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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两个老朋友的悲剧性会面

“哦,这是怎么啦!妈妈,您病得很严重——您不会死去吧?”他叫起来,将嘴唇贴在她的脸上。“我是您的克莱姆。您怎么到这儿来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

在某种程度上,他停止了呼吸,将要发出的痛苦的呼号刚到嘴边却消失了。短暂的间歇,他对时间和空间全然失去了意识,眼前的时光似乎是岁月和命运的倒流,重新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孩子,与母亲一起来到这同一个地方时的光景,稍后他才意识到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他恢复了行动的能力;等他弯下身,发现她还在呼吸,尽管这呼吸很微弱但依然很有规律,只不过间歇夹杂着一声喘息。

由于对尤斯塔西雅的爱曾使约布赖特和母亲之间产生了很大的裂痕,然而此刻,他把这一切全忘了,对他来说,他们之间那和睦相处的过去,他们产生分歧前的那种生活,仍然与现在紧密相连着。

有一会儿,约布赖特对这个人的身份作了种种猜测,唯独没有想到她可能是自己的家人。人们知道,有时砍荆条的工人会在这种时候在野外睡觉,省却往返家里和劳作地点的长途跋涉;不过克莱姆听到了那声呻吟,便凑近去瞧个清楚,却看见这个人影原来是个女人;一种不祥之感就像从地窖里传来的一股冷气,传遍了他的全身。不过直到他站住脚,捧起她毫无血色、两眼紧闭的脸后,他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的嘴唇嚅动着,似乎知道他是谁,可就是讲不出来;这时克莱姆拼命动脑筋,想着怎样才能最好地把她搬离此地,因为得趁露水还不是很浓前把她搬离此地才行。他体格健壮,而他的母亲是那么瘦小。他把胳臂伸到她的身子底下,把她抬起一点,说道,“弄痛您了吗?”

他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但是除了映衬在天空的那个完整的小丘轮廓外,什么也看不见。他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这时他看见几乎就在自己脚边,有一个斜倒在地上的人影。

她摇摇头,于是他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很缓慢地继续朝前走去。现在空气完全凉下来了;不过在他走过一块寸草不长的沙砾地时,白天地面吸收的热还是反射到他脸上。从抱起母亲那时起,他几乎就没想过走到花落村那段距离有多远;尽管这天下午他已经睡过,没过多久他还是感到了手中负担的沉重。这一来他一路走去,就像埃涅阿斯背负着父亲踽踽前行;蝙蝠在他头顶盘旋,欧夜鹰在他面前很近处忽扇着翅膀,附近没有一个人影能求得帮助。

约布赖特在这片宁静的景色之中向前走去,满怀着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希望。走了三英里后,他来到了一个地方,小径弥漫着一股幽幽香气,他停下片刻,吸一口这股熟悉的气味。就在这个地方,四小时前,他的母亲曾精疲力竭地在这个长满欧百里香的圆土墩上坐下歇息过。就在他这么站着时,他突然听到近旁传来一种介乎呼吸和呻吟的声音。

当他走到离母亲家差不多只有一英里时,被他一路上紧抱住的人显出了种种焦躁不安的迹象,似乎他的胳臂令她感到厌烦。他把她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朝四下打量着。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尽管离任何大路都很远,不过离花落村费厄韦家、萨姆家、汉弗莱家和坎特家的那几幢小屋还不到一英里。好在五十码以外,有一幢小屋,小屋用泥土垒成,屋顶盖的是薄草皮,不过如今这幢小屋完全被人抛弃了。这幢孤独小屋的轮廓隐隐可见,于是他决定到那儿去。一进小屋,他便小心翼翼地把母亲靠在门边放下,然后跑出去用他的小刀割了一捧最干燥的蕨草。他把这些蕨草铺在小屋的地上,小屋的一边是完全敞开着的,然后他把母亲放在蕨草上;这样做完后他便竭尽全力朝费厄韦家奔去。

傍晚,他出发了。尽管夏日的白天十分炎热,不过这时白天已明显短了不少,没等他走上一英里路,荒原上那片紫色、褐色和绿色全变成了一种既无生气也无层次的颜色,只有在一个野兔洞口显露出的清爽的石英沙时,才给这片颜色加上了一抹抹白色,要不就是一条小径上的白色石子就像一条横亘在山坡上的白线。生长在这儿那儿的一个个孤立的、发育不良的荆棘丛上几乎都有一只夜鹰憋足了一口气,发出像磨坊运转时才有的那种尖利的叫声,然后又会停下,忽扇它的翅膀,绕着栖息的荆棘丛飞上一圈,落下来,然后倾听一会儿四下的动静,又开始发出尖叫。随着克莱姆脚步发出的每一声嚓嚓声,白色的蛾子就会飞到空中,它们飞的高度正好让西边柔和的微光照亮了它们沾满粉尘的翅膀,西边的这阵柔光现在只能落到大地的平地和凹洼处,却无法把这些地方照亮。

差不多过去了一刻钟,天空和荒原之间才出现了几个跑动的人影,这过程中只听得病人发出断续的呼吸声。不多会儿,克莱姆和费厄韦、汉弗莱,还有苏珊·纳萨奇一起来到了小屋;后面匆匆跟着正好在费厄韦家的奥利·道顿、克里斯廷和坎特大爷。他们带来了一只灯笼和火柴,还有水、枕头,以及其他几样他们在匆忙中想到该带的东西。萨姆又被差遣回去取白兰地,一个男孩牵来了费厄韦的小马,他骑着马赶到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医生家去,还叮嘱他顺路到怀尔德夫家去一下,告诉托马茜她的姑妈情况不妙。

于是克莱姆走到院子里去了;在这天下午剩余的时间里,一种愁思不展没精打采的神色一直悄悄地支配着尤斯塔西雅,她的丈夫却将此归咎于天气太热的缘故。

不一会儿,萨姆带着白兰地赶到了,借助灯笼光把它给病人灌了下去,这以后病人清醒过来,打着手势说自己的脚不对劲儿。奥利·道顿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去检查那只脚。脚又红又肿。就在他们检查这只脚时,发现红色开始变成了乌青色,在红色正中很明显有一个紫色斑点,比一粒豌豆还小,还发现斑点是一滴血,斑点位于她的脚踝以上光滑的皮肤上,成一个半球形。

“那么,就照你说的办吧,”她以平静的口吻答道,就好像一个人尽管满心希望不费什么大力气就能摆脱那些坏结果,可如果要他付出很大努力才能扭转这种坏结果的话,他却宁可让它马上发生也罢。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萨姆叫了起来。“她是被一条蝰蛇咬了!”

“你没法像我那样走到那儿再赶回来,只在半途稍事休息一下。不,今晚不行。尤斯塔西雅。”

“是啊,”克莱姆马上说。“我记起来了,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见过这样的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噢,可怜的妈妈!”

“那么我能够跟你一起去么?”

“那是我父亲被蛇咬了,”萨姆说。“只有一个法子能治。你得用别的蝰蛇油使劲擦这个被咬的地方,而要得到蝰蛇油只能去煎蝰蛇。当时人们就是这么治他的。”

“唉,这事可就是怪了,我要独自个儿去做时,你却想去做这件我原先早就要你去做的事了。如果我等你明天去的话,又要浪费一天了;我知道如果不去的话,我是一天也等不及的。我要把这事给解决了,一定得这么做。你得在这以后去看她;这一切反正都一样。”

“那是一个老处方,”克莱姆怀疑地说,“我怀疑它是否有效。不过眼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医生来了再说。”

“我就是想一个人在你之前去看她,然后我才能把这一切跟你解释清楚,”她回答道,同时把头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同时以一种焦急的眼光看着他,这种神色本当在一个乐观的人身上看到,而不是在像她这样的人身上看到。

“那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奥利·道顿用强调的语气说。“过去在我外出护理别人时,我采用过这个法子。”

“你这是怎么啦?先前我这么提出时,你每次都一口回绝,可这种时候你却想这么去做了?”

“那么我们必须等待天亮才能去抓蝰蛇,”克莱姆忧心忡忡地说道。

“可是我希望你别去,”尤斯塔西雅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你同意今晚不去,我答应明天我亲自去她那儿,与她把事情了了,我还会在那儿等你来接我。”

“我来瞧瞧我能做些什么,”萨姆说。

“我妈不是个爱报复的人,”克莱姆说,脸上稍稍泛起了一点红晕。

他拿起了一根绿色的榛木枝,那是他用来当手杖的,他在一端把它劈开,往里面塞了一块小卵石,他一手拿着灯笼走到了外面的荒野里。这时克莱姆已经点起了一小堆火,又叫苏珊·纳萨奇去取一口煎锅。在她回来前,萨姆提着三条蝰蛇进来了,一条在手杖的裂口盘来卷去,其他两条已经死了,挂在手杖上。

“你们恐怕会说起什么事,它一定会狠狠地伤害我的。”

“我只能抓到一条活的新鲜的,按理都应是这样的,”萨姆说。“这两条软沓沓的是我今天干活时打死的;不过在太阳下山前它们还没死,肉不可能完全变质。”

“为什么今晚不行?”

活蝰蛇那对小小的黑眼睛透出一股邪恶的眼光,看着这群人,它背上那条漂亮的褐色和乌黑色相间的花纹似乎由于愤怒而变得颜色更深了。约布赖特太太看见了这条小蛇,小蛇看见了她;她全身颤抖,赶紧转过眼去。

“我不喜欢你今晚去那儿。”

“看着它,”克里斯廷小声说道。“乡亲们,我们又怎么知道,在上帝的花园里的那条古老的蛇,那条看守着苹果不让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偷吃的蛇,现在没把它的恶毒本性遗传给这些蝰蛇和其他小蛇身上呢?看着它的眼睛——不管怎样,它就像一颗穷凶极恶的茶藨子。我希望它不会对我们怀有什么恶意!荒野上已经有许多人被这恶毒的眼睛看过而遭殃,我只要活着,决不会再去杀一条蝰蛇了。”

“嗯——只怕我们弄得它不对劲,那倒可能就会不对劲了。我捉摸着托马茜最近是否还会到花落村去。我希望她会去。不过或许不会,因为我相信她大约在一个月里就要分娩了。我真希望我早想到就好了。可怜的妈妈一定是非常孤苦伶仃的。”

“对,如果人们对某样东西无能为力的话,也就只好害怕它了,”坎特大爷说。“在我一生中本来是会免去许多鲁莽的冒险的。”

“我没法告诉你,”她沉重地说道。“我希望我们别在这儿住下去了,克莱姆。这儿的一切似乎全都不对劲儿。”

“我想我听到小屋外有什么动静,”克里斯廷说。“我希望到了白天才会有麻烦,因为那时候一个男人就能显示出他的勇气了,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那么他看到最险恶的老巫婆时,也根本不会乞求她的怜悯,还能从她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我一定得赶快到花落村去一趟,”他继续说道,“我想我最好是一个人去。”他拿起皮裹腿和手套,又把它们扔下,补充道,“今天的午饭既然晚了,我不想再去砍荆条了,我要到院子里去干活,一直干到傍晚,然后等到天气凉下来后,我要走到花落村去。我相信只要我主动一点,妈妈一定愿意原谅过去的一切的。等我回到家里后一定很晚了,因为无论如何,我走那么长的路都要花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过,亲爱的,就一个晚上你不会在意吧?你那么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啊?”

“即使像我这么一个鲁莽无知的家伙,也知道最好别那么干,”萨姆说。

担心、后悔、害怕、决心,种种神情交织出现在尤斯塔西雅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她极其艰难地与一个怪物面面相觑,她决心要慢慢地摆脱它。

“不管怎么样,真要有灾祸降临的话,我们是无法逃避的。乡亲们,如果约布赖特太太死了,你们觉得我们会不会给抓起来,作为杀死一个女人的凶手而遭到审判呢?”

克莱姆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了,可母亲一直没来。我原想早就该听说她的情况了。”

“不会的,他们不可能凭这些就把我们给抓起来的,”萨姆说,“除非他们能够证明我们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曾做过偷猎者什么的。不过她会苏醒过来的。”

“安去村子里还没回来,我原想我得让你睡到她回来呢。”

“好了,如果我给十条蝰蛇咬了,我简直不会因此一天也干不了活的,”坎特大爷说。“在我尽了最大努力时,这就是我所具有的精神。不过或许一个受过训练打过仗的男人都有这种精神的。是的,我已经有过好多这种经历了;不过当我在四年头上地方民团里干过后,我就没出过什么差错。”他摇摇头,为在心底里看见自己身穿军服的形象而会心地笑了。“在我年轻时,哪儿吵架吵得最凶,我就总是首当其冲,出现在那儿!”

“有这么晚了吗?我原本不想睡这么长的。等我吃完一点东西后就过三点了。”

“我想那是因为人们总是让最大的傻瓜冲在最前面,”费厄韦在火堆旁说道,他正跪在那儿吹着火。

“两点半了。”

“你真这么想吗,蒂摩西?”坎特大爷说着,向费厄韦那儿走去,脸上突然显得十分沮丧。“这么说来,一个人会在好多年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顶了不起的人,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这个梦是关于我母亲的。我梦见我带你到她家去,弥补你们之间的裂痕,可到了那儿后我们就是没法进去,尽管她不停地大声呼喊救命。不过,梦总归是梦。现在几点了,尤斯塔西雅?”

“别去想这个问题了,大爷。迈动你那两条腿,快去多弄些柴枝来吧。正当生与死在这儿搏斗时,一个老人却这么喋喋不休,实在也算得上是太蠢了。”

“我早知道你一直在做梦,”她说。

“是啊,是啊,”坎特大爷说,因表示信服了而觉得十分忧郁。“唉,对那些一生行为端正的人来说,这完全是个糟糕的夜晚;如果我是个吹双簧管或是萨克斯管的好手,我现在也没心思在他们面前吹曲弄调了。”

“哎,真是的!”克莱姆用手揉揉眼睛,说道。“我竟睡得这么死!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这梦我可永远忘不了。”

这时苏珊带着煎锅来了,于是那条活蝰蛇给杀了,三条蛇的脑袋都给剁下来。蛇的身子给剁成了剖开的一段段,扔进了煎锅,开始在锅里吱吱地煎了起来。很快一些清油从蛇肉里淌出来,克莱姆将手帕的一角在油里浸透后,揉擦起伤口来。

与此同时,克莱姆从自己的睡梦中醒来了,他坐起身,向四周张望。尤斯塔西雅正坐在靠近他身旁的一把椅子里,尽管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她有好一会儿没在看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