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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启蒙

“好的。李和萨默斯。还有我。”

“那么,把李叫来。他熟悉这座山。还有萨默斯。”

李和萨默斯身穿橡胶雨衣、头戴防水帽赶来的时候,亚历山大已经准备好指南针、矿灯、好几瓶备用的煤油,以及他认为别的用得着的东西,浑身披挂,站在一张金罗斯山地形图前面。内尔焦急地走来走去。

“爸爸,现在别!夜深了,雨又下得这么大。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找她的人有一半迷路。除了我们家的人,谁都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你是半个大夫,内尔,我需要你待在这儿。”内尔求亚历山大让她也上山寻找妈妈时,他对她说。

“那会上哪儿去呢?”亚历山大突然间变得苍老。他走到电话机跟前。“我通知警察局,我们一起组成一支搜寻队。”

不容争辩,而又无事可做,不符合内尔的性格。

“爸爸,不可能!”

“李,你骑上我的马,到最远的地方搜寻,”亚历山大说,“萨默斯和我在离家比较近的地方找。我估计,以她当时的心情,在暴风雨到来之前,不会走得太远。白兰地,”他说,拿出三个可以放在裤子后面口袋里的酒瓶,“还好,天气又有点热了,不过,用得着。”

亚历山大又颤抖起来。“玫瑰,”他若有所思地说,“她一定到处乱走,遇到暴风雨了。”

正在来回踱步的内尔停下脚步想,李看起来神情古怪。他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充满绝望,好看的、丰满的嘴唇轻轻颤抖。

他们从顶楼到地下室,从棚屋到车库、谷仓,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不见伊丽莎白的踪影。

“我们最好今天夜里就找到她。”萨默斯说,提起背包。“大雨过后,河水肯定暴涨。明天,大家都忙着抗击洪水,很难组成一支庞大的搜寻队。我们一定要在她走远之前找到她。你说对吗?亚历山大爵士。”

“找不着她了。”

废话,内尔想,眼巴巴看着三个男人消失在风雨之中,把她——“半个大夫”——留在家里。哦,她多么赞赏她的父亲!他利用等李和萨默斯的这一段时间,就把一切安排就绪:矿井里上夜班的工人立即停止生产,所有雇员马上回家。孙波报告很可能暴发山洪,于是,立刻组织志愿者装沙袋,加固堤坝,以免洪水决堤。他想给拉特沟打电话,发现线路已经中断,这就意味着,和悉尼失去了通讯联系。

“没有,怎么了?”

哦,安娜,内尔想,把她的教科书放在桌子上摞好,生活为什么这样苛待你,就是离开人世也要伴随这么多痛苦。

“爸爸,你见妈妈了吗?”

瑟蒂斯太太走了进来,尽量掩饰自己的焦急不安:“内尔小姐,你还什么也没吃呢。吃个煎蛋卷儿好吗?”

内尔走过走廊,亚历山大正好从他的房间走出,看起来疲惫不堪,但是又好像轻松了许多。安娜的死意味着最痛苦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大家都稍微松了一口气。

“好吧,谢谢,”内尔平静地说,“我很喜欢吃。”没有必要饿得头晕目眩,什么也干不了。谁知道他们带回来的妈妈会是个什么状态呢?啊,愿妈妈平安无事!

“不知道,内尔小姐。她把多莉交给我就走了。哦,大概两个小时前。”

亚历山大那匹马,是一匹非常漂亮的栗色母马,温顺、壮实。李骑着这匹马,没走多远就脱下雨衣和防水帽,叠起来装到鞍囊里。风向改变,从东北吹来,带走冷雨中的寒意,气温开始回升。没有防水帽挡脸,没有雨衣在狂风中飘拂遮挡视线,更容易看清路上任何可疑的东西。矿灯不是为风雨中找人而设计的,所以把灯芯的亮光尽量聚集成窄窄的一束,此时此刻效果不佳。防风灯光线太暗,像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也派不上用场。他只能一边用帽檐很宽的工作帽遮挡矿灯,以免被雨水浇灭,一边催着马艰难地前进。

牡丹抬起头,多莉高兴地挥舞着手里的叉子。

伊丽莎白失踪的消息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只不过不是速死,而是让他慢慢地死灭。这天下午,埋葬安娜的时候,他没有看见她。他尽管在徐徐吹来的微风中嗅到了什么,但是和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没有关系。空气中仿佛流动着恐惧、歉疚和迷惑。他只知道茹贝告诉他的那些事情,这就足够了。自从发现他的秘密之后,茹贝和他讲了许多伊丽莎白和亚历山大不幸婚姻的故事。他因此而对伊丽莎白有了更多的了解。

“丽翠小姐在哪儿?”

他断定,她的精神崩溃了。茹贝也这样认为。送他到饭店门口时,她说:“这个可怜人疯了,李,她会像受伤的动物,消失在丛林里慢慢死去。”但是,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也不能让她发疯,把安娜换成伊丽莎白,关进装着铁栅栏的牢房。不!绝对不!为了阻止这可怕的后果,他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怎样做对她才有利?最近,她对他相当友好,然而,仅仅是若即若离的朋友吗?

牡丹正在给多莉吃晚饭。难道已经这么晚了?内尔心里想。乌云遮住了太阳,暴风雨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好几次,看到不像是被风吹下来的树枝之类的东西轻轻摇动,他就连忙翻身下马,仔细查看,但是一无所获。栗色母马艰难地跋涉向前,真是一匹“任劳任怨”的好马。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第三个小时也过去了。现在离金罗斯府邸已经两英里了,还是没有她的踪影。亚历山大和大家约定,不管是谁,找到伊丽莎白就点燃炸药发信号。但是,李怀疑,风声、雨声、林涛声,震耳欲聋,即使有人点燃炸药,也很难听见。但愿亚历山大或者萨默斯已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她!如果她一直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浓云密布,树影迷乱,能见度不足十英尺,找她难上加难。

大雨瓢泼,闪电不会引起森林大火,内尔想,去找妈妈。

他在马头上来回晃动着矿灯,看见什么东西在一丛灌木带刺的枝头瑟瑟抖动。对于不习惯在丛林中行走的人,这种灌木很让你恼火。他俯身在马鞍上就能摘下那玩意儿。原来是质地很薄的布条。白色。内尔说,这天下午,她穿的就是白色长裙。这个信息是他们出发前知道的。大家听了都觉得受到鼓舞。因为这条信息也许表明,那一刻,她是失去了理智,而不是失去了生活的愿望。如果她想死,就会穿一条像漆黑的夜晚一样的黑色长裙。

“她还是去了。”内尔说,擦了擦眼泪,“快去换衣服,爸爸,你会着凉的。”

李已经走出灌木丛,走上通往深潭的那条小路。许久许久以前,他曾经在那里游泳。他想,伊丽莎白是不是离开安娜的坟墓之后,就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这儿走?更多的踪迹渐渐出现在眼前。因为这儿的树木枝叶稠密,小路躲过了狂风暴雨的袭击。如果小路上那一条条泥泞的沟槽,可以作为判断的依据的话,伊丽莎白走到最后,一定是在泥水中手足并用,匍匐前进。

“用防水油布盖上了。”他冻得牙齿咯咯响,“奇怪的是,坟头盖满了玫瑰花。”

李看到她蜷缩在深潭边的一块岩石上,喜悦驱散了脑海里所有其他想法。她没有死。她弓着腰,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一个小小的白衣女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弄好了吗?爸爸。”内尔问道,递给他一块毛巾。

他翻身下马,把马缰绳拴在一个树杈上,悄悄地向她走过去,吃不准她对他的出现会作出怎样的反响,生怕惊恐之中,她再做出什么蠢事。她没有动,但是突然之间似乎僵在那儿了。这告诉他,她知道有人来到她身边。

回来之后,他淋得精湿,浑身颤抖。气温骤然下降了华氏四十度,狂风呼啸,拔地而起。

“你来接我回去。”她说,非常疲倦。

他冲进雨水之中,内尔向厨房跑去,招呼大伙儿去帮忙。

他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怎样回答最好。

亚历山大突然浑身上下痉挛了一下。“安娜的坟墓!”他喊了一声。“我得把它盖上。”

“好了,亚历山大,我知道我是逃不脱的。可是,我想来深潭。我猜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我没疯。真的没疯。我只是想来深潭。”

“谢天谢地,天气总算变了。”内尔对亚历山大说。两个人从书房凸窗望出去,暴风雨已经来临。

他慢慢地挪动过去,本想抚摸她,但是没有。他盘着腿,在她身边坐下,一双手无力地放在膝盖上。哦,他感到一阵轻松。她听起来筋疲力尽,但是正如她所说,没有发疯。

暴风雨渐渐逼近,一种怪诞的黑暗从天而降,伴随着浓烈的硫黄味儿和甜腻腻的、让人眩晕的臭氧的气味。几乎没有任何“前奏”,电闪雷鸣同时爆发。伊丽莎白却全然没有注意。直到她浑身上下被滂沱大雨饶透,直到脚下的小路变成小溪,泥水滑得站立不稳,她才清醒过来。天命如此,就该来这样一场暴风雨,她想,如在梦中。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手足并用,在泥水中向前爬行。命该如此。只能如此。

“你为什么要来深潭?伊丽莎白。”他问道,声音盖过风声、雨声。

北面的天空,大块大块深紫蓝色的乌云在飞翔、聚集。云彩边缘旋卷着雪白的云团,就像大海可怕的巨浪咆哮而来。夏天最后一场暴风雨将带来洪水和灾难。可是伊丽莎白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不停地向下层丛林走去。因为雨水少,树木比往年稀疏。飞禽走兽害怕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都四散而逃,丛林里更显荒凉。她的脑子仿佛失去了意识,只有对安娜的记忆蜂拥而至,将天空、丛林、日月,甚至她自己,都排除在外。

“你是谁?”

“安息吧,我可怜的孩子。”她说,回转身向丛林走去。

“我是李,伊丽莎白。”

可是,等李、茹贝和威尔金斯先生下山、内尔和父亲在书房安顿下来之后,伊丽莎白来到那座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新坟跟前,把能采来的玫瑰花都放到坟丘上。

“唔——我还在做梦。”她拖长声音说。

十四号凌晨,安娜因癫痫发作而死,年仅二十一岁。她的遗体被运回金罗斯,在山顶墓地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亚历山大、内尔、李、茹贝和彼得·威尔金斯神父。墓地是亚历山大选的,离他的美术品陈列室不远。一棵棵树干纯白的巨大的桉树宛如一排柱子,华盖般的树冠洒下浓密的绿荫。伊丽莎白没有来。她照看在公馆那边游泳池里嬉戏的多莉。内尔以为,她那扇心灵的大门永远关闭了。

“我是李,你没有做梦,伊丽莎白。”

这个夏季,酷热难当,高温持续不下,直到一八九八年四月十五号,最后一场风暴袭来。

矿灯里面的油快没了,但是还从安放它的岩石上放射出暗淡的光,刚刚照到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

李走了,内尔坐在车厢里。汽笛响了,车轮发出刺耳的响声,火车离开金罗斯。她皱着眉头,心里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从提包里找出一本《药物学》,埋头读了起来。不到一分钟,李和父亲豪华的包厢便忘到脑后。今年她就三年级了。一半同学考试将不及格。可是内尔·金罗斯不会,即使这意味着她仍将没白没黑地学习,过苦行僧的生活。什么男朋友,见鬼去吧!我可没有时间想这种事情。

“李的手,”她说,“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认识。”

李拉起她的手吻了吻:“但愿你永远不要弄明白为什么,内尔。再见。”

他突然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为什么?”

“我本来应该爱你。可是为什么爱不起来?”

“他的手那么漂亮。”

“是的,你确实让他失望了。但你并不是为了报复才这样做。如果那样,对他的伤害更深。”

李伸出一只手,掰开她抱着双膝的手,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脊背,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这双手爱你,”他说,“除了这双手,我一切的一切也全都爱你。我一直爱着你,伊丽莎白。我将永远永远爱你。”

“我学医,让他失望了。”

矿灯的光那么微弱,却如一轮太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映照出她眼睛中的神情,然后那双眼睛闭上,感觉他的初吻。那么温柔,不无试探,仿佛为了与这个等待半生的时刻相宜。

“我也爱他爱得要命。”

鞍囊里有毯子,有雨衣,还有煤油,可是,他生怕失去她,生怕失去这个机会,居然没有想到去取,而是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她放在上面。她那么兴奋,除了他的嘴,他的手,他的肌肤,什么也不知道。当他把她的裙子从肩膀褪下,露出双乳,把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上去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快乐震撼着她,深入骨髓,她扭动着,发出一声呻吟。一切继续着,继续着,继续着……谁知道在这坚硬的“石床上”、迷蒙的细雨中,他们做了多少次爱?那盏灯当然不知道。如豆的灯光摇曳着,终于熄灭。

“我父亲爱你爱得要命。”坐下之后,她突然说。

精疲力竭的伊丽莎白终于睡着了。李却非常清醒,心里想着这美妙的一切,想着她,而且不得不想起即将面对的现实。尽管舍不得离开她,他还是爬起来,摸索着走到那匹很耐心的马旁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煤油,往矿灯里倒了一点。然后就着灯光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因为浓云密布,细雨蒙蒙,天不会很快就亮,但是也只剩下最多两个小时。因为他找到了她,别人自然没有找到,急坏了的亚历山大一定会在黎明时分集合抗洪派不上用场的人,漫山遍野地找她。深潭的水位已经上涨许多,而且还在继续上涨,总得把伊丽莎白从那块突出在水面之上的岩石上挪开。他们将如何应对这一切?有一件事情决不能发生,那就是不能让亚历山大发现他们已经成为情人,而且紧紧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

“就是这个意思。税务制度最终将禁止所有这种……哦……奢侈。尽管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一等车厢、二等车厢之分。”

李从母马身上取下鞍囊,拿到那块岩石上,打开他带来的那瓶白兰地。“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我的爱!伊丽莎白,醒醒!”

“‘适当的时候’?什么意思?”

她动了动,嘴里喃喃着,又进入梦乡。他花了好几分钟,才哄得她坐了起来,可是喝了一口白兰地之后,她立刻浑身颤抖着,完全清醒过来。

“适当的时候,就没有了。不要抱怨亚历山大的劳动成果。”

“我爱你,”她说,两手捧着他的脸,“我一直爱着你。”

他们没有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火车站。李帮她把行李送进私人包厢。“太奢侈了”她环顾四周说道,“我永远不会习惯这一切。”

他吻了吻她,但是不等让一切再重来一遍,就抽身而起。她彻骨地冷,只是因为夜幕下的快乐,因为他温暖的肉体,才熬到天明。

“天哪!那是你六岁时的事儿。不过,我看出,你现在仍然很自负。真让人遗憾。”

“穿上衣服,”他说,不是命令,而是请求,“我们必须在亚历山大开始漫山遍野搜寻之前,离开这里。”

“你曾经贬低过我。还记得俾斯麦的事儿吗?”

天太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轮廓,但是他能感觉到,听到这个名字,焦急和紧张立刻流遍她全身。穿好衣服之后,他给她裹了一块毯子,外面又包上雨衣,然后重新给矿灯倒满煤油,好为他们照亮前面的路。

“为什么?”

“你有鞋吗?”

“不喜欢。”

“没有,弄丢了。”

“你喜欢我吗?”

费了好大劲儿,李才扶她在马鞍桥前面坐好。等他跨上马背,紧紧搂住她的腰,两个人便又倾心交谈起来。马儿知道家和温暖的马厩的方向,用不着催促,便歌着他们向前走去。

“喜欢。”

“我爱你。”他说,不想离开这个话题。

“你喜欢吗?”

“我也爱你。”

“是的。”

“但是,存在于你我之间,不仅仅是爱,最亲爱的伊丽莎白。”

“你又要回医院干那苦差事了?”坐在索道车上向下滑行的时候,他问道。

“是的,还有亚历山大。”她说。

内尔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李,她觉得他那宛如外星人的吸引力,给人一种看见爬虫的感觉。如果她知道伊丽莎白把李比作“金蛇”,一定会对其中的含义有更深的理解。他即使穿一套工作服,也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绅士,说出话字正腔圆,就像公爵。但是,这一切背后却有一种危险的东西,流动着,盘绕着,乌黑耀眼。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但是属于她不理解也不会喜欢的那种人。就这样,过分敏感的反应使她看不到他的温柔、他的不屈不挠、荣誉感和忠诚。

“你想怎么办?”他问。

李送内尔下山坐火车。亚历山大又去爆破,这种危险的工作他至今还愿意亲自去做。伊丽莎白头戴一顶遮阳帽,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显然非常可怜炎热中仍然挣扎着活下去的玫瑰。

“和你在一起,”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李。我们的爱太宝贵了。”

内尔哭泣着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伊丽莎白因而有机会把另外一个人抱在怀里,将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无奈而又无望的忧伤宣泄出来。内尔最担心的是,伊丽莎白提出去看安娜的要求。可是没有。痛苦迸发之后,她就紧紧关闭了那扇心灵的门。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是的,我知道,爸爸。”内尔叹了一口气,“我和她谈吧。”

无情的现实摆在她的面前。他感觉到她向后缩了缩,贴在他身上;感觉到她叹了一口气。“怎么走呢?李。亚历山大不会放我走。而且即使他同意,我还有多莉要照看。我不能扔下安娜的孩子不管。”

“我不愿意把这副担子压到你肩上,内尔,”亚历山大说,“可是,你太了解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了。如果我告诉她安娜不久于人世,她会缩回到自己那个壳子里,不肯让我分担她的忧伤。如果你告诉她,她至少能向你发泄发泄心中的痛苦。”

“我知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内尔两天后离家,走之前,必须和伊丽莎白谈谈安娜的情况。和父亲商量这件事情已经让她伤心不已。或许真的应了茹贝那句话——为了自己的利益受苦,这就是生活。

“和你在一起,但只能是你我的秘密,至少在我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我太累了,李。”

新年也是内尔的生日,这一天,她终于穿上妈妈那条淡紫色雪纺绸裙子。她穿有点儿短,不过,短有短的好处,这样一来,茹贝送她的丝袜和那双时髦的淡紫色皮鞋越发清楚地勾勒出内尔那两条曲线优美的腿。她的头发也精心做过,把那张棱角分明的长脸衬托得楚楚动人。伊丽莎白那条紫蓝色宝石项链在她优雅的脖子上闪闪发光。茹贝看见多尼·威尔金斯脸上露出既惊讶又十分赞赏的表情,还看见亚历山大非常快乐。好姑娘,内尔!你刚好保住了你女性的娇媚。真希望李像多尼一样看你,可是他的目光只在你妈妈身上。哦,耶稣基督,这叫什么事儿呀!

“那就让它成为我们的秘密。”

“别姨妈长姨妈短了。从现在起就叫我茹贝。”她伸出双手,攥紧拳头,再舒展开来,生气地看着十根手指。“今天晚上手指不好使,”她说,“替我弹吧,内尔。不过,不要弹……”她吸了一口气,“‘肖邦’。弹‘莫扎特’吧。”内尔一直没有忽略练琴,这是她唯一的消遣。她朝茹贝笑了笑,身穿棕色棉布裙子,走到那架漂亮的三角钢琴跟前,先弹了几首欢快的“莫扎特”和李斯特的《茨冈舞曲》。然后,茹贝和她边弹边唱歌剧里的二重唱。最后,圣诞之夜的欢聚以所有客人同声齐唱他们喜欢的歌曲结束。从《我再带你回家》到《两个穿蓝裙子的姑娘》。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她问道,自己吃了一惊。

内尔的嘴阵阵发干,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我明白了。你说的很对,茹贝姨妈。”

“雨停之后,我的宝贝儿。如果真的发洪水,至少一个星期之后。让我们先分开一个星期吧。”

“亲爱的内莉(1),不要退缩到如此男性化的模式里。这种模式最终会毁了你的事业。我同意,在医院和实验室你穿这样的衣服完全合适,但是对于一个充满活力、为自己的阴柔之美而骄傲的年轻女人并不合适。你冲破重重障碍,进入男人独霸的领地无疑是胜利,可是为什么要让那些该死的家伙因为你最终变得像个男人而觉得他们是赢家昵?下一步,你就该穿裤子了——在某些场合,女人穿裤子当然也合情合理——可是,不管你的蛋多大,也长不出阴茎。所以,还是趁早改变改变自己吧。别对我说,医学院不举行聚会,更没有什么舞会,好提醒那些家伙你是个可怜的女人。那就主动提醒他们,内尔!不工作的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时髦一点儿。可以和几个男人一块儿出去玩玩,即使你不喜欢他们。我相信,如果哪个家伙太刁蛮,你肯定能把他打跑。如果有一个人,你真的喜欢,就可以把关系发展下去!受点伤害!为了自己的利益,受一点点苦没有关系!当关系破裂,对方说责任在你、而不在他时,要努力战胜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没什么了不起,责任永远在你,因为你是女人。你可以对着镜子伤心地哭泣。这就是生活。”

“啊,我会死掉的!”

内尔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看着她,既惊讶又迷惑不解,仿佛看见一座突然活了的雕像。她什么也没说,愤怒在现实冰冷的、黑乎乎的炉灶里化为灰烬。

“不,你要好好活着——为我。这个黎明之后七天,我们在深潭见面。我们可以在一起待一下午,好吗?”

“不对,当然关我的事儿,医生小姐。你知道身体各部位是个什么样子,你更知道每个部位如何工作。但是,你根本就不知道生活是什么,因为你不是在生活。你是个苦行僧,你是一架机器,内尔。我知道,你所有学科都学得非常优秀,老师们都喜欢你。我知道,他们都尊重你,情愿你不是那种出卖色相的女人。你像你的父亲挖掘这座金山一样,坚韧不拔地追求自己选定的目标。你每天都看到死亡,看到各种各样的悲剧。回到格里波路自己的家里之后,还得面对正在死亡线挣扎的妹妹。这更是恐怖和痛苦。你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没有正常的生活,内尔,你就不能正确地对待病人,不管你对他们多么友好,多么同情。你会忽略他们提到的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忽略可能使诊断完全不同的与人性有关的小小的事实。”

“好。”

内尔脸涨得通红,嘴唇紧紧抿着。“这不关你的事儿,茹贝姨妈!”她生气地说。

“你能保守我们的秘密吗?”

“我敢打赌,还是个处女。”

“自从嫁给亚历山大,我就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秘密保守到现在。这个秘密有什么不同,不能让我保守呢?”

“到新年二十二岁。”

“睡吧。”

“这还不是一回事儿吗?你今年多大了?”

“如果发生什么事儿,你来不了呢?”

“不对,我只是不想时时刻刻提醒别人,我是个女人。”

“我会通过亚历山大让你知道,因为我一直和他在一起。睡吧,我最亲爱的。”

“别转移话题,内尔。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很简单,你想把自己变成个男人。”

黎明将至的时候,金罗斯府邸已经近在眼前,李大声叫喊着,告诉人们,他已经找到伊丽莎白。他把还在睡梦中的伊丽莎白交给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把她抱回去交给内尔。他满怀感激,再出来的时候,发现李已经把马交给萨默斯,回茹贝那儿去了。

“雪茄这玩意儿可能杀了你。”内尔反驳道。

“真怪,他怎么走了?”亚历山大皱着眉头说。

“你打扮打扮,穿件漂亮衣服也死不了。”茹贝说,点燃一支雪茄。

“哦,不知道,亚历山大爵士。”萨默斯说,又开始高明的逻辑推理。“那个可怜的家伙淋成了落汤鸡。他的块头比你大得多。你的衣服他没法穿,难道不是吗?”

吃完饭,客人们都到那间很大的客厅之后,茹贝就成了中心。她依然风光无限,身穿一袭橙色长裙,腰系金黄色腰带,腰带上镶着亮光闪闪的琥珀。因为内尔和茹贝姨妈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所以,茹贝跑过去,拉来两把扶手椅,把内尔推进一张,她自己在另一张上坐下时,内尔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浑身金光闪烁,她那双绿眼睛也被映照得绿中透黄。看问题一向客观的内尔承认,茹贝姨妈的身材在短暂的发胖之后,又恢复得那么苗条。看来,茹贝永远不会中风而死,而且,她似乎真的找到了长生不老的秘诀。

“没错儿,萨默斯。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过,吃晚饭时,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她还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快乐一点。伊丽莎白让李坐在内尔一边,多尼·威尔金斯坐在另一边。她想,即使对别人的话题不感兴趣,至少他们三个人可以谈谈矿上的事儿。可是,内尔看起来那么古怪、没有色彩,而且,哦……那么没有女人味儿。

三十六个小时之后,李不得不在金罗斯饭店接受亚历山大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感谢。他说,他刚刚看望了他的律师老布拉姆福特。

“不!我绝不!”内尔恶狠狠地说。

“伊丽莎白还好吗?”李问道。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表示对她的关心很正常。

“哦。”伊丽莎白有气无力地说。她又劝女儿,“穿上那条淡紫色雪纺绸长裙,内尔,求求你!为了让你爸爸高兴一点儿。”

“还好,令人吃惊的好。连内尔都有点迷惑不解。她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对付从肺炎到脑膜炎的种种可能出现的疾病。可是,伊丽莎白睡了二十四个小时之后,今天早晨醒来居然精神焕发,早餐吃了好多。”

因为这些贪婪的HMO都把床位留给了有钱的病人!有的穷人就在等待中死去。”

亚历山大看起来却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红丝。虽然他极力作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但是总也不能成功。

“‘名誉医务官’——私人诊所分派床位的大小伙子。你能想象得到吗?”内尔生气地问。“我亲眼看见阿尔佛雷德王子医院门厅里挤了足足一百个贫穷的男人、女人、儿童等待一个床位,唯一可以使用的一个床位。

“你好吗?亚历山大。”李问道。

“HMO?”

“哦,好着呢!我只是吓了一跳,简直是晴天霹雳。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我的孩子。”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我得送内尔上火车了。她可真是个好姑娘!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放心地让她好好学医了。”

“因为我不扭腰,也不扭屁股,”这个不领情的孩子说,“我称之为训练有素的行走。在医院病房走路的时候,你不能扭扭捏捏、摇头晃脑。倘若那样,任何一个HMO都会骂你个狗血淋头。”

李什么也不想听。不过听说内尔要离开金罗斯,他松了一口气。一个好姑娘,没错儿。可是她敏锐得像把刀子,而且对他并不友好。他觉得,她甚至对母亲也算不上友好。

“我们俩除了个子高矮有点差别,别的都差不多。”圣诞节下午,伊丽莎白说。晚上不少人要来吃饭。“我有一条淡紫色雪纺绸长裙,你穿上一定既好看又舒服。茹贝送来一双鞋,她说,她的脚和你一个号码。她还送来一双长筒丝袜。如果不愿意,你也可以不穿胸衣。这种新款式的裙子用不着非穿胸衣不可。哦,内尔,你穿上那条淡紫色雪纺绸长裙一定非常漂亮!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你怎么现在走起路来就像在水上漂?”

我讨厌这个样子!李想。讨厌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以这样的方式拥有伊丽莎白其实是一种痛苦,只比压根儿就无法拥有她强一点。我甚至无法告诉妈妈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那副样子让母亲和父亲大吃一惊。寒酸!本来就很不讲究的衣服更不讲究了——简直不成形状,暗棕色和暗灰色的裙子洗烫得已经发旧。这种颜色不适合她,衬托不出她那双眼睛的湛蓝和皮肤的奶油色。她连一双鞋也没有,穿的都是平底棕色靴子,鞋带一直系到脚脖子。她穿着棕色棉线长袜,棉布内衣,戴了一副白棉线手套。唯一一顶帽子是中国苦力戴的那种遮阳帽。

他用不着告诉。他走进饭店,浑身的泥水淌在地毯上那一刻,茹贝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内尔回家过圣诞节了。

我失去了儿子。他把自己给伊丽莎白了。可我无法开口和他谈这个问题。他痛恨这样的方式,但是他爱她。想得到是一回事儿,真的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儿。但愿这一切不要害死他!我能做的只是到那神圣之地——天主教堂,点燃蜡烛。

他还在顶楼两边安了风扇,把凉一点的空气抽进来,热空气排出去。这套设备带来的好处让伊丽莎白感到惊讶,就连一楼也平添了几分凉意。毫无疑问,金罗斯饭店和别的比较大一点的建筑物都安上了风扇。而且,只要天花板上面还有空间的房子迟早都会装上这种设备。天启公司资助城里的电力和煤气供应,所以这一举措切实可行。他,亚历山大,永不停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新的探索。可是,如果亚历山大不在了,李也能像他这样为金罗斯的发展不懈努力吗?伊丽莎白真的不知道。这当然是很远很远以后的事情了。她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遥远的未来。那时候,多莉长大了,结婚了,她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她知道她要去哪儿——意大利湖。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生活。

“天哪,康斯特万太太,”老神父弗兰瑞说(他总是把她当作结过婚的女人,尊称为太太),“下一步,你就该来做弥撒了。”

“真恶心。”伊丽莎白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男女之间很快就没有什么神秘了。”

“呸——真讨厌!”茹贝厉声说,“别抱希望,蒂姆·弗兰瑞,你这个老酒鬼!我只是想来点几支蜡烛。”

“你以为我这些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只是她比我想得还远。她想,姑娘们看见小伙子水淋淋的游泳裤后面硬邦邦的那玩意儿,也会同样激动不已。”

也许她就是想来点几支蜡烛,神父想,接过她塞给他的一把票子。这下子他又有钱喝好几个月最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了。

伊丽莎白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这种事儿你最好还是留着问茹贝吧。”她说,声音中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伊丽莎白醒来之后,仿佛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她不曾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世界。她爱而且被爱。睡梦中,李的形象一直在她脑海中萦绕盘桓,醒来后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她的心路历程峰回路转,遮挡了她去看望安娜的坟墓、撒玫瑰花的记忆;模糊了她像一头只想回家的野兽,走进丛林、寻找深潭的记忆。她只记得李在深潭边的巨石上找到她,只记得那奇妙的、美丽的、令人愉快的冲动,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她以一个已婚女人的身份整整过了二十三年,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婚姻意味什么!

“水不多,生了水藻或者别的什么微生物,换水也容易。”他对伊丽莎白说。伊丽莎白对他想得这么周到非常感激。“我已经让多尼·威尔金斯设计一个公共游泳池,要确保游泳池的水清洁、卫生。我是说,我们已经建了一个污水处理厂,解决了污水问题,为什么不能再搞一个公共游泳池呢?”他微笑着说。“不过,我坚持男女混合,不会让卫理公会派教徒不安吧?我看不出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家人不能一起在水中嬉戏,就剥夺大家在公共游泳池消暑的快乐?想想看,一个年轻小伙子看见姑娘水淋淋的游泳衣后面突起的奶头,该多么激动!”

她觉得,她的身体和以前不同了。现在,那躯体好像真正属于了她的灵魂,而不是囚禁她灵魂的牢笼。她醒来之后,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疼痛,甚至不觉得僵硬。我死了,李给了我生命。将近四十岁,我才第一次尝到真正幸福的滋味。

亚历山大在树阴下特意为多莉修了一个浅浅的游泳池,教她游泳。他专门选择蝉不喜欢的树,少了刺耳的蝉鸣。

“啊,你总算醒过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内尔走到床边。“我不能说你让我着急,妈妈,可你睡了几乎二十四个小时。”

夏天来了,燥热、干旱,没有一丝风。热浪毫不留情地重压下来,简直无处藏身,无论家里还是外面。

“是吗?”伊丽莎白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哼哼了几声。

康斯坦斯·丢伊回丹利去了,金罗斯府邸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人。如果她纳闷为什么没见到茹贝,就归因于李。他像粘在羊毛上的蒺藜,待在金罗斯城和山脚下的工厂,哪儿也不去。

女儿大惑不解,目光犀利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倘若内尔知道,这就是茹贝曾经说过的那些情况中的一种,她或许会想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对生活的无知使内尔忽视了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儿。“你看起来相当不错。”

亚历山大有点迷惑不解,他很想利用午饭的时间和李谈谈工作上的事儿,不过他接受了李编造的种种理由。在他看来,这正说明如果没有李,天启公司运转起来多么困难。七年前,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挑出毛病,可是现在亚历山大承认,李的能力很强,几乎无所不知,很有商业头脑。知道李为了节省上下山的时间,通常都在他妈妈那儿吃午饭,亚历山大决定也到金罗斯饭店用餐。

“我已经感觉到了。”伊丽莎白说。百叶窗放了下来。“我是不是给你们找了好多麻烦?我可没想给你们添乱。”

李找出各种借口不来吃午饭。其实精炼厂根本不需要他去过问,研究中心也没有遇到需要他去解决的问题,或者出现别的这样那样的情况。

“我们都快急死了,尤其爸爸——他也让我非常着急。你还记得你都做了些什么吗?你那时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

甜茶的确很管用。伊丽莎白去找多莉,没有和他们商量午饭吃什么。没关系,张和瑟蒂斯可以安排。我得想那些和李没关系的事情……

“不记得了。”伊丽莎白说,这倒是实话。

瑟蒂斯太太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加了点糖。“来,把这杯茶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加糖,但是喝了能舒服点儿。午饭时,我再给你加一杯橘汁。说来真让人吃惊,我们的橘子留在树上不摘,居然能保鲜那么长时间。”瑟蒂斯太太微笑着离开厨房。在她“说教”的当儿,伊丽莎白喝了足够多的茶,她感到很满意。

“你一定走了许多英里,是李找到你的。”

“没事儿,只是有点头晕,不想吃东西。”

“是吗?”她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内尔,除了少许的好奇,再没有别的表情。在保守秘密方面,伊丽莎白堪称专家。

瑟蒂斯太太进来时,伊丽莎白还有点站立不稳。她连忙扶住她,说:“金罗斯夫人,你病了。”

“是的。他骑着爸爸的马去找你。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那样恶劣的天气,你会像一阵风跑那么远。所以,当时大家都觉得李找到你的可能性最小。爸爸更希望他亲自找到你。”内尔耸了耸肩。“不过,谁找到你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已经被找到了。”

说完之后,他就走了。伊丽莎白扔下手里的面包片。她喝了那杯茶,像平常一样,没有加糖。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他说的对,这两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如果李在工厂里忙,就不会来这儿吃午饭。也许我可以告诉瑟蒂斯太太让张做点我爱吃的,中午好好吃上一顿饭。

不,伊丽莎白心里想,重要的是亚历山大没有骑马去找我。否则,找到我的就是亚历山大,我仍将是他的囚徒。

“我可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吃的。”

“我大概一定是浑身泥水不成样子,对吗?”

“别,亚历山大。我喜欢没有融化的奶油。”

“那是说轻了,妈妈!你身上全是烂泥、污水,天知道都是些什么。珍珠和绢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刷洗干净。”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站起身,朝她皱了皱眉头。“伊丽莎白,你怎么不吃?昨天晚上,你只吃了几口,今天早上又没有认认真真吃块面包片。我让她们给你送几片新烤好的。”

“我不记得我洗过澡。”

“‘云’。”

“那是因为你睡得太熟。我不得不一直坐在澡盆旁边,扶着你的头,以免被水淹没。”

“你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这是匹灰黑花斑的母马。”

“天哪!”伊丽莎白突然伸出两条腿要下床,“多莉怎么样?她都知道些什么?”

“是的。”

“她只知道你病了,可你现在不是好了吗!”

“哪匹马都有个熟悉的过程。”他轻声说,在心里琢磨该怎样告诉她,安娜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

“是的,我好了。谢谢你,内尔,我想穿衣服。”

“很好,尽管很难代替‘水晶’。”

“需要我帮忙吗?”

“这匹新马怎么样?”

“不需要,我可以照顾自己。”

“上午和多莉一起,下午也许出去骑骑马。”

她从两面大镜子里看见身上有多处擦伤和青肿,奇怪的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没有任何痕迹让人想到深潭边发生的事情,她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

“你今天准备做什么?”亚历山大问,从瑟蒂斯手里接过一壶新泡的茶。“喝吧,热茶。”

亚历山大晚些时候过来。伊丽莎白大睁着一双眼睛凝望着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从新婚之夜到她怀上安娜并且开始生病,他和她做过多少次爱?她没有计算过,反正许多次。可是她没有一次见过他的裸体,她也不想见。他很了解她,并不强迫她赤身露体。可是,只有现在,经历了和李经历的一切,她才明白其中的奥秘。新生发的洞察力告诉她,如果既没有爱,又没有肉体的需要,怎样做也于事无补。是的,亚历山大曾经做过最大的努力,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但是一无所获。他是个精力旺盛、诚实坦率的人,肉体的需要反映了他的本性。他绝非不敏锐,而是太博学。她想,我从来没有因为需要他而心旌荡漾。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感觉到刚刚从李身上体验到的那种兴奋和心醉神迷。无论他对我做什么都不能。我再也不能忍受我和李的身体被哪怕一丝一缕的棉布隔开,就像不能忍受李从我身边走开。即使整个世界都看着,我也不在乎。干完“那事儿”之后,李的手抚摸我的肌肤,我抚摸他的肌肤,也任由他的注目。他对我说他一直爱着我,而且永远爱我的时候,就像走进家门一样自然。然而,我怎样才能对眼前这个男人说这一切昵?即使他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也不会理解。我不知道他和茹贝之间都发生过什么,因为那时候,我只和亚历山大做过爱,想象不出别人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从今天起,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是奇迹的根源。我就经历了一个奇迹,和我最亲爱的人躺在一起。

她点了点头,喃喃几句什么。李走了之后,她在一片冷面包上抹了点黄油,装模作样吃了起来。

亚历山大凝视着她,就像凝视着一个他知道自己应该认识、却不认识的人。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比她记忆中的亚历山大苍老了许多。安娜似乎已经死了许久!在她眼里,他失去了精神支柱,但是,她还像平常那样,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平静地凝视着他。

“如果你乐意,我也乐意。”李站起身,“我要到精炼厂看看,电解出了点问题。我们损失的锌太多了。伊丽莎白,再见。”

他也朝她微笑:“你是不是饿了,想吃早饭?”

“要是穿这种衣服,我倒是乐意把袖子剪掉。”亚历山大说,把烤面包片架子递给妻子。

“谢谢,我一会儿就下去。”她静静地说。

“之所以不剪短,我想是因为,”李说,脸上挂着中国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如果碰到一位女士,或者银行经理,或者律师,我们必须马上把袖子放下来,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绅士。”

他们坐在暖房桌子旁边吃饭。雨水打在透明的、白色拱肋支撑的屋顶上,沿着玻璃格子涟漪般流下。

“亲爱的伊丽莎白,这个问题可没法回答!为什么不剪短呢?李。其实剪短也很有道理,就像拿大杯子喝雪利酒。”

“我是饿了!”伊丽莎白惊讶地说,把烤羊排骨、炒蛋、咸肉、炸薯条吃了。内尔和他们一起吃,过一会儿,她就要回悉尼。

两个男人都凝望着她,茫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哈哈大笑起来,双臂举过头顶,好像庆贺胜利。

“你一定要谢谢李,伊丽莎白。”亚历山大说。他肚子不饿。

“为什么,”她问道,坐下来接过亚历山大递来的一杯茶,“你们男人不把衬衫袖子剪短呢?”

“如果你坚持的话。”她说,咽了一口面包片。

她到玻璃暖房吃早饭的时候,李和亚历山大已经在那儿了。李这副打扮她最喜欢。旧粗蓝布裤子,旧衬衫,袖子高高卷起。

“你难道不感谢他?妈妈。”内尔惊讶地问。

多莉醒来之后,看见伊丽莎白在身边,伸出双臂让“妈妈”抱她,吻她。安安静静睡了一夜,她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哦,多莉,愿你幸福!当你听到事情真相的时候,不要伤心,和你得到的爱相比,那痛苦不足挂齿。

“当然感谢。”伊丽莎白伸手去拿排骨。

我本来应该拒绝被他出卖,尽管这也是亚历山大的错,他要买我。我的父亲想要钱,可是亚历山大到底想要什么呢?啊,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我和他结婚二十二年了,可还是搞不清楚他当初的真实目的。没错儿,他要娶一个童贞的妻子,给他生孩子,特别是男孩儿。对我的父亲和默里牧师表示轻蔑,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吗?他难道认为责任能生发出爱情吗?他难道认为,他能把责任变成爱情吗?但是他并没有全力以赴经营这桩婚姻,而是一直把茹贝这块“面包”放在河岸上,以备万一。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但又那么不适合做一个妻子。她说,她永远不会嫁人,他就当真。因为他喜欢听这话。哦,他真傻!我知道,假如他向她求婚,她一定会乐不迭地说:好,好,好!他们一定会发疯似的爱对方,也许能生半打孩子。可惜他没有看到这个“品质有疑点”的女人内心世界却如王后般高贵。等他明白,为时已晚。哦,茹贝,茹贝,他也毁了你。

亚历山大和女儿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有点懊恼,然后丢开这个话题。

只有这时,看着那张甜甜的、熟睡的脸,伊丽莎白才终于明白,她的童年给她带来的是什么,终于承认,亚历山大对默里牧师的判断多么正确。我会教给她信仰上帝,但不是默里牧师的上帝。我也不会允许那些可怕的、邪恶的图画侵袭她的生活。我突然认识到,就连墙上贴的画儿这样的小事,也会像多莉父母的真相那样,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我们不应该被父母吓唬成“好孩子”,应该被父母引领着成为“好孩子”。因为我们觉得他们对于我们那么重要,决不能让他们失望。上帝对于孩子太虚无缥缈而无法理解。父母肩上的责任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孩子们爱戴的人,成为他们最珍视的人。因此,我决不娇惯多莉,决不事事都依着她。但是,我坚决反对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定要以尊重她的方式去做。哦,我的父亲只懂得用棍子教训人!他瞧不起女人。他那么自私。他为钱卖了我,而卖来的钱又分文未花。玛丽看透了他。阿拉斯泰尔继承了这笔钱之后,玛丽挥霍了一些,也干了许多正经事儿。她的孩子们靠这笔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男孩儿都上了大学,女孩儿也都读了书,后来有的当教师,有的当护士。她是个好母亲,阿拉斯泰尔是个好父亲。每顿饭都吃点果酱有什么不好呢?

吃饱之后,伊丽莎白去看多莉。内尔正要陪她去,被父亲留下。

那天夜里,她没有睡觉。黎明时分,她溜进多莉的房间,对小狗、小猫“嘘嘘”着,生怕惊醒多莉。小狗和小猫动了动,多莉还静静地睡着。最近,牡丹在别的地方睡觉。她总是满负荷工作,所以有充足的时间休假。伊丽莎白拉过一把椅子,在小床旁边坐下,看那张熟睡着的可爱的小脸,下定决心,一定不让这个孩子走内尔或者安娜走过的道路。因此,在她长大、成熟之前,决不能把她生身父母的事情告诉她。多莉将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欢声笑语中长大,举止端庄、富于思想。没有想象出来的妖怪缠绕她幼小的心灵,没有老头吓唬,也没有费力不讨好的沉重的家务。只有拥抱和亲吻。

“她脑袋清楚吗?”他问道,“这些事儿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她?”

她趁李看茹贝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凝望着她——仔细看了他几眼。承认心中的爱使她的目光更敏锐,看得更清楚。但是没有人看见她怎样看他。她的椅子挡住了别人的目光,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脸。有一次,她在亚历山大面前管他叫“金蛇”。现在,她才明白这个比喻的微妙之处,以及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比喻。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那是她被压抑的感情突然爆发的结果,和他真的是什么毫无关系。他是太阳、风和雨的化身,有了他,生命才成为可能。奇怪的是,他让她想起亚历山大:充满男子汉的气概,从不怀疑自己,头脑敏锐,决不安于现状,浑身散发着力量。然而,亚历山大碰她一下,她都无法忍受,她却渴望李的爱抚。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的爱。一个有权利得到她的爱,她却偏偏拒绝给予;另一个她想给予,却永远没有希望得到回报。

内尔想了想,点点头。“我想,是没影响,爸爸。至少头脑和过去一样清楚。你用了一个很正确的词,妈妈有点疯疯癫癫。”亚历山大意识到伊丽莎白失踪之后,思想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知道,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不会熬过这痛苦。过去的二十三年里,大多数时间他都认为伊丽莎白是他身边的一根刺——一个沉静的、刻板的、冷冰冰的人,一个因为种种原因错娶为妻的女人。他责备自己,因为错误是他造成的,而不是她。他一直想方设法弥补这个过失。可是她对他越来越反感,这就伤到他的痛处,引起一连串建立在骄傲、愤怒、自负基础之上的反应。做爱之后那一点点爱意也很快被她摈弃,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把笼罩他们生活的不幸归咎于她,归咎于她拒绝他主动给予的爱。他相信,他对她的爱已经死灭。当爱情的小苗栽在这样一块不肯宽恕的土地上,它怎么能不死呢?除了自己横放在这条路上的征服欲望,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当儿,他一直把她叫作“冰柱”。可是,你怎么能征服“冰柱”昵?抓住它,它就融化成一摊水。

就是后来在客厅,当李离开大伙儿,坐在后面的时候,心海激起的波涛也没能让她在他身上看到任何希望。啊,她在想什么呀!希望?谢天谢地,他没有表现出对她特别的兴趣。这是她得救的唯一办法。如果他也向她表达出爱意,一切可都完了。尽管茹贝似乎发出一个信号——为什么她在那一刻要弹肖邦那首充满幽怨和渴望的曲子呢?以她当时的心境和患关节炎的僵硬的手指,她似乎不该弹那样的乐曲。琴键流出的每一个音符都穿透伊丽莎白的心,仿佛她是一片云,一潭水。啊,水!我在“深潭”遇到命里注定要成为恋人的男人。而整整十五年,我却浑然不知。明年我就四十岁了,他却还是个年轻人,在遥远的土地冒险,创业。亚历山大硬把他找回来,填补我没有给他生下的儿子的位置。责任感迫使李尊重他的意愿。我看出,他在这儿并不开心,尽管他压根儿就没有把我当回事儿。

可是,当他满怀恐惧和歉疚发了疯似的寻找她的时候,在他们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他第一次看到,他处处让她失望。所有他给她的东西,她都不需要;所有他不曾给予她的,她都渴望。他把价值连城的礼物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奢华等同于爱情。她却不这样看,即使这样看,他也不是那个可以给予她这一切的人。现在,他断定,她心中一定有一团火,然而,那火不是为他燃烧。寻找她的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对他的尊敬在哪儿?为什么一点一点消失了?但是,心急火燎,他想不出“在哪儿”,“为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许多年来,他以为早已死灭的爱其实依然存在。那可怜的、没有回报的、伤害了自我意识的情感,被他埋到了心底。现在,又浮到表面,伴随着以为她疯了或者死了的恐惧。如果她真的疯了或者死了,那是他的过错。全是他的过错,别人都没错。

就在茹贝这样滔滔不绝地倾吐心中的快乐、康斯坦斯神情专注地听她高谈阔论的时候,伊丽莎白试图遵从于自己心灵深处的意识——她全身心地、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李·康斯特万。私下里,她一直认为他只是对自己有一种吸引,这不足为怪。任何人在某一特定时间都会被什么人吸引,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呢?但是,七年没有见面,再见到的时候,伊丽莎白终于明白,李就是她真正愿意结为连理的男人,而且是唯一的男人。然而,如果不曾和亚历山大结婚,她就永远不会见到李。哦,生活,为什么这么残酷!李就是她爱的人,唯一的人。

他的生活中还有茹贝。永远有茹贝。他记得,有一次问茹贝,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她避而不答,还流露出一丝恶意。她出于维护自己的利益才这样做,自然不难理解。但是她一定知道,她们俩他都爱,因此才把伊丽莎白引为知己,结成“同盟”。过去,他认为她这样做是出于慈善之心,觉得她自己是胜利者。现在,他才明白,茹贝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不失去属于她的那部分爱。如果他不曾爱过伊丽莎白,他生活中的这两个女人,或许也会成为朋友,不过关系不会这么密切。他承认,他是一个希望“二者得兼”的人。茹贝对他更重要。茹贝浪漫、性感、亲密、令人陶醉。这个可爱的女人对于她的男人而言,集情人、母亲、姐妹于一身。但是,他和伊丽莎白共同生活,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和她一起经历了失去安娜的痛苦,和她一起挑起抚养多莉的担子。这一切都需要爱。如果真的没有爱,他早已让她走人了。

谢天谢地,亚历山大安排李和她坐在同一侧,而且不在她旁边。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茹贝身上。茹贝坐在她对面,因为李终于回家,高兴地说个没完。伊丽莎白只能“是”,“不是”,或者“唔唔唔”地胡乱答应她。一向慷慨大度的康斯坦斯也一定理解茹贝此时此刻的心情,任由她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因此,当李骑着马走过草地,把伊丽莎白交给他,亚历山大仿佛经历了一次启蒙,将自己降低为一个举手投降的囚徒。他认识到,他欠妻子的债无法用金钱偿还。只有一条路:打开笼子,让这只鸟自由飞翔。

金罗斯府邸添了一个新玩意儿,那就是电铃。索道车到达之后,电铃响起,通常亚历山大便到门口迎接客人。可是,今天晚上铃声大作时,他还没有下楼。伊丽莎白只好走到门口,站在那儿等待客人的到来。她看见孙和茹贝拾级而上,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然后,突然之间,那个神秘的客人已经近在眼前,而且正直瞪瞪地看着她。李!碰到这样的情况——然而何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伊丽莎白长期以来完全自觉地、严格训练自己的“处事不惊”,现在派上了用场。她腰板倍儿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然而,这是最经不起推敲的虚饰。表面的平静背后,感情的波涛就像石灰岩采石场爆破之后掀起的巨大的冲击波,夹带着沙尘滚滚而来。她知道,如果她现在走动,两腿一定无法支撑,或许会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所以,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跟他随便寒暄几句表示欢迎,任由他从身边走过,和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亚历山大打招呼。她就原地站着,和孙、茹贝相互问候,直到他们走进前厅,都围在丈夫身边嘻嘻哈哈地说什么的时候,她才试着动了动。先迈出一只脚,再迈出一只脚,她的腿还能挪动,还能继续走下去。

大雨下了五天,终于停了下来。金罗斯差点儿被洪水淹没。如果亚历山大稍欠考虑,开采砂金之后,任凭河流东奔西突,洪水泛滥将不可避免。但是他及时加固了堤坝,用挖泥机挖深了河道,才没有让洪水溢出堤坝,泛滥成灾。

伊丽莎白提前下楼,看是不是按照亚历山大的要求摆好了桌子。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或者茹贝也来,他们都不换衣服。可是今天晚上,康斯坦斯来,孙也要来,再加上茹贝,伊丽莎白不得不打扮一番。衣柜里新做的色彩柔和的衣服多的是,但是她漫不经心地拿下那条深蓝色绉绸裙子和蓝宝石项链,还有那几样钻石首饰。

伊丽莎白“失踪”七天之后,又像平常一样,骑着“云”出去游玩。离开府邸“近郊”之后,她立刻掉转马头,走进被雨水浸透的丛林。马儿在砾石之间择路而行,大约走了一英里,才回到通往深潭的那条羊肠小路。

至于安娜,想起她,那痛苦便无法忍受。内尔禁止她去格里波路那幢房子看望安娜时,伊丽莎白拼命反对,但是她遇到的是亚历山大式的钢铁般的意志。结果以失败而告终,正如她和亚历山大的共同生活就是一场失败的抗争。但是骨子里,她对内尔禁止自己去看安娜心存感激,而从心理上讲,这种感激又恰恰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哦,用不着亲眼目睹安娜现在变成的那副样子真是一种幸运。只是伊丽莎白永远不会坚强到足以承认这一点。

李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看到“云”,立刻跑过去,伸开双臂把伊丽莎白抱下马来。他们热烈地、疯狂地接吻,那饥渴的程度她做梦也不曾想过。她等不得他爱抚她,脱光她的衣服,拥有她。总是那种奇异的、让人心醉神迷的感觉,那种要把她的一切注入爱的熔炉的欲念。他把她抱进深潭,仿佛按照他们已经形成的非常自然的习惯,在水中做爱。

告诉多莉她的真实父母是谁,一直萦绕在伊丽莎白的心头,挥之不去。这个问题折磨着她,却没有人能告诉她一个答案。茹贝不可能,亚历山大更不可能。这可怕的真相,什么时候告诉她为好?青春期前?还是青春期后?常识使她明白,不管什么时候知道,多莉都将受到深深的伤害。你怎么能告诉这个可爱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她的妈妈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傻子,她的父亲是迫害妈妈的坏蛋?怎么能告诉她,妈妈的保姆用可怕的方法杀了她的父亲,保姆又因此而被处以绞刑?多少个夜晚,伊丽莎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泪水浸湿枕头,翻来覆去地想什么时候、在哪儿、如何告诉多莉这个她不得不知道的残酷的事实。她能做到的只是好好地爱这个孩子,打下一个牢固的、无条件的爱的基础,支撑她勇敢地面对那一天,不要被命运之神摧垮。亚历山大对多莉同样非常关心,比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更耐心,更友善,甚至比对内尔还宽容。内尔……一个孤独的年轻姑娘,勤奋、坚韧不拔,有时候甚至冷酷无情。在她的生活中容不下一个男朋友!不埋头于医学教科书或者忍受老师的冷嘲热讽时,她就去监管“监禁”中的安娜。伊丽莎白为她难过,但也知道,她鄙视自己这种“难过”。做“亚历山大”是一回事儿,做“女亚历山大”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哦,内尔,寻找你个人的幸福吧,否则后悔晚矣!

身体干了之后,她把他的头发披散开来,那长长的、浓密的黑发让她着迷。她把他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缠绕在一起,盖住她的乳房,把脸埋在头发里,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她看见他在深潭游泳,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最糟糕的是,多莉不能到城里上学。难道不会有心怀恶意、或者考虑不周的孩子告诉她,谁是她真正的母亲,谁是她说不清楚的父亲?因此,眼下只能靠伊丽莎白辅导她学习。明年,她满七岁之后就给她请家庭教师。不管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情况,伊丽莎白心里想,都没能进入普通学校读书。这也是不幸。就连多莉也“先天不足”,无法和大家融为一体。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以这样,”她说,“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看起来根本不记得安娜,非常自然地管伊丽莎白叫“妈妈”,管亚历山大叫“爸爸”。不过伊丽莎白怀疑,她的心灵深处还残留着和安娜度过的那些日子。因为她偶然会提到牡丹。这说明,记忆会把她带回到遥远的“安娜时代”。

“我们不能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他说。为什么总是他把他们带回到现实之中?然后,他提出自从找到她,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伊丽莎白,我的爱,我知道,因为身体的原因,你不能再过性生活。我知道,我们能做,可是要等我见了洪琦之后再说。他懂得女人月经的周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不采取预防措施,你就有可能怀孕。倘若真的有了,那简直无异于宣判你死刑。”

照看多莉,让伊丽莎白心头那块冰消融了一点。面对这个快活的小姑娘充满戏剧性的生活,她无法保持自己刻板的自控能力。从一块小小的擦伤、割破的口子,到一只金丝雀的死,都会在她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中掀起波澜。有时候她哈哈大笑,有时候偷偷落泪。多莉真是一个充满母爱的天使。

她笑了起来。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在森林里回荡。“李,我的宝贝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真的,没有!怀上你的孩子不会伤害我。如果我有幸怀孕,不会再发生什么惊厥。我有绝对的把握,就像太阳明天早晨一定升起。”

她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正合伊丽莎白的心意——既不像内尔那样聪明得怕人,又不像安娜那样智力低下。她的头发确实渐渐变成不均匀的浅棕色,但是发卷儿一直没有变。那双绿玉般的大眼睛宛如宁静心灵的窗口。她特别爱笑,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作为对她善良秉性的试验,他们给她养了一只猫,想看看她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小动物。当苏西(实际上是一只阉割过的公猫)证明试验成功之后,又养了一只个头很小的、阉割过的小公狗邦蒂。邦蒂垂着两只耳朵,特别招人爱。它们每天晚上都一边儿一个,躺在多莉床上和她一起睡觉。内尔对这种做法很反感。她说,这些小宠物会传播癣菌病、蛔虫,它们身上还有跳蚤、扁虱。伊丽莎白回答道,她们经常给这两个小家伙洗澡。直到这些恼人的麻烦真的出现之后,她才开始着急,而且希望,内尔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不要让小宝宝捂着保健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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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多年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李,深深地震撼了伊丽莎白的心。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回来。丈夫回家之后得意洋洋,她以为那是因为他这次旅行又获得巨大成功,因为满腹韬略的他,又看中什么好的投资项目。她有点好奇,想知道那会是什么项目,但是,他飘然而至的时候,她又闭上嘴巴什么也没有问。他先到浴室洗掉一路风尘,然后小睡一会儿,换上晚礼服准备吃晚饭。这期间,她给多莉吃了晚饭,洗了澡,穿上睡袍,又给她读临睡前读的故事书。多莉喜欢听故事,长大一定是个爱读书的人。

(1) 内莉:内尔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