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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尤斯塔西雅听说人家的好运,自己却遭临厄运

“从这儿去巴黎,我要在那儿度过冬天和春天。然后我要去意大利、希腊、埃及和巴勒斯坦,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到了夏天,我要去美国,然后——我还没最后确定——去澳大利亚,再绕道去印度。那时我会感到游够了。然后我或许会再回到巴黎,我会在那儿呆到我不想呆为止。”

“旅行?多么好的一个主意啊!你想到哪儿去哪?”

“回到巴黎?”她用一种几近叹息的声气喃喃说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怀尔德夫,克莱姆对巴黎所作的种种描述,在她心中所扇起的种种欲望;而就在此时,他却不知不觉地处于得以享受这一切的境地。“你对巴黎想望好久了吧?”她又问了一句。

“很好;我要告诉你我准备怎么处理这笔财产,如果你有心思听的话。我会用九千英镑作长期投资,在手边留一千镑,剩下的一千镑花上一年左右时间去作旅行。”

“是的。在我看来,它是世界上美轮美奂之地的中心。”

“我们何必去想象这种完全不可能又如此荒谬的事呢,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托马茜会跟你一起去吗?”

“我肯定会这么做的,”怀尔德夫说。

“是的,如果她想去的话。她说不定宁可呆在家里呢。”

听到这话,尤斯塔西雅用含而不露的调侃口吻说道,“什么,你会用你的财富跟他交换我?”

“这么说来你会四处周游,我只能呆在这儿!”

“我倒真是想告诉你的,”怀尔德夫说。“不过我——好吧,坦率跟你说吧——在我看见你的运气这么不好时,尤斯塔西雅,我不愿提起这事。见到一个男人,也就是你的丈夫,因为繁重的体力活而精疲力竭地睡在那儿时,使我感觉到,对你吹嘘一通自己碰到了好运,会大大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有,当你站在那儿,就在他身旁时,我禁不住也感觉到,在许多方面,他是个远比我更富有的人。”

“我想是这样。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谁的错。”

“你似乎对这事有点无动于衷。今天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哪?”她说话的神态就好像是一个遭到冷落的人。“我完全是在意外情况下得知这件事的。”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她赶快说。

“为了什么?噢,对了;你是指我得到了一万一千英镑。唔,因为我没得到过任何东西,得到了这笔钱我必须感到十分满足了。”

“噢,我以为你会这么做的。如果你想到要责怪我,那么就想一想雨冢的那个晚上,当时你答应要来同我会面,却失约没来。你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在读信时我的心是那么疼痛,我希望你的心永远不会那么痛才好。这就是我们之间不同的地方。然后我才采取了某种举动……不过她是个好女人,我不会为此再说什么的。”

这时她已站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地一起向前走去,有两三分钟时间里,一句话也没说;尤斯塔西雅打破了沉默,说,“我相信我必须向你表示祝贺。”

“我知道那时该受到责备的是我,”尤斯塔西雅说。“不过不该老是责怪我。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感情变化太快造成了我的不幸。哦,达蒙,别再责备我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一点也不。那不是你的过错,”她平静地说道。

他们继续沉默不语地向前走了两三英里,尤斯塔西雅突然说,“你没走岔道吧,怀尔德夫先生?”

“我希望我的来访没给你带来麻烦。”

“今晚我走哪儿都无所谓。我要跟你一路走到那座小山丘,我们在那儿可以看见花落村,天太晚了,让你一个人走去那儿不合适。”

“因为我没给约布赖特太太开门哪。”

“不麻烦你了。我根本不是一定得出来的。我想我宁愿你别再陪着我好。这种事如果让人知道,那可就难看了。”

“那怎么可能呢?”

“很好,我这就离开你。”他突然拿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打从她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那小山丘上是什么光?”他补充了一句,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这个亲昵动作。

她用手朝花落村那儿指了一下。“我准备去接我的丈夫。我想今天你和我在一起时,或许我已经惹上了麻烦。”

她抬起头,看见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有一间简陋小屋,从小屋洞开的一面,透出了一道忽闪忽闪的火光。此前她发现这间小屋总是空着的,如今却看来有人。

“离开你家院子后,我就到村子里去了;现在我又回来了:仅此而已。可以问一下吗,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既然你已经走了这么多路,”尤斯塔西雅说,“你能看着我平安地走过那座小屋吗?我原以为到了这儿就应当碰见克莱姆了,可他并没出现,那么我得赶快趁他还没离开花落村时赶到那儿。”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用她那清晰低沉的嗓音问道。“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呢。”

他们走向小茅屋,等他们走近时,里面的火光和灯笼光清晰地现出了一个女人躺在蕨草上的身影,她身边围了一群荒原男人和一个女人。尤斯塔西雅一直走到近旁才认出那个躺着的人影就是约布赖特太太,克莱姆就在围着她的那群人中间。于是她赶紧用手抓住怀尔德夫的胳臂,示意他离开小屋洞开的一面走到阴影里去。

她坐着没动,尽管她的神情中的那种起伏波动,或许已经向任何一个像怀尔德夫这样对她十分了解的男人表明,她正在想着他。

“是我的丈夫和他的母亲,”她用激动的声音小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能走上前去看看再告诉我么?”

尤斯塔西雅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怀尔德夫所获得的那笔财富,她完全忘记了克莱姆的命运跟她的前途要更为密切得多;于是她不再继续前去迎接他,却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背后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种种遐想,她一回头,一眼就看见那位旧日的情人和财产的继承人紧站在自己的身旁。

怀尔德夫从她身旁离开,走到了小屋的后墙边。过了一会儿,尤斯塔西雅看见他在向她示意,于是她走过去站到了他的身边。

那天怀尔德夫对落到自己头上的好运的缄默举止,只是为了存心要让她这样一个女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事实上,他那种品位很高的细腻情调,只不过是他对异性表现出的刻意用心罢了。怀尔德夫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在某个时刻对一个女人很激情、严厉斥责,忿怨不已,而在另一个时候,他却会表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体贴,似乎使先前的那种轻视也显得毫不失礼,伤害也变得并非有意,侮辱就好像成了一种刻意的关注,而对她名誉的损害也全是出于关爱过度。这个男人——就在今天,尤斯塔西雅对他的赞誉之词并没放在心上,对他表达出的良好愿望,她几乎不愿加以接受,免得给自己招惹麻烦,还让他从自家的后门出去——竟然成为一个一万一千英镑的拥有者,他是一个受过良好专门教育的人,一个跟着民用工程师学过技艺的人。

“这事挺严重的,”怀尔德夫说。

细细回想他的眼光和言谈——当时几乎没怎么注意到——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全都是他在知道了自己的幸运后才产生的。“如果他是个坏男人,出于一个遭到抛弃的情人的恶意,他完全可以用一种趾高气扬的腔调把他的幸运告诉我;他却没这么做,相反,他对此事只字不提,他能想到我的不幸,只是含蓄地告诉我他还爱着我,把我看得比他更高。”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他们能听见里面的所有动静。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说。“如今他是多么希望能得到我,他能够满足我的一切需要!”

“我真是想不出来她这是要到哪儿去,”克莱姆在对一个人说。“看得出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可是刚才她能够讲话时,她也没告诉我,她是到哪儿去了。你觉得她这是怎么回事儿?”

外公走后,尤斯塔西雅沉思着向前走去;不过她的思绪已不再是想着她的婆婆和克莱姆了。不管怀尔德夫对自己的命运如何埋怨哀叹,命运还是没舍弃他,又一次让灿烂的阳光照射到他的身上。一万一千镑!不管从哪个埃顿人的观点来看,他都算得上是个富人了。在尤斯塔西雅的眼光中也是如此,这可是一大笔钱啊——足以满足她的种种需求的一大笔钱,尽管克莱姆用他苛求的态度将这些需求都指责为虚荣和奢侈。尽管她不是个金钱追求者,但是她爱金钱所能带来的一切;在她的想象中,新得到的财产使怀尔德夫周身上下产生了一股极大的吸引力。此刻她记起了上午他的穿着打扮有多得体,他或许穿上了他最新的西装,也不怕这身衣服会被欧石南丛和荆棘挂破。接着她又想到了他对自己的举止态度。

“这事可真让人担心的,”尤斯塔西雅听出来,这是本地区唯一的一个医生沉重的声音。“她让蝰蛇咬的这个伤口可真够她受的;不过是过度疲劳才让她变成这样。我的印象是她一定走了相当长的路。”

“那很好;晚安。”老船长继续赶车走了。

“我告诉过她,在这种天气里别走得太远,”克莱姆懊丧地说。“你觉得我们用这种蝰蛇油治她管用么?”

“克莱姆有钱,”她说,脸变红了;“不过他喜欢赚上一点钱。”

“唔,这是个古老的疗法——我相信是捕蛇人的老法子,”医生答道。“霍夫曼[1]、米德[2],我想还有方塔纳医生[3],都讲到过那是一个肯定有效的油膏。毫无疑问,你们能这样做是件好事;尽管我怀疑其他的油是否就不具有同样的疗效。”

“他这种消遣是有报酬的,对不?我听说一百斤三先令。”

“快过来,快过来!”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急促焦虑的声音;只听见克莱姆和医生从小屋后面向约布赖特太太躺的地方奔去。

“谢谢你,外公,眼下我们不缺什么,”她冷冷地说道。“克莱姆砍荆条,不过他干这活主要是作为一项有益的消遣,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

“哦,那是怎么回事儿?”尤斯塔西雅小声说。

“对他的那个堂妹子来说,这倒是件大好事,她叫什么来着?说真的,真该是你处在这个位置上,我的小姑娘!我得走了。你需要帮助吗?你知道,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

“讲话的是托马茜,”怀尔德夫说。“他们已经把她给叫来了。我吃不准我进去是不是好——不过这样做可能没好处。”

“他挺好。”

好长一会儿里面的那群人鸦雀无声;最后,克莱姆的说话声打破了这片沉默,他极度痛苦地说,“哦,医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

“你那个半瞎的可怜丈夫怎么样了?”老人继续问道。“按他一贯的作为来说,他倒也不坏。”

医生没有立刻接腔;最后他说,“她越来越不行了。她的心脏先前受过损伤,体力的消耗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尤斯塔西雅一声没吭,可她那副神情却好像表示,如果换了是她,在这个问题上她也能像他一样说上一大通的。

接着传来了女人们的啜泣声,又等待着,然后是一阵压抑下的惊呼,接着是一阵奇特的喘息声,又是一阵令人痛苦的寂静。

“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你们两人间曾经有过那么一层关系;说真的,如果早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拼命加以反对的;可既然你们两人有点那个意思,那你究竟为了什么把他给抛了哪?”

“完了,”医生说。

“我得到他,那倒一点不错!”

在小屋远处,佃户们悄声细语道,“约布赖特太太死了。”

“不是吗,明明你已经得到了他,却没有盯牢他。”

几乎与此同时,两个在外面看着的人看到一个衣着很古板老式的小孩从小屋的门口走了进去。这是苏珊·纳萨奇的孩子。见此情景,苏珊走到门口,一声不吭地示意他回去。

“怎么说?”她显得异常镇静,抬眼问道。

“我有事要告诉你,妈妈,”他尖声尖气地叫起来。“睡在那儿的女人今天跟我一起走路;她要我说给别人听,说我见到过她,她是一个心碎了的女人,被自己的儿子抛弃了,后来我就回家了。”

“嗯,他是在今天一清早知道这事的,因为我是在上午十时查利回来后听说这消息的。现在我要说他真是个幸运儿。你真是个大傻瓜哪,尤斯塔西雅!”

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抽噎,尤斯塔西雅痛苦地喘息起来,“那是克莱姆——我必须到他那儿去——可我敢那么做么?不;快走!”

尤斯塔西雅一动不动地呆站了一会。“他知道这事有多久了?”她问。

等他们从小屋旁边走开去时,她嗓子沙哑地说,“这事都该怪我。我要受的灾难还多着哪。”

“嗳,他得到了一笔一万一千镑的财产——他在加拿大的叔叔死了,他让他的一家人坐‘卡西俄珀亚’号轮船回国,结果这艘轮船沉入海底,全家人都死了,一听到这消息他也死了;这样怀尔德夫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得到了一切。”

“她没给让进屋子去吗?”怀尔德夫问。

“没有啊,”尤斯塔西雅茫然地答道。

“没有;结果竟成了这样!哦,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想到他们中间去;我得直接回家去。达蒙,再见!现在我什么都没法对你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谢谢你,”他这样回答她的问候。“我要去东埃顿;我绕到这儿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你已经听说了吧?怀尔德夫先生撞到好运了。”

他们分别了;当尤斯塔西雅走到下一个小山丘时,她回首望去。在灯笼光下,一列悲伤的队列正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小屋向花落村走去。怀尔德夫已不见了踪影。

一年的这种时候,晚上外出散步要比白天出去更令人心旷神怡,在克莱姆出去大约一小时后,她突然决定外出,朝花落村那个方向走走,希望能碰巧在他归途上与他碰面。刚走到院子门口时,她听到大车辘辘驶近的声音,一看原来是她的外公驾着马车过来了。

[1] 海因里希·霍夫曼(1809—1894),德国物理学家和作家,因塑造懒散的彼得这一人物而享有盛名。他曾在海德堡和哈雷学医,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行医和执教,并成为该城精神病院院长。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独守静夜,总让她有种挠心伤神的感觉,而今天晚上,由于几小时前所发生的让人激动不已的事,这种感觉比平日更甚。两个人的来访简直让她坐立不安。克莱姆和他的母亲谈起这件事后,可能会对她产生怎样一种恶劣的看法,这倒并没有让她产生很大的不安,但她还是非常烦恼;因此她那昏昏欲睡的状态,却一直受这个念头刺激着:真希望自己当时把那扇大门打开才是。她原来一直相信克莱姆是醒过来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是她自己的一个很好的借口;但是在听到第一下敲门声时她没去开门,对此她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求得别人的原宥。然而她并没有为此而责备自己,相反她却把这件事归咎于某个模糊不清的非凡的万物主宰,是他造成了这一切,安排了她的命运。

[2] 里查德·米德(1673—1754),18世纪英国第一流的内科医生,对预防医学作出了贡献。他所著的《毒物的作用》一书包括了对蛇毒作用的原始观察。

此时,尤斯塔西雅独自呆在爱尔德沃思自家的小屋里,已经发生的种种事态,使她明显地变得十分沮丧。一旦克莱姆发现自己的母亲那天在自家门口吃了闭门羹的话,结果很可能便是令人极不愉快的,这就同一切令人憎恨的事情一样,让她十分痛恨。

[3] 菲利斯·方塔纳(1730—1805),意大利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