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听后,十分认真地问道:“是这么回事啊。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呢?”
梅子洗耳恭听代助的讲述。代助大概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把事情的原委谈了一通。最后说道:“所以我今天斗胆来向你借了。”
这倒是一个出乎代助意料之外的问题。代助用手指撮着下颌,定睛观察着嫂子的神色。梅子的脸色更加认真了。
男仆来说:刚才接到老爷的电话,说今晚仍然得晚点儿回家,要是某人某人来了,务必请进屋坐。他传完话之后,走出去了。代助担心嫂子又把话题扯回到结婚的事情上,所以立即启齿说道:“唔,嫂子,我有事想请你帮帮忙……”
她又说道:“我并没有奚落你的意思,你别生气呀。”
代助心想:突然提出那样的要求,未免太鲁莽了,就由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渐次引入。他先问了问“父亲和哥哥坐着加快人力车急匆匆地去哪儿”,接着谈到“前几天哥哥请我吃饭”、“你为什么没来参加在麻布的游园会”、“父亲的汉诗总是言过其实”……在这一番有问有答的交谈中,代助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这就是,梅子告诉他:父亲和哥哥近来突然忙于四处奔走,这四五天里简直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代助不动声色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嫂子也一如平时的腔调,答道:“是啊,大概是出了什么新的情况。你父亲和哥哥什么都不告诉我,所以我也不得而知……代弟,这就不去管它了,还是来谈谈上次讲起过的婚姻问题……”这时候青年男仆走进屋来。
当然,代助并没有生气,只是没料想到我这个做兄弟的,竟会遇到嫂子这样的反问。代助觉得,事至如今再啰嗦什么“还呀”、“借呀”之类的话,只有更显得愚蠢,所以面临这一闷棍,只有逆来顺受。梅子感到自己总算把这位兄弟的傲气摧毁了,接下去也就好谈得多了。
内厅已经点上了电灯。代助同梅子一起在内厅吃了晚饭。两个孩子也同桌吃了饭。代助让诚太郎到哥哥诚吾房间里拿一支马尼拉烟[7]来,然后抽着烟闲聊。不一会儿,梅子提醒两个孩子该去预习明天的课程了,于是孩子回自己的房间去后,剩下代助同梅子面对面而坐。
“代弟,你是一贯看不起我的。哦,不,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我是在说正经话,真的。你说是不是呀?”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昏暗起来。代助在这一段时间里,只知道听钢琴的乐音,看嫂子和侄女的白皙的手在跳动,并不时望望门顶窗上的图画,至于三千代的事和借钱的事,几乎忘光了。代助走出房间的时候,回头望了望,只有画上的深蓝色波涛卷起白色飞沫的景象,在暮色中清晰可见。这是代助让人这么画的:在巨涛上弥漫着金黄色的云峰,而朝这云峰仔细瞧去,会看到一个巨大的裸体女神的轮廓—披乱着头发,身子舞作一团,像发了疯一样。代助之所以要人这样画,是想用云来体现瓦尔基里[6]。代助想象着自己简直分辨不出画的是云峰还是巨大的女神,只觉得脑海中浮现着一大团云气,心里暗自欣喜不已。但是,当这幅画完成而镶嵌在壁上之后,看上去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了。在代助同梅子一起走出屋子的时候,那瓦尔基里几乎不见踪影,深蓝色的波涛当然也看不到了,只有大团的白色飞沫现出一点儿灰白色。
“你这种兴师问罪的样子,真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呢?”
“就弹到这儿吧。该上那边去吃饭啦。请叔叔也一起去。”
“行啦,别再糊弄人了,我完全清楚。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吧。否则,底下就谈不下去了。”
接下来,母女俩交替着坐到钢琴前,把同一段曲子复习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梅子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代助只好不吭声地苦笑笑。
“是这样弹的吧。”他说着,起身离座。
“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呢?你想想看吧。不过,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用介意。我这个人再怎么傲慢,也不会是你的对手,这是可以肯定的。迄今为止,你我之间的交往还是令人感到满意的,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意见。这就姑且不去谈它了。不过,你连父亲也没放在眼里吧。”
代助没吭声,同嫂子换了个位置。他看着谱子,双手的手指很出色地动了一阵。
代助见嫂子如此坦率直言,心里倒很高兴,便回答说:“是的,我是有点儿看不起父亲。”
“代弟,请你把这一段弹一下。”
梅子听后,快活得哈哈大笑,接着说道:“你哥哥也不在你的眼里吧。”
梅子并不答腔,前额皱出了八字,边笑边摇手,截断了代助的讲话。然后说道:
“你是说哥哥吗?哦,我是非常尊敬哥哥的。”
“我真以为是哪一位钢琴家在弹呢。”
“你在撒谎。既然说了,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缝子朝代助奔来,然后使劲拽代助的手。代助走到钢琴旁。
“唔,在有些地方,我也有些看不起哥哥。”
“呀!”
“你看,全家都不在你的眼里嘛。”
母女俩一起回过头来。
“请多多包涵。”
代助朝门口的青年男仆的屋子里张望了一下,站在门槛处轻声叫了两三声,便向西式房间走去。推开门,只见嫂子坐在钢琴前,两只手在动着,而缝子身穿长袖子的和服站在一旁,依旧是长发垂肩。代助每看到缝子的头发,眼前就会浮现出缝子荡秋千的姿态—乌黑的头发和粉红色的发带,还有黄颜色的绉绸衣带,在空中迎风荡漾—这形象在代助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这种官腔嘛,可以休矣。反正你对大家都不屑一顾。”
一跨进哥哥家,听得客厅里有人在弹钢琴。代助在泥沙地上站了一会儿,旋即往左拐弯,踅至厨房门口,看到那只名叫赫克托耳[5]的英国种巨犬伏在格子门外面,它那大嘴被皮绳所缚,现在听到代助的脚步声,动动毛茸茸的长耳朵,立即抬起有花斑的狗脸,然后摇摇尾巴。
“你还有没有完哪?今天何苦对我如此严厉呀。”
在一个风中带有暖意的日子里,天空中阴霾不散,老是像黑不下来似的。过了下午四点钟,代助离家,坐电车去哥哥家。车子驶到离青山御所[3]不太远的地方时,代助看到父亲和哥哥坐着加有背绳的快速人力车[4],在电车的左侧匆匆往前赶路。代助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交错过去了。对方当然是一点也没发觉。代助在下面一站下了车。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不过一点没有关系,我们不会吵起架来的。可是,像你这样不可一世的人,怎么会来找我这样的人借钱呢?这不是太反常了吗?哟,你会觉得我在吹毛求疵而生气吧?请你别那样。我认为,你再怎么了不起,一旦没有钱,也只得向我这样的人低头。”
代助决心:不管怎么说,先去同嫂子谈谈看。不过代助自己也感到把握不大。虽说以前曾躲躲闪闪地屡次向嫂子启口借钱,却从来没有这样突然袭击的。不过,梅子是持有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钱财的,所以说不定能如愿以偿。如果这一步走不通,还可以去借高利贷,但是代助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走这步棋的。要是平冈哪一天明确表示一定要我代助插手而我又无法拒绝的话,那就索性走这步棋去直接讨好三千代,这会是非常愉快的事。代助的头脑里潜在着这样一个几乎是虑及情理而作出的抉择。
“所以我一直低着头嘛。”
再说,要想正好碰上平冈不在家而详细听一听他俩迄今为止的情况—特别是有关经济方面的情况,真是谈何容易!而平冈既然在家,那就不可能作详细的探问,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使问了,平冈也不会一一照答的。平冈出于各种世俗性的动机,爱在代助面前装面子,即使不需要装面子时,也会因某种考虑而保持沉默。
“你并没有认认真真地听。”
可是到平冈家去的话,由于三千代不是那种爽爽快快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女人,所以,即使问得了为什么要借那笔钱,也很难探明夫妇俩肚子里的打算。然而代助心底里真正想弄明白的,却正是后者,这是代助自己也无法否认的。所以说实话,早就没有什么必要去研究他们借钱是派什么用处的了。其实,那些浮面上的情况嘛,打听也好,不打听也好,自己反正要设法把钱借给三千代而使她感到满意。不过,代助一点也没有想过要把筹措这笔钱看作是博取三千代欢心的手段。对于三千代,代助根本无暇去转什么玩弄权术的念头。
“低头正是我认真的表现。”
结婚后没多久,夫妇俩离开了东京。三千代在乡下的父亲,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不得已而去了北海道。不管怎么说,三千代现在是进退维谷了。代助觉得,总得设法帮三千代夫妇在东京住下来。代助想:回去再同嫂子谈谈看,希望能把上次需要的那笔钱借到手。代助还想去见见三千代,以便再详细地听听情况。
“好吧,这也可能是你的过人之处。但是,谁也不借钱给你,你对朋友的燃眉之急帮不了什么忙,事情会怎么样呢?不论多么了不起也没有用呀,对不对?你束手无策,同一个车夫没什么两样!”
当年的秋天,平冈同三千代结了婚。从中斡旋的人就是代助。当然,表面上看来是拜托乡间的长辈出来作伐的,但亲自奔走并说服三千代那一方的,乃是代助。
嫂子针对代助的处境,说出了这一番异常贴切的独到见解,这是代助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其实,代助在决心去借钱时,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身的弱点所在。
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在哥哥菅沼去世的时候,父亲都出来料理过丧事,所以认识了菅沼的生前好友代助和平冈。父亲接三千代回乡下去的时候,这父女俩曾先后到代助和平冈的宿处登门拜访,向他俩辞行。
“是完全同车夫一样啦。所以来恳请嫂子帮忙。”
四个人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了两年不到的时间。在菅沼行将毕业的这年春天,菅沼的母亲自乡下出来走走,在清水町的儿女家中落脚。这位母亲每年要到东京来一两次,住上五六天,这已成了惯例。不料这一次她竟在回乡下的前一天发起高烧来,一点动弹不了。过了一个星期,确诊是得了伤寒症,于是马上进大学附属医院。三千代为护理病人,一起住进了医院。病人的病情一时还好,不料中途恶化,终于死在医院里了。而且祸不单行,哥哥菅沼在来院探病的时期里,传染上了伤寒,不久也去世了。只剩下父亲独自在乡下。
“你嘛,我是毫无办法的。你太自命不凡,自己去想办法吧。若真是个车夫,我也许会借的,但我不想借给你哪。唔,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自己每个月要哥哥和父亲操心还不够,竟把别人的事也主动揽过来,许下借钱的愿。没有人愿意替你拿出这笔钱来的,不是吗?”
平冈也同代助一样,经常到菅沼家去走走。有的时候,他俩就一起去。于是,平冈也同三千代成了好朋友,在时间上,同代助几乎不分先后。三千代时常随着哥哥和他们俩去池畔等处散步。
梅子的这一番话确是言之有理。但是代助对于这番道理,只是听过算数,并不放在心上。但回头一品味,发现嫂子、哥哥、父亲原是抱作一团的。代助感到:自己只得返回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完事。早在走出门来此地时,代助就担心借钱的事会遭到嫂子的拒绝的。但是代助现在也并不因此受到多大激励而下决心努力凭自己的双手挣钱生活。他并不把这种挫折当回事儿。
至于是在什么机遇下同三千代攀谈起来的,代助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可能是由什么极寻常的琐事引起的吧。一向对诗和小说不感兴趣的代助,这时候却喜欢起来了。两人攀谈上之后,就像诗和小说里的情景一样,马上感到很亲近。
梅子竭力想借这一机会,从各方面来刺激刺激代助。而代助也看穿了梅子的用心。他越是看清这一点,就越是不会激动。于是,话题离开了钱,又回到结婚的问题上。这些日子来,代助曾因这一次的对象,一再被父亲搞得颇不愉快。父亲一贯是个坚持旧的观念、非常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但是这次很是民主,他认为:娶一个同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血统有关的姑娘作儿媳妇,是件大好事,所以要代助娶她。并说:“这样也好还点儿人情。”而在代助看来,什么“大好事”,什么“还点儿人情”,这些理由简直是站不住脚的。当然,对于姑娘本身,代助没有什么特别可指责的,所以也懒得同父亲把道理争个明白,心想:让我娶,也未尝不可。这两三年来,代助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好像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了,在结婚问题上,他也不例外,觉得不必看得太严重。代助只在照片上看到过佐川姑娘,然而这也就足够了。当然,照片上的姑娘是很美的,所以,要娶这位姑娘嘛,代助根本就没去想过还要提什么啰啰嗦嗦的条件。不过,代助也没有明确说出“我娶她就是”的话来。
代助经常到菅沼家去。第一次去时遇见了三千代,只见三千代鞠躬致意后走开了,代助对上野公园里的树林发表了一番见解之后就回家了。第二次去,第三次去,三千代只是给代助端了杯茶而已。由于房子很小,三千代也只好到邻室中避避。代助嘴里在同菅沼说话,心里总觉得邻室的三千代在听自己讲话。
父亲认为,代助这种躲躲闪闪的态度,不啻是一个蠢人说话不得要领,在对人做着什么敷衍。而从嫂子的角度来说—她把结婚看作人生第一要事,一切事物都从属于这一大事—则认为简直太不近情理了。
菅沼住在谷中[2]的清水町,家中没有庭园,但是跨到廊庑上,可以仰见上野公园里树林中的古杉。它们像生了锈的铁一样,显出相当异样的色调。其中有一株几乎发枯了,顶端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每到黄昏时分,就有许多乌鸦聚集在这些枝丫上叫个不停。一位年轻的画家同他们卜邻而居。胡同很窄,基本上不通车子。真是极为幽静的住处。
“我说,你也并不打算独身了此一生的吧。别那么任性,应该适可而止啦,你说呢?”梅子有点着急地说。
这位菅沼的家乡在东京附近某县。来东京就学的第二年春天,说是为了让妹妹求学,把妹妹也从乡下接了出来。于是搬出原来住的寄宿处,兄妹俩另找房子住下来。当时,妹妹刚从家乡的女中毕业,大概是十八岁,戴着漂亮的衬领,衣服的两肩上依旧像少女时代那样打着褶皱。不久,她就在一所女子学校走读。
是独身了此一生,还是找一个女子同居算了?或者去同艺伎终日厮混?代助自己也不曾有过明确的计划。只是眼下他对结婚一事的态度,就同别的独身者一样,确实没有多大的兴趣。这可以归结成三条原因:代助生性不会专注在某一事物上;代助的脑袋非常敏锐,而且迄今为止一直把这种敏感集中在为改革日本社会现状而力图砸碎幻象这一方面;此外,代助可以比较随心所欲地花钱,因而认识不少某种类型的女人。不过代助认为没有必要这么自我剖析,他只想凭着“结婚是乏味的”这一确凿的事实,顺应自然地朝未来过渡。所以代助认为一开始就武断结婚是一项不可少的大事情而念念不忘地竭尽全力去完成它,这是违背自然的,是不合理的,而且是十分庸俗的。
代助同三千代相识,是距今四五年之前的事,当时代助还是个学生。凭着长井家的社会地位,代助认识很多当时在交际社会进进出出的年轻女子,还知道她们的姓名。不过三千代不是这些女子中的一个。从外表来说,三千代很朴实。从气质来说,也很文静。那时候,代助的朋友中有一位叫菅沼的同学,他同代助、同平冈交往密切。三千代就是菅沼的妹妹。
代助本来并没打算去对嫂子谈这一番哲理,但是被嫂子盘问得无处可退了,便有点尴尬地问道:
休息时,代助心里在想:脑筋全在荒诞的事情方面转,身体也要搞坏了,看来,应该出去旅行一下。首先,这是一个躲避近来冒出来的结婚问题的好办法。接着,代助又异常惦念起平冈,遂立即否定了出门的打算。如果追根刨底地分析一下,可以发现代助并不是在惦念平冈,而依然是在惦念三千代。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道德,反而觉得这是令人愉快的事。
“唔,嫂子,照这么说来,我是无论如何非得娶妻子不可的啰,对不对?”
代助听了门野的寒暄,觉得不便再重复问一遍“我什么行呀”,便径自回到书房,在椅子上坐下来休息。
不用说,代助肯定认为自己是在十分认真地提问。但是嫂子听后,愣住了。接着,她认为这是代助在嘲弄人。当天晚上,梅子把照例要干的事料理完之后,对代助说了这样的话:
“哟,您已经洗好啦,真快呀。”门野答道。
“也真是难以理解,你竟会那么厌烦。你口里虽表示‘不厌烦’,但你既然不娶,这不等于是在表示‘不愿意’吗?那么,你大概另外喜欢上什么人了吧?你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我什么行呀?”代助停步,看着门野。
迄今为止,代助的头脑里从来没有把任何喜欢过的女人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结婚对象去想过。但是眼下听嫂子这么一问,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三千代这个名字。接着,头脑里自行涌出这样的话来—所以请你把我刚才开口想借的钱借给我吧—然而代助没说出来,他只是苦笑笑,在嫂子的面前坐着。
在代助正要通过吃饭间的时候,听得门野在对老女仆说话:“先生他真是行哪!”
[1]E·H·Weber(1795—1878),德国生理学家、解剖学家。研究刺激和感觉的相互关系,有“韦伯定律”。
代助又跳进热水里,心里在想,可能确如平冈所言,自己完全是因为太空闲而那么胡思乱想了。洗过澡,面对镜子的时候,代助又想及平冈说的话了。代助用又大又厚的洋式剃刀刮着脸颊和下颌,锋利的刀刃在镜子里闪烁着光亮。一种刺痒的感觉油然而生。当这种感觉剧烈地涌上来时,就仿佛从高高的塔顶鸟瞰地面一样。代助沉浸在这种意识中,好一会儿才把胡子刮毕。
[2]东京市内的地名,在上野公园附近。
代助静静地浸在热水中,下意识地把右手贴到左胸上,刚刚感到两三下生命的搏动声,就想到了韦伯,立即从水中跳出来,盘腿坐在冲洗身子的地方,茫然地瞅着自己的脚。这时他感到脚变了,它简直不是生在自己的身体上,而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肆无忌惮地横在眼前。这副模样,代助从来没有发现过,现在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可入目。腿毛乱蓬蓬,青筋满腿伸延,简直像怪模怪样的动物。
[3]在东京都港区西北部,有皇帝及皇族的御所和外苑,现为高级住宅区。
还有一件怪事。不久前,代助读过一本书,见一个名叫韦伯[1]的生理学家在书中写着他自己的心跳次数可增可减,能随意变化。于是平时就有测试自己心跳数嗜好的代助,也在自己身上作起试验来。代助惴惴不安地试验着,每天测试两三次,总觉得情况同韦伯没什么两样,便吓得不敢试验了。
[4]原文是“网曳”,在人力车上拴有一根背绳、加一人拉的快车。
于是门野说声“是吗”,回吃饭间那边去了。代助对门野这种答话的腔调极有兴趣,独自发笑了。代助生来神经很敏锐,别人毫无感觉的事情,他会感觉得到。为此,代助也时常感到很苦恼。一次,某朋友的父亲去世,代助去参加葬礼,忽然,他发现这位朋友身穿孝服、拄着青竹跟在棺柩后面的样子,简直忍俊不禁,不知所措。还有一次,代助听父亲教训,正听他说得起劲的时候,无意中瞥见父亲的神态,顿时想笑出来,感到非常窘。当代助尚未在自己的居处安置洗澡设备的时候,总是去附近的澡堂洗澡。澡堂里有一个名叫三助的大汉。代助每次去洗澡,三助就从里面跑出来,说声“我来给你擦背”,便替代助擦起背来。每当自己的身子被三助使劲揉擦的时候,代助总觉得是埃及人在为自己擦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对方是日本人。
[5]赫克托耳是古希腊的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夏目漱石给自己新养的一只狗取了此名。
代助泡在热水里不动弹,嘴里答道:“不用了。”
[6]北欧神话中司智、诗、战的神奥丁的侍女之一。据说她总骑飞马到战场上去把战死者送至天国。
“先生,水够不够热呀?要再加把火吗?”门野突然在门口探头问道。他这个人在这些事上是很细心的。
[7]一种产于菲律宾的马尼拉城的雪茄烟。
代助进浴室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