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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诚实女人的一次不诚实

“我没什么麻烦,”他说。“只不过事情有了点头绪,我必须采取一个明确的步骤。”

“出什么事了?”尤斯塔西雅问。“我可不知道你碰到麻烦事了。我也够烦闷的呢。”

“什么步骤?”她极有兴趣地追问道。

“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你就不会让我等这么久了,”他尖刻地说道。“不过,等你还是值得的。”

“前几天晚上我答应你的事你竟这么快就全忘了?喏,就是带你离开此地,带你一起到国外去。”

怀尔德夫等着,还是按老习惯,在水塘边的围堤上随意地走来走去,他从来没被虽放下架子但仍很高傲的女主人邀请进屋去过。她的动作不紧不忙,一点没有急于出来的样子。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了。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她才从转角那儿出现,向前走来,那副模样就好像她只是出来透透空气。

“我没忘。可你只说是下个星期六来的呀,你为什么这么突然跑来重复提起这个问题哪?我本以为能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呢。”

屋里传出了尤斯塔西雅轻轻的声音,“听到了,等着我,”这表明她是一个人。

“这不假,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

这个时刻,这幢孤独的房子的门窗关得死死的,挡住了外面的黑暗和冷峭。怀尔德夫要偷偷会见她的计划就是捡起一块小石子,从安在窗外的百叶窗上部的裂缝里塞进去,石子从百叶窗和玻璃窗之间落下去时,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声响,就跟一只小耗子发出的声响差不多。这样既能引起她的注意,又不会引起她外公的怀疑。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天所玩的小小的计谋所起的最大作用,在某个方面完全超过了她的初衷,情况常常会这样。首先,她的这次拜访促使怀尔德夫在当天天黑后,又去了迷雾冈尤斯塔西雅的家。

“我不想说,因为我可能会让你难受。”

“我答应,”他说。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约布赖特太太按原路走回家去。

“可我一定得知道你这么匆忙的原因。”

“行,”她答道,“只是你要答应,不经过我的允许别去找托马茜。”

“那只是我突然来了股劲,亲爱的尤斯塔西雅。现在一切都摆平了。”

“好吧,约布赖特太太,让我们取得一致意见吧。给我足够的时间。只要她有可能获得更好的机会,我决不会妨碍她;只是我希望你该早点让我知道才是。过一两天我会写信给你或来拜访你。这样行了吗?”

“那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啊?”

“我们先前就听到过这话了。”

“这我倒没有意识到。一切都很正常。约布赖特太太——不过她跟我们可没关系。”

怀尔德夫现出了十分为难的样子。“坦白说,我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说。“当然,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我可以放弃她,只要这么做是必需的话。可我原以为我会成为她的丈夫的。”

“啊,我知道了,她跟这事一定有关!快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那样的话,整个计划就给搅乱了!你竟然连这么点小忙都不肯帮我家一下,不愿明确说一下你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这可是太不像话了。”

“不——跟她没关系。她只是说,她希望我放弃托马茜,因为另一个男人急着要娶她。这女人,现在她不再需要我了,实实在在地摆起了架子!”不管怀尔德夫想怎么掩饰,他还是流露出了很恼火的神情。

“眼下我根本没法说什么,约布赖特太太。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尤斯塔西雅沉默了一会儿。“你就像一个不再被人需要的官员一样。处境十分尴尬哪,”她说道,变了一种声气。

“不错,你可以相信我不会讲你的好话,”她冷冷说道。“如果说这样做似乎有点像在耍手腕,那你别忘了她如今的尴尬处境,别忘了她被人利用到何等地步。她很想摆脱眼下这种羞辱的处境,她的这种愿望也促使我要促成这桩婚事;女人遭受到这种事情后,她的自傲也会引导她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情来。要让她回心转意还得稍稍作些安排;但与此同时,我觉得你必须同意做一件事,那就是,你必须作出明确的表示,让她认为你完全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那样做将使她接受他的求婚。”

“看来是这样。不过我还没见过托马茜。”

“与此同时大大地贬低我。”

“正是这一点让你烦躁。用不着否认,达蒙。实际上你是被意想不到的轻慢给激怒了。”

“我已经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整个说来,她完全有可能立刻会接受他的请求。我自夸对她还很有些影响力。她是很听话的,我会极力推荐他。”

“哦?”

“我当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怀尔德夫说。“但现在他们还没订婚。你又怎么知道托马茜会接受他的求婚呢?”

“你跑来约我,是因为你得不到她了。这肯定完全是一个新情况了,我成了一个替补者了。”

“这种话说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是你不明白这里的为难之处。他想得到她的愿望远比她想要他的愿望强得多;在我能对这种事采取鼓励态度之前,我一定要先得到你的明白表示,就是说,我认为是于事最好的举措,你决不会加以干涉。比方说吧,在他们订了婚,婚事的一切也妥妥帖帖地安排好的时候,你会不会在他们中间插一脚,重新向她提出求婚呢?你或许没法让她回心转意,但你会闹出那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来。”

“请别忘了我前几天刚跟你提出过同样的建议。”

“好吧,如果她想得到他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做得到的。”

尤斯塔西雅重又木然地陷入了沉默。攫住她的是怎样一种奇怪的感觉啊?难道说她对怀尔德夫的兴趣完完全全出自一种对立的情绪,以致一听说她的情敌不再渴求这个男人时,她便觉得这男人完全失却了他的荣耀,她寄予他身上的梦想也随之消散了吗?这么说,她对这男人终于是稳操胜券了。托马茜不再要他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羞辱的胜利啊!她想,他是最爱她的;然而——她敢悄声说出这种对爱情不忠的评判么?——连一个地位比她低的女人都不看重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爱恋的呢?一个人不想要被别人抛弃的东西,这种情况或多或少潜在于所有有生命之物的心中,而对感情极为细腻、内心追求享受的尤斯塔西雅来说,这种情感更是一股激情。她的社会地位要比他高——尽管这以前她很少想到这一点——现在变得格外突出,令人不快,她第一次感到她爱他真是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

“最温和的女人也不会傻到摊开每一张牌的地步。”

“喂,亲爱的,你同意了?”怀尔德夫问。

“她从来都没对我谈起过这个旧情人。”

“只要不是去美国,而是到伦敦,甚至到蓓蕾口都行,”她无精打采地低语道。“嗯,我得想想。这件事关系太重大,我不能即刻就决定下来。我真希望我能对这荒原恨得少些——或者爱你爱得深些。”

约布赖特太太对此没作回答。“他是托马茜喜欢的一个男人,”她补充说,“至少对他的这种忠诚专一她是钦佩的。在我看来,当时她所拒绝的,现下她倒会很高兴地又得到了。如今她可为自己尴尬的处境烦恼得很哪。”

“你倒是真够坦率的,也不怕别人难受。一个月前你还那么热烈地爱着我,愿意跟我上任何地方。”

“他叫什么名字?”

“而你那时也爱着托马茜。”

“最近他又见到了她,他请求我同意让他向她求爱。说不定她不会第二次拒绝他。”

“不错,或许这就是原因之所在。”他回道,几乎带着点讥诮的口吻。“现在我也不恨她。”

“哦?”

“完全正确,只是你再也没法得到她了。”

“那人爱她的时间远比她与你相爱的时间更长。两年前他就向她求婚了。当时她拒绝了他。”

“算了——别再说刺话了,尤斯塔西雅,要不我们会吵起来的。如果你不同意跟我走,近期内不能同意,那我就一个人走。”

“那男人是谁?”怀尔德夫惊讶地问。

“要不再去试探试探托马茜。达蒙,说也真怪,你竟可以这样随意,觉得跟她或者跟我结婚都行,而现在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我更不值钱!不错,不错——正是这么回事儿。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本会对这种男人极力否定,甚至会十分不客气;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当然,那是关于她未来的建议。你大概没想到,另一个男人表明了他急于想娶托马茜的意愿。嗯,我并没对他的这一想法表示赞同,不过,凭良心说,我也没法一口回绝,不给他一个机会。我不想对你唐突无礼,但是我必须公正地对待他和她。”

“你会走么,亲爱的?偷偷地跟我到布里斯托尔[1],跟我结婚,永远离开英国的这种鬼地方,好吗?答应我吧。”

“是吗?什么建议?”他客气地问道。

“我几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离开这儿,”她苦涩地说,“可我不喜欢跟你一起走。多给我些时间来作决定吧。”

“我觉得我有责任该今天来看你。有人向我提了一个新建议,倒让我颇觉惊讶。它将对托马茜产生巨大的影响;我决定这事至少得让你知道。”

“我已经给你时间了,”怀尔德夫说。“好吧,我再给你一星期。”

当她赶到客店时,怀尔德夫正在家里。他一言不发地引她进了客厅,关上大门。约布赖特夫人便开了口:

“再长一点,那样我或许能把我的决定告诉你。我有那么多的事要考虑。想想看,托马茜是多么急于要摆脱你啊!我忘不了这一点。”

她走了。尽管这场谈话并没有改变托马茜的姑妈想去会见怀尔德夫的初衷,但却给她很大影响,她想到要变换一下同他谈话的方式。她真感激老天,让红土贩子提供给了她这一个武器。

“别去想那些了。就等到下周一吧。我一准在这时候到这儿来。”

约布赖特太太似乎不想再进一步讨论这问题了。“恐怕我得走了,”她说。“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

“还是到雨冢那儿吧,”她说。“这儿离我家太近了;外公说不定会出来散步。”

“半小时以前我也这么想来着。然而,说到底,她不过就是跟他一起到角堡去了几小时,为什么就一定会给她带来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呢?只要了解她是那么纯洁的人,一定会觉得那么看待她是完全不公正的。今儿早上我就一直在尽力,想促成她同怀尔德夫的这桩婚事——是的,太太,我——我相信我该这么做,因为她实在是丢不下他。但是我现在怀疑我这么做是否对。那事干得毫无结果。因此现在我来向她求婚。”

“谢谢你,亲爱的,下周一这时候我一定到雨冢去。到那时再见。”

约布赖特太太摇摇头。“托马茜认为(我也跟她一样),只要她想在人前露面,又不让自己的名声有污,她就应当成为怀尔德夫的妻子。如果他们很快就结婚,所有人都会相信,只不过发生了一个偶然事件,才使这场婚姻当时没有完成。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会在她的性格上投下一片阴影——无论如何会使她丢人现眼。一句话,只要有一线可能,他们必须马上成亲。”

“再见。不,不,现在你别来碰我。握握手就够了,等我拿定主意再说。”

“这话不错。不过现在跟那时不同了,太太。现在她心灰意冷,我想过了,如果你去跟她谈起我的情况,而且你心里又偏向我,那一来说不定能使她回心转意,使她能完全摆脱怀尔德夫这种反复无常的把戏,再说他并不知道他是否还要她,她是完全独立的。”

尤斯塔西雅一直看着他灰蒙蒙的身影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罢。她将手搭在前额上,沉重地呼吸着;然后在那种本能习惯的促动下,她的丰润而激情的嘴唇上下分开——打了个哈欠。她很有可能失却了对他的感情,这一点尽管眼下只有她自己明白,却也立时使她着恼起来。她没法立刻就承认或许自己太看高了怀尔德夫,因为如今接受他是个平庸之人,不啻就是承认她迄今为止一直在干一件大蠢事。她的处境活脱就像一只马槽里的狗,自己不吃草,也不让马吃。发现这一点一开始还真使她觉得有点羞愧呢。

“一定程度上她这么做是对的。你听了千万别动气;我只是如实讲清这事儿罢了。你待她一直很好,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不过,她自个儿并不想成为你的妻子,那一来这事儿就给决定了,并不需要考虑我的意愿。”

约布赖特太太的外交成果倒确实是卓有成效的,尽管这种成果并不是她估计到的。它对怀尔德夫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可它对尤斯塔西雅的影响则更大得多。她的情人不再是许多女人争夺的对象,因而对她来说就不再是个令人兴奋的男人了,她只有在同她们进行竞争时才会觉得有劲,而现在他已成了个多余的人。

“她写了张条子说你会反对我;还有些别的原因。”

她进了屋,心里别有一种烦忧之感,倒并不是悲伤,而是在一场判断失误、十分短暂的恋爱刚刚过去,自己又开始意识到了这点后所产生的忧伤。意识到这场梦即将结束,可实际却还没真正来临,这种心情可说是在一种炽热的感情开始到结束期间出现的最折磨人、却也是最奇怪的心境了。

“要不这件事就不会有什么痛苦,这会儿你也不会瞧见我要去他家了。你把自己的感情告诉托马茜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的外公已经回来了,正忙着将刚送来的几加仑朗姆酒倒进他那方形橱里的方酒瓶里。什么时候只要这些家酿蜜酒喝完了,他就会前去淑女店,背朝火炉,手持格罗格酒,对乡民们讲述他当年如何在自己船的水线以下部位中生活了七年的了不起的故事,以及其他种种航海中的奇闻逸事,而乡民们都怀着急切的心情,希望他会请他们喝上一杯麦芽酒,因而对他讲的总是连连称是,绝不会表示任何的怀疑。

“是这么回事,要不,我也不会去做今儿早上的这件事了。”

今晚他又去了那里。“我想你听说了埃顿荒原最近发生的事了,尤斯塔西雅?”他问道,并没从酒瓶上抬起头来。“淑女店的人们正在起劲地议论此事,似乎那是一桩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你这么关心我的侄女真叫我感激不尽;不过我恐怕这事行不通。更主要的,她的心全给了这个男人。”

“我什么也没听说,”她答道。

“外表并不能说明一切,”红土贩子注意到了她的眼光。“如果要说到钱的话,恐怕有许多职业都不会像我的职业那样赚钱;何况我也不会比怀尔德夫更坏。没人会比那些事业失败的人更穷的了;如果你不喜欢我这一身红——哎,你知道,我可不是生来就红的;我操这一行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怪念头罢了——我可以及早改弦易辙,从事别的工作。”

“年轻的克莱姆·约布赖特,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下周要回家来跟他母亲一起过圣诞节了。看来他现在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了。我想你总还记得他吧?”

约布赖特太太没作出任何表示,可她的眼光不由朝他十分古怪但非常匀称的身材瞅去。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见过他。”

“我倒想先说上一句,”维恩坚决地说。“怀尔德夫先生并不是向托马茜求婚的唯一男人;为什么另一个男人不可以试一试呢?约布顿特太太,我很乐意娶你的侄女,在最近这两年里我本来可以随时这么做的。好了,话已说穿了,而在这以前,除了她本人以外,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噢,是了,你来这儿时他已经离开了。我可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

“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可除了去跟他提这个问题外,也没别的办法。”

“这些年他一直呆在哪儿?”

她并没有掩饰她此行的目的。“那么,”红土贩子说,“你或许还是别去管这事吧,约布赖特太太。”

“我相信是呆在那个浮华和虚荣集聚之地的巴黎吧。”

红土贩子离开了尤斯塔西雅,心中对托马茜未来是否会幸福忧心忡忡;就在他一路向他的大篷车走去时,他看到约布赖特太太的身形慢慢朝淑女店走去,这使他猛可想起他还有一个途径可以去试一下。他迎面向她走去,一见到她愁容满脸,他立时就明白了,她这回去见怀尔德夫跟他去见尤斯塔西雅一样,全为着同一个目的。

[1] 英格兰西南部港市,艾冯郡首府,临布里斯托尔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