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家修鞋铺……那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这里有修鞋铺……”
“我不是来吵架的,是想聊一聊,所以来了。”
妹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脱下鞋想进屋,妹妹站到了我面前。她的个子很矮,连我都可以低头看到她的头顶。
“修鞋?鞋怎么了?”
“聊什么?哥哥说,该说的他都说了。”
“来修鞋,顺便……”
“不是那些,是别的事情。”
“我问你怎么又来了?”
“真是好笑。每个人都这样,找到妈妈和我,装作说别的,然后我们说什么都要怀疑,回去再从里面找破绽,太过分了。”
我踌躇着。
“我不是警察。”
“你怎么又来了?”
“这不是像警察一样来调查了吗?希望找出点什么来,好做文章,不是吗?”
第五次去找他的时候,他依旧顺从地打开了门。来到玄关,里屋传出一个女孩响亮的声音:“哥哥,谁啊?”是他的妹妹。我知道唯一为他做不在场证明的人是他的妹妹,可他有妹妹的事实仍让我感到陌生。妹妹的脸出现在厨房的方向,脸形圆圆的,双眼皮。和脸形瘦长、眼睛很小的他长得完全不像。就像我们姐妹二人一样,一点都不像。妹妹向哥哥投去询问我是谁的目光,但紧接着便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递过去一袋香瓜。
之后我又去找过他几次。我反复地问着那些已经问过的话,听着那些已经听过的话。后来我几乎能背下他说的话了,只要他表达得稍微有出入,我便会提醒他或进行更正。有时我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已经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打探了,可我依然继续去找他。本以为只要找到他,问个清楚,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可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我带了点水果。”
从他家里出来,我顺着台阶走了下去,膝盖一直在发抖,膝盖……那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画面。姐姐穿着校服裙子的时候还比较谨慎,但其他时候就十分大意了。她根本意识不到。她很少出门,平时主要待在家里也是因为这个。那天姐姐穿的不是短裤,而是在家里穿的那种宽松的黄色无袖连衣裙,还有拖鞋,没穿内衣。所以申政俊应该看到了。张开膝盖支着腿坐在那里的姐姐……还有姐姐的那里……我有些眩晕,于是闭上了眼。为了不喊出声来,我紧咬着牙关。我终于理解妈妈一气之下抬手狠狠地揍姐姐时的心情了。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
我没有回答。我无意跟他解释姐姐穿着裙子,用那种姿势坐着的事,他也没有再问。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似乎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似乎原本已经做好了忍受被长时间纠缠的准备。
“我觉得很累,可以坐一会儿吗?”
“她穿的真的是裙子吗?不是短裤?”
妹妹没说话,但身体稍稍让了一下。我把装着香瓜的袋子放到左侧厨房边的餐桌上,然后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从第一次来他们家开始,我便一直坐在这里。对面水槽上方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窗户。妹妹故意摔摔打打地擦着碗碟,她的头顶隐约能够到窗框的下沿。
泰琳,泰琳,泰琳……只要说到泰琳,他就一点也不像腌黄瓜了,而是像一个白净、纤长的香瓜。我又想起姐姐那像小小香瓜一样的圆圆的膝盖。他用手指着我的衣服问:
我好像打了个盹,周围突然非常安静,像从错乱中清醒过来一般,一股外冷内热的、带有一丝凉意的热气包裹住我的全身。猛然惊醒后,我发现妹妹正站在我面前,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两只拐杖整齐地靠在左侧的扶手上,正望着我们。
“是那么说的,泰琳。女孩子不好说膝盖的事,张开膝盖坐在那里,这种事不好开口说。所以最好不要说,泰琳说。所以我想,这样啊。”
“我问你,吃过了吗?”
他脸上的表情明亮了起来。眼神变亮了,皱纹似乎也都伸展开了。
妹妹问我。
“我打工结束后出去,说是等了我半个多小时,泰琳。”
“吃……”
他用看同伙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使劲摇起头来。为了减肥,我每天都不吃午饭,但那天没忍住,买了一串鱼糕吃,还喝了两杯汤。要是哪天吃了饭,一到下午我就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中。
“就一次,去了炸鸡店,泰琳。这个当时我连警察大叔都没说……”
“那么吃惊干吗?让人怪抱歉的。”
他缓缓地说道:
“啊,我几乎没怎么吃,只吃了一点点东西。”
“见过。”
“我们两个啊,现在正打算吃煎鸡蛋。”
他沉默了片刻。
“鸡蛋卷吗?”
“那之前……你和泰琳见过面吗?”
“不是,煎荷包蛋。”
“不知道,我也。泰琳肯定也有自己的原因吧,所以我就没说。泰琳也说很受煎熬,不是一般的。警察一直问她是不是看到海……看到她在车上,最后泰琳回答背心是黄色的,从那时起他们才放过她的。”
妹妹朝着客厅问了句:“哥哥吃两个是吧?”得到的回答是:“嗯。”
“女孩子怎么了?”
“一个半熟,撒盐,一个全熟,挤上番茄酱。我们两个啊,每天都是这么吃。”
“我想应该是有原因的吧。后来我想,也许因为都是女孩子所以才那样吧。”
我咽了下口水。
他又笑了。
“我也可以吃吗?”
“因为泰琳没说啊。”
“真的吗?你吃几个?”
“那你听了也没反应?”
“我也吃两个。”
“知道,告诉我了,警察大叔。”
妹妹哧地笑了一下,转身把平底锅放到燃气灶上,打开火,又转身抓住冰箱门把手问:
“你不知道泰琳既没说膝盖的事情,也没说短裤的事情吗?”
“那吃法也和我们一样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说,我以为泰琳会说。”
“嗯,完全一样。”
“不是亲眼看到,是听说的。泰琳也是猜测的。这个你怎么不说?”
“OK,那三个人都一样!”
我问道。
妹妹用力地拉开冰箱门,小巧的手每次抓出两个鸡蛋,一共拿了三次。六个可爱的淡褐色椭圆形鸡蛋躺在餐桌上,似乎要滚动起来。妹妹拿出番茄酱放在旁边,不是瓶装的,而是快餐店里给的那种扁扁的袋子里装的小包装番茄酱,同样是三袋。到时候三个人每人撕开一袋挤出来吃就可以了。
“那你怎么没说膝盖的事情?”
妹妹在矮脚茶桌上摆上三个茶杯,从厨房端了出来。她坐到了他的对面,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坐近一点。我过去坐下,她从茶桌上取下茶杯和托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不知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没有听到。过了好一会儿,等我回过神来,发现他正在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咕哝着什么:“我本来打死也不想说泰琳的事,警察大叔一直问我是不是真的看到海……看到她坐在政俊的车上,有没有看错,问了好多次,所以我才把泰琳的话说出来了。我说她散着头发,穿着背心和短裤。可警察老说我看错了,让我好好想想,说我一定是看错了。看样子申政俊刚开始没说海……没说她在车上。然后警察大叔一直反复问我有没有看到短裤,我只好把泰琳说的说了出来。因为这样我才说的,但是真不该说。”
“哥,虽说我一次都没见过,但听说那个姐姐真的不一般。”
瞬间我呆住了。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放在餐桌和墙之间的药箱和药袋。膝盖!他说的是膝盖。他说姐姐支着腿张开膝盖坐在那里!我比谁都清楚姐姐的这种姿势。把脚放到沙发上,张开膝盖支着腿坐的姿势,妈妈和我最忌讳的那种姿势。如果说姐姐当时的姿势和坐在家里沙发上的那种姿势一样,把脚放到座位上,张开膝盖支起腿的话……这样外面的人通过车窗看,都会以为姐姐下半身穿着短裤。泰琳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嗯,是,是啊。”
“我也问了,因为觉得奇怪。我问她是看到穿着短裤吗?‘傻瓜,支着腿张开膝盖坐在那里当然穿的是短裤啊’,泰琳说。”
“哥觉得怎么样?”
“这前后矛盾啊,都没看到怎么会那么说?”
“我没怎么……”
他又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在笑。
他笑了一下,看样子我来之前他们聊着某个话题。我看着装在托盘里端出的成套茶杯,满足地回味着和他们一起吃下的煎蛋的味道。刚开始妹妹用勺子啪的一声敲碎鸡蛋的时候,我的身体缩了一下。我很想捂住耳朵,或者跑去浴室躲一会儿,但最终忍住了。第二个、第三个鸡蛋也啪啪地被敲碎了,当敲到第六个的时候,我简直要为自己的忍耐力感到自豪。好久都没有吃煎蛋了,也好久没看到这种老式茶杯了,似乎是为了证明它们是一套茶具,茶杯上凸起的暗红色雕刻花纹一直延伸到托盘的边缘,杯子外围和托盘内侧都绕有金线和银线。茶杯纤细的手柄必须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看起来就像食草动物的幼崽正朝我竖着玲珑的耳朵。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我心想着,陈旧、贫困……真的满眼都是许久未见的物件。
“当时信号灯变了,我正发动车子,‘穿的是背心和短裤啊!’泰琳抓着我的腰说。我记得很清楚,这个。”
“身为妹妹的这个姐姐也好漂亮啊,对吧?”
他望着我笑了。我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这个人现在竟然在笑!
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手中的茶杯差点儿就要滑落下来。这么说刚才他们说的是姐姐,现在说的是我。我低下头,用食指触摸着茶杯的手柄。真的不一般吧,我的姐姐。可他的妹妹说我也很漂亮。
“泰琳应该也没看到。不过当时她确实说了穿的是短裤,抓着我的腰说的。”
妹妹拿来香瓜开始削皮,韩万宇打开了电视。香瓜露出了淡淡的果肉。看着电视的他,脸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充满了自信,似乎还带有一丝炫耀。也许是因为妹妹在身边,也许是因为自己了解妹妹那未曾见过的我姐姐的美。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没关系。妹妹把装了香瓜的碟子放到他和我中间,说:
“什么?”
“吃吧,哥!姐姐也吃!”
“说得对,说得对,警察的话。”
韩万宇吃完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妹妹关掉电视,用眼神示意我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真的很小。她把客厅的茶桌搬了进来,香瓜碟子没有动,茶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玻璃杯。她拿来一瓶啤酒和一个开瓶器,关上了房门。那种感觉就像我们偷偷钻进一个小箱子躲藏了起来。
“你说谎!泰琳虽然看到姐姐在车上,但是她做证说自己没有看到姐姐穿短裤。警察也说看不到才是正常的。”
“来一杯清凉的啤酒吧,咱们。”
“我也没看到她在车上。我只顾着看前面,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信号灯会变,泰琳告诉我的,都是。”
啤酒的确很清凉。我们咯吱咯吱地嚼着香瓜,喝着啤酒。
他稍作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敢轻易说出姐姐的名字。
“姐姐!”
“我什么都没看到那天,海……”
妹妹用双眼皮的大眼睛看着我。
他讷讷道:
“我没有姐姐,所以每次叫姐姐总感觉怪怪的,同时又很喜欢。”
“可能你不会相信……”
她比我小三岁,叫善宇。高中毕业以后去了一家大型超市负责销售工作,过去四年间已经换了五个地方了。
“你以为只要坚称自己看到的是短裤就可以脱身是吗?我姐姐根本没那样穿,你却说自己看到她穿着短裤?所以我才说是你,也因此就是你。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想再怎样,已经结束的事情还能怎样?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杀死她的,为什么要杀死她。是你吧?是你杀死了我姐姐对吧?”
“这边的工作动不动就遇到问题,这对我们来说真的很不好。不但要重新接受培训,定岗之前还没有工资,休息日也不停地在换。不过姐姐,我吧,有些话一定要和你说。”
我像许久以前的刑警那样,心中涌起一股想在他那腌黄瓜一般的脸上抽几巴掌的冲动。
终于要说了,我心想。
“不是短裤?为什么这样说?”
“那天夜里我确实在睡觉,但我真的确定哥哥是十一点半左右回来的。他还买了麻花。”
他的小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
“麻花?”
“你还要坚称姐姐穿的是背心和短裤吗?你明知道姐姐当时穿的是连衣裙。”
我又咕嘟咽了一下口水。奇怪,来到这个家里以后,我就一直分泌唾液,而且感觉到饥饿。
他没有回答。
“原来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市场上有家小店卖麻花,哥哥总是去那家店买麻花。因为我喜欢吃,所以哥哥总是买回来放在这张桌子上,留给我吃。有时我半夜起来吃,有时早上起来吃。我本来就喜欢吃麻花,那家店的麻花又特别好吃。不过那家店过了十一点半就关门,所以哥哥总是十一点就离开炸鸡店。炸鸡店老板也知道这一点,如果看到哥哥还在干活,他就会说,快去买麻花吧。那一次,第二天早晨这里明明放着一袋麻花。”
“当时你看到过这样的衣服吧?姐姐身上穿的。”
我想象着一只手提着带给妹妹的麻花,一只手握着砸向姐姐的砖头的韩万宇。这可能吗?到底可能吗?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我的衣服。
“可警察不相信我的话,说杀人魔连杀人都不在话下,撒谎就更是小菜一碟。还说我太天真了,那很有可能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然后提前买好了放到那里的,说我是被利用了。”
“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吧?”
如果是杀人魔的话会那样做吗?一手提着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白糖麻花,一手用砖块奋力砸向某人的头颅,这种事情可能吗?
为了刺激他,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黄色连衣裙。
“我吧,不能理解的是,什么计划能通过买麻花执行?难道哥哥从开始打工的初中二年级开始就是杀人魔?简直是乱说,真是的。”
“看看这个。”
善宇又拿来一瓶啤酒。我问韩万宇的腿是怎么回事,善宇的脸色暗了下来。
他长叹一口气,低下头,摆出一副无论如何只希望现在的对话快点结束的消极态度,但我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哥哥,因为膝盖癌做了手术。”
“总之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病好不了了!”
膝盖癌?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癌。
突然冒出的因病退伍这个陌生的词语,让我瞬间陷入混乱。
“第一次听说吧?哥哥左腿的膝盖已经截肢了,不过万幸癌细胞没有转移到别的地方。所以说啊,我们不知道罢了,其实骨头里面也会长癌的。因为哥哥的原因,我花了很长时间学习,关于骨头里长的癌,这叫作肉瘤,也叫作骨癌,据说主要是年轻人容易得,十几岁、二十几岁这种。往往都是一直疼也不知道,误以为是肌肉痛之类的呢。哥哥也是去了部队突然开始疼,他说疼得受不了,可别人都以为他是装病,他只能咬牙忍着,后来昏倒了,被送到部队医院,人家检查了一下便让他回家,说回去之后去大医院看看,然后就这么回来了。真的很卑鄙无耻,要让回家就早点让我们走,不然就给我们治好再让我们回来,他们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藏藏掖掖到最后成了这样。医生跟我们说,要是当初治疗及时的话,是可以不用截肢的。可这些去吵去闹也没用,你赢不了部队的,也赢不了医院。况且这个既涉及部队,又牵扯医院。最后我们接受了手术费,这件事就结束了。话说姐姐,你酒量不错呢。”
“生病了,我只是。所以部队允许我因病退伍。”
善宇又拿来一瓶啤酒。
他喃喃地道:
“肉瘤也分很多种,哥哥得的这种叫尤文肉瘤。尤文是个人名,据说首次发现这种肉瘤的医生名叫詹姆斯·尤文,后来人们便用詹姆斯·尤文里面的尤文二字给尤文肉瘤命名了。”
“你,这是遭了天谴!”
“尤文肉瘤?”
他默默地垂着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既疲惫又难过。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我想说一些恶毒的话来进一步激发自己对他的厌恶。
“对,尤文肉瘤。”
“截肢了吗?”
我像唱歌那样吟诵起这个名字。尤文肉瘤……尤文肉瘤……应该是个漂亮的肉瘤,像骨头上生出的蘑菇那般可爱的肉瘤。
“生病了,所以……”
他长了尤文肉瘤尤文尤文
“什么手术?”
左侧膝盖截肢了呢尤文尤文
“做手术了。”
再也不能穿鞋子了尤文尤文
“那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起他爱趿拉着鞋走路的习惯,善宇笑了。
“没有……”他含糊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鞋小了。”
“你遇到事故了吗?”
鞋小了就会那样吗?
我拉出餐桌左边的一把椅子坐下。他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来到我对面,把拐杖并排倚墙放好,也坐下了。他身后的水槽上方有一个小窗户。我突然想起警察说过他有趿拉着鞋走路的习惯。不知道他的腿是受伤了正在恢复,还是无法恢复,再也不能穿鞋了。但我想,就算是后者,这种惩罚也是便宜他了。
“从小就是,鞋小了也没人给买新的。于是就踩着后跟,趿拉着走路,走路姿势便成了那样。”
我上前一步,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后退的时候,我看到他一条腿的裤管看起来空荡荡的。我脱下夏天穿的拖鞋,进到屋里。右侧狭窄的客厅里开着电视,对面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沙发。沙发上没有坐垫,而是铺着毯子。可能直到刚才他还坐在那里,沙发中央有一处凹陷。左侧的厨房入口处放着一张四人餐桌和三把椅子,还有一个折叠起来的轮椅。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嗯,走路姿势……穿鞋走路现在已经成了过去式。不管是趿拉着鞋子走,还是拖拖拉拉地走,他已经无法再穿鞋了,这已成定局。
“我有话要说,可以进去吗?”
“哥哥他,不太会说话。所以,才在那么长的时间……
“金多彦?”
“哥哥他,不太会说话。所以,才在那么长的时间……喝多了有些难受。哥哥他,和我不是一个爸爸……”妹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地球另一端传来的那样遥远,“哥哥叫韩万宇,我叫郑善宇。我们两个的爸爸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两个人的相同点是,现在都不知去向。我们两个的爸爸都是忽然消失的,妈妈说那是因为他们都太善良了。他们挣不回钱来,太内疚了,所以就悄悄走掉了。妈妈不说他们跑了,而是说他们消失了。我们妈妈就是那样认为的。”像鸟鸣或水声,似乎能听到,又似乎听不到;像微风那样从耳边掠过的声音;美妙得让人心碎的声音;越想倾听越感觉遥远的声音。“我啊,不知有多担心哥哥。腿的病真的不算什么,我啊,最怕的就是哥哥会消失,怕得要命。我怕他因为不能挣钱,感到太过内疚,就悄悄地消失了。以前我就想过,哥哥这么拼命赚钱,是不是为了不像爸爸们那样?是不是因为不想消失?我哥哥该怎么办啊姐姐……”
“我是金海彦的妹妹金多彦。”
善宇看了下手机短信,说了句:“妈妈要来。”刚睡醒的韩万宇表情瞬间变了,他猛然回头看了看醉意蒙眬的我。
过了几秒钟,他才露出吃惊的神色,盯着我的脸。
“走!快走吧!”
“金海彦?”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善宇挡在我前面。
“金海彦!”
“为什么要让姐姐走?”
为了吸引他的视线,我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你不是说妈妈要来?如果妈妈知道这些人又来找我,她会难受的……走吧,快!”
“您有什么事?”
“那……那……我们不说她是那些人不就行了吗?说是我认识的姐姐不就行了吗?这个姐姐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非要赶她走呢?”
他没有认出我。虽说我没期望他能一眼认出我来,但这种冷漠的反应还是出乎我意料。我披着长发,特别是还穿了无袖的黄色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拖鞋。
善宇哽咽着喊道。瞬间我也莫名地觉得很难过,我想放肆,不想再忍耐了,还没打算要哭,眼泪就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皱着眉头,轮番看着哭丧着脸的善宇和正在流泪的我。
“您是……哪位?”
“你们都……都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了,现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我一眼就看出,他的状态很不好。整个人很瘦,头发也掉了不少,看起来苍老了很多。重点是,他的腋下拄着拐杖。
他放弃了,善宇转身抱住我。
“请问这里是韩万宇家吗?”
“姐,你不用走,别哭了。哥哥坏,太坏了。”
商用建筑后面有两座窄长的五层联排住宅,他的家就在右边那座楼的A栋301室,是炸鸡店的老板告诉我的。“那孩子很诚实,也能干。和表面上看起来的不一样,他很会干活。心地善良,手脚也麻利,这样的孩子不多见的。”炸鸡店老板至今记得他,而且看起来对他印象十分不错。我走上楼梯,按响了301室的门铃。有人问:“谁啊?”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像小孩子一样用拳头擦着眼泪。想到眼妆会花,于是轻轻按了按眼睛。我要了解一下残疾人就业的相关法律,再打听一下特别聘用残疾人的企业。虽然喝得有几分醉意,但我还是在脑海中这样盘算着——不能让他整天看电视然后安静地消失,为此,必须让他能赚到钱。
走上一个斜坡,有一个商用建筑,二楼是教会,每个窗户上都画着十字架。一楼的左侧是一家小小的修鞋铺,两扇门上分别竖着写有“皮鞋”“修缮”的字样。现在还有修鞋铺啊,我这样想着,一边转过街角,一块写着“回收金牙、金匙筷”的牌匾赫然在目。黄金的话用金色更适合,但为了显眼,店主用了暗红色的字,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沾满血的匙筷伸进满是鲜血的嘴里的画面。
有些人生毫无理由的残酷,而我们就像可怜的虫子,在其中不明就里地苟延残喘。他们兄妹的妈妈在一家餐厅的厨房工作,是个侏儒,其实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太惊讶。妈妈的身材就像是把善宇狠命地挤压过那样,异常矮小。奇怪的是,看到他们的妈妈,我今后该去哪里、该做什么,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生活的方向也确定了。首先我要从妈妈身边独立出来,妈妈不能被牵连进任何事情。但是,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次回到妈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