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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点声音引发了一个美梦

在尤斯塔西雅的头脑中,那天晚上真是个重要的夜晚,她简直没法忘记。她做了个梦,很少有人——上自尼布甲尼撒[2]下至斯威夫汉姆[3]的补锅匠——作过比她的梦更有意思的梦了。跟尤斯塔西雅境况相同的姑娘,以前肯定都没有做过这样一个情节详尽、扑朔迷离、令人激动的梦。它犹如克里特岛的迷宫[4]那样错综复杂,梦中套梦;又像北极光一样变幻不定,像六月的花坛一样色彩斑斓,像加冕典礼上一样,人物纷呈。对山鲁佐德王后[5]来说,这个梦或许算不上非同寻常;对一个刚游遍欧洲各国朝廷回来的姑娘来说,这个梦或许并不见得那么有趣。但就尤斯塔西雅的生活环境和经历来说,做了这么个梦实在算得上是新奇万分了。

“这话不错;可她也没办法,只好过着像她丈夫过的那种日子;而且我想,到如今她这种日子也已经过得很舒心了。啊,我记起来了,有一次我无意中冒犯了她,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

不过,渐渐地,梦中千般变化的情景形成了一个不那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在灿烂变化的场面背后,隐隐绰绰出现了荒原。她正合着奇妙无比的音乐翩翩起舞,她的舞伴是一个身着银甲的男子,在她先前奇幻无比的梦境中,他一直陪伴着她,他的头盔面罩一直紧罩着面部。舞步错综复杂,令人心醉神迷。熠熠闪光的头盔下传出柔和的低唱声,直送她的耳畔,使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置身天国乐土的女人。突然间,两人旋转着离开了跳舞的人群,竟双双投入了荒原的一个池塘,又从池塘底下的什么地方出来,进入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洞穴,穹隆形的山洞里布满了道道彩虹。“一定就在这儿了,”她身边的声音说道,她满脸绯红,一抬头看见他脱去了头盔吻她。就在这时,咔啦一声响,他的身体就像一堆扑克牌一样四散开了。

“我原以为约布赖特太太是个有身份的女人,她不是个副牧师的女儿吗?”

她大声叫起来,“噢,我没看见他的脸!”

“你是个城里人,你会发现他家实在是太乡巴佬气了。他们坐在厨房里,喝的是蜂蜜酒和接骨木果酒,地上铺的是沙子,用来保持干净。这种过日子的方法倒挺有头脑,但你会喜欢这种生活吗?”

尤斯塔西雅醒了过来。咔啦声是楼下的百叶窗发出的,女仆正在打开窗子,让日光照射进来,尽管在一年的这个令人生厌的时光,大自然十分吝啬,但阳光还是日渐增多。“噢,我没看见他的脸!”她又说了一声。“那必定是约布赖特先生的脸!”

“为什么我不该去他家?”

她一点点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个梦中的许多片段自然是由于前一天的想象和遐思所引起。尽管如此,她的梦所引起的兴致丝毫不受影响,相反,它给新产生的这股激情之火添加了许多充分的燃料。她正处在无动于衷和爱情萌发的调节关头,处于“具有一种想望”的境地。在最炽烈的激情产生的过程中,总有一次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时期,在这段时期中,最狂热的激情完全受到最薄弱的意志的支配。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我就不得好死,”老船长说。“我非常喜欢那家的老主人,尽管他就像道树篱那样粗放。但是,你决不可以想到要去那儿,哪怕你已有这种想法,这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这个充满激情的女人在这个时刻,差不多是爱上了一个幻象中的人物。她的感情中富于幻想的本性——作为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似乎表明她不够明智——却提高了她的心灵感受力。如果她稍稍多些自我控制力,便会有充分的理智将这样的感情减弱,一点点将它扑灭。如果她少有那么一点点自傲,她便可能丢掉任何女性的矜持,而会跑到花落村去,在约布赖特家的宅邸四周逛逛,直到碰上他为止。但是这两方面尤斯塔西雅全不具备。在这种激情的支配下,她采取了在这方面可称为最典范的做法;她一天会外出到埃顿荒原上透两到三次空气,两眼不停地往四下环视着。

“我们竟然从来不同约布赖特家友好往来,这是为什么啊?”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伸出柔软的双手到火上取暖。“我真希望我们一直同他家来往。看来他们都是些挺不错的人。”

第一次机遇就这样过去了,他没再在那条道上出现。

尤斯塔西雅进了自己的家门,她依然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她的外公正在火炉旁自得其乐呢,他把灰烬刮去,让烧得通红的草泥皮露出来,这样它们四处发闪的光焰便照亮了壁炉暖位,给它涂上了一层锅炉似的色彩。

她又第二次出去,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在那儿蹀躞。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充满激情的女人的脑中自会出现无数的想法,而且它们都一一表露在她的脸上;不过虽有这么多的念头,但它们的变化却表现得非常细微,尤斯塔西雅的脸部表情就出现了这么个有节奏的变化过程。她脸放光彩;跟着记起了她这种想象的不着边际,她脸色便变得冷峻了;接着她又振奋起来;她脸上发烫,再接着又阴沉起来。随着她脑中思绪的不停运转,脸上也出现了周而复始的忽冷忽热的表情变化。

第三次出去外面是一场大雾,她四处眺望,但几乎没什么指望。即使他在她四周二十码处走过,她也不可能看得见他。

随着这几个人影的离去,那两个女人絮絮叨叨的话语也全然给她忘得一干二净,她牢牢记住的只有那个男人的说话声。单就一种声音来说,约布赖特太太的儿子——也就是克莱姆——的说话声里有什么特别动人之处吗?没有,只是这声音里包含的意思实在太多了。讲那一声“晚上好”的人,可能在他身上就会发生动感情的事情。尤斯塔西雅的想象可以解答一切问题,唯独对这个谜一般的人物她猜不透。这个视穷山恶水为和蔼亲切的男人,他的口味会是怎样的呢?

等到第四次出外,企盼能碰上他时,天上却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折了回来。

三个人的说话声过去了,声音一点点变轻,最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这就是她所听到的,其余的她一概没听进去。可再没什么更能令她兴奋激动的了。整个下午,她几乎一直沉浸在对这个直接从美丽的都市巴黎回来的男人的想象之中——他充满了那儿的气息,熟知那儿的所有魅人之处——想象着他一定会是怎么个模样,而这个男人已经同她打过招呼问过好了。

第五次出去是在下午,天气晴朗,她在外面逗留了很久,一直走到谷顶,也就是花落村那儿。她看见半英里开外的那道白色围栏,但他没露过脸。她几乎是怀着痛楚的心情回了家,同时还为自己这样没有克制力而羞愧。她暗自决定再也不去寻访巴黎来的这个男子了。

她能听出走过去的那几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并没在说什么不可为人知的秘事。像那些长期分离,但彼此心心相念的亲人重逢时一样,他们正热烈地谈着一些轻松的家常话。但尤斯塔西雅听到的并不是这些话,过了几分钟后,她甚至记不得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听到的,只是不时出现在那场谈话中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那场谈话中大概只说了十分之一的话——也就是那个曾跟她道晚安的声音。有时,这个声音说“是”,有时又说声“不”;有时它又问起这儿好多年前的某个人。有一回她听到这声音怀着一种和蔼亲切的情调,说起了这儿四周的山峦,这话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看法与它截然不同。

但是,如果没有天意故意卖乖弄巧的话,那么上帝也就简直算不得一回事儿了。尤斯塔西雅刚下罢这个决心,机会倒自寻上门来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全不费功夫。

她努力睁大眼,想瞧清他们,可办不到。不过她实在是十分专注,竟使她的耳朵完成了眼睛的功能,既听清了一切,也看清了这一切。在这种时刻,感官有这种扩大了的功能几乎也是可相信的。聋博士基托[1]由于长期的努力,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对振动十分敏感,耳朵能听见的一切,他都能感受到,他确实有可能具有这双重的功能。

[1] 约翰·基托(1804—1854),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尽管他双耳失聪,最终还是成了有名的《圣经》学者。

她低低回了一声好,轻捷地走了过去,接着又扭头往回望去。有一会儿,她根本没法相信世上竟会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巧合,让她碰见了这个她特意去察看的那幢房子的灵魂,要不是为了这个男人,她才不会想到要这么出来察看一趟呢。

[2] 巴比伦国王,攻占并焚毁耶路撒冷,将大批以色列人掳到巴比伦,还兴建了巴比伦塔和空中花园。

他们打她身边经过,就在擦身而过这一刻,似乎看出了她模糊的身形,她耳朵里便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晚上好!”

[3] 英国诺福克郡(即英格兰郡)的一个市镇。

还没往回路走上几步,她就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原来这条小路上有几个人正边谈着话,边迎面走来。不一会儿,背衬着昏蒙蒙的天空,就可以看见这些人的脑袋了。他们走得很慢,尽管天色太暗,从身影来看没法认出那是谁,不过从他们走路的步态来看,并不是那些在荒原上干活的工人。尤斯塔西雅一抬脚迈了一小步站到了小路边上,让他们过去。那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话音中听出这两个女人是约布赖特太太和托马茜。

[4] 希腊神话中有名的建筑师代达罗斯为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所建,用以禁闭牛首人身怪物弥诺陶洛斯的迷宫。

尤斯塔西雅站在荒原上,凝望着约布赖特太太宅邸的那个方向。那儿看不到一丝亮光,听不到一点声响,阒无声动。傍晚的天气冷飕飕的,这个地方黑黝黝的十分孤寂。她猜想客人还没到来,这么站了十或十五分钟后,她便转回身朝家里走去。

[5] 《一千零一夜》中的苏丹的新娘,以一夜复一夜给苏丹讲有趣故事而免于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