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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哈利,”他说,“您真是爱说笑。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会对您没有其他要求,只想您捅她一刀?这套说辞拿去骗别人吧!不过,至少您乖乖地捅了她一刀,这可怜的孩子已经彻底死了。虽然您自觉是遂了这个女孩的心愿,但毕竟您还是对她做了这件事,所以,是时候面对这件事的后果了。或者,您想逃避责任?”

对于我的辩解,前一刻我还深信不移,但下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突然想起,有一次赫尔米娜跟我聊到时间和永恒,那次她一说完,我就立刻觉得她的那些想法根本是我的想法,她说的话只是在反映我的想法。不过,这一次她要我杀了她,我当时认为这应该全然是赫尔米娜自己的想法和心愿,应该与我无关,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但此刻想想,这么可怕又奇怪的想法,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接受,甚至她还没说出口我就已经猜到?所以,或许它其实是我的想法?还有,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间点杀了赫尔米娜?会在看见赫尔米娜全身赤裸地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时杀了她?莫扎特的无声大笑充满讽刺,又仿佛无所不知。

“不,”我大叫,“您怎么就不明白?我愿意承担后果!我一心一意只想赎罪,我想赎罪,真的想赎罪,我渴望被送上断头台,渴望被惩罚,渴望就此毁灭!”

莫扎特又开始无声大笑,但这次他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先把收音机关掉。

莫扎特一脸嘲讽地看着我。

“对吗?当然不对!”我绝望地喊道,“天啊,这一切错得离谱,而且既愚蠢又糟糕!我根本就是个畜生,莫扎特,我是个愚蠢又可恶的畜生!我一身疾病,无可救药,您对我的批评真是再正确不过了!但是,关于这个女孩的死,是她希望我这么做的,我只是实现了她的愿望罢了。”

“您不要老是这么激动!您还得学习幽默,哈利。真正的幽默永远是黑色幽默,所以,必要时的确得在行刑的绞架下学习幽默。您准备好了吗?可以了吗?很好,现在到检察官那里去,让完全没有幽默感的陪审团审问您吧,他们一定会审问您,直到某个清晨,就能将您送上冰冷的断头台。您真的准备好了?”

“别这么激动,我旁边的这位先生!刚才那段渐慢您注意到了吗?真是神来之笔,对吧?敞开心胸,让这渐慢的乐曲进入您的思绪中吧,您这个没有耐性的家伙。您听,听到了吗?低音部的沉稳节奏宛如上帝的步伐。敞开心胸,让亨德尔老先生的灵光乍现之作进入您焦躁的内心,抚慰您的不安吧!敞开心胸地听听看,小家伙,先别激动,别不屑,只要您敞开心胸去听,看似遥远的神之天籁就会跳脱这可笑机器所带来的、令人气馁且愚蠢的表象,慢慢呈现出来!注意听,您就能学到东西!您看,这令人讨厌的金属管子,表面上做的是世上最愚蠢、最没用、最不该发生的事,它竟然把在某个地方演奏的音乐扭曲成这副令人不敢领教、愚蠢、粗鲁,又叫人心痛的模样,真是可恶,这些金属管子竟把音乐扔到了那些音乐根本不该去的空间。即便如此,它也无损于音乐的原始精神,它只是让人更看清技术的无能为力和商业行为的麻木不仁!您听我说,小家伙,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必须知道!听好喽!其实您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不只是一首被严重扭曲和戕害的亨德尔乐曲—这首乐曲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依旧充满神性,您听到的、看到的其实反映的是人世间的一切。换言之,您听的虽是收音机,但您耳闻目睹的其实是思想与现象、永恒与时间、神性与人性之间的根本冲突。亲爱的哈利,一如收音机毫无选择性地在这十分钟内,把世上最美的音乐送到了各种各样的地方,送到了市民阶级的沙龙,送到了平民百姓家的阁楼,让音乐白白流淌在只顾着聊天、吃东西、打哈欠或睡觉的听众身边。一如收音机剥夺了音乐在感官上的美感,败坏了音乐,伤害了音乐,丑化了音乐,尽管如此,却无法完全抹杀音乐的精神。人生也是这样,人生,所谓的现实生活和展现于其中形形色色的人间百态,也是如此。紧接在亨德尔音乐之后的,很可能是一场有关中型企业如何做假账的报告会,现实生活确实可以让优美至极的交响乐变成不堪入耳的混浊之音。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交响乐与耳朵之间,的确到处被植入了技巧,植入了商业,植入了苍白冲动和傲慢虚伪,但这就是人生啊,小家伙,我们只能对它听之任之。只要我们不是固执、愚蠢的驴子,就该笑看这样的人生。像您这样的人,尤其不该批评收音机或人生。您应该学习怎么敞开心胸去聆听,并且学习只严肃地去看待值得严肃看待的事,除此之外,其他事都可以轻松笑看!或者您有更高明、更高尚、更聪慧、更具品位的做法?可惜您没有,哈利先生,您的做法并没有更好!您把您的人生活成了一部糟糕透顶的病史,您把您的美好天赋变成了天大的不幸。除此之外,我还看到,您竟然不知好好对待眼前这个漂亮又迷人的年轻女孩,您竟然把刀子刺进了她的身体里,竟然把她给毁掉了!您觉得您这样做对吗?”

一道门牌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莫扎特,这个可怕的男人开始大笑,他的笑冰冷却充满智慧,他笑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却足以摧毁和瓦解所有的一切!他非常享受地旁观着我的痛苦,他伸出手转动按钮,调整喇叭,让声音变得更大。他笑着让那扭曲变形的、失去原有灵魂的、有毒的音乐持续以更嘹亮的方式占据整个房间,他满脸笑容地回答我:

处决哈利

“天啊,”我气急败坏地说,“您这是在干什么,莫扎特?您真的要用这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来折磨您自己,折磨我吗?您为什么要用如此可鄙的机器?您是想炫耀我们的时代赢了吗?您是在炫耀这台当代用来摧毁艺术的终极利器赢了吗?您真的要这样吗,莫扎特?”

我点头表示准备就绪。这是一座由四面墙围起的光秃秃的院子,墙上开了几个装有铁栏杆的小窗,院子里架设了一座断头台,十二名或穿法官袍,或穿正式大衣的男子端坐于其中。

真的,我无比诧异且惊骇地听着那该死的金属喇叭持续向外吐出仿佛混合支气管里的痰和嚼烂了的口香糖般的黏稠之物,这东西竟被留声机的主人们和广播节目的听众们称为音乐。且慢,隐藏在这浓稠痰音和丑陋噪声的背后,真的,就像尘封在厚厚污垢下的古老画作,你真的能听见圣乐优美和谐的结构,能听见气势恢宏的布局,那舒展开阔的节奏,那悠长饱满的辽阔弦音。

我站在院子正中央,顶着清晨的刺骨寒风,瑟缩着,并且整颗心因担心害怕而揪成一团。

原来他在组装一台收音机,一组装好就开始收听。莫扎特按下扩音器说:“在这里就能听到慕尼黑的演奏,亨德尔的《F大调大协奏曲》。”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准备好要接受了。我听令往前跨了一步,接着又听令跪下。检察官脱下帽子,轻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其他人见状都跟着一起清了清喉咙。检察官将一份正式的文件举到自己面前,摊开来,并开始朗读:

门突然打开,有人走了进来,第一眼我没认出,第二眼才看出是莫扎特。这次他没有梳辫子,穿的也不是正式的衣服和皮鞋,而是现代人的打扮。他在我身旁坐下,近到我简直快碰到他了,我甚至想阻止他坐下,因为我怕赫尔米娜胸膛里流出来的满地鲜血会弄脏他。他一坐下,就非常认真地拿起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一些器材和工具开始组装,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又是敲又是拧的。我一脸羡慕地盯着他那灵活又敏捷的手指,我好希望看到这双手弹琴!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或者不该说若有所思,而是心不在焉。我失神地望着他那双又美又巧的手,觉得在他身边既温暖又有点害怕。至于他在忙什么,在拧什么,在敲什么,我完全不关心。

“陪审团的各位先生,站在您面前的是哈利·哈勒,他因蓄意滥用我们的魔法剧场而被起诉。哈勒不仅亵渎了剧场里的崇高艺术—换言之,他把我们美丽的幻影之厅跟所谓的现实生活给混淆了,他用投射出来的刀杀死了投射出来的女孩—除此之外,他还意图用毫不幽默的方式,借我们的剧场来进行自杀。基于这些犯罪事实,本座建议求处哈勒永生不死,并褫夺进入本剧场之权利十二个小时。此外,他还必须被大家狠狠地笑一次,此项惩罚不得豁免。陪审团诸公,我数到三,请各位表决:一、二、三!”

冷冽,明亮如星的是我们永恒的笑容。

“三!”一数完,在场所有人便开始放声大笑,笑声高亢犹如合唱,一种令人恐惧,并且简直无法忍受的冥界之笑。

冷冽,亘古不变的是我们永恒的存在,

我回过神来,发现莫扎特又坐到了我的身边,一如刚才。他拍拍我的肩说:“您听到您的判决了。所以,您得习惯还要继续聆听属于人生的那种收音机里的扭曲音乐。这对您其实是有好处的。因为您真是个特别没有天分的人,亲爱的傻瓜,借由活着,您将渐渐明了,人生对您有何要求。您必须学会笑,这就是人生对您的要求。您必须懂得生命的幽默感,懂得生命的黑色幽默。虽然您看似世上的一切都愿意去做,去尝试,却从不愿真的去面对人生对您的要求!您愿意杀死您心爱的女孩,甚至愿意兴高采烈被处决,我猜,您应该也很愿意花一百年去苦行,去接受鞭打,对吧?”

……

“是这样,没错,我打从心里愿意。”我痛苦万分地呐喊。

我们既非男亦非女,不年轻也不苍老。

“您当然愿意了!只要是愚蠢、没有幽默感的活动您都愿意参加,您还真是不挑剔,所有激动又不好笑的事您都愿意做!但我可不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欣赏您那种愚蠢又浪漫的赎罪方式。您希望被处死,希望人家把您的头砍下来,您这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为了这个愚蠢的愿望,要您再杀十次人,想必您也愿意。您这个懦夫,您想死,您不想活。可恶,但现在您就是得活!像您这种人,判您最重的极刑都不为过。”

不知岁月,不晓时分,

“噢,最重的极刑是什么?”

在星光闪耀的冰冷中,于苍穹

“嗯,比方说,我们可以让这个女孩复活,然后让您跟她结婚。”

但我们却寻获了自己

“不,不要,我还做不到,那样一定会不幸。”

我忽然想起了那首诗,好久以前,我不知道在哪儿看过的一首诗:

“噢,您制造出来的不幸还不够多吗?不过,从现在起,所有激情和杀人行径都停止了,这一切必须结束。请您开始运用理智!您必须活着,必须学习怎么去笑。您必须学会聆听人生那扭曲的、该死的收音机音乐,学会赞叹存在于表象下的精神,学会对存在其中的所有歪七扭八、乱七八糟的东西发笑。就这样,这就是我们对您的所有要求了,此外无他。”

记得好久以前,我也有过同样的战栗感,虽毛骨悚然却觉得好快乐,不是吗?同样的音乐我听过,不是吗?是的,在莫扎特,在不朽者那里!

我咬紧牙关,轻声问道:“如果我不肯呢?莫扎特,如果我不同意让您干涉荒野之狼的人生,不同意您介入他的命运呢?”

我毛骨悚然地望着赫尔米娜石头般的前额、僵硬的卷发、惨白而透亮的耳朵。从它们的内部流出了寒意,那是致命的冰冷,但是却好美。那股寒意好美,发出的频率也好美,啊,那是一种音乐!

“这样的话,”莫扎特心平气和地说,“我的建议是,再抽一根我那种很棒的香烟吧!”他边说边把手伸向外套口袋要掏烟给我,突然他不再是莫扎特,他的眼神变得温暖,那是一双充满异国风情的深色眼睛,他变成了我的朋友帕布罗,帕布罗跟那个教我下棋的男子简直是双胞胎。

从死者那张脸上,从死者苍白的肩膀上和手臂上,慢慢地、悄悄地升起了一股寒意,一股严冬般的萧瑟感与孤寂感,一股慢慢地、不断扩张的冰冷,我只觉得双手、双唇越来越僵硬。难道我把太阳熄灭了,把一切生命的心脏杀死了,导致原本只存在于太空的死寂与冰冷袭向了这里?

“帕布罗!”我惊呼,“帕布罗,我们这是在哪儿呀?”

赫尔米娜的愿望实现了。她还没有完全成为我的人,我就已经把心爱的她给杀死了。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跪倒在地,失神地看着这一幕,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此举的意义何在,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不知道是做得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那个睿智的棋手会说什么,不知道帕布罗会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无法思考。相较于那张越来越没有生气的脸,那张涂着口红的嘴却越显娇艳。这就是我的人生,我人生中的那点幸福与爱,就像这张虚有其表的嘴:画在死者脸上的最后一抹红。

帕布罗递给我一根香烟,并且帮我点火。

我出神地望着她,过了好久才终于微微一颤,仿佛大梦初醒,并且想到我应该走了。这时我看见帕布罗翻过身来,睁开眼,接着站起来舒展四肢。我看见他朝美丽的死者弯下腰,露出微笑。我心想:这家伙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认真,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能笑。帕布罗小心翼翼地拉起地毯的一角,慢慢将地毯覆盖在赫尔米娜的身上,直到遮住她的胸部,并且看不见伤口为止。接着帕布罗静静走出包厢。他要去哪儿?为什么大家全抛下我?我被单独留下了,得独自面对被地毯半掩的死者,这个我深爱且羡慕过的人。她惨白的额头上垂着一绺男孩似的卷发,苍白的脸上嘴微启,鲜红的双唇无比醒目,秀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露在外面的半个耳朵显得娇小而饱满。

“我们啊,”他笑着说,“在我的魔法剧场里啊。如果你还想学跳探戈,想变成将军,或者想跟亚历山大大帝聊天,下次还可以来这里。但我实在不得不说,哈利,你让我有点失望。因为你投入得有点太忘我,你竟然破坏了我剧场里的幽默感,做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你竟然真的把刀给刺下去了,竟然让原本只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不堪,出现在我们美好的幻影世界里,以致亵渎了它。你这样做真是不太好。你看到赫尔米娜和我躺在那里时,我希望你至少是因为嫉妒才那么做。好可惜,你真的还不懂得怎么善用你目前的这颗棋子和这个角色,但我相信你已经更加明白这场游戏了。所以,让我们重新来过,重新修正吧!”

我将门打开。门后,我看见一幅简单而美好的画面。地上有块不大的地毯,上面躺着两个全裸的人,一个是美丽的赫尔米娜,一个是美丽的帕布罗。他们并排躺着,睡得很沉,因热烈的性爱游戏而精疲力竭—这是种怎么玩都无法令人满足,却又能迅速令人获得满足的游戏。眼前的这两个人好美,好美,一幅美妙至极的画,多么完美的躯体啊!赫尔米娜左边的乳房下有个刚刚形成的圆形印记,深色的瘀青,是帕布罗用他那美丽、洁白的牙齿留下的爱情印记。我对准那个印记,将手中的刀刺进去,我把刀全刺了进去。赫尔米娜白皙细腻的肌肤顿时淌满鲜血。如果这一切不是如此,如果这一切不是这样发生,我一定会无限爱怜地为她吻掉身上所有的血。但此刻,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看着她身上的血不停地流,看着她微微把眼睁开,满是痛苦,满是惊讶。我心想:“她为什么会惊讶?”忽然想到,应该帮她把眼睛合上。但下一秒她已经自己合上。她又动了一下身体,并微微侧身。我看见胳肢窝到胸部的地方有道阴影,细细长长的,这道阴影似乎唤起了我的某个记忆。唉,算了,别想了!忘记吧!赫尔米娜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他把手伸向赫尔米娜,赫尔米娜在他的手中瞬间变小,变成了棋子。帕布罗将赫尔米娜收进他刚才掏烟给我的口袋里。

我停在最后一扇门的前面。是那股模糊的浪将我引领至此的。啊,罗莎!啊,我遥远的年少!啊,歌德与莫扎特!

甜美的烟味弥漫,闻起来好舒服,我只觉浑身无力,如果现在闭上眼,我肯定能睡上一年。

真是该死,人生的滋味为何如此之苦!我气得向镜里的哈利吐口水,我用力踢他,将他踹成碎片。我慢慢走在充满回音的长廊上,仔细看着我经过的每一扇门,那上面曾经有过无数美好的承诺,但现在上面的招牌都不见了。我缓缓走过魔法剧场里的上百扇门,所有的门。但我今天不是来参加面具舞会的吗?原来已经又过了上百年。但应该很快就没有下一年了吧!可是我还有事情没做,赫尔米娜还在等我。好像是一场很特别的婚礼。冥冥中有一股浪推着我向前,一股模糊的吸引力。啊,你这个身不由己的奴隶,你这只荒野之狼。真是该死呀!

啊,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我终于理解了帕布罗,理解了莫扎特,我仿佛听见莫扎特又在我背后的某个地方发出那种可怕的笑声,我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有无数个人生棋局的棋子,我不寒而栗地预知到它们的意义了,我愿意重新下一盘棋,愿意再次品尝那些痛苦与折磨,愿意再为它的荒唐可笑而胆战心惊,我愿意再一次进入我内心的地狱,甚至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去。

我面对哈利,哈利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里。他看起来不怎么好,他此刻的模样跟那晚从教授家出来,进入黑鹰酒吧舞池时相差无几。但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好多年前,甚至好几百年前了。如今哈利已经老了,他早就学会跳舞,早就进过魔法剧场,早就听过莫扎特的笑声了,他对跳舞、对女人、对刀子早就不害怕了。资质再平庸的人,在尘世里翻滚个几百年,也会成熟的。我凝视着镜中的哈利良久:他依旧是我认识的哈利,在他身上我依旧可以看到十五岁哈利的影子,那个在初春三月的星期天,在高岗上巧遇罗莎,并向她脱帽致意的少年哈利。但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几百年,哈利已经老了好几百岁,他已经聆听过无数音乐,研读过无数哲学,已经是饱学之士,并且在“钢盔”酒吧里喝过了阿尔萨斯葡萄酒,也跟正直的教授探讨过印度大神黑天的问题了,他爱过艾莉卡,也爱过玛丽亚了,并且跟赫尔米娜结成了朋友,在山路上狙击过汽车,跟有一头亮丽秀发的中国女子上过床,也见过歌德和莫扎特了,他虽然曾在时间之网和幻影之网中挣扎、拉扯出一些洞,却依旧被困在那张网中。尽管他口袋里的美妙棋子再次消失了,但却出现了一把刀。加油了,老哈利,又老又疲惫不堪的哈利!

总有一天,我会更擅长于这场人生游戏。总有一天我会学会笑。帕布罗在等我,莫扎特也在等我。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精疲力竭地醒来,长廊上的白色灯光映照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我没有留在不朽者那里,还没有。我仍然还在充满谜团、充满痛苦的这一界,我依旧活在荒野之狼所处的世界里,依旧被纠缠在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中。这里不是个好地方,留在这里令人难以忍受。是时候做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