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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三章 官员的烦恼

“曾加莱利听罢,勃然大怒,使劲摇铃:‘把西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他大声叫道,怒气冲冲的。于是,我就被赶出来了,乐得我捧腹大笑。当天晚上,我唱了莫蒂普利科咏叹调。小丑波利希内想结婚,掰着指头计算成家所需的东西,但越算越不清楚。”

“‘如果问题只涉及他个人的意愿,’乔凡尼郑重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这是合同!有他本人的签字。’

“啊!先生,请你唱唱这支曲子吧。”瑞纳夫人说。

“‘你要这个坏蛋干什么?’曾加莱利对他说,‘我不同意,你得不到他,再说,即使我愿意,他也不会离开音乐学院,他刚才还对我发誓。’

西罗尼莫唱了,大家笑得流出了眼泪。到凌晨两点,西罗尼莫才去睡觉,他的优雅举止、亲切的谈吐和快乐的情绪,迷住了一家人。

“‘我求你帮个忙,让我赚点钱,’乔凡尼对他说,‘把西罗尼莫让给我吧。让他到我的剧院里唱歌,今年冬天,我就有钱嫁女儿了。’

第二天,瑞纳夫妇给了他几封进入王宫所需的介绍信。

“一小时后,乔凡尼先生来见院长:

“看来,到处都有欺诈,”于连说,“西罗尼莫先生要去伦敦,应聘一个薪水六万法郎的工作。如果没有圣卡利诺剧院经理的机智,他那天才的声音也许要晚十年才为人所知……说实话,我宁愿做西罗尼莫,也不做维利叶市长。西罗尼莫在社会上没那么受尊重,但他不会有像今天招标这种烦恼,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活见鬼,谁会要你这个坏蛋?难道我会让你离开音乐学院吗?你想拿我开心吗?滚!滚!’他说着要朝我屁股踢过来,‘小心被关起来啃面包。’

有一件事,让于连感到惊奇:不久前回维利叶,独自在瑞纳先生的房子里度过几个星期,对他来说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他只是在出席邀请他的宴会时才感到厌倦,才有烦恼。在这座安静的房子里,他不可以读书、写字、思索,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浮想联翩,而无须时时探究卑鄙的心灵,并用虚伪的话语去应付。

“‘老师,’我继续说,‘我要成为全院的典范,请相信我。但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人请我到外面唱歌,请替我回绝。求求你,不要答应。’

“幸福难道就这么近吗?……这样的生活花费不多;我自己决定,可以娶埃丽莎,或者与富凯合伙……一个旅者登上陡峭的山峰,坐下休息一下,其乐无穷。要是强迫他永远休息,他还会幸福吗?”

“‘要不是怕毁了我见过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把你关半个月了,只给面包和水,捣蛋鬼!’

瑞纳夫人近来产生了命中注定的想法。虽然她下过决心,但还是把招标的内情告诉了于连。“这样,他会让我忘记我的誓言!”她心想。

“‘老师!’我说,‘我对我的错误感到后悔,我再也不翻墙出去了。我要加倍努力。’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身处险境,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去挽救他。这是一颗高尚而浪漫的灵魂,对她来说,不义之举与犯罪无异,会成为悔恨的根源。但是,也有一些倒霉的日子,她心中无法驱散一幅幸福的场景:她突然变成了寡妇,可以嫁给于连。

“‘你这坏小子,找我做什么?’曾加莱利说。

于连比她的丈夫更爱她的孩子们;虽然他管束严,但很公正,所以得到他们的爱戴。她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和于连结婚,就得离开充满绿荫的维尔吉。她想象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让孩子们受到良好教育。孩子们,她和于连,都会幸福圆满。

“第二天,我去见可怕的曾加莱利先生。他的老佣人让我进去。

婚姻的奇怪结果,是十九世纪造成的!如果婚前有爱情,那么婚后的无聊注定会毁灭爱情。不过,一位哲学家说,在富裕得无须工作的家庭,婚姻很快使人对平静快乐的生活厌倦。而在女人当中,只有那些枯竭的心灵,才不懂得向往爱情。

“没错,小少爷。乔凡尼先生对我说:‘亲爱的,先签一份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个杜卡托。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怎么做。

哲学家的思想,使我原谅了瑞纳夫人,但维利叶人不会原谅她;她根本没想到,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的感情丑闻,由于出了这件大事,今年的秋天不像去年那么郁闷。

“让我去办!”老大叫道。

秋天和部分冬天,转眼就过去了。该离开维尔吉的森林了。维利叶的上流社会开始发怒了,因为他们的批评对瑞纳先生影响太小。不到一个星期,那些以此取乐来减少平时无聊的正人君子们,让他起了最强烈的质疑,不过他们的措辞很有分寸。

“‘让我去办’注67!”

瓦勒诺先生运作周全,把埃丽莎安置在一个颇受尊敬的贵族之家,这户人家有五个女人。埃丽莎因为担心冬天失业,所以只要求拿到市长家工钱的三分之二。她还有一个绝妙的想法,同时去向谢朗神父和新来的神父做忏悔,这样可以把于连的爱情故事告诉他们两个人。

“‘好是好,’我对乔凡尼说,‘怎么让曾加莱利先生放我走呢?’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六点,谢朗神父派人叫他过去:

“‘每月四十个杜卡托注66。’先生们,这相当于一百六十法郎。我仿佛看见天堂大门向我打开了。

“我什么都不问你,”神父对他说,“我只是请求你,必要的话,我命令你什么都别对我说。我要求你在三日之内,必须动身去贝藏松神学院,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凯处。他会为你安排美好的前程。我一切都预料到了,都安排好了,你必须走,一年之内不要回维利叶。”

“‘你给我多少钱?’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捉摸谢朗神父对他的关心,是否有损他的名誉,神父毕竟不是他的父亲。

“‘你想我雇你吗,亲爱的朋友?’他来对我说。

最后他对神父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将有幸再来见你。”

“曾加莱利先生注64,”年轻歌唱家继续说,稍微加重了口音,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曾加莱利先生是位非常严格的老师。学院里的人都不喜欢他,可是他希望大家的举止表现得似乎都喜欢他一样。我一有机会就出学校,去圣卡利诺小剧院注65,那里可以听天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怎么才能凑八个苏买张门票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都笑了。“圣卡利诺小剧院经理乔凡诺先生,听我唱过歌。那时我十六岁,他说:‘这孩子是个宝贝。’

谢朗神父想用强力说服这个年轻人,说了很多话。于连的态度和表情十分谦卑,一声不吭。

瑞纳先生听到这话,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妻子。

最后,他走了,马上跑去告诉瑞纳夫人,却发现她正陷入绝望中。她丈夫刚刚跟她很坦率地谈过话。他生性懦弱,又对来自贝藏松的遗产心怀渴望,这使他最终认为她是清白的。丈夫告诉她,他发现维利叶的舆论有些奇怪。公众都错了,被一些嫉妒者引入歧途,但这该怎么办呢?

“我讲的是自己的故事,少爷,”西罗尼莫接着说。“八年前,我像你们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一个年轻学生,我是说,我那时像你们一样大;但是,我可没有这个福气,成为美丽的维利叶市市长的儿子。”

瑞纳夫人一瞬间曾经幻想过,于连可以接受瓦勒诺先生的聘请,留在维利叶。然而这已不是去年那个单纯、害羞的女人;致命的情欲、内心的自责,已使她彻底明白了。她听着丈夫讲话,马上痛苦地说服自己,一次暂时的别离,已不可避免。“离开了我,于连会再度拾起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对一无所有的人,这些计划是很自然的。而我,天哪!我这么富有,但对我的幸福又这么无力!他会忘记我的。他那么可爱,肯定有人爱,他也会爱别人。啊!我是不幸的女人……我能抱怨什么?上天是公正的,我未能阻止罪恶,上天剥夺了我的判断力。我本来可以收买埃丽莎,这再容易不过了。我甚至不肯去想,爱情的疯狂想象占用了我的全部时间。我完蛋了。”

“再讲一个故事。”老大说。

让于连感到震惊的是,他把要离开的可怕消息告诉瑞纳夫人,竟然没有遭到任何自私的反对。很明显,她竭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

那不勒斯人的豪爽,让这个沉闷的夜晚一下子变得快乐起来。瑞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让全家人都活跃起来,她想尽量让于连忘掉白天有人两次叫他“探子”。西罗尼莫先生是个著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又很乐观,这两种品质在法国已不能共存。吃完夜宵后,他和瑞纳夫人唱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也很迷人。凌晨一点钟,于连让孩子们去睡觉,他们都叫起来。

“我们应该坚强,我的朋友。”

“市长先生,我是西罗尼莫注63。这里有一封信,是那不勒斯使馆随员博维西先生在我动身之前,托我带给你的,这是九天前的事。”西罗尼莫先生心情愉快,又望着瑞纳夫人说:“夫人,你的表兄也是我的好友博维西先生说,你会说意大利语。”

她剪下了一缕头发。

这时,一个很英俊的、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人,跟着佣人进来了。

“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她说,“但是,如果我死了,答应我永远不要忘了我的孩子们。无论怎样,你都要设法把他们培养成人。如果再有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会被杀死,他们的父亲可能会因为杀死屋顶上的农民而流亡他乡。请你照顾这个家……伸出你的手。永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最后的时刻。做出重大牺牲后,我希望我在公众面前,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见鬼!如果是圣·吉洛假借道谢,来纠缠我,”市长叫道,“我就对他不客气,这太过分了。他该去感谢瓦勒诺,我是受害者。这件事要是被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把我写成‘九五先生’注62,我能说什么呢?”

于连原以为她会有各种绝望的表示。这番告别如此简单,深深地打动了他。

“门铃响了!门铃响了!”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告别。我要走,他们要我走,你也要我走。但是三天之后,我会在夜里回来看你。”

晚上,大家围在壁炉四周,落寞无语。唯一的消遣是听柴火噼啪作响。即使最和睦的家庭也会遇到这种悲伤时刻。突然,一个孩子开心地叫起来:

瑞纳夫人的生活,顿时改变了。于连真的很爱她,因为他自己想回来看她。可怕的痛苦变成最强烈的快乐,她此生从未体验过。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肯定能再见她的情人,这最后时刻不再令人心碎了。从这一刻起,瑞纳夫人的举止和她的容貌一样,高贵、坚定、完美无缺。

“你应该习惯这种生活了,我的朋友。”

不久,瑞纳先生回来了,他很生气。最终,他向妻子说起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这时,瑞纳先生来了,心情十分沮丧。晚饭时,没有人说话。瑞纳先生吩咐于连跟孩子们回到维尔吉,旅途乏味。瑞纳夫人安慰丈夫说:

“我要把信带到娱乐场去,让大家看看,这是瓦勒诺搞的鬼。是我把他从乞丐变成维利叶最富有的市民之一。我要让他当众出丑,然后跟他决斗。这太欺负人了。”

“他如果听我的,就该出去旅行。”

“我会成为寡妇,天哪!”瑞纳夫人想。但几乎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我一定能阻止这场决斗的,如果我不阻止,我将成为谋害我丈夫的凶手。”

“是的,夫人,我在那里有幸被当成市长先生的探子。”

她从未如此巧妙地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不到两个钟头,她就让他意识到——而且还是通过他自己找出的理由——他应该对瓦勒诺表示出更多的友情,甚至把埃丽莎请回家。瑞纳夫人决定再见这位给她带来不幸的姑娘,是需要勇气的。不过,这主意来自于连。

“你去看招标了?”她问。

经过三四次引导,瑞纳先生终于得出结论,心里有一种破财的痛苦,在维利叶全城纷纷议论的时候,让于连去当瓦勒诺家的家庭教师,是令他最难堪的。很明显,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对于连有利。相反,为了瑞纳先生的荣誉,于连最好离开维利叶,去贝藏松或第戎的神学院。但如何才能让他下决心?他在那里又如何生活呢?

于连回来后,心情很糟,他发现瑞纳夫人也愁眉苦脸的。

瑞纳先生看到马上要做出金钱的牺牲,比他的妻子还要绝望。至于她,经过这次谈话,似乎处于一个勇者的位置,厌倦了生活,服下一剂曼陀罗,今后一切顺其自然,万念俱灰。正是这种状况下,路易十四临终的时候才会说:“我曾经是国王……”这话多妙啊!

“他不偷不抢?”另一个人说,“不,是不翼而飞。都装进一个公共钱袋,到年底再分。小索莱尔在这里,我们走吧。”

第二天一早,瑞纳先生又接到一封匿名信。信的文笔很有侮辱性。与他的处境相应的最粗俗的字眼到处都是。这应该是某个嫉妒他的下属写的。这封信又让他想起找瓦勒诺先生决斗的念头。他的勇气顿时倍增,想马上就付诸行动。他独自出去,到枪械店买了两把手枪,让人装上子弹。

“听说市长也无法阻挡,”第三个人接着说,“他是极端的保王党,没错,但他不偷不抢。”

“事实上,”他对自己说,“即使拿破仑皇帝复活,实行严格的管理制度,我也从没诈骗过一个钱,无可指责。我最多是一时失察,但我抽屉里有大量信件可以证明,这是有理由的。”

“哼!”一个年轻的自由党的老板答道,“圣·吉洛先生不是圣公会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利叶市又要给他五百法郎的补贴了,就这么回事。”

瑞纳夫人看到丈夫憋着一肚子火,吓坏了。她又想起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当寡妇的不祥念头。她和丈夫关在房间里,谈了好几个钟头,但没有用,新的匿名信使他打定了主意。最后,她终于成功了。说服他把给瓦勒诺一记耳光的勇气,转化成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六百法郎学费的勇气。瑞纳先生反复诅咒着那一天,那天他竟然想出请个教师到家里,于是他就将匿名信的事抛到脑后了。

“真卑鄙!”于连左边一个胖子说,“我愿意花八百法郎租下这座房子,给我的工厂,我还觉得便宜呢。”

他心生一计,稍稍感到宽慰,但还没向妻子说起,他想利用年轻人喜欢幻想的心理,送上一笔小钱,希望于连拒绝瓦勒诺先生的建议。

“但是圣·吉洛不会放过他,”别人答道,“格鲁诺会吃苦头的。”

瑞纳夫人得向于连证明,为了她丈夫的面子,放弃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工作,他可以毫无愧疚地接受一点补偿。

“格鲁诺的鲁莽,为市政府赚了三十法郎。”一个人说。

“但是,”于连再三说,“我从未有过接受这提议的打算,哪怕是一念之间呢。你让我习惯于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粗俗我难以忍受。”

市长一离开大厅,人们就议论纷纷。

贫穷的现实问题,用它的铁爪迫使于连屈尊就范。他的骄傲使他产生一种幻想,把维利叶市长的这笔钱当作借款接受下来,并且写下借据,五年之内,连本带息一并还清。

于连赶紧回头,想跟说话的人理论;但这两位弗朗什-孔岱的人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冷静,也让于连冷静下来。这时,第三支蜡烛熄灭了,招标者用拉长的声调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圣·吉洛先生,租期为九年,租金三百三十法郎。

瑞纳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小山洞里。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把这些钱送给他,但心中估计会遭到他愤怒的拒绝。

“傻瓜!”旁边的人说,“刚好有个市长的探子。”他指着于连,补充说。

“你想让我们爱的回忆,变得丑陋可憎吗?”于连对她说。

“三百二十法郎。”另一位喊道。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利叶。瑞纳先生很高兴。在接钱的关键时刻,于连觉得这牺牲无法承受。他断然拒绝了。瑞纳先生流下眼泪,扑过去抱住他。于连要他开一张行为良好的证明,他很激动,一时竟然找不到足够好的词句来赞扬于连。我们的英雄,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再向富凯要同样一笔钱。

“别自讨苦吃。你跟马斯隆、瓦勒诺、主教先生,以及可怕的代理主教福利莱他们这伙人作对,会有什么好处?”

他心情很激动。在维利叶他留下那么多爱,但是他刚走出一里路远,心里就只想着另外的幸福,去一睹省府的风采,看看贝藏松这座军事重镇。

“三百法郎,太夸张了。”一人低声对身边的人说。于连刚好在他们中间,“至少值八百法郎,我要出更高的价。”

在短短三天的离别期间,瑞纳夫人为爱情的最残酷的假象所欺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极端的不幸之间,还有与于连最后一次见面的希望。她每时每分地计算着时间。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她听见远处有约定的信号。于连克服了千难万险,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于连没有错过出租竞标。在阴暗的大厅里,人头攒动,他们以奇怪的眼神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个锡盘,盘里点着三支蜡烛。招标者喊道:“先生们,有人出三百法郎!”

从这一刻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她没有对情人的殷勤做出回应,反而像还剩一口气的僵尸。她强迫自己对他说她爱他,但笨拙的神情似乎证明恰恰相反。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久分离的残酷念头。生性多疑的于连一瞬间以为他已被遗忘。他因此说出一些带刺的话,回答他的,只是静静流淌的大滴泪珠和近乎痉挛的握手。

于连的出现,似乎妨碍了两个朋友交谈,他们不说话了。

“但是,天哪!让我怎么相信你呢?”对他情人冷淡的分辩,于连回答道,“你对德尔维尔夫人、对一个普通的朋友都表现出百倍的友情。”

“呸!呸!白费劲!马斯隆神父要用三百法郎租下来;市长还不肯,结果被代理主教福利莱叫去了。”

瑞纳夫人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去看要出租的房子。门房没看见他,正神秘地对一个邻居说:

“不会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希望赶快死去……我觉得我的心都凉了……”

于连急不可待地等着贴广告的人,用刷子在广告背面刷上浆糊。广告刚贴上,好奇的他就看到上面的一则启事,内容很详细,是用公开招标的方式出租瑞纳夫妇谈话中提到的大房子。招标时间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到第三支蜡烛熄灭为止。于连很失望,他觉得时间太短:怎么能有时间通知竞标的人呢?另外,广告还是半个月前签署的,他分别到三处看过广告,看不出什么问题。

这是他听到的最长的回答。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看见贴广告的人拿走了那个包裹。他急忙追出去。“我到第一个街角,就知道其中的秘密。”

天快亮了,他不得不走,瑞纳夫人的眼泪止住了。她看见他把一根绳子系在窗户上,一言不发,也没有吻他。于连徒劳地对她说:

“就是这件蠢事。”他对妻子说。

“我们终于到达了你所渴望的状态。从今以后,你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孩子们有点儿不舒服,你也不会想到只能在坟墓里见到他们。”

瑞纳先生乘马车去贝藏松了。这一行程,是两个小时之内决定的,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回来时,他把一个灰色的包裹扔到桌子上。

“你不能拥抱一下斯坦尼斯拉斯,我很遗憾。”她冷冷地说。

痴心就会迷失。

这具活尸的毫无热情的拥抱,让于连深感震撼。他走了几里路,都无法忘怀。他的心已碎,在翻越大山之前,只要能望见维利叶教堂的钟楼,他总是频频回首。

女人反复无常,

注61 卡斯蒂(Giovanni Batista Casti,1721-1803),意大利诗人、修道院院长。

于连注意到,这些一走近便中止的谈话,涉及一座维利叶的大房子,房子很老很大,面对教堂,在最热闹的商业区。“这座房子与一个新情人之间,有什么关联?”于连心想。他反复默念着弗朗索瓦一世的著名诗句。这两行诗很有新意,是瑞纳夫人不到一个月前教给他的。曾经有多少誓言和爱抚啊,这两句诗却是莫大的讽刺!

注62 1830年1月7日,马赛法官梅兰多尔判罚诗人巴泰雷米交罚金1000法郎,判决词中使用当地方言“九五”(nonante-cinq,意思是“九十五”)一词,被自由党人嘲讽为“九五先生”。

不到一个小时,于连就惊讶地发现,瑞纳夫人有什么事瞒着他。他一现身,她就中止了与丈夫的谈话,似乎希望他走开。于连很知趣,用不着别人再示意。他变得冷淡而谨慎;瑞纳夫人注意到了,但也不问。“难道她找了一个我的替身?”于连想,“可是前天,她还跟我那么亲!有人说这些贵妇人都变化莫测。她们就像国王一样,大臣刚才还受宠信呢,一回家就被罢免了。”

注63 这个人物与歌手拉布拉切(1794-1858)有关,他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巴勒莫、米兰、都灵和维也纳取得巨大成功后,于1830年在巴黎的意大利剧院演出。

晚饭过后,全家立即回到维尔吉;但只过了一天,于连看到他们又返回维利叶。

注64 曾加莱利(1752-1837),那不勒斯音乐学院院长和唱诗班指挥。他留下一些很重要的作品,其中包括34部歌剧、4个清唱剧、超过150首弥撒曲。

还是让这个小人物停留在他微不足道的烦恼中吧,其实他需要的是奴才,为何把一个有血性的人请到家里来呢?只能怪他有眼无珠!十九世纪通常的做法,一个有权势的人如果遇到一个血性的人,要么杀掉,要么流放,要么关起来,要么羞辱他,让他糊涂到自己寻死。幸好在这里痛苦的不是有血性的人。法国的小城市和很多如纽约一样的民选政府,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记世上还有瑞纳先生这样的人。一个有两万人的城市,是这些人在控制舆论,而在一个法治国家,舆论更可怕。一个品德高尚、宽厚大量的人,有可能是你的朋友,但他住在百里之外,要评价你的为人,只能根据你这座城市的舆论,而这碰巧是那些生来富有的贵族傻瓜们控制的。有才华的人,只能倒霉了!

注65 那不勒斯的大剧院是圣卡洛剧院,建于1737年,1816年被大火烧毁,1844年修复。圣卡利诺是一家小剧院,是拉布拉切初出茅庐的地方。

——卡斯蒂注61

注66 杜卡托,威尼斯古金币。

需要忍受十五分钟的痛苦,方能换得整年的昂首挺胸。

注67 此处为意大利文:Lascia fare a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