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说完,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多彦发出“啊”的一声呻吟,摇着头说:“听得真是难受死了!”脸上露出无比厌烦、难以忍受的表情。可能是整容留下的后遗症,她的脸部皮肤不自然地扭曲着,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多彦的出言不逊和脸上怪异的表情让我很伤心,我在想自己是否有必要忍受这么无礼的态度,要做出回击吗,还是淡然地起身、无声地离开?我不知该做何判断,陷入混乱。这时多彦转过头,怒视着邻座。原来有三个男生正在高声讨论着两个小时后即将举行的韩国队和塞内加尔队的热身赛。
“不是,我是说,心情……心情,怎么说呢?比起整容前……”
安心之余,我松了一口气。幸好多彦不想听的不是我的话,而是关于足球的讨论。我能理解。毕竟四年前的世界杯和海彦之死就像连体婴儿那般,提起其中一个,另外一个自然也会随之出现。我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抬眼观察多彦。多彦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几个男生,摆出一副什么都不想听的姿态,看起来就像一只黄色的甲壳动物。她整容的结果是,总是让人想起海彦,但两人绝非一模一样,根本不可能一模一样。如果你能想象出海彦美人迟暮的模样,那么现在的多彦看上去则像是硬要把年老的海彦复原成年轻时的模样。多彦就像一个介于从前的海彦和老去的海彦之间的存在,不完全属于任何一方。那么多彦,从前的多彦去哪里了呢?
因为多彦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整容的事,所以我也顺口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但她的回答让我十分狼狈。
多彦瞄了我一眼,笑了。不,像是生气般动了动嘴角。
“好一些?你指什么?什么好一些了?”
“所以尚熙姐,你为什么要和我来这种地方?”
“整完之后好一些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图书馆的咖啡厅里会有男生讨论世界杯?就算去别的咖啡厅,谁可以保证那里就没有人谈论世界杯?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有重要的国家代表队热身赛的日子。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原来一直在进行着。是带着海彦的照片,要求做得跟照片中一模一样吧,或许同时还减肥了。这样猜测着,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渐渐偏离了我的初衷。
“来到这种地方,”多彦接着说,“你就以为我会一直‘姐’‘姐’地叫着,然后开始讲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对吧?这样你就可以一脸同情地安慰我、鼓励我,告诉我实在难受了可以找你,再拍拍我的背,装出知心大姐的样子。对吗?”
“整过一次容,就会再整下一次。”
多彦仍然似笑非笑地提起嘴角,我感到一阵眩晕。也许多彦说的是对的,我希望看到的就是那样的场景吧。所以我才更加感到晕眩和混乱。伴随着奇怪的羞耻感,我内心涌起一股想要攻击多彦的冲动。就像想去踢生病的狗,只因为它冲着我咆哮,我知道这样不对,但还是想说一些让多彦伤心的话。我想她都那样做了,我也可以这样。不过,等一下,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在那之后,多彦应该见过很多我这样的人,他们来安慰她,却惊讶地发现她充满了攻击性,因而感到震惊或愤慨。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还是算了吧。不管我说什么,最后都不过是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却瞬间听懂了。这份痛苦要怎样……怎样……原来如此。
多彦喝了一口水,拿起自己的包。杯口留下了红色的口红印。她根本没碰我买的柠檬水。多彦想要起身,最后又问我:
“是那时做的。”
“对了,和尹泰琳有联系吗?”
作为大学里的学姐,我想尽量挑一些寻常的话题来聊,比如读什么系、将来有什么打算、受欢迎的讲座或社团、周边有名的美食或酒吧等。我说自己现在是大四,所以她现在应该上大二吧。没想到多彦回答说在上大一。我问她是重修过吗,她告诉我高中的时候休学了一年。我点了点头,完全可以理解。姐姐被杀害,到现在案子都没查清,案犯也没有抓到,换作是谁都不可能安然自若地继续上学。何况多彦一直像照顾妹妹一样关心着海彦,这份痛苦要怎样……正想到这里,多彦突然冒出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感伤。
我说同学会上偶尔遇到过几次。多彦从包里拿出手机。
多彦和我一起去了图书馆的咖啡厅。我问她想喝点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喝,只要一杯水。我端来一杯柠檬水、一杯美式咖啡,还有一杯水,我把水和柠檬水放到多彦面前,把美式咖啡放到她对面的位置后坐了下来。从近处看,多彦脸上化着很浓的妆。
“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看向窗边的空位或经过文艺部前面的走廊时,都会感觉海彦和多彦姐妹消失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透明的空间。我甚至在教室、走廊或操场上发觉过她们无形的存在,或感知到一种无形的响动,因而十分惊慌。其他同学应该也有过这种经历,但我们最终慢慢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日益迫近的大学入学考试带来的鲜明、暴力的重压渐渐消解了其他一切精神上的冲击。对,只是有几个人遭遇了变故罢了,有的出国留学,有的转学,因为种种原因离开罢了。即便如此,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真是要命,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样活着算什么?这叫活着吗?就这样,那一事件在我们的生活中彻底画上了句号。我们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从高中毕业了。也许是没有了跟海彦的比较,也许是本就处于花季,毕业典礼那天见到的泰琳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就像个唰的一声吸走所有东西的吸附器,强烈地吸引着大家的视线。
我像个傻瓜一样愣住了。
进入三年级第二学期,学校变得异常安静。不知其他班级是什么情况,比如申政俊班、韩万宇班,还有金多彦班。总之我们班是这样。当然,也不是一整天都没有一点声音。同学们依然会窃窃私语或打闹,这样一来,便难免会有人大笑或尖叫。但跟以前不一样的是,笑声和叫声不会传出太远,而是会原地凝固。笑声和叫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可怕的静寂便会沉重地笼罩整个教室。我们集体陷入同一种负罪感,教室也变得像真空管那般寂静。一股奇异的忧郁和难过沉重地踏过我们的眉间,扬长而去。
“谁……我的吗?还是泰琳的?”
暑假结束后韩万宇也没有再来上学,校方表示他申请退学了。没有人知道这是万宇本人做出的选择,还是学校示意他这样做的。海彦的妹妹多彦也转学了,据说他们一家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和案件有关的学生当中,还留在学校里的就只有嘴唇红润、眼角像杏仁一样上扬的尹泰琳。
多彦轻轻撇了下嘴角。我觉得那应该是在笑。
排除了申政俊,还有一个人的嫌疑非常大,那就是韩万宇。据说,作为目击者,首先他所陈述的自己看到金海彦坐了申政俊的车的证词中,有几处细节非常可疑,而且可信度不高。关于万宇做伪证这件事,有人说万宇为人呆傻,所以喜欢胡言乱语;有人说万宇精心编造了谎言,结果被精明的警察找出了破绽;还有人说都不是,是尹泰琳推翻了万宇的证词,凡此种种,众说纷纭。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万宇缺少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他说六月三十日自己在十一点之前在炸鸡店打完工,十一点半左右就回到家里睡觉了。而能证明这一点的只有他的妈妈和妹妹。妈妈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醒酒汤店里上夜班,当时不在家,而妹妹那时在睡觉。妹妹表示自己在睡梦中听到了哥哥进门的声音,但警察对她的说辞并未采信。据说万宇因为不肯坦白说出罪行受到拷打、威胁和诱供,但因为缺少决定性证据,杀人动机也不够充分,最终被放了出来。之后警察仍旧动不动就会上门,对他妈妈和妹妹各种盘问。围绕着罪犯是申政俊还是韩万宇,同学们分成了两派,乍一看似乎认为罪犯是韩万宇的人更多。也许是他们的声音更大,阐述起理由也振振有词,所以才给人这种感觉吧。而主张申政俊是罪犯一方的同学不知为何总是小心翼翼的,不太敢高谈阔论。即便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同学们的内心深处似乎已经顽强、坚定地被他们一方所说服。
“尹泰琳算什么姐姐?你才是姐姐嘛。”
一开始,申政俊是最可疑的嫌疑人,但很快他的嫌疑便被排除了。海彦的死亡时间推定为六月三十日晚间十点至七月一日凌晨两点之间,也就是我在房间里看着台历、为第二天便是七月份而焦虑的那段时间。可是,政俊有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六月三十日下午六点左右,政俊确实开自己的车——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姐姐新购入的车——载着海彦在马路上兜风,但是七点左右他便让海彦下车了。之后申政俊便跟自己的死党们——都是些有钱人家里的孩子——一起吃晚饭,他们在一家非常高级的寿司店的单间点了最贵的招牌菜和日本酒,其间观看了巴西队与德国队的决赛。十点左右,他们去了一家有名的夜总会跳舞,还喝了洋酒,一直到很晚,凌晨时分去了夜总会对面的醒酒汤胡同喝了醒酒汤,后来还喝了解酲酒(3),然后才分开。那天和他一起玩的朋友们、寿司店的店员、夜总会的服务员,以及醒酒汤馆老板的证词都证明了申政俊所言不虚。当然,政俊最终由于无证驾驶被处罚款,另外还由于出入娱乐场所受到停学的处分。停学期结束后,政俊也没有再来学校,听说在停学处分下达之前,他已经申请了退学,然后去美国留学了。若是如此,学校所谓的停学处分有何意义呢?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没有人纠结这个。
我赶紧说了一遍自己的手机号。多彦双手握着手机,存下手机号。存完后,多彦抬起头,我没问她的手机号,只问她现在住哪里。
暑假来临之前,各种来源不明的小道消息充斥着我们的耳膜,所有人都忙于分析和传播这些传闻,不管老师们如何制止都无济于事。自诩消息灵通的同学还会在黑板上画图或标记数字,给大家介绍案件情况。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一度以为“头部损伤”的意思是“像摔得稀烂的豆腐一样受到损伤”(2)的差生也很快可以张嘴闭嘴说着专门的犯罪用语来推定罪犯。
“就是那时搬去的地方。”
那年六月,韩日世界杯开赛。韩国队捷报频传,就连身在高三的我们也不禁被这股狂热所席卷。直到六月三十日世界杯闭幕时,我才意识到第二天就是七月了,不免一阵心慌,可除了下定决心暑假再拼命学习,别无他法。七月一日星期一是世界杯临时公休日,所以我们七月二日才上学。从那天起便空着的海彦的座位一直空到了毕业。海彦被人用钝器袭击头部杀害,七月一日下午,她的尸体在学校附近公园的花坛里被发现。此事件轰动了整个学校,所有人受到的冲击比世界杯的时候还要大无数倍。
我不知道当时她搬去哪里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尽管在一个班里相处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但如果有人向我问起海彦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每次看到她时因为她过分的美貌受到的种种震撼,我不知还能说什么。但如果向我问起每周一次在文艺部一起度过一个多小时的多彦,我一定有很多想说的。比如每次谈起诗时多彦那丰富的表情,知道我们喜欢同一个小说家后多彦呼一下拥抱过来时的重量和体温,不需要他人刻意寻找也能告知自身坐标的多彦那爽朗的笑声……虽然我们只相差两岁,可每次看到多彦,我都会陷入一阵老太婆才会有的那种懊悔之中——我在高一的时候也像多彦那样,有过青葱火热的青春吗?
“目前是和妈妈一起住,但我打算尽快独立。不,我早晚都会独立的。”
我和多彦曾有机会私下接触,那是通过文艺部的活动。我是二年级第二学期末才转来的,课外活动小组选的是文艺部。负责文艺部的年轻的国语老师非常尽职,对晚加入的我也非常关心,不但经常称赞我写的诗,还让我在所有人面前朗读。上了高三本来可以不参加课外活动小组,不过国语老师说,如果压力不是太大,希望我能继续参加文艺部的活动,同时为了不浪费我们的时间,老师会挑选大学入学考试经常出题的诗歌和小说,让大家一起阅读和讨论。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欣然应允会继续参加活动到第一学期末。进入高三后参加的第一次文艺部活动,我发现那里多了很多一年级的新生,其中就包括脸颊像山区少女一样又圆又红的多彦。多彦写的诗非常新颖、有创意,但是正如她本人所懊恼的,她的诗缺少那种犀利的锋芒和破坏力。有时她会像议论别人那样咕哝着说,不漂亮的东西还费尽心思想写得漂亮!有时又大叫着说真想把自己出生以后学到过的关于诗的东西都一键删除或者格式化;还有的时候会一边小声咕哝着什么,一边用胖乎乎的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一边对她的郁闷深感共鸣,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发笑。当时我的固有印象是,用不安的瞳孔或下巴的痉挛来证明情绪上敏锐的起伏,这才是天才诗人应有的样子。虽然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但我莫名坚信天才诗人就应该是那样的。而这和多彦那可爱、淳朴的碎碎念以及那小熊般圆圆的身形,实在相去甚远。
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仍旧只是点点头。
姐妹二人的角色也颠倒了,妹妹多彦更多地照顾着姐姐海彦,海彦反而更像是妹妹。上学的时候,多彦总是在踏入校门之前拉住海彦,替她前后检查校服有没有问题。结果有时候,白衬衣上沾有圆珠笔墨迹或汤渍的反倒是多彦,往往引来旁人的阵阵笑声。一年级放学早,多彦总是站在我们班外面的走廊里,好等我们放学礼结束后跟海彦一起回家。海彦一般都乖乖地听多彦的,但偶尔哪次不高兴了,就会想方设法甩掉多彦。每当这时,在走廊或操场上便能看到这样的情景:挥动着女神一般白皙修长的四肢优雅逃走的海彦,以及为了抓住姐姐,一边大叫一边像野兽一样拼命加速奔跑的多彦。不管对老师还是对学生来说,这都是件趣事。多彦就是有这种能力,那是一股把海彦那非现实的、压倒一切的、冰冷的美貌带进我们的现实世界,然后融化进我们的笑声的生动、蓬勃又温暖的力量。
“不过,尚熙姐。”多彦歪着头好奇地问道,“你现在还写诗吗?”
后来才知道,海彦的妹妹多彦那一年也来到了我们学校。海彦本来就是学校内外声名远扬的人物,很快多彦也成为校内大家关注的焦点。这并不是因为多彦是海彦的妹妹,而是姐妹二人实在过于截然不同。海彦有着梦幻般的脸孔,加上雪白的皮肤、高挑的个子、修长的四肢。多彦与此正相反,她的长相很普通,个子也不高,而且有点胖。海彦的相貌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但她的成绩并不理想,属于中下游,而多彦入学时作为新生代表进行了宣誓,是全校第一的优等生。海彦总是很冷淡,话也不多,不爱笑,多彦则对一切充满好奇和热情,待人和善,做事利落,是学校里最爱笑的学生。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红了脸。“不了,不写了。”我回答,同时摇摇头。
这便是全部,再无其他了。也许是目睹过了那摄人心魄的美,再看其他同学的脸,便觉得异常丑陋、黯淡、比例不协调。幸好那些琐碎的平凡将我带回了现实世界。我带着厌恶感和安心感看着她们,同时能感觉到她们也带着同样的感情在看着我。班主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数学老师,在他走进教室之前,我们就像缺少某种核心性的东西,变成了数学中补集一样的存在,无不忧郁,且满怀沮丧。嘴唇红润、眼睛像杏仁一样的尹泰琳也不例外。泰琳的美毋庸置疑,但在海彦绝对的、压倒一切的美貌面前,泰琳看起来也似乎跟我们没有太大区别了。
“啊,这样啊。”多彦看了一眼柠檬水,然后侧头说道: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我更惊讶了。那个漂亮的女孩正目光锐利地瞪着另外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一直望着窗外,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向教室里,那一瞬间,她的侧颜带来的惊艳就像空中绽开的降落伞一样,哗的一下在我面前绽放。我被一阵似乎要爆炸的灼热感包围着,那是无法轻易面对的非现实的美,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眼下所处的教室是一个虚拟或有魔法的空间。惊愕之余,我想,莫非这个班级全都是这类女孩子?于是环顾四周,看到其他同学的脸,我才稍稍安心。
“柠檬……点心。”
直到分完班,孤零零地坐在三年级三班教室里,看到四周同学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我终于陷入“怎么这么不顺”的绝望之中。其他同学都有过去两年结下的交情可攀,只有我是孤家寡人。真是不顺啊,太不顺了,我在心里这样说着,一边束手无策地环顾四周。这时我看到了她,不由得呆住了。那是一个眼睛大大、眼角像斜放的杏仁一样上扬、嘴唇像花瓣一样红润的女孩。真的很漂亮,但她的漂亮不是普通的漂亮,而是一种,怎么说呢,像呜呜呼叫着飞驰而过的救护车警笛一样紧急和危险的美。我无法移开视线。
我说:
我就像流浪汉那样孤独,但为了保护自尊心,只好拼命地摆出埋头学习的样子。不学习的人是不太可能真的装出努力学习的样子的,所以我是真正做到了只埋头于学习。那年冬天独自上下学的路上,首尔街道的寒冷让我刻骨铭心。我只希望快点升入新的年级,在一切还未成型之前,尽快混入那柔软、流动的关系中,逐渐结识新的属于我的朋友。因此,寒假结束回来即将升上三年级的前夕,班里的同学一个个咋咋呼呼、满脸悲伤地和好朋友告别时,我却可以愉快地冷眼旁观。
“贝蒂·伯恩……小姐。”
做梦都没有想过,我会如此思念曾经生活过的忠清道的小山村和那里的学校。从官舍(1)往下通往学校的那条蜿蜒的小路,覆盖着沉重的暗灰色铁皮房顶的一间间房屋,院子一角的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晒衣夹,起风时风车上飞速转动的蓝色风向标,村子中央的那棵橡树和右边枝丫上深色棉花团一般的鸟窝。
多彦的眼睛亮了一下。从她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曾经的多彦身上那种蓬勃的生气。不知多彦是否也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
十一月末,我怀着些许兴奋与期待转学到了首尔的一所高中。这所学校是男女混校,但分男生班和女生班。尽管我既兴奋又激动,现实却是,我和班里的孩子们——那些首尔的孩子们——根本没有机会走近。那时第二学期即将结束,体育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很忙,完全无暇照顾我这种转校生。后来听说他只热衷于股票投资,因此总是把自己的课都调到上午,上完课连午饭都不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班里的放学礼几乎都是班长代他完成的。至于我,包括班长在内的所有孩子都像约好了一般,竟然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话,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被彻底地孤立在牢固又密不透风的关系之墙外。
“还记得吗?姐。”
爸爸从部队退役的时候,我正读高二。爸爸在家中赋闲的那几个月,家里的空气越来越凝重。怎么这么不顺,妈妈动不动就这样咕哝。烤海苔的时候发牢骚,盛汤的时候也发牢骚,怎么这么不顺。那次我没考到全班第一,妈妈知道后大声鼓起掌来,嘴里故意连连说出一些让人难过的话:“这下好了,本来也没钱送你上大学,这下好了!”幸好后来爸爸经一位认识的上司介绍,去了首都圈的一家中小企业工作,于是我们全家从忠清道搬来了首尔生活。
“记得呢。”
多彦似乎充满了警惕,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手中的胳膊肘是那么地瘦。她真的太瘦了,瘦得吓人。
“我一直希望姐能继续写诗。”
“不忙的话,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
“姐”的称呼和“以前”这个词让我感到很悲伤,但更让我悲伤的是多彦的微笑。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笑的。以前,或者说几年前,多彦还是个会咧嘴高声大笑的孩子,像滑下山坡的自行车的车铃那样发出清脆的丁零零声。我不觉伸出手拉住多彦的胳膊。
“要是尚熙姐和我姐姐能换一下就好了,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那时特别喜欢跟你说话,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
“尚熙姐还是跟以前一样。”
多彦像一个百岁老人那般,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多彦淡淡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姐。我也很讨厌我自己。以后……有机会……我会联系你的。”
“太瘦了!”
留下这句话,多彦便离开了。她的长发、黄色连衣裙、白色的包和白色的皮鞋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独自坐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喝着已经冷掉的咖啡。为了在世界杯决赛中战胜多哥队,在与塞内加尔队的热身赛中韩国队应该先派谁出场——一直激烈地讨论这一问题的几个男生也起身离开了。我喝完咖啡又开始喝柠檬水。灯光照明应该没有变化,可能是因为外面变黑了,所以咖啡厅里也显得更加昏暗。我突然回忆起刚转学来首尔、独来独往的那段时期。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回家的那些寒冷的冬日。
“你真的……”我刚一开口,多彦的脸上就露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表情。我赶紧改口道:
多彦问我有没有继续写诗。她一度非常迷恋我写的诗。听从父亲的想法进入师范大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了,也没有人问过我还写不写。多彦说希望我能继续写诗,没有其他人对我说过这类话。不只是多彦失去了什么,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而且这种失去于我而言可能更为致命。对多彦来说,她很清楚自己失去的是什么;相反,我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我,坐在那里观察着多彦,一边听着她的话,心里想着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一边装作一脸包容地频频点头。可一旦发现自己的内心被多彦看穿,我便勃然大怒,甚至产生了攻击她的冲动。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也想回到那个时候吗?迷恋乔伊斯,写出“卖柠檬点心的贝蒂·伯恩小姐”这类诗句的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可以,我会那么做吗?我无法回答。我还记得那首诗的第一节。
她说。原来她真的是多彦,海彦的妹妹多彦?她说话的语气也像她的脸一样让人感到陌生。当然能认出了,我回答。但其实直到刚才我还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是多彦。我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她回答不是,就立即道歉,然后走下台阶。
今天的点心又烤煳了
“你认出我了啊。”
一无是处啊,我们的贝蒂·伯恩小姐
“是多彦啊!”
(1)政府为官员所建的官舍、府舍、府邸。
意识到我的目光,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种故作生疏的神色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看来她是认识我的。莫名的恐惧攫住我,我差点就要转身逃往台阶旁的草坪。但同时,想知道她是谁的欲望也更加强烈。我斜穿过宽大的台阶,朝她走去。她停下脚步,向我点头行礼。瞬间,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脱口而出。
(2)韩语中“头部”与“豆腐”的发音相同。
这种面无表情的表情唤起我一种难以形容的奇特感觉,我从未在其他年轻女孩的脸上看到过有如此之多奇怪意象混杂的表情。她的面无表情并不是没有表情,而是在于表情的难以解读。她的脸既熟悉又陌生,明明很久以前见过,但又似乎从未见过;既无法说认识,又不能说不认识;既让人想回避,又让人想细看。她的脸并不难看,也不凶恶,相反,可以说还有些漂亮。她身后是淡红色的晚霞,这让身着黄色连衣裙的她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烟花的明亮引信。只是在这华丽景象的背后,投下的却是那未干的台阶边缘湿漉漉的灰色阴影。
(3)解酲酒,俗称回头酒,醉酒初醒后喝的酒,为的是暂时保持内脏熟悉的“中毒”状态,以缓解新陈代谢所致的醉醒骤变带来的不适感。
夕阳西下时分,我走下图书馆前的台阶。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米色雪纺衫、黄色半裙的女学生。前一天终日下雨,宽大的水泥台阶上,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边角一带湿湿的,呈现出一片深灰色。女孩顺着湿漉漉的台阶拾级而上,我将视线移开,后又望向她。移开视线也好,又看向她也好,我都是不由自主地。女孩很瘦,皮肤有些黄,这种印象或许跟她穿了黄色的衣服有关。随着距离拉近,我终于看清,她身上穿的不是衬衫和半裙,而是一件由上到下黄色逐渐加深的渐变色连衣裙。肩膀的部分差不多是白色,裙摆那里却是接近橘色的深黄色。但是最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她身上这件光谱一般的衣服,而是衣服上方的脸孔,尤其是脸上的表情。不,那不能被称作表情,她并未做出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所以,吸引我全部注意的是她的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