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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然后我就安静下来了。”

“我想,有一星期了吧。”

“是的,有四天了。”

“那为什么她不到我家里来呢?我就会让她进来,让她明白,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依然是多么的爱她。可是她一直没来;我也没去看她,于是她就像一只被人踢出来的动物一样死在荒原里,没人帮助她,等到有人来时一切已太晚了。如果你看到她那副样子,托马茜,就像我看见她那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妇人,躺在地上,四周一片黑暗,她呻吟着,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相信自己完全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这一切会让你感到心痛欲绝的,这情景连一只野兽也会感动。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怪不得她会对那个小男孩这么说,‘你看见的是一个心碎了的女人。’她一定是处于一种极其痛苦的境地中,才会说出这种话来!除了我还有谁会造成这一切的呢?这一切太可怕了,简直让人没法想象,我真希望我能受到比现在更重的惩罚。按他们所说的,我失去知觉有多久了?”

“现在我没法再保持平静了。”

“我想,我能肯定地告诉你她最终明白得要更多,”托马茜说。脸色苍白的尤斯塔西雅什么也没说。

“可是你得尽力平静下来:求你了,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强壮起来的。如果你能让自己摆脱这种阴暗的心理——”

“不过,我连上帝给我更进一步的惩罚也不配。托马茜,你觉得她了解我吗?——在她去世时,她心里并没有误以为我没有原谅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哪怕是能让我相信这一点就好了!你认为是这样的吗,尤斯塔西雅?告诉我吧。”

“是的,是的,”他不耐烦地说。“可是我不想变强壮。我的身体恢复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死了那倒对我更好些,那样肯定对尤斯塔西雅也更好些。尤斯塔西雅在吗?”

“嘘,嘘!哦,请别这样,克莱姆,别,别这么说!”托马茜叫起来,害怕得抽咽起来,眼泪也掉了下来;这当儿,远在房间另一头的尤斯塔西雅尽管苍白的脸上还保持着镇静,却不安地在椅子里扭动身子。克莱姆没去留意堂妹,顾自说下去。

“是的。”

“是的,我是不记得了;我并没有神志失常,托马茜,我根本没有失常。如果人家这么说,你也别相信。我只是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伤心欲绝;由于极度虚弱,使我看上去好像是发疯了。不过我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如果我真的神志失常了,你认为我会把我母亲的死记得这么清楚吗?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两个半月哪,托马茜,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可怜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因为我而心神烦乱无比悲伤;然而我却没去看她,尽管我住的地方离她只不过六英里路。两个半月哪——整整七十五天,太阳升起又落下,照见她那种孤苦伶仃的情景,连狗都不会过上这种日子!跟她一般不来往的可怜人也会来照顾她,如果他们知道她病了,十分孤单,都会来看她;可是我呢,我的一切都该是她的,却远远地呆在一边,简直就像个可恶的小人。如果上帝讲正义的话,就让他马上把我杀了吧。他几乎让我两眼失明,不过那样还不够。哪怕他用更多的痛苦来惩罚我,我就会永远信奉他啦!”

“如果我死了,尤斯塔西雅,对你会更好些吗?”

“你不能避开我,亲爱的克莱姆,”托马茜恳挚地说,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对一个痛苦的人来说,它不啻是吹进加尔各答黑牢[3]的一股清风。“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让我吓跑或是让我不接近你。我先前到过你家,不过当时你不记得了。”

“别逼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克莱姆。”

“啊,托马茜!今晚你来真是太感谢你了,”见她进了屋克莱姆说。“我在这儿,你瞧。我成了这样一个可怜虫,只想避开朋友,不让人看见,差不多连你在内。”

“不错,这确实只不过是一个很阴暗的假设;因为不幸的是,我还会活下去。我感觉得到自己在一点点好起来。托马茜,你打算在那家小客店里呆多久哪?如今所有那笔财产都到你丈夫手里了吗?”

尤斯塔西雅去外面看了月亮进屋后没多久,门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走到楼下,一看是托马茜来了。

“或许还要一两个月吧;直到我的病完全好了以后。在那之前我们没法动身。我想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吧。”

尤斯塔西雅一直急于避开丈夫在这种情况下的那种眼神,它简直就成了一种对她的审判,就像加略人犹大[2]看耶稣受审判一样。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一个憔悴的女人的鬼魂在敲一扇她无法打开的门;她尽量回避这样的想法。不过对约布赖特本人来说,能公开讲出自己无比悔恨的心境没什么坏处,因为如果一声不吭,他内心就要承受更大的折磨,有时会令他长时间处于一种紧张忧虑的心情之中,这种啃啮人精神的思想简直就是在将人的精力逐渐耗去,因此极其需要让他大声把内心的一切都倾述出来,这样他的悲痛经过努力或许会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

“是啊,是啊。当然。唉,托马茜堂妹,你所有的麻烦都会过去的——只不过一个月时间,你的一切麻烦就都会过去了,还会给你带来令你宽慰的东西;不过我自己的麻烦永远不会摆脱,也永远不会有什么宽慰!”

“我懊丧莫及,实在不明白你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可怜的男人答道。“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大声唤叫,‘你也一起出力杀死了她。’不过我得承认,我恨死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我或许对你不太公正,我可怜的妻子。原谅我吧,尤斯塔西雅,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克莱姆,你这样对待自己太不公正了。你要相信,姑妈心中认为你是好的。我知道这一点,如果她还活着,你会跟她和好如初的。”

“我想你在这么说之前要好好考虑一下,”尤斯塔西雅答道。“毫无疑问,一个单身男子有权利要怎么责怪自己就这么去责怪好了,只要他乐意这么去做;但一个有了妻室的男子想祈求上苍给以处罚时,他可要想到这是牵涉到两个人的事啊。”

“可是她没来看我,尽管我在结婚前求过她,如果她能来的话。如果她来了,或者我去看过她,她决不会在死之前说,‘我是个心碎的女人,给我的儿子抛弃了。’我家的大门总是为她敞开的——这儿随时欢迎她,等待着她的到来。可是她从来没来这儿看过。”

“不,她没有。我承认有罪;或许所有的罪责全都该落在我的头上才对!”

“克莱姆,现在你最好别再说下去了,”尤斯塔西雅从房间的另一头无力地说道,因为眼前的情景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下去了。

“我想是她对你有罪。”

“我在这儿只能呆一会儿,还是让我跟你谈谈吧,”托马茜温柔地说。“克莱姆,你想想,你老是这么绝对地看待这件事。当她对那个小男孩说出那句话时,你还没有发现她,把她抱在你的怀里;那句话说不定是在一个令人心酸的时刻说出来的。听起来倒像是姑妈在气头上说的话。她有时总会对我说这种话。尽管她没到这儿来,可我相信她是想来看你的。你能想象吗,一个人的母亲竟会在过了两三个月后还不想宽恕他么?她原谅了我;为什么她就不会原谅你呢?”

“这并不会让我的过失有所减少。何况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要比她的去世更让我难过。我这么对她是有罪的,在这一点上我是无可饶恕的。”

“你是经过努力赢得了她的原谅;我可什么也没干。我,一个想教育人们如何得到更大幸福的秘诀的人,却连最没教养的人都不如,不知道去避开面临的灾难。”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才会弄到这般折磨人的绝望地步,”尤斯塔西雅说。“别的男人的母亲也都会死去的。”

“托马茜,今晚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尤斯塔西雅问。

有时他处于一种完全自怨自责的心境,哪怕为此能淌下纯粹是悲伤的眼泪,减轻一下他的痛苦也好,可他连眼泪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当他躺在床上时,他痛苦地翻来覆去,不是生理上的发烧而是苦思让他变得糊里糊涂。在这种心境中,有一天他说道,“哪怕只要让我肯定,她不是认定我在怨恨不已而去世就好了,能得到这样的一种肯定,要比希望进天堂更好些。可这已是我做不到的了。”

“达蒙送我到那条小路的尽头。他有事驾车到东埃顿去了,他会顺路来这儿接我的。”

但是约布赖特深深地沉浸在痛苦自责的心境中,这种心境使他产生种种胡思乱想,根本就没注意到尤斯塔西雅的异常。在他生病期间,他不停地唠叨的就是这些。在那个男孩讲出他所听到的约布赖特太太的不幸的遗言——在一个产生了误解的时刻而说出的话,让人听了实在心痛如刀绞——后带给他极大的悲痛,现在又加上了绝望。于是悲伤完全将他压倒,他就像一个在农田里劳作的农夫渴望到荫凉所在去休息一样,渴望一死了之。这么一个处于极其悲痛境地之中的男子,实在是一幅令人顿生怜悯的写照。他不断地为自己没能及时去母亲家而悲哀不已,因为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他老是觉得自己是受到一个魔鬼的诱惑,走上了邪路,竟然没早想到既然她没来看他,那他就有责任去看她。他请求尤斯塔西雅认同他的自责;可她内心一直受到她所不敢坦白的秘密的煎熬,只好说她没法谈出什么意见,他则会说,“那是因为你一点不了解我母亲的性格。如果要求她原谅的话,她随时都会原谅你的;可是在她看来,我似乎是个顽固的坏孩子,这就使得她也十分固执。不该说固执,她是个骄傲而矜持的人,仅此而已……是的,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睬我。她是在等着我。我敢说她在悲伤之中说过一千遍,‘我为他做出了这一切的牺牲,可他是怎么报答我的啊!’我一直没回到她的身旁!等我去看她时却又太晚了。一想到这些,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听到了马车的辘辘声。怀尔德夫来了,在外面勒住了马,等在他的双轮马车上。

尤斯塔西雅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叹息,这样的叹息总是犹如致命的一击,让她震惊。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快叫人出去告诉他,我过两分钟就出去,”托马茜说。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别来安慰我了!我对她的行为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没有主动采取过什么行动;她不可能原谅我。现在她死了!如果我只要表示出很快会跟她和好的话,并且真的跟她和好的话,然后她死了,这样也会让人好受得多。可是我没走近过她的家,因此她也从没接近过我,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她来——这一切搅得我无法安宁。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正要到她那儿去,因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没法明白我。如果她来看我那该有多好!我渴望着她能来。可再也不可能了。”

“我自己去吧,”尤斯塔西雅说。

“别这么说,克莱姆。”

她便出去了。在尤斯塔西雅打开院门时,只见怀尔德夫已经下了车,站在他的马前。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满心以为来者是托马茜。接着他抬头一瞧,稍稍吃了一惊,吐出了一个字:“哦?”

“我禁不住总要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我还没告诉他,”她悄声说道。

“你怎么说这种话?”

“那么在他完全康复前就别告诉他——这个消息可是性命攸关的。你自己也病了。”

“很亮么?对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来说,月亮又有什么意思呢?就让它去放光吧——什么东西都随它去吧,这样过日子我是眼不见为净!……尤斯塔西雅,我不知道去看什么;我的思绪就像道道利剑把我全身刺穿。噢,如果有哪个男人想绘出一幅世上最凄惨的画而留名百世,那就让他上这儿来吧。”

“我实在苦恼极了……哦,达蒙,”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我真没法告诉你我有多苦恼!我简直受不了了。我没法对任何人倾述我的痛苦——除了你,没人知道这一切。”

“是的,克莱姆。我到大门口去了一下。月亮可真美,一丝儿风也没有。”

“可怜的姑娘!”怀尔德夫说,眼见到她这般悲伤无法不让他大受触动,最后他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她的手。“这事可真难哪,你什么也没做,不该受这般折磨,可你竟缠进这样错综复杂的纠葛里去了。唉,要是我能把你从这一切中解救出来就好了!”

“是你吗,尤斯塔西雅?”在她坐下来时他问道。

“可是,达蒙,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哪?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他的身旁,听着他不断地自责,好像她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可知道我就是罪魁祸首(唉,如果随便哪个人都能成为罪魁祸首的话),这可真要把我逼进真正绝望的境地中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到底是该告诉他还是不要告诉他?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噢,我要去告诉他;然而我却害怕极了。如果他发现了这事,他肯定会把我给杀了,因为眼下什么也协调不了他的感情。一天又一天,在我瞧着他时,我的耳边老是响着,‘小心一个有耐性的人发怒。’”

尤斯塔西雅转过身,进了屋,到了前面的那间卧室,卧室里点着一盏罩住了的灯。床上躺着克莱姆,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毫无睡意,不停地翻来翻去,他的两眼通红,就像眼球里的火把整个眼球全烧红了。

“那好,耐心等他恢复得更好些,要相信机会。等到你要告诉他时,你只能讲出一部分——那都是为了他好。”

尤斯塔西雅没吱声,但是她在呼吸中稍稍抽搐了一下,就好像一个人很想开口可就是没法说出来;汉弗莱婉辞了她的邀请,没进屋就走了。

“我该隐瞒什么呢?”

“真是太不幸了,太太,约翰尼那个小鬼竟把他母亲临死时说的话告诉了他,说什么她心碎了,被她的儿子抛弃了。这话够让任何一个活男人听了大为不安的。”

怀尔德夫想了一下。“别说当时我在你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还老是说的,不过没那么胡言乱语了,”她低沉着嗓门答道。

“是的;既然这一切已经让人议论纷纷了,得把这一点瞒住。匆忙行事要比事后用言语来作解释容易得多!”

“他还老是说胡话叫妈妈么,可怜的人?”汉弗莱继续问道。

“要是他只想去死——”怀尔德夫喃喃着。

“不,他现在很清醒了。”

“你真这么想!即使我恨他,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卑劣的欲望,想以此来使自己得到解脱。现在我得到他那儿去了。托马茜要我告诉你,她过几分钟就下来。再见。”

“他还神志不清么,太太?”

她转身而去,不一会儿托马茜就出现了。等她和丈夫一起在马车里坐下,那匹马儿抬步欲行时,怀尔德夫抬眼向卧室窗口望去。从一扇窗户里他能觉察出一张苍白悲伤的脸正注视着他驾车离去。那是尤斯塔西雅的脸。

“他好些了,不过还不算太好,汉弗莱,”尤斯塔西雅答道。

[1] 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3章第20节。

她在那儿没呆多久,小路上走来了一个男子,犹豫不决地问她,“对不起,太太,他今儿晚上怎么样?”

[2] 即基督教《圣经》中出卖耶稣的叛徒。

大约是在约布赖特太太葬礼后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银月投下的一束光芒直接照射在位于爱尔德沃思的克莱姆家的地板上,这时,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斜倚在院子的大门上,似乎要透口新鲜空气。这片淡白色的月光能让丑妇人变美,现在更使这张本来就如花似玉的脸庞变得像女神似的娇艳。

[3] 指印度加尔各答的黑牢,据说1756年曾有146名欧洲人被禁闭于内,因为缺少空气次晨仅存23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