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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同你的那件是同时做的哪。”她说着,望望丈夫。

三千代把小孩子的衣服放在膝上,不吭声地低头瞅了一会儿。

“是这一件?”

“你还藏着这东西呀?快撕了做揩布吧。”

平冈在那件有碎白花纹的夹衣里面,贴身穿着法兰绒料子的衣服。

“哟,看哪!”

“这衣服应该换掉了,热得受不了。”

“孩子的衣服。做好后还不曾动过呢。刚才在柳条包的包底里发现了,就拿出来了。”她一边说一边解开这衣服上的带子,并把袖筒向两旁摊开。

代助这时才又目睹从前的那个平冈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

“夹衣里面还衬法兰绒,一定要嫌热了。可以换衬衣啦。”

平冈这样说着,大笑起来。这时候三千代出来了,她向代助轻声致意,说着“这几天多蒙照应”,坐了下来,同时把手中那卷红色法兰绒放下,让代助看。

“是的。但我怕麻烦,所以仍穿在身上。”

“所以还是这么住住吧。”

“我是对他说该洗了,脱下来吧,但他怎么也不愿脱。”

“好像是的。但是每盖一所这种好房子,不知要毁掉多少别的房子呢。”

“不,不,马上就脱,我也觉得颇不舒服的。”

“嗯。哦,不好也只好不好了。若想住满意的房子,不做股票买卖就无指望。东京近来建造的好房子,不都是股票商盖的吗?”

话题终于远离死去的孩子的事。与代助刚进来时相比,气氛明显地缓和了。平冈说:“好久没在一起了,喝一杯吧。”三千代也表示要去收拾收拾,请代助务必多坐一会儿,便到里屋去了。代助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我一定得设法替她借点钱来。

“这房子还行吗?房间的布局好像不好。”

“我说,你找到什么差事了吗?”代助问。

代助很理解平冈为什么用这样的态度待客,这绝不是针对代助的,而是针对社会的,不,是对着他自身而发的。所以代助反而怜悯不已。不过,对代助这样的人来说,平冈的腔调使他感到浑身不舒服,只是没有生气而已。

“唔,怎么说呢?又像找到又像没找到。没找到是指我现在还相当空闲;找到是指坚持找的话,总会解决的吧。”

“岂止是没有安定下来?唉,也许我这辈子是安定不了啦。”平冈气冲冲地抽起烟来。

平冈的语气很悠闲,但是代助听后只觉得平冈是迫不及待地要想找到事情干。代助本想把昨天同哥哥的谈话结果告诉平冈,现在听了平冈的这一番话,决定暂且不提。因为代助总觉得自己那样做的话,好像是在故意撕破平冈苦心摆出来的尊严。再说平冈只字不提借钱的事,所以自己不必主动把事情公开谈出来。不过这样缄默不言,平冈一定会在心里咒骂我代助是个冷血动物的。然而代助现在已经对这一类的非难不感到什么了,代助也承认自己实际上不是一个热忱的人。如果能回到三四年之前的那个代助,来批判地看眼前的这个代助,代助也许会觉得自己堕落了。但是,若从眼前的代助来看三四年前的代助,代助又觉得当时确实夸饰了自己的道义心,并且洋洋得意地宣扬了它。代助现在是这样想的:与其费尽心机去把镀金的东西冒充成真金,还不如在黄铜就是黄铜的情况下,去忍受人们对黄铜应有的蔑视来得自在。

“还不曾安定下来吧?”代助问道。

代助之所以甘于以黄铜的本色出现,倒不是因为他有过像小说书中那样的经历—突然受到了狂风巨澜的摧残后,惊愕之余而顿时有所醒悟。应该说,那完全是凭着他自己特有的思索能力和洞察能力,自己动手渐次剥去了那层镀金的。代助认定这镀金的一大部分是父亲给涂抹的。那时候,父亲像块纯金,很多长辈都像块纯金,大凡受过相当教育的人,无不像块纯金,所以代助见自己只是块镀金,感到很难堪,亟想快点儿成为一块纯金。但是,当代助直接目睹那些人的真面目后,才猛然醒悟到自己是枉抛心力了。

听了平冈的这一番话,使人觉得这不像是在解释,而是带有挑战的口气。平冈只穿长睡衣,没穿衬衣和紧身裤,盘腿而坐。由于衣襟没弄端正,胸口的毛微微外露。

同时,代助这样想过:迄今为止,自己在这三四年中有了变化,推己及彼,平冈在这三四年中也会在他自身的范围内产生很大程度的变化的。如果是在从前,那么,为了尽可能让平冈知道我代助够朋友,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是同哥哥、同父亲吵架,也要为平冈解决问题,而且,还要把解决的全过程向平冈吹嘘一番。不过这种估计,还是以从前的平冈为标准的,而现在的平冈好像不那么看重够不够朋友了。

“你好。这些天多承帮忙,非常感谢。我想改日当面向你表示谢意,不过还没有动……”

于是,重要的事谈了一两句就打住了,接下去全是闲扯,而酒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摆出来的。三千代手持酒壶替两人斟酒。

不一会儿,平冈把笔往桌上一掷,身子坐坐好。他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很复杂的事情,耳朵发红了,眼睛也发红了。

平冈喝起酒来,会越喝话越多。但他喝得再多,也绝不会失去常态,反而兴致勃勃,带有一种欢乐的调子。在这种情况下,他比一般的酒徒能言善辩,时而会提出比较正经的话题,同对方论争个不亦乐乎。代助记得很清楚,从前自己曾同平冈坐在成排的啤酒瓶的两侧争论不休。代助有一种奇怪的自我感觉—当平冈陷入这种状态时,也就是最容易同平冈发生论争的时候。平冈还常常说到“酒后吐真言”。同彼时相比,现在两人之间的情谊是有相当距离了。而且双方心里都很清楚,事实上很难找到什么办法来使这种距离缩小一些。在平冈到达东京的第二天,两个人分别了三年第一次见面时,双方都发现互相之间已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

在平冈表示“对不起,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的时候,代助看到了那柳条包、长衬衣和不时往行李包中伸的纤手。拉门打开着,并没有要关的样子,不过三千代的脸是埋在阴影里的,代助看不见。

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了。随着酒意渐深,平冈表现出往日的情趣来。甚至连什么当前的经济问题、眼下的生活、生活带来的痛苦、不满以及心底里的不安,好像全都麻痹了,谈话出现了升华。

代助从围墙前通过时,视线首先落在屋顶上。深黑色的屋瓦使他的心感到了异常的刺激。代助觉得这没有光泽的泥瓦好像能无限制地吸取水分似的。门前还散落着日前搬家时解草包而留下的草屑。走进起居室,只见平冈正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三千代在里间,可以听得衣柜上的金属环在叮当作响,她旁边有一只打开着的大柳条包,包内露出了半只很漂亮的长衬衣的袖子。

“我是失败了,但失败了还得干。我打算继续干下去。看到我的失败,你在笑了。哦,即使没笑,反正同笑是殊途同归的,所以大可不必咬文嚼字。你看,其实你是在笑了。你在笑我,但你自己呢,不是什么也没有干吗?你对世上的事,一切照单全收。换句话说,你是个不会让自己的意志舒展的人。若说没有意志,那是谎言,因为毕竟是人嘛,而始终感到不满足就是最好的说明。我呢,我要用我的意志来影响现实社会的发展,我一定要在这个现实社会中找到确凿是为我的意志所左右的产物—哪怕是一丁点儿—否则我就无法生活下去。我认为这就是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你呢,只知道思索。正因为光思索,所以头脑里的世界同现实中的世界各自存在着。你忍受着这种极不调和的现象,无形中已是你的一大失败了,对不对?若问何以见得,你可以想想,我把那种不调和的现象披露出来,你却把它压在里面。正因为我把它披露在外,所以我真正失败的次数会减少些。但是现在我是受你笑话,我却不能笑你,哦,不,尽管我很想笑你,但社会一定认为我是不能笑你的吧。”

这些房屋中,有的是把煤油箱的箱底焊合成方形后,像鱼鳞似的披盖起来的。借住在这种房子里,没有人不被屋柱在夜里的欲裂声惊醒。这些房屋的门板上都有节孔,拉门无不滑出槽槽。大凡头脑里关注着血本、每月想从其中获取点利钱而生活的人,都是租了这种房子而困居在其中的。平冈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哪里的话,你完全可以笑我的嘛。其实在你笑我之前,我已经在笑我自己了。”

今日的东京市,尤其是在东京市的偏僻地区,无处不星散着这种房子,而且宛如梅雨季节里的虱子,每天以惊人的速度繁衍着。代助曾把这种现象称为“朝着沦亡发展”,而这也是显示日本现状的最好的象征。

“你这是谎话。喂,三千代,你说呢?”

院门同大门之间只有一两米的间隔。厨房的门也是这种情况。前后左右都盖着这一类显得十分局促的房屋。这是最起码的小资本家盖建的,他们见东京市的贫困现象在迅速膨胀,便钻了这个空子,要让很可怜的一点资金滚出两成乃至三成的高利。这些简陋的房屋也成了生存竞争的纪念物。

三千代始终坐在一旁不吭声,这时听丈夫突然要自己发表意见,便嫣然一笑,望了望代助。

随着这十几年来物价的飞涨,中等人家的生活渐渐地步入困境,这从住宅上最能见其一斑,而平冈家住的,就是这种极粗劣、不像样的房子。代助对这一点早就注意到了。

“三千代,我说的是真话吧……”代助嘴里说着,手持酒杯接酒。

代助嘴里说着“嗯,后来呢”,始终很感兴趣地听侄儿讲。当他听到嫂子去找算命先生的那一段,实在忍俊不禁了。不一会儿,代助换好衣服,顺便送诚太郎到大门外,自己上平冈家去了。

“你是在撒谎。不管我妻子怎么替你辩护,你也是在撒谎。当然,你会既笑人又笑自己,脑子里能双管齐下,所以我就看不清楚你真真假假的界限了……”

从诚太郎的嘴里,代助知道哥哥昨晚回家之后,大概同父亲、嫂子一起议论过自己了。一个孩子嘴里说出的情况,当然不会很全面,但诚太郎是比较聪明的孩子,所以当时的片言只语还是记得比较清楚的。据说父亲对自己下的评语是:看来绝不会有出息的。而哥哥对此表示异议,他辩护道:“代助的那些言行,有的地方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看可以放手别管。听他自便,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他迟早会干出点名堂来的。”接着,嫂子也表示赞同,她认为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因为在一个星期之前她去问过算命的,说是代助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别开玩笑了。”

“不过,我是昨晚才从爸爸那儿听来的呀。”

“不是开玩笑,我这是非常认真地在对你说话。我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而现在的你却大不一样了。三千代,你说呢?无论叫谁来看,也不会否认长井是春风得意的人物吧?”

代助听了这话也有点发愣,便敷衍着答道:“叔叔不简单,这不是无人不知的吗?”

“我一直在旁边听你们交谈,但我总感到好像还是你得意得多呢。”

突然,诚太郎说道:“听说叔叔虽然成天无所事事,实际上却不简单哪。”

平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三千代拿起酒壶到邻屋去烫酒。

仔细听一听诚太郎的要求,原来是要代助在相扑比赛开幕后带诚太郎去回向院[6]观看,并且要坐正面头等的席位。代助高高兴兴地一口答应。于是诚太郎笑逐颜开了。

平冈用筷子从菜盘里夹了两三口菜,低头大嚼,接着抬起醉眼,说道:

“喝当然是要喝的……”

“好多年没这么愉快过,今天是醉了。我说你觉得怎么样?你好像很不高兴呀。这可不行!我已回到了从前,我是往日的平冈常次郎了,但是你还没有恢复从前的长井代助的面貌,这是讲不过去的。你一定得恢复过去的面貌。然后,得请你好好干几杯。我还要再干,所以请你也干。”

“你不要喝吗?”

代助从这番话中看到了平冈那种天真无邪的尽心尽力的心意—他力图要使今日的代助恢复成往日的代助。代助见状,不由得感慨系之。但是与此同时,代助又觉得这情形就仿佛硬是要逼自己把前天吃过的面包还出来似的。

“牛奶可可这类东西……”

“你这个人呀,喝了酒之后,醉话不少,不过脑子还比较清醒哪。那么我也说说吧。”

“不愧是你爸爸的孩子,真是聪明极了。唔,所以我马上请你喝牛奶可可,好吗?”

“对啦。这才像个长井呀。”

“是的。”

代助突然感到厌烦,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那么,你是特意来的啰?”

“我说,你的脑袋瓜是清醒的吗?”代助问。

“嗯,说是今天他请客,明天就该由你请客了。”

“当然清醒。只要你清醒,而我是永远清醒的。”平冈说着,瞅了瞅代助的脸。实际上平冈也确如其所言,很清醒。

“嗨,第二天就要我回请了吗?”

于是代助说道:

“他说明天放学后顺路到叔叔那儿去弯一下,要叔叔请客。”

“你刚才指责我‘什么事都不干’,我没有吱声。因为的确如你所说,我是不打算干什么事的,所以就没吱声。”

“说什么?”

“为什么不想干呢?”

“可我爸爸是这么对我说的。”

“为什么不想干?这不是我不好。说得明白些,是社会不好。说得更大一些,是日本同西方国家的关系太令人失望,所以我不想干什么了。别的且不说,你不妨看看,还有什么国家像日本这样穷得一身是债吗?这些债何时才能还清呢?当然,这些外债总会还清的,但是光指望借债总是不行的。日本这个不向西方国家借钱就无法自立的国家,竟然要以一等大国自居,硬是要挤进一等大国中去。所以,它只好削足适履,限制各方面的深入发展,从面上铺开一等大国的规模。如此勉为其难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悲,不啻是青蛙同牛逞强[7],你想想看,当然要撑破肚子啦。而它的影响所及,你可以观察一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出现的反响。国民受着这种西方施加的压迫,便无暇用脑子,无法好好工作。教育上的愚民方针,使国民目不暇顾地干活,导致了整体性的神经衰弱。你看看大家的言行,基本上是愚蠢的,除了自己的事以及自己眼前的事之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因为劳顿使他们无法思想。精神困惫和身体衰弱,不幸同时降临,而且道德的败坏也接踵而至。骋目整个日本,能找到一寸见方的土地是沐浴在光明中的吗?真可谓暗无天日哪。我置身其间,一个人再怎么想有所作为,又何济于事呢?我本来就是个懒汉,哦,不,应该说是同你有了交往之后,我是成懒汉了。我曾鞭策自己求上进,所以你那时大概认为我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人吧。说实在的,如果日本这个社会在精神上、道义上和体制上大致还健全的话,我至今依然会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这样的话,我将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干哪。我觉得,那就会有无数使人振奋的刺激来摧毁我的懒惰习性。但是这成了泡影。眼下,我毕竟成了现实中的我。正如你所说的,我对这个社会是抱着听天由命、照单全收的态度。我满足于同其中最适合我的东西保持接触。但我一点不想勉强他人按照我的思想模式来看问题……”

“不是神经过敏,是真的呀。这都是你爸爸造成的。”

代助说到这里,略事停顿,看看显得有点拘束的三千代,便有礼地搭讪着说:

“你又要神经过敏了。”

“三千代,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很逍遥自在吧。你赞成不赞成呢?”

“是啊,他请我啦。为此,我的肚子今天很不好受呢。”

“我总觉得你这种不寻常的逍遥自在带有厌世的成分,我不大懂。不过,你说的有点儿不大实在呢。”

“叔叔,昨天我爸爸请你吃饭了?”

“哦?哪一点呢?”

诚太郎笑吟吟地用右手摩挲着自己的圆脑袋。他的手确实很大。

“哪一点吗?嗳,我说你……”三千代瞅着丈夫。

“诚太郎,你老是打棒球,所以近来你的手越来越大了哪。看来,你的手要比脑袋还要大啦。”代助同诚太郎开起玩笑来。

平冈正把胳膊肘枕在大腿上,以掌撑颌,默然无语。这时他静静地把酒杯递到代助面前,代助也默默无言地领受了。三千代又斟上酒。

代助命老女仆来两杯牛奶可可。

代助拿起酒杯移近唇边,心里在想:没有必要再往下谈啦,自己本来就无意要平冈按我代助的思想模式来考虑问题,今天到这儿来,也不是为了听取平冈的观点的。代助一开始就察觉到,不管怎么说,命运使自己同平冈之间产生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议论嘛,应该适可而止。代助试着把话题引到一般的社交方面来,好让三千代也发表发表意见。

“喝。”

但是平冈这个人嘛,几杯酒下肚后,便死缠住话题没完没了。他挺起酒后发红的、毛茸茸的胸脯,说道:

“诚太郎,你喝牛奶可可吗?”代助问。

“这问题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像我这种只看到某个局部而与现实苦苦较量的人,是无暇思及这些问题的。不管日本如何贫穷和仰人鼻息,我干活的时候就都丢在脑后了。社会再怎么堕落,我视而不见,干我自己的活儿。在你这样的有闲人士看来,也许会替日本的贫困和像我这样一类人的堕落操心,不过,那也只能在成了对这个社会没有用处的旁观者之后,才会这样说的。换句话说,因为有了那些闲工夫去照镜子里的尊容,才能出现这种情况,而忙忙碌碌时,不论是谁,大概连自己的音容都忘却了。”

“一点儿也不早啦。”诚太郎脸带笑容地望着代助。代助击了击手掌,招呼老女仆。

平冈在唠叨中,不期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么一个比喻,心里觉得自己的观点得到了有力的靠山,便踌躇满志地暂时停了停。代助无可奈何地微笑着。这时平冈立即补充道:

“已经放学了吗?这么早呀?”

“你不曾尝过没有钱的滋味,当然无法理会。不知生活的窘困,就没有要干活的想法。总而言之,一个富家阔少爷,当然光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中午过了之后,代助渐渐意识到自己沉不住气了。他觉得腹内产生出无数的细纹,这些细纹在不断地改变相互的位置和形态,作全面的翻动。代助是经常受到这种情绪的控制的。而他迄今为止只把这种体验看作单纯的生理现象。代助想到昨天同哥哥一起去吃鳗鱼,不禁有点儿后悔。代助想去散散步,顺便就到平冈那儿去看看。不过,他自己也分不清目的是散步呢还是去看平冈?他让老女仆把衣服拿来,正要更衣外出的时候,侄子诚太郎来了。诚太郎手持帽子,把模样儿很端正的圆脑袋伸向代助,坐了下来。

代助有点儿嫌烦了,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说:

代助不时在椅子上动动身子。于是,他又感到自己能沉得住气了。不一会儿,他喝过红茶,就像往常那样看起书来。顺顺当当地看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代助突然在某一页的中间部位停住,双手支颐。接下来,他拿起身旁的报纸,读《煤烟》了,但是依然感到不对劲。于是他浏览起其他的新闻。报纸上说大隈伯[5]对高等商业学校的闹事事件,坚决站在正在骚乱的学生一方,措词强硬。代助读了这段报道,觉得这是大隈伯拉拢学生进早稻田大学的手段。他把报纸搁下了。

“干活当然是好事,不过说起干活,只有超然于生活这个目的的,才算得是光荣。一切神圣的劳力,都不是为了面包。”

代助平时也在读那部得到门野激赏的连载小说《煤烟》。今天却把报纸往泡着红茶的茶杯旁一放,不愿意打开来读了。邓南遮笔下的主人公都是富家子弟,这些人奢侈、挥霍,他们胡作非为,倒也不足为奇;但《煤烟》的主人公是一贫如洗的人,要是没有爱情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发展成那样的局面[4]。然而在要吉这个人物的身上也好,在朋子这个女子的身上也好,简直找不到他俩是因为纯真的爱情而被迫离开社会的情由。那么导致他们行动的内在力量究竟是什么呢?想到这一点,代助感到不得其解。那主人公能在那种境遇中断然作出那样的行动,不像是有什么不安,倒是自己这种遇事犹豫不决的人,才是属于不安的呢。每当想到这一点,代助便觉得自己是个特殊的人。但又承认要吉那样的特殊人远比自己高明。所以代助以往是怀着好奇心阅读《煤烟》的。但是这一两天来,代助觉得自己同要吉毕竟有着很大的差别,因此老是读不下去。

平冈显出不愉快的眼神,诧异地觑了代助一眼,然后问道:“为什么呢?”

代助虽然在学生时代就有一种从理智上怀疑事物的不安,但往往进展到某一点时就戛然而止,然后退回原处。打个比喻的话,正如朝天空掷石子一样。代助想,现在最好不要去掷这种不痛不痒的石子。禅宗和尚所谓的那种“大疑现前”[3]的境界,则是代助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未知世界。代助生性伶俐过人,不会那么轻率地怀疑一切事物。

“为什么吗?因为为了生活而劳动,就不是为了劳动而劳动。”

代助认为,俄国文学中出现的不安气氛,是天时和政治压迫的结果。而法国文学中的不安则因为通奸的事过多。以邓南遮为代表的意大利文学中的不安,又在于彻底堕落导致了自暴自弃。所以日本作家偏爱从不安这个角度来反映社会面貌的写作方法,其实是一种舶来品。

“我不懂得这种论理学方面的概念,是不是请你用浅近一些的语言来解释一下呢?”

近来,人们像说什么流行语似的,总爱使用“现时代”啦、“不安”啦这些词儿。代助却不大用这些词汇。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生活在现时代的”这一点,根本毋庸赘言;再说,他深信自己不必因为“现时代”就产生不安。

“换句话来说就是:为吃饭活命而干的职业,很难有什么诚实可言。”

在代助的脑海里,现在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东西,仿佛室外的天气似的,完全处于静止状态。但是在脑海深处,无数极微小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的东西,在你拥我挤。这就如同乳酪中有着无数的小虫在活动也不会使人感到乳酪所在的位置有丝毫的变化一样,代助对于那内在的蠢动,简直可以说是一点没有觉察。不过,每当生理性的反射闪过时,代助禁不住在椅子上稍稍挪动一下位置。

“这同我的想法完全相反哪。我认为,正是吃饭活命这一动力在使人竭力地干活。”

代助不响了,端着红茶回到书房,在椅子上坐下来,出神地望着庭园,只见满身疖子的石榴树的枯枝上和灰色的树干下部萌出了混杂着暗绿色和暗红色的新芽。它们只在代助的眼中一闪而过,没留下什么刺激。

“竭力地干活也许不难,诚实地干活却不容易哪。若说为吃饭活命而干活,那么,吃饭活命同干活这二者中,哪一个是目的呢?”

“感到了,很浓厚呢。”

“当然是吃饭活命呀。”

“唔,你感到其中散发着肉感味吗?”

“按照这一逻辑,吃饭活命是目的,可见干活乃是一种手段,那么,势必造成去追求容易吃饱肚子的活儿干。这样的话,干什么活以及怎么干就都不在乎了,一句话,只要能获得面包就行。你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劳动在内容、方向以至顺序上无一不受到其他因素的牵制,这种劳动就是堕落的劳动。”

“什么地方?要我具体说出来,倒不好办了。怎么说呢?不是毕竟写出了那种现时代的不安吗?”

“又来谈理论了,你也真是。不过,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有趣在什么地方呢?”

“那么,我举例来说明吧。这是件脍炙人口的旧事,我记得是在某本书上读到的。说织田信长拥有一位名厨师,起初,他尝了这位厨师做的菜,很不满意,把厨师大骂一通。厨师见自己拿出看家的好菜,竟受到主人申斥,后来便改做二三流的菜给主人吃,结果一直受到嘉奖。你瞧这位厨师能够周全地为了自己吃饭活命而干活。要是从烹调技艺的本身来看问题,那么,他这样干活不是相当不诚实吗?他不是一个堕落的厨师吗?”

“有趣呀。实在有趣。”

“不过,他不这么干就有被解雇的危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有趣吗?”

“所以呀,凡是不愁吃穿的人,若不是遇上个人感兴趣的事情,肯定不会认认真真地去干的。”

“嗯,我每天都看的。”

“照这么说来,不是你那一类的人,就不可能有神圣的劳动可言啦。那你更是责无旁贷了。唔,三千代,你说呢?”

“你在读它?”

“这倒是真的呢。”

“《煤烟》[2]真是不同凡响哪。”

“我觉得话题又转回来了。所以,不必再谈下去了。”代助说着,用手搔搔头。一场谈论终于至此结束。

代助这么考虑着,起床了。门野在吃饭间里盘腿而坐地看着报纸,等他看见头发湿漉漉的代助由洗澡间进屋来时,立即端正了坐姿,折好报纸放到坐垫的旁边,同时大声说道:

[1]当时出现了世界性的经济萧条,日本的经济在日俄战争之后,特别是在明治四十年(1907年)的经济危机之后,也出现了严重的不景气。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平冈迟早会带着借据来找自己作保的。

[2]夏目漱石的学生森田草平(1881—1949)写的长篇小说,1909年1月至5月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小说是写轰动一时的“森田草平同平冢雷鸟的恋爱事件”的真相,是森田草平的成名作品。

从代助本身的现状来看,他没有资格替人签署作保什么的。代助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不过,若说哥哥是洞察到了这一点而拒绝借钱,这就令代助有点意外了。代助很想测试一下哥哥究竟是什么想法……想到了这些地方,代助又感到自己未免存心不正,不由得苦笑起来。

[3]禅宗怀疑一切现象都只是假象的思想认识。

代助在这么考虑的时候,心里却没有责怪哥哥太不近人情,他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代助想起哥哥曾经二话不说地替自己还清了那笔荒唐债,心里已经感到不安。他想:如果自己这次当场为平冈签署作保,表示合借的话,将会出现什么局面呢?还会像从前那样帮自己处理得干干净净吗?难道哥哥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拒绝的?或者是一开始就断定自己不会干出这种太过分的事而放心地拒绝借钱的?

[4]《煤烟》的主人公小岛要吉和真锅朋子受到邓南遮的《死的胜利》的影响,也想去“情死”。《死的胜利》的主人公阿乌利斯帕在爱情问题上失去了理智,最后抱着情人跳海而死。

第二天一觉醒来,代助在床上首先想到的事是:要使哥哥出力,一定得靠他的实业家同僚,光凭兄弟的手足之情,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5]即大隈重信(1833—1922),日本政治家,当过外相、首相,创立了早稻田大学的前身—东京专科学校。

“不行,像他这样的人,我无法帮忙。而且目前又是处于不景气[1]的时期,毫无办法。”诚吾很快地把饭往嘴里扒拉了几下。

[6]一所净土宗的寺院。江户时代开始,回向院内已有相扑活动,明治之后,成了相扑比赛的一大据点,并在这里盖建了国技馆。

代助喝着喝着,渐渐地把借钱的事丢在脑后了。他觉得今天两人对饮,喝得很痛快,就只谈了一些不伤脾胃的事。但是到吃茶泡饭的时候,代助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拜托诚吾说:“钱嘛,我就不一定向你借了,但是能不能帮忙替平冈在哪儿安排个事儿呢?”

[7]青蛙同牛较量的故事见《伊索寓言》:青蛙同牛比赛饮水,青蛙不服输,拼命饮,结果把肚皮撑破了。

那天,诚吾始终没有说出“我借钱给你”的话来。代助也尽可能不再诉说“三千代真令人同情”、“真可怜”什么的。代助心里想:自己对三千代固然不胜同情,但是要让毫无干系的哥哥也做到这一点,又是谈何容易的事!而过分多地使用感伤的语言,那不仅要被哥哥看不起,而且也像是对自己开玩笑,所以代助就故态依然,优哉游哉地喝着酒东拉西扯着。他边饮边琢磨:这大概就是父亲所指出的“热诚不够”吧。然而代助深信自己绝不是那号低级得要靠苦苦哀求来博取别人同情的人。代助觉得,若说什么最令人作呕,那么再没有比装腔作势的眼泪、苦闷、一本正经和热诚更令人恶心了。哥哥诚吾深知代助的脾气,所以心里很清楚:若用那种做法,弄得不好,将有损于他自己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