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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等明天这时候再看吧。”她说。

“不错吧?”布斯说道。

···

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份叠起来的报纸。他把报纸抽出来,递给她。《真理报》。大标题都是黑体的西里尔文,她没法一眼就看懂,但翻过头版就看到她的照片登在了第一页的底部,照片上的她正在和弗兰托对弈。照片占了三栏位置。她慢慢地研读标题,终于看懂了:“来自美利坚的惊人力量。”

卢申科五十七岁,但博尔戈夫是三十八岁。众所周知,博尔戈夫还是个著名的业余足球运动员,还曾是大学生标枪纪录保持者。据说,他在比赛期间也坚持练习举重,所用的健身房深夜也会开放,是政府专门为他下的命令。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他十一岁就成了大师。只要翻看《国际象棋情报》和苏联《国际象棋期刊》上刊登的他的棋谱就足以让人警醒:下过那么多盘棋,他只输过寥寥数盘。

她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他没来打扰她,她其实还挺满意的。

不过,她这次执白。她必须好好地把握这一优势。她要用后翼弃兵开局。几个月前,她和本尼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最终达成一致:如果她能执白,就该选择这个开局。她不想迎战博尔戈夫的西西里防御,哪怕她非常熟悉这个开局,为了避免西西里防御的正面交锋,最好采用后翼弃兵开局。只要她保持头脑清醒,就能抵挡住他。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不会犯错的。

他带着歉意摇摇头。“华盛顿。”

她走过大舞台后看到的礼堂拥挤至极,简直很难相信这地方能挤下这么多人,过道里的每一寸都被填满了,最后一排座位后的空隙里也挤满了人,接着,如此庞大的人群中出现一阵互相提醒安静的嘘声,她往前张望,看到博尔戈夫已然落座,在棋桌边等她,她突然意识到一点:她要应对的不仅是他无情的棋艺。让她恐惧的是他这个人。自从她在墨西哥城的大猩猩笼子边偶遇他之后,她就一直很怕他。此刻,他只是低头在看尚未动过的黑方棋子,但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跳和呼吸就停了一拍。那个身影里没有任何软弱的迹象,在棋盘前纹丝不动,无视她,也无视成千上万正在关注他一举一动的旁人。他就像那类警示危险的图标。完全可以被画在山洞石壁上。她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了白棋那一边。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轻柔、克制的掌声。

“你去忙什么了?”她问道。

裁判按下按钮,贝丝听到她的棋钟开始嘀嗒计时了。她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低头看棋盘。她还没有准备好去看他的脸。舞台上还有其他三桌,都开始比赛了。她听到身后的棋手们为了迎接这个上午的鏖战各就各位的动静,听到了棋钟被按下的咔哒声。随后都安静下来。俯看棋盘时,她只能看到他的手背,粗壮的手指,指节上又粗又黑的毛发,他把兵移到了后线第五排。她把兵移到后翼象线第四排,弃兵。那只手没有去吃兵,而是把兵移到了王线第五排。阿尔宾反弃兵。他选择了一路古老的下法,但她知道阿尔宾反弃兵的路数。她吃掉那个兵,飞快地瞥一眼他的脸,然后移开视线。他把兵移到后线第四排。他始终面无表情,但不太像以前让她那么害怕的样子。她跳王翼马,他跳后翼马。舞蹈开始了。她觉得自己又小又轻。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但她的头脑很清晰,心中对着法一清二楚。

她回到酒店大堂时,有个人从墙边的一排座椅里跳起来,微笑着朝她走来。布斯先生。“祝贺你!”他说。

他的第七步棋出人意料,这显然是他精心准备的变化,存心要给她出难题。她花了二十分钟去思考,尽可能看透这步棋的来龙去脉,并用完全违背阿尔宾反弃兵套路的方式予以回应。她很高兴能脱离困境,进入开阔的局势。他们将以此为原点,竭智尽力,走出各自的前途。

博尔戈夫和杜哈梅尔的对局已经结束了,两人都走了。卢申科离场后,她走到另一盘棋前,看着还保留原状的棋局。黑方的棋子簇拥在王的周围,徒劳地保护着王,而白方的子力正从棋盘各处奔赴这个角落。黑方的王侧身倒下。执白的是博尔戈夫。

事实证明,博尔戈夫的才智确实不凡。到了第十四步,他已经取得均势,甚而有可能占据主动权。她给自己打气,不去看他的脸,走出了她所能想到的最佳着法,完成出子,兼顾防守,留意每一个开放线、大斜线、叠兵、捉双、牵制、设置障碍或串击的机会。这一次,她能在脑海中看到完整的棋盘,能捕捉到流转在棋盘上的力量在动态中的平衡。这股力量的每一颗粒子都被其对应的粒子所制衡,但只要有机会,每一颗粒子都能随时释放自己,打破这个均衡的结构。如果她让他出车,它就会横冲直撞,捣毁她的局面。如果他让她的后移动到象线,他的王前防线就将溃灭。她绝对不能让他的象来将军。他不能让她挺进车前兵。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始终没看他一眼,也没去看观众,甚至没去看裁判。在她的脑海中,在所有注意力聚焦之中,她只看到那些危险的化身——马、象、车、兵、王和后。

他微笑地对她说:“你会习惯这种话的。”

提出“封棋”的是博尔戈夫。他是用英语说的。她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钟,恍然发现两面旗都没有落下,但博尔戈夫的时间比她的少。他还有七分钟。她还有十五分钟。她看了看她的记录纸。最后一步是第四十步。博尔戈夫想现在封棋。她朝身后看了看;舞台的其余部分都空了,其他几盘棋都已结束。

她一时哽噎,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然后,她看向博尔戈夫。他没有拉松领带,没有脱下外套,也没有抓乱头发。看上去,他并不乏累。她赶紧移开视线。就在看到那张冷漠、静默但充满敌意的脸时,她又觉得害怕了。

“你在这次比赛中的棋谱,我都看过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是个奇迹,我亲爱的。我可能刚刚和此生能遇到的最棒的棋手下了盘棋。”

···

“是的。”

布斯在大堂。这一次,他和六七个记者在一起。有《纽约时报》的男记者、《每日观察家》的女记者,还有路透社的人,合众国际社的人。这群人在大堂里朝她走来,其中有两个新面孔。

他若有所思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你十九岁了?”

“我都快累死了。”她对布斯说。

他不摆架子,也没有敌意或怨怼,这使她突然觉得很羞愧。她主动向他伸出手,他热情地握了握。“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学习您的对局,”她说,“我一直很仰慕您。”

“我知道。”他说,“但我答应这些人了……”说完,他介绍了那两位新面孔。第一个是《巴黎竞赛》的记者,第二个是《时代》杂志派来的,她看着他,问道:“我会上封面吗?”他反问道:“你会打败他吗?”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有点怕。不过,从局面上看她和博尔戈夫势均力敌,在时间上她也有优势。她没有犯任何错误。但博尔戈夫也没有。

“太精彩了!”他又说了一遍。他弯下腰,伸手拿起他的王,深思地把玩片刻,再把它放到棋盘的一边。他疲惫地笑了笑。“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群人里有两位摄影师,她摆出姿势,让他们拍了照,有一个摄影师问能不能拍一张她在棋盘前的照片,她就把他们带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棋盘上还摆着和卢申科对弈时的局面。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坐在棋盘前,让他们拍照,并不介意——事实上,她还挺高兴的——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卷一卷地拍。有点开派对的感觉。摄影师们用心地看她,琢磨角度,调整相机,更换镜头,与此同时,记者们纷纷提问。她明知自己本该摆出封棋的局面,集中精力想出明天的战略,但她乐于接受这种让人分心的闹哄哄的场面。

他的话是如此安抚人心,以和为贵,使她深感讶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博尔戈夫现在肯定在那间豪华套房里,可能和彼得罗辛、塔尔在一起——也许还有卢申科、拉耶夫和别的苏联高手。他们会脱下昂贵的外套,卷起袖子,一丝不苟地分析她的每个棋子的位置,寻找潜藏其中的弱点,或是十步之后可能会暴露的漏洞,摸索白方棋子的布局,好像那是她的身体,而他们是准备解剖的外科医生。幻想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脑海里的画面有种猥亵感。他们会那样研究到深夜,就在博尔戈夫的套房客厅里的那张大桌子上看着棋盘吃晚餐,为他次日上午的续战做准备。但她喜欢自己此刻正在做的事。她不想去思考那个局面。况且,她很明白问题并不在于局面本身。她可以在晚餐后的几小时内,把所有可能性都琢磨个透。真正的问题是博尔戈夫带给她的感受。能暂时忘记这个问题也挺好的。

“精彩!”他用英语说道,“反败为胜,漂亮!”

记者们问起了梅修茵,她一如既往地低调应答。但有个记者追问了一下,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说道:“他们不让我继续下棋。那是一种惩罚。”他立刻听懂了内涵,继而说道,这听起来很像狄更斯的故事。“他们为什么要那样惩罚你?”贝丝说:“我认为他们在讲求原则这一点上近乎残酷。至少院长是这样的。海伦·迪尔多夫夫人。你能把这个名字登出来吗?”她这样问《时代》杂志的人。他耸了耸肩。“那是法律部门要考虑的事。如果你明天赢了,可能会登出来。”

他似乎陷入了迷思,好像刚才一直在读哲学书,才放下书来思考一个艰涩的命题。他的脸色现在灰扑扑的,干燥的皮肤上有细小密结的皱纹。他又在咬拇指了,她震惊地看到,他昨天还漂漂亮亮的指甲边缘已被咬得凹凸不平。他用疲惫的眼神匆匆瞥了她一眼——虽然只是一眼,却带着阅历的沧桑,带着漫长的国际象棋生涯的沉重记忆——然后,最后一次低头看了看她此刻位于第四排的车前兵。然后,他站了起来。

“并不都是残酷的人。”她说,“有个员工叫弗格森,有点像护理员。我认为,他是很关爱我们的。”

她的用时还剩二十五分钟,而卢申科还有将近一小时,但她用了二十分钟来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出击,把她的王翼车前兵挺进到第五排。这无异于明确公布她的意图,他在走棋前认真思考了很久。利用他的时钟嘀嗒作响的那段时间,她把可能的结果全部推想了一遍——他可能走出的每一步棋的每一种后续演变。不管他怎么走,她都有应对之策,当他终于走出了下一步棋——一步费棋,把他的后移过来,试图加强防守——她明知自己有机会吃掉他某一个有进攻力的兵,但她没有,而是把她的王翼车前兵又挺进了一格。这是辉煌的一步,她知道。她的心为之振奋狂喜。隔着棋盘,她正视他。

合众国际社的记者在她抵达莫斯科的第一天就采访过她,现在开口问道:“如果他们不希望你下棋,又是谁教你的呢?”

就是从那个瞬间起,他的抵抗力消失了。就局面而言,没有明确的理由能定论她可以在吃掉他的马后迫使他认输;理论上说,局面旗鼓相当。他后翼的兵位置非常好。但现在她在慢慢削弱那些兵,一边攻击他仅有的那个象,一边对那些兵施加微妙的威胁,迫使他用后去保护那个关键的兵。为此,他用他的后去保护兵链的完整,这时她明白自己赢定了。她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他的王,全力以赴地展开进攻。

“他叫夏贝尔,”她答道,想起了地下室里的那面照片墙,“威廉·夏贝尔。他是那儿的勤杂工。”

他斟酌了半小时,但没什么结果。最后,他吃掉了那个马。她吃掉了车,把它从棋盘上提起来时,她好想高兴地大叫一声,他吃掉了她的象。紧接着,她将军,他挡将,然后,她挺兵到了马前。她又看了看他。局势现在完全均等。优雅的样子已不复存在。他变成了一个穿着昂贵西装却处处凌乱的老男人,她突然想到:这六天的比赛不只让她一个人精疲力竭。卢申科五十七岁了。她十九岁。而且,她在列克星敦跟着乔兰妮锻炼了五个月。

“给我们说说这事儿吧。”《每日观察家》的女记者说道。

她几乎有一小时没看过他了,现在他的样子让她大吃一惊。他拉松了领带,领结扭到了衣领的一边。他的头发被弄乱了。他咬着大拇指,脸色苍白得让她吓了一跳。

“他教会我怎么下棋后,我们就在地下室下棋。”

卢申科就那样把兵冲了上去。他本可以再想想的——本该三思而行——但他没有。他走了那个兵。贝丝感到一阵小小的兴奋。她把马从大斜线上移开,但没有走到王线第四排,而是去了后翼象线第四排,将之拱手让给他的后。只要他的后吃掉这个马,她就能用自己的象吃掉他的车。这样做本身对她没好处——用自己的马和象去交换对方的车——但卢申科没有预见的是,她可以通过走后去赢回他的马。这太棒了。简直太完美了。她迟疑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们显然很喜欢这个故事。《巴黎竞赛》的人一边摇头,一边笑着问道:“是勤杂工教会你下国际象棋的?”

她忘记了自己有多累,投入了战局。现在好比爬坡,而且是一条错综复杂的山路。而卢申科的时间更充裕。她决定用半夜琢磨出来的计划,便退回她的后翼马,假装开始一次迂回的骑士之旅,让它走到了王线第四排。显然他已有所准备——从昨天上午到现在,他肯定有时间分析过这个局面了。很可能还有人协助。但是,他未必会面面俱到,总有些东西会是他没研究过的,他是很厉害,但现在未必就能看透她的想法。她把象从他的车所在的大斜线上移开,希望他别看穿她的计划。表面看来,她是在攻击他的兵形,迫使他冲那步不稳当的兵。但事实上,她并不关心他兵的位置。她只想要那个车,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达成这一点。

“是的。”贝丝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威廉·夏贝尔先生。他是个很棒的棋手。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棋,而且下得很好。”

他们这桌的裁判带来了信封,打开,让两位棋手看了看记录纸,然后亲自走出了贝丝写下的那步棋。他还按下了棋钟,开始为卢申科计时,卢申科毫不犹豫地挺进了贝丝早已预见到的那个兵。看到他走出这步棋,她顿觉释怀。之前,她不得不把几种走法都想一遍;现在,她总算可以把其他可能性抛在脑后了。她听到博尔戈夫在赛场的另一边大声地咳嗽,还擤了鼻涕。她努力地让自己别去想博尔戈夫。她明天就要和他对弈了,但现在应该集中精力在眼前的这盘棋上,必须倾尽全力。博尔戈夫赢杜哈梅尔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以不败之绩开始明天的比赛。但凡她还有心争取冠军,就必须先拯救面前的这一盘。兑子之后,卢申科已领先,形势很不妙。但他要先对付那个鸡肋般的车,她之前花了几小时苦思冥想,想出了三种利用那个车对付他的方法。如果她能把想法付诸实际,就能用象去换车,从而扳回均势。

他们离开后,她泡了个热水澡,在巨大的铸铁浴缸里舒展身体。然后,她穿上牛仔裤,开始摆棋子。然而,从她坐到棋盘前开始审视局面的那一刻起,之前的紧张感又回来了。在巴黎的那场对弈中,她在这个阶段的局面看起来比这次的更强大,但她仍然输了。她从桌边走开,转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的莫斯科。太阳仍高悬天空,普照下的城市轻盈又欢快,照理说,莫斯科不该是这样的。远处,老人们下棋的公园绿意盎然,但她觉得恐慌。她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再坚持下去打败瓦西里·博尔戈夫。她不想再为国际象棋日思夜想了。假如她的客房里有台电视机,她肯定会打开电视的。假如这里有一瓶酒,她肯定会喝的。她有过一个闪念,想叫客房服务,但及时阻止了自己。

为了继续前一天的封棋对局,赛场上摆好了两张棋桌。其中一桌的棋盘上摆着经典的车兵残局,等待着博尔戈夫和杜哈梅尔。她和卢申科的局面也摆好在另一张桌上的棋盘上了。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时,博尔戈夫和杜哈梅尔一同走进来,在严峻的沉默中走向赛场另一边的棋桌。每张棋桌边都有一位裁判,棋钟都设置好了。贝丝有九十分钟的加时,卢申科也是,但他还有昨天剩下的三十五分钟。她都把这茬儿忘了。所以,她的弱势来自三个事实:他执白,他的进攻尚未中止,他的时间比她多。

她叹了口气,回到棋盘前。必须钻研到底。她必须为明早十点的比赛制定一个计划。

走进封棋对局赛场的卢申科看起来很镇定,而且神采奕奕。这次他穿的是深色精纺毛料西装,熨烫得无可挑剔,肩背的线条非常合身。她想到,他的衣服肯定都是在国外买的。他矜持而客气地朝她微笑;她强打精神,点了点头,说了声“晚上好”。

···

等她吃完晚餐,走到用作赛场的礼堂时,她又累又困,印象中这辈子都没这么乏过。她的头很痛,身体也很酸痛,因为整日猫在棋盘上。为了能在下午睡一会儿,她曾无比渴望有人能给她打一针,能让她在面对卢申科前有几小时踏踏实实、无梦劳扰的好眠。她还渴望自己能铤而走险,吃一片利眠宁。就算脑子有点糊涂,大概也会好过这种乏累吧。

天还没亮,她就醒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表。五点半。两个半小时。她睡了两个半小时。她冷冷地闭上眼睛,试着重新入睡。但睡不着了。封棋的局面自动地、强行地回到她的脑海。她的兵在这儿,她的后在那儿。博尔戈夫的棋子在那儿。她看到了,就无法假装没看到,但这毫无意义。前一天晚上,她盯着这个局面看了好几个钟头,试图为接下去的对弈制定某种有效的计划,她尝试不同的着法,有时是在真实的棋盘上,有时是在头脑里,但都没有结果。她可以挺进后翼象前兵,或者把马移到王翼,或者把后移到象线第二排。或是王线第二排。假设博尔戈夫在封棋前写下的着法是跳马到象线第四排。假设他移动了后,她要做出的应对就不一样了。假设他想让她白白分析一场,就可能会走王翼象。五点半。离比赛继续还有四个半小时。现在,博尔戈夫想必已经计划好接下去怎么走了,而且是集思广益达成的方案;他肯定睡得安安心心。窗外,远方突然传来一阵像警报的声音,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只是苏联式的消防演习或别的情况吧,但她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会儿。

她去了餐厅,点了菠菜乳蛋饼和一种斯拉夫式的炸薯条,速战速决地吃完。然而,等她三点半回到客房、躺到床上时,却发现根本没法睡觉。头顶上方传来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好像楼上有工人在安装新地毯。她能听到靴子咚咚咚的脚步声,时不时地还有沉重的巨响,好像有人把抱在腰间的保龄球扔到了地板上。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钟,还是睡不着。

早餐,她吃了荞麦粥和鸡蛋,吃完又坐到了棋盘前。七点四十五分。但即便喝了三杯茶,她还是想不出头绪,真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固执地强迫自己打开思路,她的想象力常常很有用,现在她也指望想象力能在这个局面上发挥作用,但什么都想不出来。除了她能怎样应对博尔戈夫后续的威胁,她没有别的想法。那只是被动的应对,她很明白那是多么的被动。就是这种被动,让她在墨西哥城惨败,这次也会让她再次输给他。她起身拉开窗帘,就在她转身走回棋盘前时,电话铃响了。

她赢了,但花了四个半小时,远比她预期的辛苦。他在两条重要的大斜线上展开了顽强的斗争,极其老练地选择了四马开局,这在一段时间内抢占了优势。但进入中局后,她发现了一个机会,可以通过交换子力杀出一条血路,摆脱当时的局面,并且成功地抓住了这个良机。最终,她用了一种她几乎没用过的着法:护送一个小兵穿越整个棋盘,一格一格地挪到第七排。弗兰托要想消灭这个兵,就得搭上他仅剩的棋子。他认输了。这次的掌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棋局结束时已是两点半。她本来就没吃早餐,现在筋疲力尽。她需要吃午餐,再睡一会儿。她必须在今晚的封棋对局继续前好好休息一下。

她盯着电话看。住在这个客房的整整一星期,电话一次都没响过。就连布斯先生也没给她打过电话。现在,短促的铃声响起来,而且很响亮。她走过去,拿起话筒。有个女人用俄语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她已经很了解弗兰托不太稳定的棋风,还记住了他的十几盘棋。甚至在离开列克星敦前,她就已决定要采用英国式开局应对他,如果她执白的话。现在,她就是这样下的,把后翼象前兵挺到第四排。好比是反向的西西里开局。她觉得这样走很舒服。

“我是贝丝·哈蒙。”她说。

唯一的好事是:她今天的对手是弗兰托,这次比赛中最弱的棋手。事实上,他已经出局了:输了一盘,和棋两盘。只有贝丝、博尔戈夫和卢申科既没有输也没有和棋。她在比赛开始前喝了一杯茶,这对她有点帮助。更重要的是,只要和其他棋手共处于这个房间就能驱散她在夜晚的某些感觉。她进来的时候,博尔戈夫正在喝茶。他一如往常地熟视无睹,她也假装没看到他,但他端着茶杯、凝重的脸上带着安静而钝感的表情,这样子倒不像前一天晚上在她的想象中那么吓人了。主管陪他们上台时,博尔戈夫在离开房间前瞥了她一眼,轻轻扬了扬眉,好像在说:“又要上场了!”她意识到自己朝他淡淡一笑。她放下茶杯,跟了上去。

电话那头的女人又用俄语说了什么。听筒里传来咔嚓一声,又有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俨如从隔壁房间打来的。“如果他走马,就用王翼车前兵去攻击他。如果他走王翼象,你也一样这样走。然后,打开你的后线。这通电话可让我破财了。”

在侧门等待的人比前几天更多了。一大早,她刚迈出豪华轿车,他们就齐声高喊起来:“哈蒙!哈蒙!”还微笑着朝她挥手。她走过时,有几个人伸手去摸她,她紧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勉强回报以微笑。前一天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醒一会儿睡,好几次爬起来研究她与卢申科的封棋局面,要不然就赤脚在客房里踱步,想着博尔戈夫和另外两个人拆棋时的样子,他们松开了领带,脱去了外套,只剩衬衫,好像他们是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正盯着地图研究二战的最后一役。不管她多少次劝告自己——她不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和他们同等优秀——她仍会沮丧,那些穿着厚重黑皮鞋的男人知道一些她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她很努力地专注于自己的事业,迅速崛起,登上了美国国际象棋界的顶峰,还想超越这种成就,她成长为比本尼·沃茨更强大的棋手,她击败拉耶夫的时候没有片刻犹疑,甚至在未成年时,她就能在伟大的摩菲的对局中发现失误。但在她见识到苏联国际象棋界的成就,窥探到在那个房间里用低沉的声音研讨、用一种似乎她完全无以相比的信心研究棋局的男人们后,所有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微不足道了。

“本尼!”她说,“本尼!你怎么知道……”

···

“登在《泰晤士报》上了。现在这儿是下午,我们已经研究了三个钟头。莱沃托夫和我在一起,还有韦克斯勒。”

还是小女孩那会儿,她有一次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在迪尔多夫夫人的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会儿,那扇门一反常态地敞开着。她偷偷地往里看,看到迪尔多夫夫人和一个年长的男人、一个女人站在办公室的前厅里,头挨着头,亲密地交谈,她从没想过迪尔多夫夫人能这样与人亲近。窥探到这样的成年人世界是让她震惊的。在与那个男人对视交谈时,迪尔多夫夫人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西装翻领。后来,贝丝再也没见过那对男女,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看到博尔戈夫在他套房的客厅里,和塔尔、彼得罗辛群策群力地计划他之后的着法,她的感觉就和当年一样。她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不过是个窥探到成人世界的小孩。她凭什么自以为是?她需要帮助。她匆匆走过那个房间,走向电梯,自觉难堪,而且孤单得可怕。

“本尼,”她说,“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电梯在走廊的另一端。由于天气炎热,有些房门是敞开的,走近某个房间时,她听到了低沉的男声,他们正在讨论什么。等她走到那扇门口时就朝里面看了一眼。那肯定是个豪华套房,因为她看到的是个大客厅,造型华丽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还有一对又鼓又厚的绿色沙发,远处的墙上挂着大幅暗色油画,还有一扇通往卧室的门也敞开着。三个只穿衬衫的男人围立在桌边。桌子位于两只沙发之间,桌上有水晶玻璃酒壶和三只烈酒杯。桌子中央摆着棋盘;其中两人在旁观看、发表意见,还有一人正用指尖尝试性地把棋子移来移去。两个旁观者是蒂格兰·彼得罗辛和米哈伊尔·塔尔。移动棋子的人正是瓦西里·博尔戈夫。他们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三位棋手,他们正在分析的想必是博尔戈夫与杜哈梅尔封棋的那个局面。

“你必须打开那条线。有四种方法,取决于他怎么走。你手边有棋盘吗?”

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她打开了客房里的窗户,坐在摆放着棋盘的华丽的写字台前,研究封棋的局面,想找到一个办法让卢申科的车进退两难,或是利用车的弱点作掩护,声东击西,攻击他的其他子力。就这样过去了两小时,房间里的热气已让人难以忍受。她决定下楼去大堂,然后在附近走走——但愿那是安全的、合法的。想了太多棋,吃得却太少,她觉得头很晕。要是能吃上一个奶酪汉堡就好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她还以为自己在国外旅行时永远不会想念奶酪汉堡这种纯粹美式的食物呢。天哪,她真的好累啊!她要走一走,然后再回来躺一躺。继续封棋的局面要等到明天晚上;早上和弗兰托对弈结束后,她会有更多的时间来研究这个局面。

她朝桌上瞥了一眼。“有。”

···

“我们先从他的马到B-5开始说,接着你挺进王翼车前兵。你明白吗?”

因为想得太用力了,她感到头晕目眩,手肘放下了桌面,双臂搭在腿上,摇摇头,看了看棋钟。她的时间只剩不到十五分钟了。她吓了一跳,低头去看她的记录纸。她必须在小旗落下前再走三步,否则就会被判负。卢申科还剩四十分钟。除了走棋,没别的可做了。她已经考虑过把马移到马线第四排了,这一步虽然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但无功也无过。她走了这步棋。他的应对如她所料,迫使她把这个马移回王线第五排,正好,她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她还剩七分钟。经过慎重考虑,她把象移到他的车所在的大斜线上。果然,他把车移开了,她料到他会这样做。她举手示意赛事主管,在记录纸上写下她的下一步棋,写的时候用另一只手遮住,不让卢申科看到,然后把记录纸对折、封好。主管过来后,她说“封棋”,等着他接下信封。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站起来疲惫地走下舞台时,台下没有掌声。

“是的。”

中局的较量是拜占庭式的。他们俩都在巩固子力,每个棋子都相互保护,很多子力甚至是得到了双重保护。她拼命避免兑子,想找到一个扳回局面获取均势的机会;但不管她尝试什么办法,他都予以反击,伸出修剪得很精细的手,确凿无疑地移动他的棋子。每走一步,都要斟酌良久。时不时地,她会看到一丝希望,在八步甚或十步之后或许有转机,但她没有一次能实现那些预想。他把他的车移到了第三排,放在易位后的王的上方;它的可移动范围被限定在三格之内。如果她能在他移动挡住它的马之前想出办法困住它就好了。她倾尽所能,聚精会神地思考出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注意力几乎会像激光束那样,把那个车从棋盘上烧掉。在脑海里,她用马、兵、后,乃至她的王去攻击它。在意念里,她迫使他挺进一个兵,以便阻止车去往两个可去的格子,但实际上,她什么对策都想不出来。

“好。接下去他可能有三种方案。第一个是B到B4。如果他这么走,你的后就要直接移到王线第四排。他会猜到这一步,但可能想不到另一步——兵到后线第五排。”

仅仅阻止他在后翼挺进他的兵就是一项严峻的重任。她必须把她从他那里得的兵还给他,但这样做之后,他在王线上叠车。他是决不罢休的。她向他的王展开了一次威胁,一来作为掩护,二来设法用她剩下的那个车交换了他的一个车。劣势时兑子是没有好处的,因为这反而会增强对手的优势,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卢申科很轻松地放弃了那个被交换掉的棋子,轮到他吃她时,她看着他雪白的头发,心里恨得要死。恨他的头发像舞台上的造型,恨他通过兑子取得优势。如果他们继续交换子力,她必将损兵折将,片甲不留。她必须想出一个办法,阻止他。

“我不明白……”

她在桌上支起手肘,紧握的拳头抵住双颊。她必须想出对策。她把卢申科、人头攒动的观众席、时钟的嘀嗒声和其他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专注地思考起来,谨慎预估了几十种后续着法。但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她能看到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接受子力损失,吃掉他的车线兵作为小小的补偿。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会继续后翼的进攻。她厌恶这种结论,但只能这样办了。她之前就该预见到这种局面的。她把她的后翼车前兵挺进一步,因为不得不这样走,接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棋步随之递进。七步之后,他用象换了她的车,当她看到他拿起那个棋子放到棋盘边时只觉得胸中郁结。两步之后,她吃掉那个车前兵,但这一步不足以力挽狂澜。她在这局棋上已处于劣势,浑身上下都紧张起来。

“看看他的后翼车。”

但他在第十二步就展开攻势了——起初非常微妙,兵走到了后翼车线第三排。半小时后,他用小兵在后翼掀起了一场风暴,她不得不推迟预先的计划以应对它。她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这个局面,然后把一个马移过来进行防守。她并不乐于走这一步,但必须这样做。她的视线越过棋盘,看向对面的卢申科。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颇有表演性的摇头——嘴角牵扯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接着,他伸出手,继续挺进他的马前兵,似乎毫不在意她把马跳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他要做什么?她再次细看这个局面,然后恍然大悟,看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她找不到出路,就将不得不用她的马吃掉车前兵,之后的四步之内,他就能让那个看似没有攻击力的象从底线移到马线第五排,继而直捣她支离破碎的后翼,用这个象换取她的后翼车。这就是七步之内会发生的事,但她之前根本没看出来。

她闭上眼睛,看明白了。在她的象和车之间只有一个兵。如果他想封锁这个兵,就会为她的马腾出一个格子。但是,博尔戈夫和其他人都不可能漏看一点。

贝丝穿着深绿色的棉质连衣裙,领口和袖口有白色的镶边。前一天晚上她睡得很好。为了迎战他,她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他有塔尔和彼得罗辛做他的帮手。”

他们坐第一张棋桌——博尔戈夫前一天也在这张桌上比赛。卢申科匆匆一鞠躬,让她先入座时就站在他的椅子旁等候。今天,他的西装是丝滑的灰色,刚才他走向棋桌时,贝丝留神看了看他的鞋——闪闪发亮的黑色皮鞋,看起来很柔软,大概是意大利进口货。

本尼吹了声口哨。“我想象得出来,”他说,“但你要看得长远点。如果他在你把后移出来之前走他的车,他要把它放在哪里?”

卢申科是这次比赛里最年长的棋手;贝丝还没出生,他就已是世界冠军了;他尚未成年,就在一次表演赛中与伟大的阿廖欣对弈,并且打败了阿廖欣;在哈瓦那的比赛中,他与鲍特维尼克打成平局,还赢了布龙斯坦。现在的他没有当年勇猛了,但贝丝很清楚,只要有机会进攻,他依然是个危险而强劲的对手。她研究过刊载在《国际象棋情报》上的他的几十盘棋,其中有几盘棋是在纽约与本尼特训的时候一起摆的,甚至在擅长进攻的她看来,他的攻击力都是相当惊人的。他是个了不起的棋手,也是个令人敬畏的人物。她必须十万分地小心才行。

“在象线。”

总共有七轮比赛。棋手们都在第一天漫长的欢迎仪式上拿到了赛程表;贝丝把她的那张时间表搁在床边,和那瓶绿色药片一起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最后一天,她将执白与博尔戈夫对决。今天的对手是卢申科,她执黑。

“你走兵到后翼象线第五排,基本上就成功开线了。”

她和赫尔斯特伦、和沙普金的两场比赛都下得很艰辛,气氛严峻,耗费心神,但她并没有遭遇真正的危机。之前六个月的备战使得她的开局下得更扎实了,并将这种状态保持到中局,直到最后他们两人都认输了。赫尔斯特伦显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赛后没有和她说话,但沙普金是个极有风度的体面男人,哪怕她以无情、果断的攻势赢了他,他认输时仍显得非常优雅。

他说得对。现在看来有苗头了。“万一他没走B到B4这步呢?”

···

“我让莱沃托夫来说。”

接着,盯着她看的男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露出爽朗的笑容,也露出了牙齿,他说:“哈蒙?艾莉莎贝塔·哈蒙?”她惊讶地用俄语回答:“是的。[2]”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回应,他就站了起来,一把揽住她,一边笑着,一边反复念道“哈蒙!哈蒙!”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很快,一群穿着灰色衣服的老人就将她围在中央,微笑着,急切地伸出手,想和她握手,还有八个乃至十个人同时用俄语跟她说起话来。

听筒里传来了莱沃托夫的声音。“他有可能跳马到B5。那样的话就非常棘手了。但我已经想出对策了,你可以领先他一步。”

有一张棋桌上的局面看起来很有趣,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这是西西里防御中的赫特尔-拉乌吉尔变例。几年前,她十六岁时曾为《国际象棋评论》写过一篇有关这种变例的小文章。这两人的着法走得很正确,黑方的兵形稍有变化,她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形状,但显然是合理的。这是一盘好棋。一流的国际象棋,是两个穿着廉价工作服的老人下出来的。执白的人移动了他的王翼象,抬头看了看她,皱了皱眉头。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在这些苏联老男人中间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她穿着尼龙袜、淡蓝色裙子和灰色羊绒衫,她的发型是美国年轻女孩普遍的样式,她的高跟鞋的价格可能和这些男人一个月的工资不相上下。

她只见过莱沃托夫一次,那次都没怎么留意他,但现在她真想给他个拥抱。“告诉我怎么走。”

亭子里有四排水泥桌,桌子表面用颜料画上了棋盘,每张桌边都坐着一对棋手,都是男人。有些看热闹的人站在桌边瞎出主意。交谈极少。她的身后偶尔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这种叫嚷,无论用俄语还是别的语言听上去都一样。她慢慢地走在两排棋桌之间,闻着棋手们的烟斗里散发出的浓浓的烟草味。她走过时,有些人抬头看了看她,从个别人的神态来看,她觉得有人认出了她,但没人和她说话。他们都很老——花甲老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肯定在孩提时经历过十月革命。总体而言,他们的衣服都是深色的,甚至在这样温暖的天气里,他们穿的棉布衬衫也是灰色的;他们和任何地方的老人家看起来没差别,就像夏贝尔先生的无数化身,下着没人注意的棋。好些桌上都放着苏联的《国际象棋期刊》。

他一步一步地告诉她。很复杂,但她不难看出这样走是有用的。

她站在通往凉亭的破败的大理石台阶上犹豫了一会儿。两个老人正在台阶上下棋,铺了一块破旧的布面棋盘。年纪大的那个牙都没了,头发也没了,走出了王翼弃兵的开局。另一个用佛克比尔反弃兵开局予以应对。在贝丝看来,这种走法有点老套,但显然是一场老辣的对弈。两个老头都没理睬她,她走上台阶,迈入凉亭下的暗影。

“太妙了。”她说。

公园里栽种了不少树木,沿路有许多铸铁长椅,许多老人坐在椅子上。她沿着小径走,尽量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她走过一些被树荫遮住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大广场上,到处点缀着三角形的小花坛。广场中央有一种带屋顶的亭子,人们一排排地坐在亭子里。他们都在下国际象棋。肯定有四十盘棋正在进行中。她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和华盛顿广场上见过老人下棋,但每次只能见到几个人。可是在这儿,在这个谷仓大小的凉亭里坐满了人,甚至亭子外的台阶上还有人。

“我再让本尼跟你说。”莱沃托夫说。

午餐后,她穿过林荫大道,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街走去公园。原来,这条林荫大道就是索科尔尼基大街,街上车流不息,她过了马路,走入一大群行人中间。有些人朝她看,还有几个人朝她微笑,但没有人讲话。雨已经停了,又是令人愉快的好天气,太阳高悬碧空,在这样的阳光下,大街两旁的巨大建筑总算不那么像监狱了。

他们一起继续,探索各种可能性,一个变化接着一个,差不多聊了一小时。本尼太了不起了。无论什么局面,他都想到了,也都想出了对策;她能看到应对博尔戈夫的办法了:如何围堵、如何碾压、如何欺骗、如何困住他的棋子,迫使他妥协并撤退。

她一时冲动,在赛场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幕布的边缘,朝对面看去。博尔戈夫的座位已经空了。他正站在舞台的另一端,看着展示大棋盘上贝丝刚刚结束的棋局。他那只宽大的手掌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揣在衣袋里。他细看她的棋局时眉头紧锁。贝丝立刻转身,走开了。

聊到最后,她看了看表说道:“本尼,这儿已经九点十五分了。”

他们的棋桌位于舞台的后端;最靠前的是和弗兰托对弈的博尔戈夫。对局还在进行中,观众们的掌声很克制,当她从博尔戈夫身边走过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匆忙的一瞥。这是自墨西哥城以来,他第一次正视她,而在她看来,这一眼很吓人。

“好。”他说,“去打败他吧。”

第九步,杜哈梅尔出现了判断失误,贝丝逮住良机,当即牵制住他在车前面的马。暂时令他受阻的同时,她出动了另一个象。她研究过他的对局,所以知道他很谨慎,防守能力很强;前一天晚上,她就决定要等到有机会的时候再出着压倒他。到了第十四步,她将双象置于瞄准他的王的大斜线上,第十八步,她打开了这两条线。他躲过了这一着,巧妙地利用他的马来钳制她,但她出动了她的后,这下子,他要躲就太难了。他的第二十步棋只是一次无望的尝试,想推宕她的进攻。第二十二步,他认输了。这盘棋下了不到一小时。

···

第二天早上,司机走了另一条路线送她去赛场,这次,她可以看到街道上有一大群人簇拥在门口,等待入场,为了遮蔽早晨的小雨,有些人撑着黑伞。司机把她带到前一天走过的侧门。大约有二十个人站在那儿。她下了车,从他们身边走过、进入大楼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她鼓掌。有人带着俄语口音喊道“利萨贝塔·哈蒙!”门卫就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楼外聚了一大群人。前门上方竖起了一块展示大棋盘,可以让无法进入大礼堂的观众看到即时战况;汽车驶过时,她一眼就认出了展示大棋盘上的局面。她将要挺进的那个兵、她要强行打开的那条线都被清晨的阳光照亮了。

···

挤在侧门外的人比昨天多一倍。她还没有打开车门,他们就呼喊起来:“哈蒙!哈蒙!”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匆匆走过时,好些人微笑着伸出手指,只想碰碰她。

晚饭后,赛事主管分发了列印出来的当天棋谱。她在电梯里就翻看起来,先看博尔戈夫的对局。另外两盘都是和棋,但博尔戈夫赢了。压倒性的胜利。

现在,舞台上只有一张棋桌,摆在正中央。她进来时,博尔戈夫已落座。裁判陪她走到她的座位边,等她坐下后,他打开信封,把手伸向棋盘,拿起博尔戈夫的马,移到了象线第四排。正是她期待的那步棋。她把她的车前兵向前挺进一格。

晚宴很无聊,更糟的是还让人生气。贝丝与杜哈梅尔、弗兰托和赫尔斯特伦坐在长桌的一端;苏联棋手们携夫人们坐在另一端。博尔戈夫坐在首位,身边的女人正是贝丝在墨西哥城动物园看到过的。整个晚宴期间,苏联人一直有说有笑,大杯大杯地喝茶,做些夸张的手势,他们的妻子都以崇拜的眼光默默地看着他们。就连早上在比赛中表现得那么内向的拉耶夫也兴致勃勃的。他们所有人都似乎明目张胆地故意冷淡贝丝所在的那半边桌子。她试着与弗兰托交谈了片刻,但他的英语很差劲,还挂着一成不变的呆板笑容,让她觉得很不自然。努力了几分钟后,她开始专注地吃饭,并尽可能地忽略桌子那端的嘈杂声。

接下来的五步棋完全跟她和本尼在电话中讨论过的走法一样,她打开了那条线。但到了第六步,博尔戈夫把仅有的那个车移到了棋盘中央,她盯着它——位于后线第四排,一个她和本尼他们没有预估到的位置——她感到心里一沉,知道本尼的电话只能暂时掩盖她的恐惧。她已经很幸运了,因为那通电话,她才能走出那么多步,走到这里。从现在开始,博尔戈夫要走的变化将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她又要孤军奋战了。

但当她穿好袜子和鞋子,又想到了杜哈梅尔,她明天要执白和他对弈。她只看过他的两盘棋,还是几年前的。她此行带着的杂志里有更多最近的对局棋谱;她现在就该去看一下。还有他今天与卢申科的对局,她离场的时候,他们的比赛还在进行中。这盘棋将和另外三盘棋一起被列印出来,今晚在酒店举办正式晚宴时会分发给每位棋手。现在,她最好还是做几个仰卧起坐和屈膝,改天再出去逛。

她挣扎了一番,总算把视线从棋盘上移开,向观众席望去。她已经在这里下了好几天棋了,但仅仅是观众席的规模就已足以震撼到她。她不太确定地转回视线,去看棋盘,看位居中央的那个车。她必须对它采取措施。她闭上眼睛。她立刻在脑海中见到这盘棋,幻影之清晰、之逼真堪比她小时候在孤儿院的床上所能见到的那样。她闭着眼睛,巨细无遗地思考这个局面。这种推演极其繁复,好比她把书上看到的棋局从头到尾研究一遍,而且没有书面分析来说明下一步将是什么、谁最终会赢。没有落后兵,没有其他弱点,双方都没有明确的进攻路线。双方势均力敌,但他的车可以像坦克横扫战场那样主宰整个棋盘。它蹲踞黑格,而她已经没有了黑格象。她的兵都无法攻击它。马要跳三步才能逼近它。她自己的车被卡在底线角落里。她手下只有一个棋子能迎战它:她的后。但是,她要把后放在哪个位置才能安全地达成目的呢?

好歹躺着休息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下了床,穿上牛仔裤和白色T恤,拉开窗前厚重的窗帘。八层楼下是几条林荫大道的交汇处,只有几辆小汽车点缀在宽阔的街道上,林荫大道后面有个树木茂密的公园。她决定去散个步。

她用拳头抵住双颊,眼睛仍然闭着。此刻,后稳坐底线,毫无杀伤力,那个格子最初是后翼象在第九步之后就一直待的格子。它只能走斜线出去,只能走三格。每一格看起来都很弱势。她先不去管那些弱点,一格一格地去审视,直到王翼马线第五排。如果她的后停在那里,他就可以把他的车迅速滑动到后的下方,仅用一步就掌控整条线。那将是灾难性的场面,除非她能反击——将军,或进攻黑后。但她只有用象,才能将他的军,而且,那是弃象将军。他的后肯定会吃掉这个象。但那之后呢?她可以用她的马攻击他的后。那么,他要把后放在哪里呢?只能放在那两个黑格中的某一格。她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她可以用马把后赶到一个她可以将军抽后的位置上。在那之后他也可以吃掉她的后,而她仍然少个象。但这样一来,她的马所在之处就能实施另一种捉双。她可以吃掉他的象。没有弃子。他们将再次持平,她的马可以继续去威胁那个车。

但她发现自己完胜拉耶夫后实在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她躺在超大的软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将近一小时,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有时想在自己的下法中找出弱点,有时又陶醉在自己的某一步漂亮的着法中。想到她弃象的那一步时,她会忍不住大喊一声“来呀!”或是“嘭!”感觉太棒了。她没有犯任何错误——或者说,没有她能发现的错误。没有任何弱点。他一直那样紧张地用指尖叩击桌面,还皱着眉头,但当他认输时,看上去却只有疲惫和冷漠。

她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然后移动了后。他移动车,放在后的下方。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她的象,将他的军,等着他的后来吃它。他看了看,没有走棋。有那么一瞬间,她屏住了呼吸。她会不会漏掉了什么?她再次闭上眼睛,心里惊恐,又在脑海中审视了这个局面。他可以移动他的王,不一定要吃象。他可以介入——

下午没有安排,她可以自由活动,她可以去斯维尔德洛夫广场、白城区和圣巴西尔大教堂博物馆参观,但是,尽管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她却不太想出去逛。也许再过一两天。她很累,要小睡一下。她第一次战胜苏联特级大师,这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比她在这个包围她的巨大城市中能观赏到的任何东西都要重大。她将在这里待八天。她可以改天再游览莫斯科。吃完午饭已是下午两点了。她要乘电梯上楼,回她的房间,试着睡一会儿。

突然,她听到桌子对面传来他的声音,他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词:“和棋”。他像是在公布一则声明,而非向她提出一个问题。他向她提议和棋了。她睁开眼睛,直视他的脸。博尔戈夫从未向对手提和,但他跟她提和了。她可以当场接受,比赛就会结束。他们可以站起来,接受雷鸣般的掌声,她走下舞台时就将与世界冠军同分。她的内心有些松动,听到自己默默地劝说自己:接受吧!

她立刻摇了摇头。“不。[1]”然后拿起桌子中央的玻璃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回头去看棋盘——摆在他们之间的真真切切的棋盘——看到了尘埃落定前即将出现的残局。博尔戈夫是残局高手;在这方面,他可谓是名震天下。而她一直很讨厌残局——甚至讨厌去读鲁本·法因写的那本残局书。她应该接受和棋。人们会说这是实至名归的胜利。

按照计划,她本该和布斯先生以及大使馆的几个人共进午餐,但当她走进酒店大堂时却没有看到他;大堂宽敞至极,大得就像铺了地毯的体育馆,沿墙摆放着维多利亚式的扶手椅。前台的女服务员给了她一张纸,上面有条信息:“我真的非常抱歉,但大使馆有些公务要处理,我们走不开。我再联系你。”这张字条是用打字机打的,底部有布斯先生的名字,名字也是打出来的。贝丝找到了酒店里的一家餐厅——俨如另一个铺着地毯的体育馆——还用俄语点了俄式卷饼和黑莓果酱茶。侍候她的服务员是个神情严肃的男孩,也就十四岁的模样,他把荞麦卷饼盛到她的餐盘里,再用小银勺为她涂上融化的黄油、鱼子酱和酸奶油。除了一桌身穿军服的老人,两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看起来颇有权势的男人外,餐厅里就没有别人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年轻侍者走了过来,端着的银色托盘上放了一壶看起来像水的饮料,旁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烈酒杯。他用欢快的口吻笑着问她:“要伏特加吗?”

然而,和棋,终究不是胜利。在她的生命中,她确定自己钟爱的一件事就是赢。她又看了看博尔戈夫的脸,稍有惊讶地看出了他有疲惫之色。她摇了摇头。不。

···

他耸了耸肩,拿起了象。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但她甩掉了这个念头,用她的马攻击了他的后,而且毫发未伤。他被迫移动了后,而她跳马过来,将军抽后。他移动了王,她把他那个沉重的后从棋盘上提走了。他吃她的后。她攻向车,他把它撤回一格。走那步象开始,这一系列着法,就是为了达成这一要点——为了削减这个车的势力范围,迫使它移到威胁性较小的一排——但现在,它真的被逼退了,她却不确定接下去该怎么走。她必须万分小心。他们再走下去,难免会进入车兵残局;容不得一丁点儿疏忽。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举步维艰,没有想象力,没有目标,又害怕犯错。她又闭上了眼睛。棋钟显示她还有一个半小时;她有时间去想,再走出正确的着法。

他用了二十分钟思考这步棋,然后,很突然地从桌边站起来,伸出手。贝丝也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观众席上寂静无声。赛事主管走了过来,也和她握了握手,她跟着他走下了舞台,这时候才突然响起令人震惊的掌声。

她没有睁开眼睛,甚至没去看钟面所剩时间,也没去看对面的博尔戈夫,更没去看那么多专程来这个大礼堂看她下棋的观众。她让这一切全部从她的脑海中消失,只允许自己凝视想象中的棋盘和棋盘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僵局。谁执黑?这盘棋是在莫斯科、纽约还是在孤儿院的地下室下的?这些都不重要了;逼真至极的幻影就是她独占的领域。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她的象,吃掉他的兵,弃象。裁判员展示出这步棋时,她听到观众们立刻反应过来,纷纷窃窃私语。拉耶夫必须采取行动,不能无视她的象。他开始用一只手捋头发,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桌上敲打。贝丝往后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身体。她赢定了。

她甚至听不到时钟的嘀嗒声了。她在静默中思考,让思绪在想象中的棋盘上移动,组合、再重新组合棋子,要使黑方的棋子无法阻止她挺进选中的小兵。现在,她看出来了,那将是在第四排的王翼马线兵。她在幻视的棋盘上把它移到第五排,再开始研究黑方的王为了阻挡这个兵会如何前进。白方的马要想阻拦黑方的王,可以去威胁黑方的一个重要的小兵。如果想要白方的兵冲到第六排,就必须提前为这步棋做好准备。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方法,但她一直没放弃,近乎无情地让自己想下去。关键在于她的车,行动起来危险重重——总共要走四步,但那个兵就能如愿以偿。现在,它不得不再向前走一步。这是极其缓慢的挺进,但也是唯一的办法。

五步之后,她找到了让自己更强势的办法。她把一个兵挺进到第四排,弃兵邀吃。和她前面的每一步棋一样,这步棋很漂亮,不露声色,但让拉耶夫就此进入防御状态。他没有吃掉那个兵,但被迫把正被这个小兵攻击的马退回到他的后所在的位置前方。她把她的车移到了第六排,他不得不应对这一着。她没有过分地逼迫他,而只是轻轻地施压。渐渐地,他开始屈服,并假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他肯定很震惊。照理说,苏联特级大师不会被美国女孩这样摆布。他退,她追,最后到达了关键的一步:她可以安全无虞地把她剩下的那个马移到后线第四排,他没有任何办法赶走它。她让马停在那里,两步之后,再把她的车带到了马所在的那条线,也就是他的王的正上方。他研究了很久,为他计时的钟声响亮地嘀嗒作响,然后,他走出的一步正如她急切盼望的那样:他挺进王翼象前兵,攻击她的车。他按下棋钟时没去看她。

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头脑因疲惫而麻木,棋盘也模糊了。迫使自己让幻视恢复清晰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叹息。首先,这个兵必须得到车前兵的辅助,而且,为了让车前兵上前一步,就需要转移对方注意力,也就是说,要牺牲棋盘另一边的另一个兵。这样走的话,将会让黑棋三步升变,迫使白方用车去交换升变的后。然后,白方的兵——暂时安全了——才能向前,走到第七排,等黑方的王慢慢凑近它时,白方的车前兵可以连上来,守住第七排的兵。然后就是最后一步:冲到第八排,升变。

执白的拉耶夫仍有优势。他的走法很狡猾,隐含了一些带有欺骗性的威胁,但她避而不伤,既没有浪费步数,也没有打乱自己的局面。第二十四步,她找到一个机会占了先机,为她的后翼车开线,还将迫使他退象,她走完这一步后,拉耶夫盯着局面想了很久,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了看她,好像他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她感到一阵喜悦的颤抖。他又盯着棋盘沉思片刻,接着,退回了他的象。她出动了车。现在,她的局面已取得均势。

她一直推演到最后一步——从博尔戈夫看到的棋盘上的局面算起,一共是十二步棋——根据迹象和猜测,在她的脑海中逐一具象化。毫无疑问,这样走是可行的。但假设黑方的王在小兵变后前就吃掉它,好比掐下含苞未开的花骨朵,她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兵冲向终点。这个小兵看来格外沉重,动弹不得。她无法挪动它。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太无望了。她动用了此生最强大的心智能力,但可能只是白费心机。小兵不可能成为皇后。

两人都没有失误地走过开局阶段后,这盘棋的节奏渐渐慢下来,进入了蓄势待发的中局阶段,现在,双方都各自少了一个马、一个象,王都很安全,局面都没有漏洞。到了第十八步,呈现出了隐含危机的势均力敌的局面。这次的下法不是让她在美国声名鹊起的进攻型,更像是在演奏室内乐,微妙又复杂。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依然闭着眼睛,让脑海中的幻影黯淡了一下。然后,她又让它显现出来,看了最后一眼。这一次,她猛地看到了结局:他刚才用象吃掉了她的车,但现在,它阻止不了她的马。马可以把王逼到一边。白方的小兵将升变为后,四步杀王。从现在算起,十九步内将死对方。

得益于之前研究过的期刊,她已了解了拉耶夫的棋风,她很有把握:如果她在第六步把兵移到王线第五排,他就会选择布列斯拉夫斯基变例,把马跳到象线第三排,然后短易位。他在一九六五年对弈彼得罗辛和塔尔时都是这样走的。在一些重要的赛事中,棋手们有时会开辟一些奇特的新走法,那可能是花了几周时间提前准备的变化,但她觉得苏联人不会那么费心地应对她。据他们所知,她的棋艺水平与本尼·沃茨相当,像拉耶夫这样的棋手绝对不会花很多时间去准备与本尼的比赛。按照他们的标准来看,她根本算不上重要的对手;她唯一不寻常的地方就在于她的性别,即便在这一点上,她在苏联也不算是独一无二的。苏联棋坛有诺娜·加普林达什维利,虽然她参加这个比赛还不够格,但之前已和这些苏联特级大师交手过好多次了。拉耶夫肯定预计自己能轻松地赢得这盘棋。果然不出她所料,他跳了马,然后王车易位。她觉得很欣慰,过去六个月里看了那么多资料,终究没白费功夫,能预测到对方的着法和思路真是太好了。她也王车易位。

她睁开眼睛,又在舞台上的灯光下眯起眼睛,然后看了看她的棋钟。她还剩十二分钟。她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个多小时。假如她的计算出现一个闪失,那就没时间想新策略去补救了。她伸出手,把王翼马前兵移到第五排。快要放下棋子时,她只觉肩头一阵刺痛;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拉耶夫默默地叹口气,把他的王前兵移到第四排。贝丝毫不犹豫地移动了她的后翼象前兵,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专注下棋了。棋子很大,触感很实在;它们傲然挺立在棋盘上的样子是那么鲜明,令人舒心,每个棋子都精准地置于方格正中央,轮廓都很清晰,细节都很细腻,都经过了精良打磨。棋盘经过了哑光处理,外圈之外还嵌套了黄铜围板。她的座椅又宽敞又柔软,坐着感觉很稳当;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去感受座椅本身带来的舒适感,并看着拉耶夫把王翼马移到了象线第三排。她拿起她的后翼马,享受这个棋子的沉重质感,再把它放到后翼象线第六排。拉耶夫把兵挪到后线第四排;她用自己的兵吃掉他的兵,并把那个兵摆在棋钟右侧。裁判员背对他们,在展示大棋盘上重复他们走的每一步棋。她的双肩仍有紧绷感,但她开始放松了。这儿是苏联,感觉很奇特,但国际象棋仍是国际象棋。

博尔戈夫出王,想要阻止那个兵。她跳马过去,迫使他防卫。棋局正按照她预见的方式进行下去。身体上的紧绷感渐渐松弛下来,随着接下来的几步棋,她浑身上下都感受到了一种舒适的镇定感。她刻意加快了走棋的速度,每走一步都坚定地按下钟,渐渐地,博尔戈夫应对的速度慢下来了。现在,他要花更多时间思考,才能走出下一步。她看得出来,他拿起棋子的手势透露出了内心的不确定。走完最有危险的那几步后,她把兵移到了第六排,她端详他的脸色。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抬起手,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抓揉了几下。激动让她的身体一阵震颤。

掌声终于平息下来,兴奋得满脸通红的主管走到博尔戈夫执白的那张棋桌前,迅速地摁下棋钟。接着走到下一桌,做出同样的动作,继而走向下一桌。走到贝丝那桌时,他对他们两人露出了有意夸张的笑容,干脆利落地按下贝丝那边的按钮,开始为拉耶夫计时。

当她把小兵冲到第七排时,她听到他轻轻咕哝了一声,好像她当胸给了他一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王移过来,想要挡住她的兵。

第一轮,她的对手是拉耶夫。大家为博尔戈夫鼓掌时,他就坐在她对面,她在鼓掌时瞥了他一眼。拉耶夫二十多岁,脸庞瘦削而年轻,笑容紧绷绷的,眉毛浓重,眉宇间透露出不悦的神情,纤细的手指还在无声地敲打桌面。

她只等了一会儿,就任由自己的手伸向棋盘。当她拿起马时,指尖能微妙地感受到它的力量。她没去看博尔戈夫。

主管微笑着面对贝丝,牵起她的手,把她领到舞台中央。整个会堂里鸦雀无声。主管对着舞台中央支架上的老式话筒开始讲话。虽然他说的是俄语,但贝丝听懂了“国际象棋”和“美国”这两个词,最后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伊丽莎白·哈蒙。掌声突然响起,雷鸣般的热烈;她觉得那种声响结结实实的,简直触手可及。主管陪她走到最远的那把座椅,让她坐在黑棋后方。她看着他把每一位外国棋手引荐出列,做一番简短的介绍,鼓掌。然后再介绍苏联棋手,从拉耶夫开始。掌声更响了,震耳欲聋,主管最后介绍瓦西里·博尔戈夫时,观众们的掌声持续不绝。

她把马放下的时候,身边万籁俱寂。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桌子对面传来叹气声,这才抬头去看。博尔戈夫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却挂着沉郁的微笑。他用英语说道:“你赢了。”他往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然后拿起他的王。他没有把它放倒,而是隔着棋盘,把它递给她。她凝视着它。“拿去吧。”他说。

舞台上有四张大桌子,每张都有书桌那么大,显然都是崭新的,每张桌面上都内嵌了一张大棋盘,棋子都已摆好。黑方的右边都摆放着一只超大尺寸的木箱棋钟,白方的右边摆着大水壶和两只玻璃杯。棋桌边都摆着高背转椅,也就是说,观众们都能看到棋手们的侧影。每张棋桌后都站着一位白衬衫配黑领结的男性裁判,每个裁判身后都有一块展示大棋盘,上面的棋子都处于原始位置。灯光明亮,但都不是直接照在棋盘上的,而是来自赛区上方天花板里的照明设备。

掌声响起。她接下黑方的王,转身面对观众席,让巨浪般的掌声扑面而来。观众席上的人都站立起来,掌声越来越响。她用整个身心去承接那样的掌声,感到自己的脸颊在那样的掌声中变红了,然后变得滚烫而湿润,雷鸣般的声音将万般思绪冲刷一空。

他们进入的房间类似某种前厅,尽头还有一扇关闭的门。贝丝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的声浪,当主管走过去推开那扇门时,声音果然扑面而来。除了一块黑幕,什么都看不见,但当她往幕布周围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面对的是一间巨大的礼堂,而且坐满了人。感觉就像从无线电城音乐厅的舞台上看下去,每个座位上都有观众。观众席向后延伸数百码,过道上还摆满了折叠椅,坐加座的一小群人正凑在一起交谈。棋手们走上铺了地毯、宽敞的大舞台时,观众席间的声浪渐消。每个人都在注视他们。大厅上方还有一层宽阔的阳台式席位,悬挂着一条大大的红色横幅,上面露出一排又一排的观众的面孔。

瓦西里·博尔戈夫站在她身边,片刻之后,让她完全惊呆的是——他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走廊,然后,主管停在另一扇门前,推开了门。博尔戈夫第一个迈步进去,其他人随之鱼贯而入。

···

接着,很突然地,主管讲完了,男人们都站了起来。贝丝一下子跳起来,颠得杯托里的茶杯叮当作响。先前负责上茶、穿着白色哥萨克式上衣的侍者赶忙小跑过来,从她手中接过了茶杯。博尔戈夫只在刚见面时和她例行公事地握了握手,之后就对她视若无睹,现在从她面前走过、迈出主管打开的房门时也一样。其他人跟在他身后,贝丝走在沙普金后面、赫尔斯特伦前面。他们走上铺着地毯的走廊时,卢申科停了一步,转向她说道:“我很高兴您能来,也很热切地期待与您对弈。”他有一头白色的长发,好像管弦乐队的指挥家,挺括的白色衣领下打着一条无可挑剔的银色领带,领结优雅又紧致。他神态中的热情毋庸置疑。“谢谢。”她说。她在初中时代就读过有关卢申科的文章,《国际象棋评论》写到他时洋溢着敬畏之意,和贝丝现在的感受毫无二致。他是当时的世界冠军,但几年前在一场漫长的对抗赛中输给了博尔戈夫。

大使馆的聚会上,服务员端着一盘香槟走过来。她摇了摇头。别的人都在喝酒,有时还向她敬酒。大使亲自到场的那五分钟里,他递给她香槟酒,而她拿了苏打水。她吃了一点黑面包加鱼子酱,回答了几个问题。现场有十几个记者和几个苏联人。卢申科也在,看起来又是那么高雅了,但博尔戈夫没来,她有点失望。

她在两位女性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从酒店走到这里;她与别的棋手们握了握手,之后,他们就这样围成一圈坐了半小时。前一天晚上,她几乎没怎么睡,酒店客房超级大,但感觉很古怪,不知何处有个水龙头一直在滴水。七点半,她就穿上了昂贵的藏青色定制套裙,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出汗;尼龙袜紧紧地裹在她的腿上,感觉温热。她很难不这样想: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每一次她瞥一眼身边的这些男人,他们都会露出淡淡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乱入了成年人的社交场。她的头很痛。她大概不得不问主管要阿司匹林了。

已是下午,她还没吃午饭。她觉得头重脚轻,非常疲惫,不知为什么觉得轻飘飘的。她历来都不喜欢聚会,哪怕她是这次聚会的主角,她仍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大使馆的一些人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她,好像她是个异类。他们不停地对她说,他们不够聪明,所以不会下棋,要不然,就说他们小时候也下过棋。她不想再听这些了。她想做点别的事。她不确定是什么事,但她想远离这些人。

座椅围成一圈,主管坐在贝丝的右边。坐在她对面的是迪米特里·卢申科、维克多·拉耶夫和列昂尼德·沙普金,他们都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白衬衫,打着深色的领带。布斯先生说过,苏联男人的衣装都像是从三十年代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商店的广告册里扒下来的,但这几位的西装用料昂贵,灰色的精纺华达呢将他们衬托得衣冠楚楚、肃穆沉稳。仅仅这三位——卢申科、拉耶夫和沙普金——就堪称神一般的组合,足以让整个美国棋坛闻风丧胆,自愧不如。瓦西里·博尔戈夫坐在她左边。她无法迫使自己正视他,但始终能闻到他的古龙水的味道。坐在他和那三位苏联棋手之间的也是神一般的高手,但比他们稍逊一筹——巴西的豪尔赫·弗兰托、芬兰的贝恩特·赫尔斯特伦和比利时的让·保罗·杜哈梅尔,他们也都穿着样式保守的西装。她抿了一口茶,试着摆出镇定自若的姿态。高挑的窗户上垂挂着厚重的褐红色窗帘,每一张椅子的坐垫都覆着镶金边的褐红色天鹅绒。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窗外夏阳灿烂,但这个大厅的窗帘都紧紧拉合起来了。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像是博物馆里的古董。四壁镶有红木护墙板。

她挤过人群,向来自得克萨斯的聚会女主人表达了谢意。然后,她对布斯先生说,她要坐车回酒店。

大学夜校里的老师曾讲过俄国人怎样用玻璃杯喝茶,让茶渗过夹在齿间的糖块,可是,这个阴暗的大厅里上茶时用的是薄壁瓷杯,杯子上有金色的希腊钥匙图案。她坐在维多利亚式高背椅里,双膝并紧,端着杯托,碟形的杯托上搁着茶杯和硬硬的小面包卷,一边努力认真地去听赛事主管讲话。他先用英语说了几句,再用法语说了几句。然后又用英语:欢迎各位来到苏联;比赛将于每天上午十点准时开始;每张棋盘边都会有一名组委会指派的裁判,如若出现任何不合常规的状况都应与裁判商议。比赛期间不许吸烟,不许吃东西。如需去洗手间,将由一名工作人员陪同;遇到这种情况,可以举起自己的右手示意。

“我去安排车和司机。”他说。

···

离场之前,她又看到了卢申科。他和其他苏联人站在一起,着装打扮无可挑剔,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她伸出了手,说道:“很荣幸能与您对弈。”

布斯先生依然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靠在车座里,眼睛半睁半闭。贝丝僵硬地坐在长长的汽车的后座,朝自己这边的车窗外看。莫斯科看上去没什么吓人的;说她正在进入别的大城市也完全可信。但她的心神就是放松不下来。次日早上就要开赛了。她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地孤独,而且很害怕。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鞠了个躬。有那么一会儿,她还以为他会行个吻手礼,但他没有。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这一切,”他说,“根本不像国际象棋。”

他们走出机场大门时,已有一辆大使馆的豪华轿车在等候。车子经过的田野里有些男人和女人在朝阳下干活,沿着这条路,她望见远处有三辆巨大的拖拉机,远比她在美国看到的任何拖拉机都大,她能看到它们在一片田野里缓慢地前行,她几乎望不见那片田的尽头。路上的车辆很少。后来,车子开始在一排排六层、八层的楼房之间穿行,那些楼上的窗户都很小,有些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哪怕天空灰蒙蒙的,依然算是个温暖的六月的早晨。再后来,路渐渐变宽,他们驶过一个绿油油的小公园,接着是一个大公园,又经过了一些新建的巨型楼宇,那些庞然大物似乎可以永久耸立在地球表面。交通变得繁忙起来,现在,路的一边出现了骑自行车的人,人行道上也有很多人在步行。

她笑了。“没错。”

事实证明,布斯先生在过海关时确实帮上了大忙。他的俄语讲得很好,准确无误地把她带到了检查室。检查本身很简单,这反而让人挺惊讶的;穿制服的老人和蔼而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她的行李,打开了两只包袋,往里面看了看就合上了袋口。就这样。

···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开始下降时,苏联终于映入她的眼帘,从高空看下去和肯塔基州或别的地方差不多,她吃了三颗药,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眼神无光,就像她以前搭灰狗巴士长途旅行后一样,感觉很麻木。她记得自己是在半夜吃的药。她沿着过道走去洗手间,两边的乘客们都在睡,然后她用一只看起来很滑稽的小塑料杯盛了水。

大使馆在柴可夫斯基大街,回酒店要驱车半小时,有一段路有点拥堵。虽然身在莫斯科,她却连走马观花都没有过,而且次日清晨就要离开,但她不想再看窗外的莫斯科了。比赛结束后,他们颁给她奖杯和奖金。她接受了几轮采访,也接受了各方祝贺。现在,她有点无所适从,不确定该去哪儿、该做什么。也许可以睡一会儿,吃一顿安静的晚餐,然后早点睡觉。她赢了他们所有人。她打败了苏联棋坛的顶尖高手,战胜了卢申科、沙普金和拉耶夫,还迫使博尔戈夫认输。两年后,她就有机会和博尔戈夫争夺世界冠军。她必须先在候选人对抗赛中胜出,才能获得挑战权,但她肯定没问题的。世界冠军的争夺赛将选在某个中立的地点,她将与博尔戈夫正面交锋,进行一场二十四盘的对抗赛。那时,她将是二十一岁。现在,她不愿再想这件事了。她闭上眼睛,在豪华轿车的后座打起了瞌睡。

她真正需要的是本尼·沃茨陪在她身边。只怪她太傻,为了在她并不真的介意的事情上坚持自己的立场,就把钱全退回去了。但那样做并不傻。拒绝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被那个女人唬住——这样做并不算胡闹。但她需要本尼。她允许自己幻想了片刻,想象此时此刻是与D.L.唐斯一起旅行,在莫斯科也一直相伴左右。但这样想没什么好处。她想念的是本尼,不是唐斯。她想念本尼敏捷、清醒的头脑,他的判断力和坚韧不弃,他对国际象棋和对她的充分了解。他就该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探讨国际象棋,到了莫斯科,等她下完棋,他们就该分析当天的棋局,再针对下一个对手制定策略。他们就该在酒店里一起吃饭,像她和惠特利夫人当年那样。他们该去莫斯科走走看看,只要他们愿意,还可以在酒店客房里做爱。但此时此刻的本尼在纽约,她在一架飞往东欧的黑乎乎的飞机上。

当她睡眼惺忪地往外看时,车正停在红绿灯前。前方,右边,正是她在酒店客房里能望见的那个绿意盎然的公园。她醒过来,凑向前座,对司机说:“让我在公园下车吧。”

她向后靠进座椅里,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放松,试着忽视身边的嘈杂——有人说俄语,有人说德语和法语。她的手提箱内袋里有只小瓶子,里面装了三十颗绿色药片;她已经六个多月没吃药了,一片都没有,但如有必要,她会在这架飞机上吃一片。吃药肯定比喝酒好。她需要休息。在机场的漫长等待害得她神经紧张。她给乔兰妮打过两次电话,但都没人接。

阳光透过密林洒在她身上。长椅上的人好像就是她上次看到的那些人。他们是不是认出了她已无关紧要。她沿着小路从他们面前走过,走到空旷的广场。她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瞩目。她走向凉亭,迈上台阶。

从布斯先生在肯尼迪机场见到她、自我介绍的那一刻起,她就没喜欢过他。副国务卿助理。文化事务。他会帮她搞定莫斯科的某些事务。她不想有人在身边出谋划策——尤其不想让这个嗓音沙哑、穿着深色西装、眉毛上挑、经常夸张大笑的老男人指指点点。当他主动提及自己四十年代在耶鲁大学下过国际象棋时,她什么也没说;他的口吻好像在说:下国际象棋是一种你懂我懂的反常行为。她想和本尼·沃茨一起来。出发前一晚,她甚至没能联系上本尼;前两通电话都是忙音,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她收到美国棋协的一封信,祝她此行顺利,仅此而已。

第一排水泥桌靠中间的那张桌边,有位老人独自坐着,面前摆好了棋子。他应该有六十多岁,戴着随处可见的灰色帽子,穿着灰色棉布衬衫,袖口卷起来。她在他的桌前停下来时,他好奇地朝她看,但没有露出认出她的表情。她在黑棋的后方落座,谨慎地用俄语问道:“您想下盘棋吗?”

她的座位在后排,靠窗;座位上有厚厚的棕色塑料软垫,每只扶手都套着白色护罩。她挪进座位最里面坐下来,布斯先生落座在她旁边。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巴黎天空,跑道上有大片积水,飞机在下雨的傍晚中闪着暗光。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身在莫斯科了。几分钟后,空乘开始分发一杯杯水。布斯先生一口气喝了半杯水,然后在外套口袋里翻找。摸索一番后,他终于掏出了一只银色的随身小酒瓶,用牙齿拔下瓶盖,往杯子里倒满威士忌,重新盖好盖子,再把酒瓶揣回口袋。然后,他拿起杯子,略显敷衍地朝贝丝晃了晃,她摇了摇头。拒绝并不容易。她可以喝一杯。她不喜欢这架怪模怪样的飞机,也不喜欢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1] 原文为俄语。

他们不得不在奥利机场的候机室里坐等七个小时,要登机时,一个身穿暗淡的橄榄色制服的年轻女人必须在每个人的机票上盖章,并且仔细察看每个人的护照,因此,贝丝和布斯先生又排队等了一个小时。不过,终于轮到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时,那个女人说了一句“国际象棋冠军!”还令人惊讶地放松了表情,对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贝丝也回报以微笑,那女人又说“祝你好运!”听上去是真心实意的。那是个苏联女人,当然了,没有哪个美国官员能认出贝丝的名字。

[2] 原文为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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