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家的这些情况,代助并不怎么在意;有关职业的事情嘛,代助也暂时不去考虑;只有三千代的病况,以及这病的起因和结局,使代助非常忧虑。此外,同平冈会见时要出现的情景也引起他各种各样的想象,刺激着代助的脑髓。平冈的口信是说“明天上午九点钟左右,气温还不太热时前来”。代助本不是那种要事先想好面对平冈时该从哪些程式化的话入题的人。代助认为,要谈的事情是早就清楚的,至于内容的先后次序,可视交谈时的具体情况而定,所以用不着未雨绸缪,只须尽可能平静地把自己的想法向平冈和盘托出就是了。因此,代助不愿意过度兴奋,亟望能安静地过一夜。他很想好好地睡一觉,无奈虽然闭上眼睛,却偏偏兴奋得反比昨晚更难入睡。不知不觉间,暑夜将逝,天色渐白。代助忍耐不下去了,跳下床,光脚跑到庭檐下,尽情地踩着露水,然后倒在廊庑上的藤椅里等待日出。其时,他的脑袋是昏沉沉的。
这天晚上,代助又在进蚊帐之前噗地吹灭了煤油灯。门野来关防雨套窗,也不管套窗有故障,就这么听之由之。代助透过玻璃窗望见天空,只见天空比昨晚更加昏黑了。代助心想:“天气又转阴啦?”便特意走到廊庑上,像是要洞察天象似地仰起头来看,只见一道亮光斜着从空中掠过。代助又撩起蚊帐上床,因一时睡不着,便啪嗒啪嗒地直摇团扇。
当门野睡眼蒙眬地揉着眼睛去打开木板套窗时,代助才受了一惊,从瞌睡中醒来。地球的半面已沐浴在旭日中了。
代助又面对煤油灯前的那只信封,出神地望望。想到自己那旧的生命又延长了一个月,又想到自己早晚是得脱胎换骨的,虽然深感嫂子的厚意,却又觉得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在与平冈解决事情之前,势难顾及为面包而奔走,所以嫂子寄来的钱不啻是雪中送炭,弥足珍贵。
“您起得真早啊。”门野吃惊地说。代助随即去洗澡间洗身。这天,代助没吃早餐,光喝了一杯红茶。他看着报纸,却视而不见似的,简直不知道报上说了些什么事。读着读着,已读过的地方竟然毫无印象地消匿了,心里只注意着时钟的指针,离平冈到来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多一点。代助琢磨着该怎么度过这段时间,他不想这么闷坐着,但是不论干什么,又静不下心来。他是多么希望能把这两个小时在酣睡中度过,等到醒来时,平冈已出现在眼前……
后面还有很多的话。妇人家嘛,无非是反复说着这些内容罢了。代助拿取了夹在信中的支票,把信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然后仔细地按原样放好,再次默默地向嫂子致以谢意。相比之下,信上写的字不如梅子其人,毋宁说是不高明的。信中的文体倒是言文一致的白话,这说明她听从了代助从前提出过的意见。
后来,代助似乎想到有事可做了,他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梅子的来信上,觉得“有了”,便让自己坐到桌前,给嫂子写感谢信。代助希望能尽量写得恳切一些,但是写完装好,并写好信封后,一看时钟,只过了十五分钟。代助坐在椅子上,眼神不定地望着天空,脑海里好像在寻思着什么,只见他一下子跳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围绕婚事问题,你也一定够烦的啦。家中呢,以父亲为首,你哥哥和我都非常关注这件事。但是很叫人失望,你这一次来家中,终于断然地向父亲表示拒绝了,这真是极为遗憾的事情,事至如今,也无可奈何了。后来我听说父亲当时很生气,表示不再过问你的事,叫你有所思想准备。我想,你自那天以后没上家中来,一定是这个原因了,对吗?我又想,到了每月取钱的日子,你也许会来的。但你还是没来,我便担心了。父亲说:“随他的便!”你哥哥则照例不着急,说:“如果过不下去,他最近也许会来的。届时让他向父亲好好赔个罪便是。如果不来,我再前去开导开导他。”不过那件婚事嘛,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断念,在这一点上,你是不会再有什么烦恼了。当然,父亲心里好像还有气。据我看,要想回复到以往的状况真是谈何容易!这么一想,也许你不来反而对你有利。只是每月该领取的生活费怎么办,叫人着急。我知道你这个人的脾气,你自己不会赶来取钱的。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你那焦头烂额的样子,令人不胜同情。为此,现在由我经手把生活费寄给你,请你收到后,先把这个月对付过去。在这段时期里,估计父亲的情绪会好转的。而且你哥哥也打算为你说说。我呢,有机会当替你赔个不是。在此之前,你还是像从前那样,谨慎一些为好……
“平冈来了的话,你就说我马上会回来的,请他稍等片刻。”代助吩咐了门野后,径自出门走了。强劲的太阳光以正面直射的威力,打在代助的脸上。代助边走边不住地颤动着眼睛和眉毛。他从牛城关经由饭田町来到九段坂下,走到昨天进去弯过一下的那家旧书店。
代助便命门野把煤油灯端到书房来,并在灯下拆封,信相当长,是梅子写来的。
“我昨天来请贵店到舍下去收购一些不用的书籍,不料临时有些别的事,只好把卖书的事暂且搁一搁。”代助打过了招呼。折回家去的时候,由于暑气太盛,便乘电车绕道饭田桥,然后由栈桥斜插沙门前而去。
“像是老家寄来的。我去给您拿灯来吧。”门野像在促使代助注意。
代助的家门前停着一辆人力车,正门处整齐地放着一双皮鞋。无须门野提示,就知道准是平冈来了。代助擦过汗,换上洗濯一新的单层和服,走进客厅。
临睡前,门野在晚间信箱[4]里取出一封信。代助在黑暗中接过此信,却不大想打开来看。
“哦,你方才出去办事啦。”平冈说。他还是穿着西服,热得使劲摇着扇子。
代助拒绝点灯,再次询问三千代的病况:有没有请护士护理,平冈的神态还好吗,甚至问及平冈没去报社上班是不是因为夫人生病的关系,凡是想得到的,都一一问到了。但是门野的答复,毕竟只能重复方才的话而已。要不就无非是信口开河臆测一番。但这比起独自闷坐,代助毕竟感到要好受得多。
“这种暑天还让你……”代助也不得不直抒己意,措词不绕弯子。
“您还呆在黑暗里呀!要点灯吗?”门野问。
两人谈了一会儿天气方面的话。代助本想立即询问三千代的情况,但是也不知怎么搞的,实在难以启口。等互相说完通常的寒暄话后,代助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主人的角度,把话题展开了。
代助依然纹丝不动地在黑夜中发呆。不过,看上去纹丝不动,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汗水从手上渗出来,打湿了攥着的椅子扶手。他击击手掌,又招呼门野出来。只见门野那隐约可见的白色衣服又在廊庑的尽头出现了。
“据说三千代病了?”
两人的问答至此为止。门野顺着昏黑的廊庑退进自己的屋里。代助侧耳静听,没一会儿,听到煤油灯的顶盖压到玻璃灯罩上的声音,看来门野已点上了火。
“嗯。为此我向报社请了两三天的假,并且把给你回音的事也忘掉了。”
“这倒忘记询问了。”
“这倒无所谓。不过,三千代的病很重是吗?”
“得的是什么病?”
平冈显然是无法一句话说清楚,便简扼地谈了一谈,意思无非是:虽然用不着惶惶不安,但病情确实不算轻。
代助稍微安心些了。
不久前,就是三千代顶着盛暑去神乐坂买东西而到代助家弯了一下的第二天早晨,她在照料平冈准备去报社上班的时候,突然手持着丈夫的西装领饰而昏倒。平冈大吃一惊,丢下手头的事情来照料三千代。十分钟之后,三千代说道:“好了,我没什么,你放心上班去吧。”她的嘴边还露出了微笑。平冈见三千代虽然躺着,却没有什么太令人不放心的样子,便嘱咐道:“如果感到有什么不好,就叫医生来,必要时,给报社挂电话找我。”他就上班去了。当天晚上,平冈回来得晚了一些。三千代说“感到不舒服”,先去睡了。问她“怎么不舒服”,也没有明确的回答。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看,三千代的气色非常不好。可以说,平冈是带着恐惧的心情去请医生的。医生检查过三千代的心脏后,眉头紧皱,说“昏倒是贫血的关系”,强调“病人患有极为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于是平冈向报社请假,不去上班了。三千代倒是要平冈上班去,说:“没有什么,放心好了。”平冈没有听从,照料着三千代。到了次日晚间,三千代流眼泪了,对丈夫说:“有件事一定要向您请罪,您到代助那儿去听一下其中的情由吧。”平冈起初听到这话时,并不当真,觉得三千代的脑子也许有些不正常,便宽慰着说:“行,行啊。”第三天,三千代又重复着要求他。平冈这才品出三千代的话里有着某种涵义。门野就是在这天傍晚特意赶到小石川来聆听收到代助的信后有什么回音的。
“病情如何嘛,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不轻吧。不过,既然平冈先生明天能来,大概没什么大问题吧。”
“你要说的事同三千代说的事是有一定关系的吧?”平冈诧异地瞅着代助。
“病得不轻吗?”代助郑重地问道。
平冈说的这些情况,刚才虽然使代助深受感动,现在听平冈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代助不禁哑口无言了。代助觉得平冈提出的问题实在又突然又纯真,这使代助不觉绯红着脸,低下头来。不过,当代助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回复到平时那种镇定自如的神态。
“嗳,说是平冈夫人身体欠佳吧。”门野在黑暗中答道,只有身上穿着的白色底子的夏衣隐隐约约地映入代助的眼帘。夜晚的光线照不清楚两个人的脸部。代助两手攥着所坐的藤椅的扶手。
“三千代要向你请罪的事同我想要对你说的事,大概是有着很大的瓜葛吧,也可能是一回事。不管怎么说,我非得把情况告诉你才行,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一定得说出来,请你看在我们以往的友情份上,允许我痛痛快快地尽了我的义务吧。”
“病人?”代助不禁反问道。
“究竟是什么事呀,这么煞有介事的?”平冈这才正色以对。
“他说,其实早该来见你了,无奈家中有了病人,这就走不开了,所以要我转请你务必原宥。”
“哦,不,我当然不能转弯抹角地做些为自己开脱的辩解,我很想尽可能坦率而言,然而这毕竟不是什么等闲小事,而且事情有些违背世俗,所以话说到半当中竟使你激动起来的话,那将非常不好办,为此,我想恳请你务必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
“是吗?辛苦你了。”代助答道。
“哦,究竟是什么事呀,你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为好奇心所驱使,平冈的神态越来越认真了。
“我去过了。”门野在黑暗中向代助回报说,“平冈先生在家。他说信已经看过,明天早上来见您。”
“反过来,等我把话说完后,不管你对我说出什么话,我也愿意洗耳恭听,直到你把话说完。”
代助打发门野出去后,自己走到廊庑处,在椅子上坐下来。门野回来复命的时候,代助已吹灭了煤油灯,独自在黑暗中出神。
平冈一声不响,只是从眼镜后面瞪大着眼睛望着代助。室外那炫目的太阳光一直反射到廊庑上,但是两人几乎把这暑气逼人的天气都置于脑后了。
“我说,你到平冈那儿去一次,问问看前几天给他的信是否看过了,如果已经看过,请他给个回信。你得问清楚,回来告诉我。”他好像怕门野办事糊涂,又详加说明地告诉门野,就是前几天那封发到报社去的如此这般的信。
代助的嗓音显得低沉了。他详详细细地谈出了自平冈夫妇来到东京之后,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有了什么变化,以致发展到眼前这个地步的情况。平冈咬紧嘴唇,倾听着代助的一言一语。代助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事情讲完。在这段时间里,平冈前后四次提出了极为简扼的询问。
代助的心里充塞着不安,没作明确回答。吃晚饭时,代助简直没吃出味儿来,食物像灌下肚去似的从喉咙一通而过。他丢下筷子,把门野唤来。
“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代助附上了这一句结束语时,平冈只以一种像呻吟似的长叹声表示回答。代助感到非常苦痛。
“先生今天累了吧?”门野边洒水边问。
“在你那方面看来,是我出卖了你,你大概会认为我这个朋友太混账。你这么认为,我也无言可对。反正很对不起你。”
当晚,代助连洒水的精神也提不起来,只是茫然地瞅着身穿白色网眼衬衣的门野在洒。
“这么说来,你是认为自己做了件坏事啰?”
第五天,代助顶着炎暑,乘上电车去平冈所在的那家报社,才知道平冈已有两三天没来报社了。代助走出报社门口,仰脸望望编辑部那灰蒙蒙的玻璃窗,还没有起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应该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代助很怀疑前几天写的那封信,平冈究竟收到了没有?因为代助是特意把信写到报社里的。在回家的路上,代助到神田去弯了一下,对经营收购业务的旧书店说,自己有一些不用的书籍要卖掉,请书店派人来看看。
“这是毫无疑问的。”
第二天,代助在一心盼望平冈的回音中度过。第三天也抱着这种渴望的心情,终日没出门。三四天过去了,杳无音讯。这时候,每月该上青山取生活费的日子到了。代助的钱包已经要见底了。自从上次同父亲见过面后,很清楚不能再向家中领取生活费了,现在当然不能恬不知耻地去动这个念头。代助胸有成竹地以为,典卖衣物和书籍,也能设法维持两三个月,便打定主意:待事情有了着落,再从容地去寻求职业。代助平生虽然没有亲身体验过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这句俗谚的真谛,但他一贯抱有这种信念。
“知道做了坏事,还要步步深入,至今不收敛吗?”平冈又问道。这语气要比方才紧迫一些了。
第二天早上,代助决意给平冈写封信。信上只写着:“有些话要同你私下面谈,你何时方便?请示知。我随时都有空。”写完后,代助特意作封口信寄。当他搽上浆糊,贴好红邮票[3]时,好像自己终于抛出证券去解除危机了。代助吩咐门野把这命运的使者丢到信箱里寄出去。在把信递给门野的时候,代助的手指有些颤抖,而递过去之后,代助反而感到惘然若失了—回溯三年前自己为了三千代同平冈的结合而不辞辛劳从中斡旋的情景,简直像是在做梦。
“是啊。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毫不犹豫地接受你对我的制裁。现在我只是把事实情况向你和盘托出,为你考虑如何处置而提供具体资料。”
这天夜晚,代助就寝时有意听任木板套窗开着,头脑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警惕性。代助熄了煤油灯,横倒在蚊帐里,两眼在黑暗中穿过沉沉的黑夜朝外望,白天的情况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清晰极了。想到这两三天中事情可望最后定局,不胜兴奋。不过,他随即就不知不觉地融入浩瀚的宇宙和盛大的梦境中了。
平冈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把脸靠近代助,说道:“你考虑过世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使我那受到破坏的名誉得到恢复?”
晚上,代助带着门野去赴神乐坂的庙会,买回来几盆秋天开花的草本植物,并排放在房檐外的露天下。夜色已深,苍穹高悬,繁星闪烁。
这次是代助没有回答。
门野在庭园里仰脸瞅着代助,开玩笑地说:“先生是感到心脏搏动得有点儿不对头吗?”
“对我来说,法律或社会制裁之类,是一文不值的。”平冈又说道。
庭园虽小,因天热土干,要把水洒透也相当费劲。代助说着“手发酸了”,马马虎虎地洒过一阵后,揩好脚走上来,在廊庑上抽着烟休息休息。
“那么,你是要问有没有办法在当事者之间设法挽回名誉?”
代助不答腔,钻到庭园的一角,把落下的竹叶往前扫。门野见状,无可奈何地脱去和服,也往下走进庭园。
“是的。”
三千代离开的时候,门野的午觉睡得正酣。这时,只听门野说着:“时间不是还早着吗?您这样要受太阳晒的呀!”与此同时,他两手按在自己的光头上,出现在走廊的一端。
“你的意思是:要使三千代回心转意并以几倍于原来的程度来爱你,与此同时,还要使她视我如蛇蝎一样可恶,只有做到这些,才使你多少有所补偿了啰?”
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代助让三千代回去了,不过没像以往那样送出去。他在书房里,耳听着蝉噪,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代助当面向三千代表明了自己将来的情况后,心里非常痛快。他想给平冈写封信,商量一下什么时候见面方便。提起笔后,突然意识到这种责任非同小可而深感棘手,写了“拜启”[2]两个字后,便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猝然之间,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衬衣,光着脚向庭园奔去。
“你有办法做到这些吗?”
“哦,真是太对不起了。”
“做不到。”代助回答得很干脆。
三千代又哭起来了。
“那么,你是把自己明知的坏事发展到了今天,还要沿着原有的方针,把事情推向极端吗?”
“谈不上什么死呀。即使说死,也根本不到时候嘛。再说,要是会引起这种危险,我现在又何苦非去找平冈君谈呢?”
“说来也许是矛盾的。就是说,依习俗结成的夫妇关系同按自然的事实结成的夫妇关系是不一致的,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矛盾。按习俗,我向你这位三千代的丈夫致歉,但是我认为我的行为本身不存在什么矛盾,也没冒犯什么。”
“我是完全理解的呀。反正我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万一有什么意外,无非是一死了之。”
“对,”平冈的嗓音稍微大一点了,“对啊,我们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我也认为光依法结成的夫妇关系是结而不合的。”
“那就这么样吧。我们两人瞒着平冈君而在暗地里行动,这毕竟不太好。当然,我只对他谈到要他好好理解眼前的事实这一程度。我准备就我的差错向他表示虔诚的歉意。这么做的结果,也许不能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但是,不论搞得怎么不好,我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像现在这种上下不着边际的处境,使你我都很苦痛,对平冈君也没什么好处。只是我下定决心行动后,想必你要感到没脸见平冈君了。这倒是令人难安的。不过说到没脸见人,应该是我没脸见人啊。但我想,不管自己的行为是如何没脸见人,只要承担道义上的责任是理所当然的,那么,纵然毫无其他利害关系,我也至少应该把你我之间发生过的情况告诉平冈君,你说对吗?而且,眼下来说,这乃是重要的自白,它将决定今后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所以我就觉得更有必要如此行动了。”
代助以充溢着同情而带着歉意的眼神看着平冈。平冈的愁眉稍稍舒开了一些。
“那好,一切听你就是了。”三千代说。
“平冈君,从社会上来看,这是攸关男子体面的大事情哪,所以你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利,即使你不是有意识地要维护,但是你的心会不由自主地使你挺身而出,这是不得已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像一个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的学生时期的平冈那样,再好好听我说下去吧。”
“我看可以。”代助坚定地回答。
平冈没有吭声。
“这能行吗?”三千代好像颇为吃惊。
代助也略事停顿,吸了一口烟后,坚决而平静地说:“你并不爱三千代。”
这时代助问道:“我去见平冈君,当面同他解决,你看行不行?”
“这……”
歇斯底里发过一阵之后,渐渐地平息下来。三千代仍像平时一样,是一位安详、娴雅、睿慧而不露的美丽女子。她的眉宇间尤其显出了喜滋滋的神韵。
“这虽然是废话,但我不得不说。我认为解决这次事情的根本基础,就在这里了。”
代助的身子僵住了,惶悚地瞅着三千代。三千代好像歇斯底里发作似的,放声哭了。
“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不过,即使让我爱怎么就怎么,我这种身体也不可能活很久的,不是吗?”
“我爱着三千代。”
“你别净说这些毫无意思的话,什么死啦,被杀啦……”
“你有什么权利去爱人家的妻子呢?”
“也许有所察觉。不过我已经铁心不移了,所以根本不在乎。即使什么时候被他杀了也无所谓。”
“这毫无办法。三千代是属于你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她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所以谁也无法把她的心也占为己有。除了她本人以外,任何人无法下命令左右她在爱情上的起落以及方向。丈夫的权利也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事前别让妻子的爱情他移,倒是丈夫的一项义务。”
“平冈君没有丝毫觉察的样子吗?”
“行了。即使我事实上并不像你所期待的那样爱三千代……”平冈像是在努力抑制着自己似地说道。两手握拳。代助在等对方把话讲完。
“维持现状也无不可呀。”
“你大概还记得三年前的事情吧?”平冈把话题扯开了。
“要是维持现在这样的状况呢?”
“是指三年前你同三千代结婚的那个时候吗?”
代助又打了个寒颤。
“对。在你的记忆中,还留有当时的情景吗?”
“流浪也行啊。你要是命我去死我就去死呢。”
代助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到三年前。当时的情景仿佛照亮黑暗的火炬在放着光芒。
“流浪……”
“怂恿我娶三千代的人就是你呢。”
“没抱什么期望呀!一切都听从你的意思呗。”
“是你向我吐露欲娶三千代的嘛。”
“你对今后抱有着什么期望呢?”代助问。
“这我没有忘记。我至今仍感谢你的厚意。”
代助不禁浑身直打哆嗦。
平冈说过这话后,暂时沉入了冥思,接着说:
“这我明白。今后无论有什么变化,我也不在乎。这些日子以来……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万一有什么事,我决意不要这条命了。”
“那是我俩在夜间穿过上野向谷中下行的时候。雨刚停不久,道路很难走。我俩从博物馆前边走边谈,走到那座桥的时候,你为我流下了眼泪。”
“今后还会有什么变化的哪!”
代助默然。
“不行,当然不行。”
“我再没有像那个时候那么深切地感到过朋友的珍贵了。由于过分的喜悦,那天晚上我完全失眠了。这一夜的月色很好,我睁眼看着月儿渐渐西沉。”
代助带着劝慰的语气说道:“行了。唔,你就忍忍行吗?”
“那时候我也感到很愉快。”代助像在做梦似的说。平冈拦腰打断了他的话:
三千代失声哭了出来。
“你那时候为什么为我流泪呢?你究竟为什么发誓要为我去说服三千代呢?既然要发生今天这种事情,你当初何不光是对我冷笑,根本不予理会呢?我觉得自己没有做过那么对不起你的事,以致要使你用这样残酷的报复手段来对付我嘛,不是吗?”
“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三千代打断了代助的话,嗓音是颤抖的。“这都是为我引出来的事,我应该请你多加原谅才对,不是吗?”
平冈的声音在颤抖。代助那发青的额上渗出了汗珠。
代助慌忙抓住三千代的手腕,用劲摇着说道:“我如果估计到会这样,那早就毋庸担忧了。不过我感到赧颜,请你多加原谅了。”
代助像是在申诉似地说道:“平冈,我爱上三千代是远在你之前呢!”
三千代的两眼湿润了,说:“如果你为此而担忧,那就别管我了,我是怎么都可以的。你去同父亲讲和,像以往那样相处,不就行了?”
平冈茫然地瞅着代助脸上的苦痛神情。
接着,代助按着脑袋,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的脑子是有点儿不对头呢。”
“彼时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那时我听了你的表白,心想:即使牺牲自己的未来也要使你如愿以偿,这乃是为朋友者应尽的本分。事情就坏在这里。如若我的头脑能像现在这样比较成熟,我当会反复深思,不至于轻率从事的,无奈我当时年轻幼稚,太蔑视自然的力量了。回想起往事,真是后悔莫及!这不只是为我本人后悔,根本上是为你感到后悔。我觉得与其说最对不起你的事是眼下的事情,倒不如说是我当时那种似是而非的所谓侠义行为。哦,请你原谅吧。我现在已这样地尝到了自然的报复,我向你负荆请罪。”
代助无言以对。
代助的泪水落到了膝上。平冈的眼镜镜片也模糊了。
“我刚才听你讲了你父亲的态度,那不是早就明摆着的吗?这一点,我想你不会不早就预料到的呀。”
“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呀,毫无办法。”
三千代的神情变得严肃一点了。
平冈像是在呻吟似地说道。两人终于面面相觑了。
“嘴上当然可以这么说,一旦遇上了实际问题,就麻烦啦。”
“你要是对善后问题有所考虑,我很想听听……”
“什么物质生活的负责人不负责人,现在来考虑这种事情,我看毫无意义。”
“我是一个要向你请罪的人,没有资格先谈这样的事。我应该先听听你的意见。”代助说。
“尽管你表示不希冀,但这毕竟是必不可缺的。不论今后我同你之间的关系会进展到什么新的领域,对于你的物质生活,我至少是半个负责人呀。”
“我是什么想法也没有。”平冈按着脑袋说。
“我并不希冀这种东西啊。”
“那么我就说了。让三千代同我结合行吗?”代助的语调是果断的。
“我不是指道义上的责任,而是指物质上的责任。”
平冈把手从脑袋上移开,胳膊无力地落在桌面上,同时说道:“嗯,行啊。”
代助一贯认为物质状况的优裕是最重要的事,而生活贫苦就无法使自己所爱的人感到满足。所以他只想到“求得富有乃是自己对三千代应尽的责任之一”,除此以外,简直没有什么其他明晰的想法了。
平冈还没等代助作答,立即补充道:“行,我同意。不过眼下不行。也许确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我不怎么喜爱三千代,但也并不嫌恶她。三千代现在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轻,我不愿意把一个卧病在床的人交给你。在她病愈之前,我不能交给你,这样的话,我在这段时间中是她的丈夫,而做丈夫的有责任照料妻子。”
“责任?你是指什么责任?请说得更加具体一些,否则我不明白。”
“我向你请罪,三千代也向你请罪。在你看来,我和她都是极不讲理的家伙,所以不论怎么向你认罪,大概都不会得到你的宽恕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所以……”
“所以,我担心自己恐怕未必能如愿地对你尽到我的责任。”
“这我明白。你大概是在顾忌我会不会趁她生病之际进行报复而虐待她吧?我是这种人吗?”
“所以怎么样呢?”
代助相信平冈的话,由衷地感谢平冈。
“我向你坦白说吧,其实我是个比平冈君更靠不住的人哪。你对我估计过高,那是要倒霉的。我把情况全告诉你吧……”代助以这几句话为引子,详述了自那以后自己同父亲的关系。然后说道:“我自己还不知道我今后的境遇会是什么样呢。至少眼前不是一个自立的人,甚至不是个半自立的人。所以……”代助说不下去了。
平冈又说了:“既然出现了今天这种事,我身为法定的丈夫,是不能再同你有所交往了。我得从今天起同你绝交,请你注意。”
“看来,我是没有资格承受你如此的信赖的。”代助苦笑着回答,但是头脑里像烘炉似的,热得发烧。不过三千代好像根本听而不闻似的,连“为什么呢”都没问一句。只是故作惊讶似的“哟!”了一声。代助这时却认真起来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代助垂下了头。
代助望着远方的天空,感到火热的反光像镜子一样炫人眼目。
“三千代的病嘛,刚才已说了,病得不轻,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变化的。你大概也在忧心忡忡吧。但是我俩既已绝交,那我不得不告诉你,不论我是否在家,请你自重,别再在我家中出入。”
“要是不信赖,我也不会这样啦,你说是不是?”
“明白了。”代助不胜惶悚地答道。他的脸颊愈加发青了。平冈站了起来。
“你那么信赖我吗?”
“哦,请你再坐五分钟。”代助央求道。
“即使有变化也没有关系呀。”三千代答道。
平冈便坐下来,一声不吭。
三千代即使受到代助的这种询问,心里仍然是感到幸福的。
“三千代的病情有突然恶化的可能吗?”
“打那以后,你同平冈的关系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吗?”
“这……”
代助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一点都不能对我讲吗?”
代助好几次欲言又止,没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他觉得面对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妇,自己若有失检点,哪怕是引起她皱一皱眉头的那种极微小的担忧,都会使代助感到自己是非常不道德的。如果没有对三千代的责任心在代助胸中激烈地起作用,那么代助就不会想要把自那以后发生的情况彻底披露出来,而只须代之以把上次对三千代的表白再在这间屋子里重复演一次,那也许就会在单纯的爱的欢乐中,把一切都丢到脑后去了。
“哦,你也用不着如此担忧。”
代助立即递上一把团扇。三千代的两颊可能是被太阳照射过的缘故吧,微微泛着点儿红光,往日疲惫的神色已经不知去向,眼神中也含着青春的光泽。代助让自己的感觉沉浸在三千代的这种生气盎然的美丽中,一时把什么都忘掉了。可是不一会儿,他想到一直在冥冥之中伤害着这一美丽的正是自己时,真是不胜悲伤。代助觉得今天让三千代来此,也无疑是为了给这美丽的某个局部蒙上一层阴影。
平冈黯然地回答,仿佛在向地面叹气。代助觉得很难受。
三千代安详地作了认真的回答:“我只好趁上街买东西之便,弯到你这儿来呢。”随即跟在代助身后走进屋里。
“我说万一……要是万一有可能出事,是否让我在此之前见见她,即使一次也行,可以吗?除此以外,我再不会有其他的要求了。请你务必满足我这唯一的要求。”
代助不禁笑着说道:“你简直像在私奔呢。”
平冈闭紧着嘴唇,难以作答。代助无处排遣苦痛,使劲地揉搓着两只手掌心。
三千代顶着这盛暑来践日前之约了。代助听到女人的声音后,亲自奔到正门去接。三千代收拢了阳伞,挎着一只布包袱,站在格子门外。她大概就是穿着在家时穿的便服离家的,一身朴素的白色单衣,这时正想从袖口掏手绢。代助一望见三千代的这副姿态,就感到命运已把三千代的未来剪截下来,带点儿恶作剧地端到了自己的面前了。
“这个嘛,到那时候再看吧。”平冈勉强答道。
这时,门野觉得是时候了,便说着“真是热哪”,走了进来。代助就是这样无所用心地混过了两天的时间。第三天中午,日悬中天,代助从书房里仰望着火辣辣的天空,嗅着由上空吐射下来的火焰气息,感到可怕极了。因为代助联想到,自己的精神正在经受同这酷烈的气候俱来的永久的变化。
“那么,我不时来问问病情总可以的吧?”
入夜后,代助一心一意眺望着头顶上的星星,早晨才回到书房。这两三天,一早就能听到蝉噪声了。代助走进洗澡间,一而再地用冷水冲脑袋。
“这不行哪,既然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嘛。我想,如果说我今后同你还会有交涉的话,那无非就是把三千代交给你的那一次了。”
傍晚,两人光着脚板,各拎一只提桶在庭园里洒水,把园地搞得湿淋淋的。门野说声“看我把水浇到前边那株梧桐树的顶上”,拎起提桶的底部要泼时,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茉莉在篱笆旁边开出了花朵。洗手池背后的秋海棠的叶子已经相当硕大。梅雨季节总算过去了,白天,天空成了白云如山的世界,强劲的太阳光透过一切,烘烤着太空,并使充溢在空中的热量射到地面上。
代助像触电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有时谈腻了,门野就会提出什么“先生,下一盘将棋[1]怎么样”之类的事来。
“啊,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只让我见到三千代的尸首呀。这太刻薄、太残酷啦!”
青山的老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代助本来就对它没抱什么指望,只知同门野泡在无聊的闲谈中消磨时日。门野在这种暑天里正闲得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所以津津有味地按着代助的要求一个劲儿地乱扯。
代助从桌边转过来,走近平冈,用右手按住穿着西装的平冈的肩膀,一边前后推搡着一边说:“太刻薄,太刻薄啦!”
三千代是隔了两天才去见代助的。在三千代来访之前的几天中,代助没能作什么新的想法,他的脑子里深深地印着“职业”这两个楷体大字。当他努力摒除掉这两个字之后,断绝物质供给一事便相继涌现出来。等到这事渐渐淡下去了,有关三千代未来的事又卷起了狂涛巨澜。代助的脑海里盘旋着不安的旋风,这三件事犹如一个三巴图案,片刻不停地在脑中旋转。结果,导致代助周围的东西无不旋转起来。代助仿佛成了一个乘着船的人,尽管头在旋转,世界在旋转,而他依旧是身在船中。
平冈见代助的眼里露出了发狂似的可怕目光,便在代助的推推搡搡中站起身子。
“我还有些话要想同你说,你有空来吧。”代助比方才认真一点地说过这话后,就向三千代告别了。
“会有这样的事吗!”平冈说着,按住了代助的手。两人面对面地注视着对方那像是着了魔的神情。
对于三千代同平冈的关系问题,代助当然没有机会详加询问,偶尔随意地问一两句,三千代宁可不予回答,使人感到,她只要望望代助的脸,就自然而然地完全沉浸在这一望之中的喜悦里了。且不说她心中有没有真正担心过前后左右的乌云正在步步逼来,反正她在代助面前是一点儿也没有流露。三千代本来是一个颇神经质的女人,这两天的表现,无论如何不能认为是她故作镇静。想到这一点,代助觉得这与其是在说明三千代的处境并不怎么险恶,倒还是应该归结为自己的责任更加重大才对。
“你务必要冷静一点。”平冈说。
代助现在每次去看三千代,都不得不很不愉快地选择平冈不在家的时候去。开始代助倒不觉得怎么,但是最近已不是什么不愉快的问题,而是一天天地感到越来越难办了。再说,老选择平冈不在家的时间里去见三千代,次数一多,怕招致女仆生疑。也许是过分敏感吧,代助总感到女仆端茶来的时候,无不带着不同寻常的狐疑眼色看人。不过三千代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表面上是很平静的。
“我是冷静的。”代助答道。不过这话是从他的喘息中艰难地挤出来的。
临走时,代助说道:“什么时候得便,再到我那里去吧,好吗?”三千代表示“一定去”,点头微笑了。代助见状,感到一种浑身像是在被刀割似的苦痛。
不一会儿,发作后一定会有的平静气氛来到了。代助宛如一个已用尽了吃奶力气来支撑自己的人似的,重又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并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代助又去见三千代。三千代还像日前一样,显得平静、安详。她满脸生辉,带着微笑,春风已吹开了这个女人的眉头。代助明白,三千代对他代助是由衷信赖的了。当代助又在三千代的眼里看到了这样的证据时,心中浮起难以抑制的爱怜之情和同情之念。于是,他把自己看作恶棍似的呵责自己,他根本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出口来。
[1]一种日本棋艺。棋盘上有纵横交错的线各十条,构成八十一格。双方各有棋子二十枚。
代助想,即使处在这种落魄的状态中,也必须把三千代拖出来。因为三千代在精神上已不属于平冈了。代助决意对她负责到底,万死不辞。不过,至今仍可认为,一个具有相当地位的人的虚伪同沦落至极的人的亲切,从结果来看是没有什么大的差别的。所谓至死也要对三千代负责,那是必须在有了负责的目的之后才能出现负责这一事实的。代助感到惘然若失了,仿佛成了一个白内障眼疾的患者。
[2]日本人写信时常用的起首词。
代助把所有的职业都浏览了一遍之后,目光在流浪者这一角色上停下来。他在一群既像狗又像人的乞丐中间,分明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生活的堕落将扼杀精神的自由这一点是最叫代助感到痛苦的。他觉得,当自己的肉体上沾满了污秽之后,自己的心灵将是多么落魄啊!想到此,代助真是不寒而栗。
[3]日本在1899年至1917年间发行过一套菊花邮票,其中有一张是面值三分的红颜色邮票,菊花图案居中,配以象征古代邮政的驿铃。
代助觉得,自己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乃是必须找到一个职业。不过他的脑子里只有职业这个词,至于这个词的具体内容,就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了。代助从来不曾对任何职业有过兴趣,结果就使他不论想象起什么职业,都只能在它的表面游弋,怎么也无法进入内部去思索一下。在代助看来,人间社会不啻是一种被五颜六色分割着的图面。代助认为,只有他自己是不带有任何颜色的。
[4]按照当时的送信制度,晚间也送信,所以不少人家专门设有接受晚间投来信件的信箱。
代助第二天醒来时,耳底里仍然回响着父亲昨天最后的那句话。从前前后后的事情来看,代助不得不把最切身的问题同那句话的涵义连在一起,至少自己有必要作好思想准备:父亲对自己的物质供给是从此断绝了。代助最为担心的时期已近在眼前了。如果能设法缓和父亲的态度,即使这次的婚事可以回掉,自己也不能对以后所有的婚事都表示反对呀!即使要反对所有的婚事,也得摆出足以使父亲认可的理由呀!这些都是无法做到的。当问题涉及到有关代助的基本人生哲学时,他更加不可能做出欺骗父亲的事来。代助重温了一下昨天的会见,结论只有一个:一切只得朝着应该前进的方向前进。不过代助也感到害怕。他现在的心情就好比是—自己一面在促使自己顺从自然的因果前进,一面却身负着这因果的重压,被推至下临深渊的悬崖边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