:贪欲之神。《圣经》中将财富、贪欲和世俗追求人格化的一个凶神。
“也不全是这样,康斯特万博士。公司定期往你的账上汇款。”桑利先生说,脸上露出一副询问的神色。“我可以问问你个人往哪方面投资吗?”
(9) 野猫钻井者:指在资源依据不足的地区冒险采矿或钻井的人。
他扬了扬好看的黑眉毛,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亲爱的老‘天启’干得不错!”李说,“真让人高兴。我一定是天启公司唯一往外取钱而不是往里存钱的股东。”
(10) 克尔曼:伊朗中东部城市,位于德黑兰东南方,因其盛产地毯而著名。
“超过五十万英镑,先生。”
(11) 君士坦丁堡:土耳其西北部港市,现名伊斯坦布尔。
奥古斯塔斯·桑利着了迷似的打量他。亚历山大·金罗斯第一次出现在英格兰银行的故事至今还在同事间流传——工具箱、鹿皮外套、破旧的帽子。现在,这位银行家想,可以给那个故事再加上精彩的一笔。风吹日晒,他那光滑的皮肤变成栎棕色,拖在脑后的稀奇古怪的辫子,黝黑的脸膛,特别明亮的眼睛。羚羊皮套装,肯定和亚历山大爵士当年的装束同样潇洒。不过他没有戴帽子,上衣更像衬衫,而不是外套,领口敞开着,露出和脸一样颜色的胸膛。但是他的声音圆润洪亮,言谈举止无懈可击。
(12) 斯特兰德大道:英国伦敦中西部的一条大道,与泰晤士河北岸平行延伸,从伦敦西区的特拉法加尔广场向东延至伦敦城内著名的景观之一——萨瓦旅馆。
“你这儿还有我多少钱?”李问桑利先生。
(13) 俾路支:西南亚一地区,在阿富汗南部和阿拉伯海之间,包括巴基斯坦西南部和伊朗东南部。
莫德林先生终于去世了。一位同样礼貌周全、能力很强的先生接替了他。此人名叫奥古斯塔斯·桑利。
(14) 戴姆勒(1834—1900):德国工程师和汽车制造业先驱,他研制出第一台高速内燃机(1885)。
从金罗斯带来的东西只有两样陪伴着他:伊丽莎白的照片和妈妈的照片。那是他在印度时妈妈寄给他的。本来还有内尔的一张,可是那副“女亚历山大”的模样他看了就生气,结果扔进一堆燃烧的树叶,化为灰烬。照片是他离开金罗斯三年之后的一八九三年初拍的。看见这两张照片,他着实吃了一惊。茹贝那张是因为她一下子变得那么老;伊丽莎白那张是因为她居然一点儿也没变。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他心里想,就像琥珀里的一只蝴蝶,不是生命终止,而是生命的暂停。然而,那已是往日的伤痛,除非无意之中触到伤口,不再觉得疼痛难忍。照片他随身带着,不过不常拿出来看。
(15) 硬橡胶:由硫化作用制成的硬质橡胶。
一八九七年,李决定去英格兰。那时候,他不知道新国王已经重病在身。他离开金罗斯将近七年,此间一直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踪迹。他写给妈妈茹贝的信都是通过旅行者从欧洲某座城市邮寄的,从来不暴露自己身在何处。所以,亚历山大虽然极力寻找,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原因很简单,亚历山大做梦也想不到,李会投身于石油工业,尤其会到波斯这样的地方。就这样,自从上次匆匆忙忙离开印度,他就成了“隐身人”。
(16) 德拉克马:古希腊银币。
这一段时间,李焦急不安。他已经生产出一点石油,而且利润显而易见,但是本来应该滚滚而来的钱财还没有出现在眼前。
(17) 埃克巴塔那:美迪亚古国中的一座城市,位于现在伊朗西部哈马丹地区。
一八九六年,老国王纳斯鲁德-丁在他登基五十周年庆典举行前几天被暗杀。刺客是个卑微的克尔曼(10)人。他供述,他是奉克玛卢德-丁之命行刺的。老国王对克玛卢德-丁本来恩宠有加,克玛卢德-丁却恩将仇报,到处宣传叛乱,刺杀国王后逃到君士坦丁堡(11)寻求避难,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的路上死亡(刺客被处以绞刑)。伊朗在姆扎法-乌德-丁的统治下,局势很快平稳下来。新国王通过规范金融货币系统、废除自古以来征收的肉税等一系列新举措,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但是表面的平静下面,阴谋还在继续。
(18) 哈马丹:伊朗西部城市,位于德黑兰的西南偏西。它是一座古城,公元前330年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后来被塞琉西地国王、罗马、拜占庭以及阿拉伯(公元645年以后)统治。
于是,李决定在现有的条件下,每一个举措都要切实可行。他把第一批油井限制在拉瑞斯坦地区。因为那儿有一条连接拉市和海湾的铁路。拉市周围还产煤。他很快就发现,他雇的那些“野猫钻井者”经验丰富,对哪儿有石油特别敏感。李注意倾听他们的意见,把实践经验和在爱丁堡学到的地质学知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苦笑着对自己说,铺设输油管道显然是白日做梦。石油只能装在油罐里通过铁路运输。英国人监管着海湾。他们认为那是他们的领海。海港的设备还很原始,海上运输的油轮更是少而又少。李以大无畏精神解决了一道又一道难题,随着时光流逝,石油喷涌而出。李看到“孔雀石油”的生产已经成为可能。而面临财政危机的国王和他的政府,能有一万英镑的回报也算一笔不菲的财富。
(19) 节:1节等于1海里/小时。在航海术语中,节(knot)是一个速度单位,而不是一个长度单位,这个词本身就含有“每小时”的意思。因此严格地说:法应该是:一艘船以10节的速度航行,而不是每小时10节。
他困难重重,但都不是技术上的困难。他不得不习惯一大群士兵不离左右。因为深山老林里,有许多未开化的部落,还不服从德黑兰的统治。最令人沮丧的困难是修路,即使修一条最简便的公路,也如同一场噩梦。铁路几乎没有,最糟糕的是,整个国家的燃刺——煤或者木头都严重缺乏。
(20) 克鲁伯:德国的钢铁和军火生产家族,包括弗利德里希(1787—1826),他在埃森建立克鲁伯工厂(1811);他的儿子阿尔弗雷德(1812—1887),在那儿开始了军火生产(1847)。阿尔弗雷德的外孙女伯莎(1886—1957)和她的丈夫古斯塔夫·克鲁伯·冯·波伦·哈尔巴赫(1870—1950),对于一战后德国秘密地重新武装起了重要作用。
于是,经过几个月的谈判,李·康斯特万获得了开采波斯西部地区方圆二十五万平方英里的油田的权利。要开采“孔雀石油”,就得雇用那些忿忿不平、牢骚满腹的美国“野猫钻井者”(9),购买钻机,通过金属套筒将加压后的水注入最先进的带齿的旋转机,还要购置为这些机械设备提供动力的蒸汽机。
(21) 阿尔萨斯:法国东部的一个地区,以前是一个省,介于莱茵河和孚日山脉中间。1871年普法战争后和它邻近的洛林一同被德国吞并,1919年凡尔赛和约签订后回归法国。
在场的还有国王纳斯鲁德-丁未来的继承人姆扎法-乌德-丁。他是阿塞拜疆省(6)的总督。阿塞拜疆省与高加索毗邻,和土耳其以及俄罗斯一直不和。由于巴库(7)作为俄罗斯的石油基地飞速发展,姆扎法-乌德-丁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他还担心伊朗在任何争夺无论地面还是地下资源的竞争中被别的国家挤到一边。在王室看来,李代表了相对而言比较“仁慈”的外国势力。他们对伊朗的领土没有野心,除了对玛门(8)有所求之外,也没有别的个人打算。他们了解“玛门”,也可以对付“玛门”。老国王没有什么行政管理能力,王室享有的种种特权常常把昏庸无能之辈推上权力的宝座。但是姆扎法-乌德-丁刚刚年过四十,还没有得上后来陪伴终生的重病。他最担心的不是土耳其,而是俄罗斯。俄罗斯人一直图谋不受别的国家海军的夹击就进入世界广阔的海域。伊朗似乎是最理想的“跳板”。
(22) 朴次茅斯:英格兰南部的自治市,邻英吉利海峡,与怀特岛相对相望。该市于1194年取得自治权,是主要的海军基地。
他尽量不用专业词汇,结结巴巴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阿里和侯赛因能插上嘴的时候,也帮他说几句。
(23) 亚丁:也门最大的城市,地处亚丁湾南部。自古以来一直是阿拉伯半岛南部的主要港口之一,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后,成为一个主要的贸易区及燃料补给站。从1967年至1990年,亚丁是南也门的首都。
“伊朗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他说,使用了“伊朗”这个更恰当的说法。他的法尔西语(5)水平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可以不用翻译。“可惜,当地人没有足够的知识开发这巨大的财富。但是,我既有技术,又有开发的资金。我非常希望阁下能允许我开发,我们可以达成协议,作为回报,给我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同时偿还我购买机械设备花费的资金。”
(24) 珀思:澳大利亚西南一城市,濒临印度洋。建于1829年,19世纪90年代在此发现了金矿之后迅速发展起来。
李打定主意之后便回到德黑兰,拜见国王。
(25) 《爱经》:印度八世纪时一部有关性爱和性技巧的著作。
假如铺设一条通往波斯湾的输油管线……假如每五英亩打一口油井……波斯就可以摆脱巨额的债务,他也可以大发其财。现在,人们已经发现石油的用途越来越广——可以制造润滑油、煤油、石蜡、比煤焦油更好的沥青、凡士林、苯胺染料和其他化工产品。作为一种新的发动机的燃料,蒸汽无法与之相比。印度的王侯不是告诉过他,人工合成的靛蓝(4)毁了印度天然染料的出口吗?
(26) 波旁威士忌:一种主要用玉米酿制的美国威士忌,因产于肯塔基州的波旁(Bourbon),故名。
他骑一匹阿拉伯马,一条穿着马靴的腿搭在马肩隆(2)上,咬着一根手指的指甲,目光掠过高低不平的山地。他发现,“厄尔布尔士”是西方地理学者对波斯西部所有崇山峻岭的误称。真正的厄尔布尔士山实际上只是环绕德黑兰(3)的群山。那里的山顶终年积雪不化。他现在看到的只是山——还没有命名的高山。
(27) 沃特福德:爱尔兰东南一郡,位于都柏林西南偏南。作为主要的港口,沃特福德在18和19世纪以其玻璃制造工业而驰名。
好奇心驱使李进入伊朗北部的厄尔布尔士山脉,亲眼看看亚历山大曾经说过的石油油井和沥青坑。油井和沥青坑还在那儿,没有开发。
(28) 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亦作风景画和肖像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及光的效果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
之后,他很快来到波斯,看望在普罗克特学校读书时最好的朋友阿里和侯赛因。他们俩是国王纳斯鲁德-丁的儿子。此人似乎从孔雀王朝起,已经统治波斯五十年,将在一八九六年举行登基五十年庆典。
(29) 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拒绝回声女神厄科的求爱而受到惩罚,死后化为水仙花。
在缅甸待了一年,李采集了不少红宝石和蓝宝石,而且得到有用的信息——那里也盛产石油。然而在缅甸,石油用陶土罐子从高原地区远道运来之后,只能加工成煤油。他在西藏待了一年,没有搞到宝石,但是精神上的收获比得到科-依-诺尔钻石(1)还大。他和印度那几位普罗克特时代结交的朋友也待了一年。他们着手寻找宝石,然后又开发能给王侯们带来更多利益的产业。那里有丰富的铁矿,但是由于冶炼技术千年未变,人们只会用木炭冶炼,而千百年来,树木被大量砍伐,木炭供应不足,严重地阻碍了铁的生产。李用销售锰得到的钱,引入新的冶炼方法,从孟加拉运来煤,为王侯们打下坚实的工业基础。当时英国统治印度的高官对李非常不满。李说,他只是王侯的仆人。王侯仍然是印度的统治者(虽然事事都得征得英国人的同意),他按他们的旨意办事有什么可责备的?他断定,他为王侯们争来的利益,印度女皇也有一份。
(30) 厄科: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因爱恋那喀索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留下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