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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但克里斯汀还是说:“是的,我知道跟你们大家分开比跟我分开更让他难过。”

“父亲说过,我们不许再提起这件事。”拉格恩弗里德说。

听到克里斯汀这样说,拉格恩弗里德非常生气:“要是再让你看到伤悲,那你让人家的尊严何在?你这样做对西蒙真的不公平,我的女儿。而他还让我们不要逼你或责骂你。”

“要是我能够嫁人,”阿尔夫希尔德说,“我一定不会离开西蒙。他那么善良,而且跟我们所有人道别时他是那么的难过。”

“不,大概是因为他骂我骂得太多,所以就不需要别人再来说我有多恶毒,”克里斯汀还是之前的调调,“在西蒙发现我爱另一个男人比爱他更多之前,我从来没觉得他有多么喜欢我。”

克里斯汀看了一眼母亲,但拉格恩弗里德保持沉默。

“你们先回家。”拉格恩弗里德对两个小女儿说。然后她在地上的一块圆木上坐下,并把克里斯汀拉着坐在她的身旁。“你很清楚,”拉格恩弗里德说,“一个男人跟自己的未婚妻不过多地说甜言蜜语,或者和她独坐或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也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等你该去修道院的时候,”克里斯汀的声音在颤抖,“阿尔夫希尔德,可能到时我已做了许多年的修女。”

克里斯汀回答:“如果相爱中的年轻人都不能暂时忘怀自己,不那么恪守长辈们认为应当遵行的规矩,那我会感到很困惑。”

“你的嫁妆肯定不会比你的姐妹少,”拉格恩弗里德回答说,“只是你需要的东西不一样。而且只要我和你父亲还活着,你就可以一直待在我们身边——如果你愿意的话。”

“克里斯汀,你这是危险的想法。”拉格恩弗里德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的父亲担心你爱上了一个并非真心爱你的男人,看来他很可能是对的。”

“母亲,”阿尔夫希尔德叫嚷,“如果我去修道院,会不会也有嫁妆奁呢?”

“叔叔跟你们说什么了?”克里斯汀沉默了一会儿问。

“这是给你嫁人准备的,我的小宝贝。”

“他只是说,哈萨比的厄莱德有很好的身家血统,只不过名声不太好,”拉格恩弗里德回答,“是的,他确实有请亚斯蒙德在你父亲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你父亲对此并不高兴。”

早秋的一天清晨,拉格恩弗里德跟三个女儿去看之前打算漂白的亚麻。克里斯汀赞叹母亲的编织手艺。只见拉格恩弗里德抚着拉恩伯格的头发说:

不过克里斯汀听了却暗自高兴。厄莱德跟叔叔谈过了。她原本还因为没有厄莱德消息而痛苦万分呢。

那个夏天拉夫拉恩斯似乎有很多不高兴的理由,因为村子里的收成出现十分不好的迹象。地主们都集中商讨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冬天。临近夏末,大多数人都已经清楚他们必须屠宰牲畜或将大部分的牛羊赶到南部市场卖,这样才可以买过冬的粮食。前一年的谷物收成本就不好,家家户户的陈粮都比往年少了很多。

拉格恩弗里德又说:“不过,亚斯蒙德确实也提了奥斯陆流传的一些谣言,说是这个厄莱德曾在修道院附近的路上转悠,然后你就溜出了修道院跟他在篱笆旁讲话。”

亚斯蒙德离开之后,拉夫拉恩斯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克里斯汀注意到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找哈空说话,而且老人提出要走时拉夫拉恩斯也没有多留他,任由他搬到下一户人家。

“是吗?”克里斯汀有些惊讶。

那天晚上,克里斯汀看到父亲和叔叔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聊了很长时间。恐惧几乎让她眩晕,第二天她看到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神情黯然,这更让她不好受。不过父亲还是什么都没对她说。

“亚斯蒙德建议我们同意厄莱德的请求,”拉格恩弗里德答,“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拉夫拉恩斯这么生气过。他说对于一个以这种方式得到他女儿的男人,他只会用手中的剑来说话。我们对狄福林一家本来就很不厚道、很丢面子,要是厄莱德再引诱你跟他在黑夜中会面——我是说在修道院的时候——那拉夫拉恩斯更加会认为,失去这样好的一个丈夫是你活该。”

克里斯汀连忙冲到屋外的厨房。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哈空讲厨师和粥的时候,克里斯汀瞥了一眼叔叔的脸。

克里斯汀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攥成了拳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母亲用手环住她的腰,但克里斯汀挣脱了母亲的拥抱,大声尖叫起来,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样:“别管我,母亲!”

“让你吃烧焦的粥真是不好意思,”拉夫拉恩斯说,“不过希望老话没那么绝对,因为这粥是我女儿熬的。”说着拉夫拉恩斯大笑起来,并让克里斯汀和托蒂斯赶紧拿肉过来。

突然,克里斯汀站了起来,下意识地用双手抚着自己的脸——拉格恩弗里德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困惑地盯着母亲生气的脸。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打过她。

“麦芽酒很好喝,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哈空说,“不过今天熬粥的女人肯定很懒。老话说得好,贪睡的厨师把粥熬焦,看,今天的粥就焦了。”

“给我坐下来,”拉格恩弗里德说,“坐下。”她又重复了一遍,克里斯汀这才坐下。拉格恩弗里德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亚斯蒙德·比杰加尔弗森也来了乔拉恩加德做客,拉夫拉恩斯的一只手就搭在弟弟的肩上。他也问哈空对吃的是否满意。

“克里斯汀,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我。我想可能是因为你以为我爱你不够多——没有像你父亲那样爱你。这些我都不计较。我以为等到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明白……

拉夫拉恩斯热情招呼来往宾客,问他们对食物是否满意。然后他又走到一个刚搬到乔拉恩加德的老人面前表示欢迎。这个老人名叫哈空,曾是老哈空国王手下的一名士兵,他参加了国王最后一次对苏格兰的出征。现在老人一贫如洗,眼睛也几乎失明。人们提出要给老人盖一间房子,但老人更愿意走村串户;因为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能受到礼遇。老人非常博学,见多识广。

“即便是还在我怀里吃奶的时候,每当拉夫拉恩斯走近,你都会吐出我的奶头只是冲你父亲笑,笑的连刚喝进去的奶水都流出来。拉夫拉恩斯也乐此不疲,可上帝知道我并不嫉妒你对他那样;每次看到你他也都会陪你玩、逗你笑,这我也不嫉妒。我只是为你感到遗憾,我可怜的孩子,因为我那时候成天以泪洗面,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我担心失去你,这种担心甚至比拥有你的快乐还多。但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知道的,我对你的爱绝对不比拉夫拉恩斯少。”

拉夫拉恩斯和宾客们去跟围坐在火炉旁的穷人们打招呼时心情都很高兴。人们坐在桌子旁,喝粥,饮烈性啤酒。克里斯汀则在长桌间来来回回地招呼老弱病残。

拉格恩弗里德说到这儿已是眼泪不止,但她的脸依然平静,声音也是。

这一年的圣乔恩节天气冷而阴沉,但没有人抱怨,因为村子里的农民们都担心会发生干旱。自圣哈尔瓦德节以来天还没下过雨,而且山上的积雪也很少,河里的水位已经降到了13年来的最低水平。

“上帝知道我从来没因为你们之间的深厚感情而对他生过气或者对你生气。我一直都是觉得,那些年我没能带给他快乐,所以我很高兴你能带给他这么多快乐。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我的父亲伊瓦也这么待我,那该有多好……

克里斯汀原本害怕回家会被母亲责骂,但拉格恩弗里德却什么都没说,这让克里斯汀感觉更难受。每年圣乔恩节的麦芽酒宴上,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都会把家里上一星期省下来的酒肉分给村子里的穷人。住在乔拉恩加德庄园附近的人通常会亲自过来取。一番宾客尽欢之后,拉夫拉恩斯和客人们及家里其他人都会围住这些上门取食的穷人,因为他们中有一些是知道很多传奇故事和歌谣的老人。然后,他们就会在火炉旁坐下,一边喝麦芽酒,一边尽兴地谈话,晚上呢,就在院子里跳舞。

“克里斯汀,许多事情原本都是母亲应当教会女儿注意的。只是我以为对你没必要,因为你这些年一直都有父亲的陪伴;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你刚刚说的话——我不相信你忍心让拉夫拉恩斯这么伤心。

家里人只字不提她日思夜想的事情,这让她十分不解。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大家也不再提她和西蒙解除婚约的事,也不再问她的想法。春耕结束之后,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林子里。他要拜访烧沥青的人,还要带猎鹰、猎犬到森林里捕猎,一走就是好几天。待到拉夫拉恩斯回家,他和以往一样亲切地同克里斯汀说话;只是话少了很多,出门时也不会叫克里斯汀陪他一起。

“我只是想说,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你能爱的夫君。但你必须要理智对待。不要让拉夫拉恩斯认为你选择了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人或者某个不尊重女人的人。因为他绝对不可能把你交给一个这样的男人——即便只是为不让你成为众人笑柄的目的,他也不会同意。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拉夫拉恩斯会选择让剑作为他和那个毁掉你一生的男人之间的裁判。”

那终日为蓝雾笼罩的山也倒映在水中。地面上热气熏腾,各种作物都钻出了泥土,乍看仿佛给大地披上了新衣;草地上的草益发青翠,风吹过时仿佛丝绸一般闪着光泽。林子里山丘上都弥漫着甜甜的香味,太阳一下山,就有一股植物特有的浓而清新的香味传来;仿佛是大地长叹一声,有点慵懒,但又让人神清气爽起来。克里斯汀记起厄莱德是怎样让她离开怀抱,她不由身心一颤。每天晚上她都被思念折磨;每天清晨,她都是从梦中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地醒来。

说完这些,拉格恩弗里德便起身走了,留克里斯汀一个人在原地。

春光最明媚的时候,克里斯汀终于回到了家。环绕农场和田地的拉格河一派水流奔腾的景象;透过赤杨丛的新叶,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溪面。那反射的水光仿佛也有了声音,同滔滔的水流一同欢唱;到黄昏薄暮时,水流声似乎更低沉了。春天的乔拉恩加德,空气中都是水声巨响;克里斯汀恍惚间觉得墙头的横木都在随那水流声而颤抖,仿似齐特琴的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