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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W第1章:诡异相见

鬼魂们搬到了楼上。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等店里热闹起来,忙碌起来,就没再有过地下室闹鬼事件了。

我想让你想象一段陡峭、笔直的楼梯,从前门向上通向厨房,旁边有个镶有壁板的小餐厅。然后,楼梯再次出现在这两个房间之间,带我们绕到上面的几个房间,一个在右,一个在左,中间有个小房间,应该是曾经住在两边的两户人家共用的杂物间。这些房间的上面就是我现在当卧室用的阁楼。浴室是很久以后加建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搭建在后院的小塔楼里。

我一直打算修复店铺空间,就在原址,重新开张做买卖,所以,等我的朋友们可以回自己家时,我就开始忙活这事了。

要留意的是二楼——尤其是有两个朝向的角落房间。如果把这栋小楼当客房用,转角的这个房间应当是最受欢迎的。

到了早上,我问维姬夜里是不是下过楼——其实这个想法非常荒唐,因为这意味着她要从自己睡的楼层下来,走到街上,再从单独的入口下来。她回答我说,她偶尔会听到底楼传来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但她以为声音是从隔壁人家传来的。声音很有欺骗性。是的,是可以,但如果是啪嗒啪嗒地从楼梯上下来给你把脉的声音,那可骗不了人。

先说一件事,我能明显感觉到在那间屋的时候,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当我坐在壁炉边看书时,总觉得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人,千真万确。这感觉并非令人不悦,但就是很奇特。那个人,我觉得,是女性。那个房间里好像空无一人,但那只是给你一种错误的期待——既然没人,但进无妨——其实他们就等着你进去呢。坐下来,定定心,不出半小时,你就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话音刚落,那只手就松开了我的手,一股空气急速流动,和刚才一样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这一次,脚步是上楼去的。

我出远门的时候,有个朋友来住过。我回来时,她有点尴尬地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客厅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我什么也没说——这样做才能让别人说更多——她果然坦白了:她看到了一个穿灰裙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我说的是:“我还活着。”

那可比我看到的多,我从来没有肉眼“看到”过鬼,只是感觉到它们那种强烈的存在感。我想强调的是:这种感觉很确凿,毫不含糊。鬼魂是无形的,但它们并不模糊。

不对,等等,不是有人拉着我的手;不,这人是在给我把脉。三根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冰凉的手指。

这些年来——至今有三十多年了——我家的鬼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没人回答。我静静地躺着,耳朵仍在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就在我快要睡回去的时候,我感到有只手拉住了我的手——我的手伸在被子外面,垂在通向墓穴的那扇门的那一边。

《坎特维尔的幽灵》是奥斯卡·王尔德1887年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

有一段日子,我把小楼租给了一个开朗、务实的纽约人,她没有撞见鬼——或者说,就算她被鬼缠身了,她的应对方式也会像奥斯卡·王尔德写的美国家庭处理鬼魂的那套方式——那个故事收入在我最喜欢的鬼故事集之一《坎特维尔的幽灵》里。如果你想知道怎么做,那就赶紧去读!

于是,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在这样的一张床上,我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吵醒了,脚步声正循着木阶梯而下,朝向我的卧室。我挣扎着醒来,叫出“维姬?”时,我自动脑补了显而易见的画面:住在楼上的我的朋友有事下来了。

丽莎离开后,我把小楼重置到适合我的清简状态——没有杂物,只有几件简单的好家具。这是一种奢侈,只有当你不是一直住在某地、不和孩子或猫一起住的时候才能享受到。狗也一样。我的另一个家里有猫、有狗,天知道还有什么,所以根本不可能闹鬼。太多事情在发生。鬼们似乎更偏爱安静的生活——至少对它们来说是安静的。

我在地下室里造了一间小卧室和浴室——地表之下,寂静无声,但铺了地毯,温暖舒适,光线可以从原初的监狱栅格式的、和我头顶上的街面持平的通气格栅里洒下来,街上的日常喧闹却被屏蔽在外,感觉很舒服。我喜欢黑暗、安静的睡眠环境,所以,地下室再好不过了。再说了,假如我的好朋友要装修自家房子,需要借住我家,我只需要这张床过夜,把上面的房间借给朋友住,岂不是很好?

斯皮塔尔菲尔德堪称鬼魂友好之家。这里的夜晚光照偏暗,常年点蜡烛,我还在壁炉里安装了燃气火焰灯。因此,到了冬天,入夜后,镶木壁板闪着微光,地板闪闪发亮,没有电视,只有我和一本书,静悄悄的。

这个墓穴比房子古老得多。砖块疏松,形状不一,手工制造的,饱受潮气,简直一捏就碎。看起来,小楼的这个部分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也就是在鼠疫和伦敦大火之前,有可能是某人的化粪池,也可能是用来埋葬受感染的尸体的。我们不打算为了穷究到底而挖得更深。墓穴的上半部分——假设你能想象地下室也能有上半部分的话——将用于储藏,剩下的部分就用灰泥地板铺平。然后,在凹壁上装嵌一扇方便开启又结实的门,我们就把这档事抛在了脑后。

角落里的那个房间很快就被霸占了——这次是个吵闹、粗暴的男鬼,敲打壁炉的铁栅栏,把门开开关关,把玩电灯,还跺着脚上阁楼,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这实在让人不能忍。我最讨厌夜里被人打扰了。

不过,地下室又低又小,只能手工去挖。用机器的话,搞不好会把小楼震塌。用镐和铁锹去挖的时候,我们最先发现的是一只死猫的骨架,一只猫足上还缠着一张符。曾几何时,人们常把猫活埋在新建筑的地基里,用来驱逐……什么?接着,我们又发现了一个四壁围起的拱顶墓穴。

就在前天晚上——就在我把这几页寄给出版人之前——我在家,突然,床头板上传来砰的一声重击,紧接着,角落的房间里又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响。我冲着那只鬼大喊——管它是谁呢——把话挑明:我要好好睡觉。那只鬼就退隐到愠怒的沉默中去了。

一楼和地下室有个单独入口——开在一楼的第一家店是1805年拿破仑战争期间开业的,当时卖的洋葱有炮弹那么大,真让我喜欢。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过鬼生闷气——就像一个孩子试图安静下来,却又想方设法引起你的注意。

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把小楼收拾停当,能住人了。刚买下来的时候,房门上还贴着“危房”警告。为了预防倒塌,小楼的前立面被木棍支撑着,沿街店面用砖封砌了。但屋里的壁炉都还在,大部分原初壁板也都在,还有宽宽的木地板,被我擦出了令人满意的深润光泽。我的木匠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店面用的老门板,都裹在麻袋里——我们把它们全都装回了原位——这栋小楼是列入文物保护名录的,意味着从此往后谁也不能把它们拆掉。

最近,进出小楼时,我都会开开心心地和鬼打招呼,欢迎它们到来,要它们表现好一点——毕竟都是我的房客。我理解它们喜欢晚上出来晃晃——但我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四处晃荡的时候别烦到我。

我遇到的第一只鬼是个不速之客。

厨房里的收音机还是会时不时地自动打开——但早上八点前不会了,它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像样了。

这是东区。不是西区。不是城中的时髦地。贸易。罪恶。流氓。男同和异装癖。酒鬼。小偷。疯子。鬼。

看起来,鬼们很喜欢电。当然,它们能操纵电——开灯关灯自不必言,开收音机的绝活儿更是经典。

再往前追溯,罗马人涉过泰晤士河边的泥滩,进入茂密的森林,就在这里定居了。那片森林沿着古老的河流蔓延,再追溯得久远一点的话,曾是长毛猛犸象的家园。

有一次,就一次,我有了一次最最奇特的体验。

难怪这儿的鬼要生气。

那是在我的密友、作家露丝·伦德尔(Ruth Rendell)去世后不久。露丝晚年在古巴的一家酒店里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经历,让她开始相信鬼魂的存在——在那之后,她有一番洞见:并不是鬼魂前来“造访”,而是建筑困住、再释放出了能量。

日记作家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记录了伦敦鼠疫、伦敦大火,还曾写过关于斯皮塔尔菲尔德(Spitalfields)的文章——这个地名是Hospital fields的缩写,表明此地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麻风病院。这个地方后来演变为一个占地广阔的果蔬市场,除周日外,每天凌晨四点就开始忙碌喧嚣,热闹得很。实际上,我家这栋小楼的前业主就是个橘子进口商。真的别无选择,只能买下它。现在,果蔬市场已搬迁别处,把这块地方让给了小企业办公室和精品店。

等待笔记本电脑重启的时候,我正在想念露丝,非常悲伤。就在那一瞬间,露丝的笑脸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破烂和尸体,士兵和妓院,黑帮和现金。

那是一张照片——我有那张照片——所以,是的,它就跑进电脑里去了——但我之前没有开启过那张照片,也没有搜索过它,也没有做任何可能让它从文件夹中跳出来的动作。

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在这一带猎杀女人,后来还有克雷孪生兄弟(Kray Twins),他们都曾在这儿的某间有通宵营业特别许可证的酒吧喝酒,因为当时的酒吧必须在晚上十一点前关门。伦敦果蔬市场也有这种特别许可证,我最早买下这栋楼时,市场就在我家对面。我家后面就是枪街和炮兵街——顾名思义:历史悠久的军事射击场就在附近。

露丝的儿子卖掉她在伦敦的房子后,我曾好多次路过她的旧居,我很想知道她会不会还在那里,但从电脑事件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露丝的存在。她很喜欢那栋房子,曾满心希望西蒙能把它留下来。

和类似的房屋一样,这栋小楼不是为哪个名人显贵建造的。这一带是穷人住的地方,要么是跑路出逃的人,要么是靠出卖为生的人——能卖什么就卖什么,自身也能卖,要么就是靠偷盗为生的人——能偷什么就偷什么,别人的身份也能偷。抹杀自身、假扮他人,历来是坑蒙拐骗之术,后来,这招儿被互联网武器化了。

死亡就是失去——对死者、对生者都是如此。站在她的旧居门外,我渴望她能来开门,就像过去那样,乡村音乐在她身后飘荡。她那灿烂的笑容。

我非常喜欢这房子,所以,或许可以允许我回来?假使我不赞同新住户对它为所欲为,我还可以搞点小骚乱。

我在屏幕上看到的就是她那灿烂的笑容。后来我才意识到,她的笑脸出现是在四十天哀悼期内,各种信仰和文化——伊斯兰教、罗马天主教、东正教——都恪守四十天哀悼期,犹太人的哀悼期是三十天。也许,需要一定量的时间感,灵魂才能真正地离开这个地方。毕竟,死亡是一种驱逐。

我问自己,等我死了,我会赖在这栋小楼里不肯走吗?

不过,那些与我没有直接关系的鬼呢?我在伦敦的老房子里的那些鬼?

我也在。目前还在。

也许露丝说得对,我家的鬼们是被建筑物包含在内、又被建筑物释放出来的,一段时间过后,它们就永远消失了。就这个名词的真正意义而言,没有解释。我们就是不知道。所有捉鬼的电视真人秀——连同测量工具包、请来的驻地灵媒——并不会告诉我们真相,不比我们通过自己的感官所能知道的更多。

小楼位于伦敦的一个老区——在老城墙之外,算得上够老吧。老城墙早就没了。这栋小楼还在原地。

我不懂鬼,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有鬼,但我会继续体验。

多年前,我买下一栋乔治亚风格的小楼,建于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就在法国大革命前夕。

我怀疑,我已经听到了我家上一只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