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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世上最重要且最值得追求的事。想到这里,我很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那个该死的狼的世界。于是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姑娘都是你的

太奇妙了—如此叫人难以置信却又如此叫人感到熟悉,我只觉得毛骨悚然—年少的气息轻轻朝我袭来,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的氛围慢慢将我笼罩,那时的热血重新萦绕心头。不管刚才我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正处于什么样的状态,突然间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我重新变得无比年轻。一个小时前,甚至一秒钟前,我所认为的爱、欲望、向往,都是一种属于老男人的爱和向往。此刻我突然重返年少,我感觉到体内炙热的火焰在燃烧,感觉一股强烈的欲望在牵引。啊,我满腔的浪漫情怀宛如三月的春风吹拂,我只觉得自己无比年轻、崭新与真实。啊,犹如被我遗忘已久的烈火重新燃起,犹如那时的种种声调再度饱满、厚实地响起,犹如绽放的热情再次蠢蠢欲动,犹如灵魂正在呐喊,正在高歌!我正值青春,十五六岁,满脑子拉丁文、希腊文和美丽的诗篇,我有太多想做的事,念兹在兹的是雄心壮志,是满腔抱负,我有太多艺术家的梦想,但比起这把理想之火,燃烧得、翻腾得更激烈、更深沉、更可怕的却是那把爱情之火,是对男欢女爱的渴望,是对爱欲懵懵懂懂的焦虑想象。

我深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之前,在我刚进入剧场时,看到过一个帅气的少年哈利,当时我还追着他跑了一小段路,并且看见了一个门牌:

我站在高岗上,山脚下的小镇是我的故乡。迎面吹来的气息是春风,是那一年绽放的第一朵紫罗兰的香味。从山丘望下去,城中小河和家中的窗户闪闪发亮,这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听起来、闻起来都如此醉人,如此崭新,如此充满了创造力。世界是如此耀眼,如此色彩斑斓,春风吹拂下更显得超现实和宛如仙境。是啊,眼前的世界,眼前的这一切,年少时,我曾在某些最美好、最充满诗情画意的时刻见到过。我站在高岗上,春风吹拂着我的长发,我整个人沉浸在对爱情的渴望与幻想中,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从新绿的灌木丛中摘下一朵半开的嫩叶芽苞,将它举到面前,轻轻嗅闻(这一闻,当时的一切又重新绽放于眼前),像是为了好玩,我将新绿的芽苞咬在唇间,我那尚未吻过女孩的嘴唇。我开始咀嚼芽苞,舌尖瞬间被酸涩感和呛鼻的苦味给攻占,我忆起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它们全回来了。我重新回到童年结束前的那一年,甚至回到了那一刻:初春的某个星期天下午,这一天我独自一人散步,遇见了罗莎·克莱斯勒,我腼腆地跟她打招呼,并醺醺然坠入爱河。

我满心恐惧且无所适从,只觉得嘴里满是血腥味和巧克力味,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一样令人作呕。我很想赶快摆脱这种汹涌而来的恶心感,于是拼命在脑海中寻找美好与快乐的影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歌声在我脑海中响起:“啊,朋友,别再说这样的话了!”(2)同时那些在战争期间经常可以见到的、可怕的前线照片开始浮现在眼前。我惊骇地回忆起照片上那些堆积的尸体,他们脸上的防毒面具,让那些尸体看起来像恶魔狞笑的鬼脸。当时我自诩为充满人道思想的反战者,所以看到那张照片时我无比震惊。但此刻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愚蠢又幼稚!今天我终于知道:原来所有驯兽师,所有部长、将军,所有大家能在脑中孵化出来的疯狂想法和画面,都一样丑陋,都跟住在我脑中的那些想法和画面一样,既野蛮又邪恶,既原始又愚蠢。

当时我远远地看见了美丽的罗莎,她也是一个人,正独自沿着山路往上走,有点若有所思,有点心不在焉,她完全没有看到我。能够巧遇她,我既惴惴不安又满心期待。我看见她的头发虽然编成两股粗粗的辫子,鬓角却散落着一绺绺发丝,风一吹就翩翩起舞。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女孩子好美,微风吹动着发丝,好美,好梦幻。她蓝色薄衫的裙摆覆盖着娇嫩的膝盖,好美,好令人着迷。与此同时,咀嚼着芽苞的我,在浓烈的苦涩感中彻底被苦甜参半的欲望和恐惧所淹没。在遇见罗莎的那一刻,我瞬间懂得什么是致命的爱情,什么是女人,甚至胆战心惊地预知到各种可怕的可能性与诺言,以及无以名之的幸福和狂喜,难以言喻的混乱、恐惧与痛苦,还有最深层的救赎与最深刻的罪恶感。天啊,初春的苦涩滋味在我舌尖疯狂燃烧!天啊,我的心浮躁得宛如游戏人间的风,穿梭在她散落的发梢间,轻抚过她绯红的双颊!突然她已经来到我面前,抬起头,认出我,一抹淡淡的红晕瞬间浮现脸庞,她赶紧撇过头去。我彬彬有礼地脱帽问候,罗莎随即强装镇定,她面带微笑,像个小淑女般回应我的问候。接着她抬起下巴,脚步缓慢却笃定,又带着点高傲地继续往前走,我目送她离开,用我满满的爱情愿望、期待,还有一颗彻底臣服的心目送她离去。

我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出。原来魔法剧场里不全然是乐园,地狱总是隐藏在美丽的表象下。啊,神啊,难道连在这里也找不到救赎?

这件事发生在三十五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此刻,当时的情景全部又回来了—山冈和小城,三月的和风和芽苞的气味,罗莎和她棕色的秀发,我按捺不住地向往甜蜜却令人窒息的胆战心惊。眼前的一切一如当年,我只觉得我对罗莎的爱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深刻的爱。这次我决定用不同于上次的方式来面对她。我看见她因认出我来而双颊泛红,我看见她努力想隐藏自己的激动,于是我懂了:她也喜欢我!这场偶遇对她的意义之重大,一点也不亚于我!于是我不再只是脱帽问候,不再只是心情雀跃地站在那里默默目送她离开。这次,我虽然也胆怯,虽然也手足无措,但这次我决定听从内心的热血呼唤,我大声对她说:“罗莎,感谢主!竟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你!美丽的女孩,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如此重要的一刻,也许我该说些更具有知性,更充满智慧的话,但正是这样的时刻,根本不需要知性,不需要智慧,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这次罗莎没有再祭出矜持的淑女姿态,也没有随即离开。罗莎站在原地,定睛瞧我,她的脸涨得比上一次更红,她开口对我说:“哈利,你好,你真的喜欢我?”她棕色的眼睛在她那张轮廓鲜明的脸上闪闪发亮。我突然觉得,我过去的所有人生和爱情,自我让罗莎从我身边溜走的那一刻起,从那个星期天起,就全部错了,全都一塌糊涂了,全都只能变成愚蠢的不幸了。但此刻所有的错误全都获得了弥补,所有一切都可以重来,都可以变好。

现在发号施令的是狼,得乖乖服从的是人。人听令下跪,听令扮狼,听令把舌头伸出嘴外挂着,听令用自己补过的牙齿咬掉自己身上的衣物。人开始根据驯人师的命令,一会儿用两只脚行走,一会儿用四只脚爬行,一会儿扮侏儒,一会儿装死,并任由狼骑在自己身上,或者唯唯诺诺地将鞭子叼过去给狼。人像狗一样,出神入化地表演着各种极尽羞辱和变态的动作。一名美丽的女孩走上舞台,朝那个被狼驯服的人走过去,她先摸了摸人的下巴,又用自己的脸贴上去磨蹭他的脸。只见那个被狼驯服的人依旧像畜生一样以四肢爬行,他先摇了摇头,接着便对美丽的女孩露出了牙齿,他的表情凶狠得像狼,女孩见状赶紧逃走。狼同样用巧克力奖赏人,但人却不屑一顾,并将巧克力踢开。最后白色羔羊和肥美的杂毛兔子重新被带上舞台。训练有素的人即将表演他最后的绝技,像狼一样展现原始欲望。他手齿并用地攫住哀嚎的猎物,扯掉它们的毛,咬下它们的肉,一脸狰狞地咀嚼生肉,然后闭上眼,无比享受地畅饮猎物温热的鲜血。

我们向彼此伸出了手,然后手牵着手慢慢向前走,难以言喻的快乐,却也异常尴尬,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为了化解这尴尬,我们开始奋力向前跑,一直跑到我们喘不过气,非停下来不可。过程中我们的手始终紧紧牵着,没有放开过对方。我们其实都只是孩子,所以我们并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互动,那个星期天我们甚至连初吻都没有,但即便如此,我们所感受到的快乐却是无与伦比的。我们默默地站着,静静地呼吸,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我轻轻地触摸她的手,她则羞怯地牵起我的另一只手去抚摩她的秀发。接着我们站起来,开始比谁更高,事实上我比她高了大约一指宽,但我故意说没有,并且得出这样的结论:原来我们一样高,原来我们是亲爱的上帝专为彼此量身打造的对象,将来长大了我们一定要结婚。罗莎突然说她闻到了紫罗兰的香味,于是我们蹲在初春尚短的草丛中寻找紫罗兰。我们真的找到了一些茎还很短的紫罗兰,我们把自己找到的花送给对方。凉意渐渐袭来,夕阳斜照,阳光洒在岩石上,罗莎说她得回家了。我们依依不舍,非常伤心,因为我不能送她回家。但从现在起我们有了只属于我俩的秘密,这是我们在世上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

幸好下半场的表演很快抚慰了所有于心不忍的观众和那匹饱受屈辱的狼。在精彩绝伦的驯兽表演后,在驯兽师带着美好的微笑,成功呈现了狼、羊一家亲的画面,并深深一鞠躬后,狼跟人的角色开始对调。那个长得很像哈利的驯兽师,突然卑躬屈膝地将鞭子放在狼的脚边,并且露出跟刚才那只可怜的狼一样胆战心惊又畏畏缩缩的模样。此时换狼露出了笑容,它舔了舔嘴,紧绷的肢体和虚伪的表情一扫而空。狼开始眼睛发亮,抬头挺胸,再度因充满野性而显得英姿焕发。

我继续留在高岗上,无限依恋地嗅闻着罗莎摘下的紫罗兰。我在悬崖边趴下,整个人贴在地上,脸朝下,望着山脚下的小城,静静聆听。我看见她小小的甜美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山下,行经喷泉,越过小桥。我看见她返抵家门,穿过厅堂,我趴在离她很远的山岗上,但我跟她之间系着一条牵挂,连着一股热情,拥有着美好的秘密。

我的那个宛如从哈哈镜里走出来的讨厌分身,把那匹狼驯服得出神入化。那匹狼全神贯注听从他的每一个命令,像小狗一样,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一记鞭响一项表演。只见它一下子跪下,一下子装死,一下子学人站立,一下子又用嘴巴叼起面包、蛋、一块肉,最后更乖巧又懂事地咬起一个小篮子。接着,驯兽师故意将鞭子掉到地上,狼乖乖地将它叼起,并以无比卑微屈辱的姿态,一边摇尾乞怜,一边将鞭子交还给驯兽师。接着出场的是一只兔子,它被带到狼面前,然后又来了一只白色羔羊。狼虽不自觉地露出利齿,并因强烈的掠食本性而猛流口水,却碰都没去碰一下那两只猎物,而是乖乖听令,从两只缩在地上哀嚎、发抖的猎物身上跳过去,接着极其优雅地,天啊,在兔子和羔羊之间趴下,然后向左右两边伸出前爪,拥抱着两只猎物,呈现出一幅令人感动的全家福。作为奖赏,它从驯兽师手中得到了一块巧克力。看着这匹狼如此出神入化地违背自己的本性,真是莫大的折磨,我看得毛骨悚然。

之后我们又相约见面,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有时在高岗上,有时在花园的围篱旁,一整个春天我们时常见面,丁香花开时我们终于战战兢兢地迎来了我们的初吻。身为孩子,我们能给予对方的其实不多,我们的吻既不激烈也不彻底,抚触她垂落耳际的发丝我也只敢轻轻拨弄,即便一切是如此生涩,但我们却是在为我们的爱情和快乐竭尽所能地付出,借着各种怯生生的肢体接触,借着不成熟的爱情傻话,借着一次次焦急等待,我们学到了无数崭新的快乐,我们努力沿着爱情的阶梯一小阶一小阶往上爬。

这标题在我心中激起了无限感慨。来自过去的人生,来自被遗忘的现实的种种恐惧与身不由己顿时涌上心头,我觉得胆战心惊。我用颤抖的手将门打开,瞬间置身于年货市集的一个帐篷内。我面前立着一排铁栏杆,我只能隔着栏杆望向简陋的舞台。舞台上站着一名驯兽师,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喜欢自吹自擂又非常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此人虽然留着长长的络腮胡,手臂满是肌肉,非常粗壮,并且穿着夸张的马戏团服装,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与我极其相似,相似得令人讨厌。这个强壮的男人,天啊,真是悲惨的一幕!他像牵着狗一样,牵着一匹被绳子拴起的狼,这只狼高大、美丽,却瘦得可怕,它眼中闪烁着像奴隶般胆怯的眼神。现场气氛既令人不屑又引人入胜,既卑鄙无耻又叫人满心期待。观众即将要目睹的是,残暴的驯兽师,引导高贵却听话到不可思议的掠食动物进行一连串特技表演,呈现一连串惊奇场面。

罗莎与紫罗兰为我揭开序幕后,我得以在幸福之星的照耀下,重新经历我人生中所有的爱情。罗莎消失了,换茵嘉特上场,太阳更加炙热,星光更加醉人,但无论是罗莎还是茵嘉特,终究不是我最终的归宿,我必须一阶一阶继续往上爬,我还有好多得去经历,去体会,去学习。失去罗莎后,还得失去茵嘉特,然后再失去安娜。那些我在年少时曾经爱过的女孩,我又重新一个一个爱了她们一遍,但这次我已经懂得怎样去用爱灌溉她们,怎样付出,怎样接受她们给予我的珍贵回应。那些上一次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美好愿望、梦想和种种可能性,这一次全都变成了事实,我全都活生生地体验到了。啊,你们这些美丽的花朵,你们每一个,还有伊达和罗拉,不管我曾经爱过你们一个夏季、一个月,还是一天,你们都是我记忆中最无与伦比的美丽花朵!

驯兽奇迹:驯服荒野之狼

我懂了,此刻的我就是刚才那个俊美而耀眼的少年,刚才我目睹他朝爱情之门直接奔去,那就是此刻的我,是一小部分的我,是我整个人、整个生命的十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但这一小部分我正在尽情经历,正在茁壮成长,完全不受我的其他角色所影响,既不受思想家哈利牵绊,也不受荒野之狼哈利打扰,亦不受诗人哈利、梦想家哈利或道德家哈利所折损。不,现在的我彻彻底底就只是一个正在恋爱中的人,我呼吸到的幸福,吐纳到的痛苦,完完全全只来自爱情。茵嘉特教会了我跳舞,伊达教会了我接吻,长得最漂亮的艾玛则是第一个让我亲吻她棕色的乳房,和我一同畅饮情欲这杯醉人美酒的女孩,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季的夜晚,我们正在树影摇曳的榆树下。

我原本打算走到门外,直接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好好地下一个小时棋,这一个小时应该会漫长得像永远吧。但我还没在明亮的弧形长廊上站稳,就被突然刮起的无法抗拒的一阵阵强风推着前行,突然一张海报在我面前剧烈摇晃起来:

帕布罗的小剧场让我重新经历了好多事,这些事若用语言来表达,连千分之一都表达不了。所有我爱过的女孩现在都真正属于我了,她们每一个都给了我只有她们才给得了我的东西,并且从我这里得到了只有她们才知道怎么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这次我彻底品尝到了爱情、快乐、情欲和混乱,当然还有痛苦。人生中所有被我错过的爱情,在这梦幻的一刻,全都再次盛开在我的花园中:纯洁而温柔的花朵、热情如火的花朵、阴郁而早凋的花朵,以及种种按捺不住的情欲、私密的美梦、痛彻心扉的悲伤、恐惧至极的死亡和豁然开朗的重生。我懂了,有些女人得一开始就火力全开,要迅速且疯狂地追求她们,另一些女人则必须花时间慢慢呵护和照料,才能为彼此赢得幸福。我生命中的每个幽微角落全都再度浮现,甚至只短短发生了一分钟的事,无论是某次的异性呼唤,或某个女子看了我一眼,都搞得我心神不宁,或某个女孩闪闪发亮的雪白肌肤让我深受吸引,总之,我曾经错过的一切,此刻都获得了补偿。

我对他深深一鞠躬,我很感谢这位睿智的棋手。接着我把棋子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然后打开包厢的门,准备离开。

那些女孩,她们每一个都真的属于我了,以她们独特的方式属于我。那个留着一头亚麻色秀发,有着一双独特的深棕色眼睛的女子再次出现,我跟她曾经在火车的走道上一同倚窗而立了十五分钟,后来她多次出现在我梦中—她从未开口说过话,但我却从她身上学到了极不可思议、又令人惊奇,甚至称得上致命的爱情艺术。还有马赛港口的那个朴实、恬静又笑意盈盈的中国女子,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水汪汪的眼睛更是楚楚动人,她同样深谙如何默默传情。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秘密,并各自散发出孕育着她的那方水土的气息,每个人的亲吻方式和笑的方式都不相同,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独特的腼腆害羞或热情奔放的方式。她们来了又走,爱情的浪潮引领她们来到我身边,也将我冲向她们或从她们身边冲走。这是一场孩子般纯真的游戏,我们都在男欢女爱的大河中畅游,无比刺激,无比危险,并且充满惊喜。我非常惊讶,我的人生竟能如此丰富,原来被我视为贫瘠且缺少爱情的荒野之狼的人生竟有这么多次坠入爱河的经验和这么多次机会,这么多次心动与诱惑。可惜所有一切都被我错过了,或刻意逃避,或在跌跌撞撞中错失了,并随即忘记。这所有的人和事竟全都保存在这里,而且保存得这么完整,成千上万,一件不漏。此刻当我再次见到这一切,我已经懂得要敞开心胸,要义无反顾地全心投入了,我已经懂得要如何在那座玫瑰色的朦胧地狱中尽情沉沦了。就连上次帕布罗的提议,以及他对我的诱惑也都再次出现了,连同更早的,其他人对我的诱惑,那些我当时没看懂或听懂的诱惑,也都一一重现了。那些无与伦比的美好游戏,三人性爱,四人性爱—只见大家笑意盈盈地迎接我加入他们充满欢愉的轮舞行列。我重新经历了好多事,玩了好多游戏,这一切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

“这就是生活的艺术,”他用指导者的口吻告诉我,“未来您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去塑造您的人生游戏,随便您怎么活,怎么纠缠,怎么丰富您的人生,一切掌握在您的手中。一如疯狂,以较高层次的意义来看,它其实是所有智慧之始。精神分裂也一样,它其实是所有艺术之始、想象之始。有的学者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了,比方说在阅读《王子的魔号》(1)这本美妙至极的书籍时,您会发现这本由学者费尽心思、勤奋工作而完成的书,其实是集多位疯子和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艺术家通力合作才得以完成的杰作。拿去吧,请把这些棋子收起来,这场游戏以后还会带给您许多乐趣。在今天的棋局里显得令人无法忍受,几乎要毁了您整盘棋的烂角色,明天很可能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小配角。或者,在这场棋局中被您视为遗憾或祸害的可怜角色,到了下一场游戏可能成了尊贵无比的公主。总之,好好地享受吧,先生。”

末了我浮出水面,从那条奔流着无尽诱惑、堕落,充斥着各种纠缠的欲望长河中浮出水面,平静、无语、准备就绪,对一切了然于胸。此刻的我有智慧,深刻地体验过,终于成熟到足以面对赫尔米娜了。在我这场角色万千的爱情神话中,她是最后一位主角,在我遇见的一连串女人中,她的名字是最后一个出现的。啊,赫尔米娜,这名字一出现我就立刻恢复了知觉,立刻结束了这场爱情童话,因为我不想在这晦暗幽微的魔镜中遇见她,她不该只拥有在棋局中扮演着某个角色的哈利,我要献给她的是一个完整的哈利。啊,我将重新布局这盘棋,我要让所有一切都围绕着她,都为满足她而设。

棋局建构者睿智地运用各种角色—里面的每个角色都是我的一部分—打造了一盘又一盘游戏。每一盘棋从远处看都很像,看得出是同一个世界,有相同的源流,但即便如此,每一盘棋都是全新的。

浪将我冲上岸,我再次回到安静的剧场长廊。接下来会是什么?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想掏出棋子,但我的动作竟然如同水中探月。瞬间所有的门、所有的招牌、所有的魔法镜子开始绕着我不停地旋转。我被迫看了一眼最近的门牌,并且看得胆战心惊。上面写着:

接着他举起手来,朝棋盘上愉悦而轻快地一挥,所有棋子立刻倒下,并且聚拢为一堆。他开始宛如一个极为讲究的艺术家那样默默沉思,接着又用同一批棋子重新布局了一场全新的游戏。他将棋子重新分组,赋予全新的关系,并交织出全新的情景。第二盘棋和第一盘棋极为类似,因为所处的是同一个世界,棋手用来打造棋局的材料也是同一批,但这一局的调性已经变了,节奏也换了,强调的主题也不同了,各种情况更是大异其趣。

如何借爱杀人

说完他开始安静而睿智地抓起一个个我的角色,包括老人、年轻人、孩子、女人,包括快乐的、悲伤的、坚强的、柔弱的、灵巧的和笨拙的,他很快把他们安顿在棋盘上,形成一场棋局,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这些角色组成了团体,组成了家庭,一同玩耍,一同抗争,他们彼此结为朋友或变成敌人,整个棋局俨然一个缩小版的世界。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时,他开始让这个仿佛有生命且井然有序的缩小版世界自己去运作,去游戏,去战斗,去结盟,去厮杀,去彼此交织,去结婚,去繁衍后代。啊,这真是一出角色众多、高潮迭起、剧情紧凑的戏啊!

我脑中立刻浮现出那天的情景,那稍纵即逝的画面:赫尔米娜坐在餐厅桌子边,突然无视眼前的美酒与佳肴,整个人沉浸在阴森可怕的话题中,她的眼神认真且可怕,她对我说,她要让我爱上她,但她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我亲手杀了她。一股强烈的恐惧与不祥迅速袭上心头,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一切又全回来了,我的内心再次充满不安,再次深刻感受到无法挣脱的命运束缚。我惊慌失措地又想去抓口袋里的棋子,我想赶快再变点魔法,赶快再重新布局棋盘。但我的口袋里根本没有棋子了,我拿出来的是一把刀。我吓得惊慌失措,于是我拔腿就跑,长廊上我经过无数道门,突然那面巨大的镜子又立在我面前,我望进去,镜子里站着一匹漂亮的大狼,跟我一样高,静静地站着,不安的眼神中闪烁着胆怯。突然它眼睛发亮地看着我,状似狞笑,龇牙咧嘴地露出鲜红的舌头。

“相反地,某些被视为发疯的人,其实是真正的天才。所以,在此我们想借一个被我们称为‘组合艺术’的概念,来弥补学界在灵魂学上的缺失与不足。我们将让那些经历过自我分裂的人知道,其实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根据自己所喜欢的秩序,来重新组合他所分裂出来的部分,并借此体验到生命这场游戏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丰富多元化。就像文学家借手中的角色创作戏剧,我们也可以利用从‘我’之中分裂出来的各种角色持续打造全新组合,以便呈现新的表演、新的情景,以及永远不断翻新的新情节。这样您了解了吧!”

帕布罗哪儿去了?赫尔米娜哪儿去了?那个一脸聪明,把如何打造个性讲得天花乱坠的家伙又跑哪儿去了?

“人具有持续性,是完整的个体,这一错误百出,又带给人不幸的说法,相信您早已耳熟能详。但另一种说法相信您也听过—人是由许多个灵魂组成的,每个人都拥有许多个自我。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完整而统一的人,倘若觉得自己分裂成了许多个角色,那么就会被视为发疯。学界甚至为此发明了一个专有名词:精神分裂症。学界的看法确实有其道理,这样的多样性,的确需要加以引导,并给予一定的秩序及分组来加以管理。但学界的缺失在于,他们认为人终其一生,只能用唯一一种具有约束力的秩序来规范其诸多的次我。学界的错误带来了不少后遗症,唯一的好处是,受雇于国家的老师和教育人员,能有效地简化自己的工作内容,并且不必那么大费周章去思考和做实验。在这样的错误下,许多人被评为‘正常’,换言之,被评为具有高度的社会价值,但这些人其实才是真正疯到无可救药。

我再次望向镜子。我变高了。站在镜子里吐着红舌头的狼不见了。此刻镜中的人是我,是哈利,他一脸阴郁,所有游戏都离他而去了,他被沉重与罪恶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苍白得可怕,但还看得出是个人,至少还是个可以跟人交谈的人。

他拿出一面镜子,我再次看到完整的我分裂成无数个我,而且这次分裂出来的数目比上次还多。不过,这次分裂出来的我都很小,宛如可以握在手中的棋子。那个自称棋手的人安静又笃定地将其中一些我从镜中取出,放在棋盘旁边的地上。他开始用单调的语气说话,好像是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演讲或课程:

“哈利,”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啊,有了棋子才能让您所谓的个性分化于其中。没有那些棋子我就没办法玩了。”

“什么也不做,”镜中的哈利说,“只是等。我在等死。”

“棋子?”

“死亡在哪儿?”我问。

“那么,首先您必须提供我一些棋子。”

“就快来了。”镜中的哈利说。突然从剧场内部的空房间传来了乐声,美好却可怕的乐声,这音乐出自歌剧《唐·璜》,石头客(石像)出场的那一段。冷冰冰的乐声回荡在鬼影幢幢的剧院内,令人不寒而栗。那音乐仿佛来自冥界,来自不朽者。

“是的,请教我。”

“是莫扎特!”我心想,同时深藏在我心里的,那些最为我所钟爱和推崇的影像突然浮现在眼前。

“我谁都不是,”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在这儿我们既没有名字也不是什么人。我只是一名棋手。您希望学会打造个性?”

笑声在我背后响起,那种响亮却无情的笑声,那种来自冥界、常人听不见的笑声。只有饱尝过痛苦的人,具有神一般超然幽默感的人才发得出这种笑声。我回过头去,这笑声让我毛骨悚然又满心欢喜,我看见朝我走来的竟是莫扎特。他边笑边从我身边走过,从容地朝一间包厢走去。他打开门,走进去。我紧跟着他进去,他是我少年时期最崇拜的神,是我这辈子最钟爱和景仰的对象。乐声还在持续。莫扎特倚着包厢内的栏杆而立,我没有看到任何表演。看不到尽头的房间里望进去只有一片漆黑。

“您是帕布罗吗?”我问。

“您看,”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风也没问题。虽然我无意冒犯萨克斯风这么棒的乐器,但实在不得不这么说。”

迎接我的是一间光线朦胧、气氛安静的房间。里头像某些东方国家的陈设一样,没放椅子,只有一个男人席地而坐。他面前放着一个很像棋盘的东西。乍看之下,那男人像极了我的朋友帕布罗,至少他身上那件彩色睡袍和那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睛像极了帕布罗。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问。

这个招牌吸引了我,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歌剧《唐·璜》的最后一幕,唐·璜的侍从莱波雷洛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上。非常精彩的一场戏,从音乐上也可以听得出来,就是这一段。虽然这当中要表现的是极为人性化的东西,但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某种来自冥界的力量,比方说笑声,不是吗?”

保证成功

“这出歌剧是人类谱出的最后一首伟大音乐,”我像个小学教师般说得慷慨激昂,“是啊,虽然后来又出了舒伯特,出了雨果·沃尔夫,还有肖邦—我当然不会忘记还有可怜却美好的肖邦。大师,您怎么在皱眉—噢,对了,还有贝多芬,他也非常之棒。但他们创作出来的所有音乐,不管有多美,都已经有瑕疵,已经有点松散了。在《唐·璜》这出歌剧之后,根本没有人能创作出像它一样,能为人类带来如此极致享受的完美之作。”

教您如何打造个性

“天啊,不必这么严肃和认真吧,”莫扎特嬉皮笑脸地说,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您应该也算是个音乐家,对吧?其实,音乐这行我已经放弃了,我早就退休了。只是,偶尔为了好玩,才会再重操旧业,客串一下。”

一个个招牌不断向前延伸,看似没完没了。其中一扇门上的招牌是:

他举起手来,像要开始指挥。一轮明月,但也有可能是另一颗发亮的星体,在远方缓缓升起,我从栏杆旁望过去,在房间遥不可及的深处,有雾气和云烟开始飘移,朦胧中山形和海岸渐渐呈现,一片如沙漠般的无垠平原也在我们的脚下延伸。我们看见一位非常威严,蓄着长胡子的长者,正一脸悲戚地带着一支为数好几万人的壮观队伍走在平原上。队伍中的男子清一色穿着黑服。这画面看起来既凄凉又绝望。莫扎特说:

能有效取代一切社交活动

“您看,这就是勃拉姆斯。他一直努力想要得到救赎,但显然还得等等!”

隐士专属的各项游戏

莫扎特告诉我,那些黑衣男是曾经演奏过勃拉姆斯乐曲的人,但那些乐曲,根据神的审判,有许多多余的声音和音符。

幽默包厢

“配器太过繁复,素材太过庞大。”莫扎特说得头头是道。

笑到飙泪

紧接着,我们又看见另一支同样壮观的队伍,这次为首的是瓦格纳。这画面让人觉得,瓦格纳正疲惫不堪地勉强拖着步伐前进,简直快被后面的庞大队伍给拖垮、榨干了。

借音乐化时间为空间

“我年轻的时候,”我难过地说,“这两位风格迥异的音乐家堪称最大的劲敌。”

艺术之真谛

莫扎特闻言大笑。

价格优惠,内容精彩,无与伦比

“是啊,一直都是这样。拉开距离来看,针锋相对的劲敌经常是最相似的人。其实,配器过于繁复,并非瓦格纳或勃拉姆斯个人的问题,而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通病。”

西方的没落

“什么?他们为什么得为时代通病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受到如此大的惩罚?”我愤愤不平地说。

东方智慧

“话是这么说,但这关系到审判程序。他们首先要赎的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罪,受完这部分的审判后,接下来才会看有没有剩下什么专属于他个人的罪,而且还要看这部分的罪分量有没有大到值得跟他们算账。”

想提升自己的灵性吗?

“可是,时代的罪又不是他们的错!”

保证你被自己活活笑死

“的确不是,但亚当吃了伊甸园的苹果也不是您的错啊,您还是得为此而赎罪。”

有趣至极的自杀方式

“真是恶劣。”

专为初学者设计:四十二种练习爱情的方法

“没错,人生本来就充满了恶劣。根本不是我们的错,却必须由我们来负责。人一出生就是有罪的。如果您不知道这一点,那么您上的宗教课肯定与众不同。”

修习印度的爱情艺术

我心情恶劣至极。我仿佛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疲惫不堪的赎罪者,正走在冥界的沙漠上,身上背着许多根本无须写出来的书、文章,以及专栏文字,身后跟着一堆负责排版的排字工和一群曾经把那些冗文吞下去的读者。天啊!除此之外还有亚当和苹果,以及所有原罪。我必须跟大家一起先赎这些罪,先受永无止境的炼狱之苦,然后才能轮到这个问题:除了这些大家必须一起赎的罪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专属于我个人的、独特的罪?或者,其实我个人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作为的结果,都只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点空虚的泡沫,只不过是人世长河中一场无谓的游戏!

欲经

见我愁眉苦脸,莫扎特忍不住放声大笑。但笑之前他先腾空翻了个跟头,然后有点吊儿郎当的双脚猛抖,抖得像在画颤音,嘴里不忘对我大喊:“嘿,小男孩,这么难过,你是咬到了舌头,还是呛到了肺?是想到了你的读者,还是想到了坏人?是想到了那些可怜的贪心鬼,还是你的排字工人?或者是那些跟你唱反调的人?可恶的煽动者?磨刀霍霍的人?真是好笑,你这只天上飞的龙,可笑至极,笑死人了,叫人笑得屁滚尿流!哈,有颗虔诚之心的你,承载着满满的油墨,承受着满满的灵魂痛楚,让我为你点上一根蜡烛哀悼,哈,开玩笑啦。但你玩过,耍过,叫过,调皮过,翘起尾巴摇过,并且没有真的怎么犹豫过。上帝就要下令,命恶鬼前来捉拿你了,狠狠地打,重重地鞭,为你写的书,为你浪费掉的油墨,谁叫你在这上头干的尽是些偷鸡摸狗的烂事!”莫扎特觉得好笑,我却觉得过分,我气到无法继续难过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辫子。但莫扎特想逃,辫子越扯越长,越扯越长,最后竟变成了彗星的尾巴,我就这么挂在末梢,被它拖着呼啸着穿过宇宙。该死,这个世界怎么如此冰冷!天啊,不朽者竟然得忍受如此稀薄而冷冽的空气。但这冰冷的空气竟让人觉得好舒服,这是我在失去知觉前瞬间的感受。一种既刺骨又尖锐,非常冰冷的快感瞬间流窜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笑的冲动,像莫扎特那样,开怀、狂野、超凡脱俗地大笑。但就在此时,我无法呼吸且失去了意识。

可任意变身为动物或植物

(1) 这里指的应该是由德国浪漫派诗人布伦塔诺(Clemens Brentano)和阿尔尼姆(Achim von Arnim)于19世纪出版的德国民谣集《少年魔号》(Des Knaben Wunderhorn),书里收集了中世纪至18世纪的许多民谣歌词。

变身

(2) 出自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的第四乐章,亦即终曲乐章。歌词主要来自德国诗人席勒的诗《欢乐颂》,并有一些改动。

我瞬间回到了弧形长廊,想起刚才狩猎的冒险过程,依旧惊魂未定。放眼望去,长廊上到处是门,每扇门上都有一道非常吸引人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