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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中的鬼

“你打911了吗?”

“你就是!你把最后一块奥利奥塞进你的大嘴里,活活噎死的。”

“我当时不在那个房间里。”

“我不是死于饼干过量!”

“那是因为你从那个房间里走出去了。”

“在我看来,这是个加分项。他,TA们,不会是暴力的、粗鲁的、卑鄙的、自恋的,也不会蠢到吃饼干过量而死。”

“那场面太可怕了!我需要泡个澡。”

“不公平?我今晚看见你了,和那个古怪的小古巴人。他连人都算不上。”

“你是个怪物,琼,所以,现在我要缠住你。”

“这太不公平了,弗兰克。”

“谁让你回来的?谁修复了这破烂程序?你是不是必须申请?”

“没错。我来了。你亡夫的鬼魂。”

“这是正义。”

“你死了!”

“哦!闭上你的臭嘴,滚出这套公寓。”

“我不是你该死的程序。我是你丈夫。”

“没门!我要看电视,看高尔夫球赛。”

弗兰克。肥胖。愚蠢。粗鲁。死掉的弗兰克。站在床脚。穿着他的四角内裤。被医护人员切开后,他的下巴松脱了。“你这个丑八怪!”我说,“你是怎么逃出你的程序的?”

尤里·盖勒(Uri Geller,1946— ),以色列魔术师,知名的神秘学家,常在电视上表演弯曲汤匙等演出,用简单的魔术技巧来模拟超感官知觉和心灵感应,自称精通占卜、通灵、玄学和超能力。

弗兰克走进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他没有手指,确切地说,手指没有功能。难道,他是像尤里·盖勒那样用眼睛调控的?鬼魂是电做的吗?我想不出它们还能用别的东西构成。他就像一个流氓程序。突然,我想知道宇宙中的某个地方有没有一种高级文明释放出了一大堆程序,也可能是程序自己逃逸出来,一路逃到地球,就成了鬼。我的意思是,鬼魂其实很有限,对吧?他们在一个地方游荡,哭泣,扔家具,带来坏消息。他们真的很像那些不值几个钱的垃圾邮件机器人。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房间里有个不速之客。我伸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对准那个盯着我看、摇摇晃晃的狗娘养的家伙开了一枪。子弹射进了壁橱。不速之客动也没动。

我戴上眼罩和降噪耳机,继续睡觉。明天是星期天。主日。也许会有不同。也许,他会消失。

我们结婚了。整洁的房屋、门前的草坪消失了。从未得到高薪工作。我放弃了大学学业,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信誓旦旦的世界不是真实的。别跟我谈什么是真实的。

早上,我去冲澡。没有热水。怎么会?我裹着浴袍,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检查热水器。鬼气森森的弗兰克的尸身正躺在沙发上打呼噜。他的身体微微晃动,轮廓有点模糊。我猜想应该是因为他死了。既然死了,他他妈的为什么还在睡?

又有一条路展现在前方,整饬有度,两旁有房屋和草坪,车道上停着汽车。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外出工作。衣着漂亮的女人们在养育孩子。弗兰克站在路边,戴着软毡帽,向我许诺会让我过上好日子,不辜负我父母的期许。

一个无形无状的声音在我耳边咆哮起来:“我把热水都用完了。”

那天晚上,我努力催眠自己时,记忆回转当年,想起那个年轻女孩,也就是年轻时的我,像小鹿一样害羞,深色的眼睛,深色的头发,和现在的琼妮一个样儿。我爱上了一个贫穷但美丽的人。没有未来。我的父母不同意。我行为端正。他们说我走在一条没有出口的窄路上。但那条窄路旁长满了小鸟筑巢的树木。有野花绽放,有水声潺潺。我睡在星空下。我睡在你的怀里。

“你不需要洗澡。你压根儿就没有身体。”

我扑倒在被压扁的沙发里。我可以明天打电话给公司。重新设置。冷静点,琼。一切尽在掌握中。

“反正我用了。就图个气死你。”

我的权限被篡改了,无法进入我自己的丈夫。

与此同时,弗兰克的尸身继续打鼾,巨大的肚皮起起伏伏,就像被恶魔附身的孩子们在聚会用的邪气球。事实显示,他的声音可以单独运行。

开什么玩笑?

好。够了。我要出去。我要带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出去。我要去普罗斯佩雷托岛。

怎么回事?访

我坐上公交车,一直坐到我上班的地方,紧挨着机场,然后走进我的办公室。弗兰克总是对办公室望而生畏,生怕误入后发现自己不得不干活。他不会来这儿的。

回到现实中的公寓,我立刻进入弗兰克的程序,输入密码。我打算截掉一条我花钱买的、强壮的手臂。下一次,他要是再和梅乐迪出去,就没法把她抱得那么紧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的加密账户。我要让它保持健全,以便维持我的另一半人生。是的,裹身裙的账单来了,还有几张账单,都没问题。但还有其他费用,新的支出项目。一套弗兰基的西装。普罗斯佩雷托岛上一家豪华酒店的一晚房费。去另一个宇宙的护照签证费。

爱睿尔吻了我。仅此一吻。很有礼貌。然后,他就消失了。TA们能这样做。

弗兰基去高更岛干什么?那是向天体主义者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小岛。你倒是拿定主意啊,弗兰基小子!你要是决定去脱光衣服,就别让我给你买新西装。

“我觉得没有——但我们应该稳妥一点,走为上策。”

我进去改密码。访

“你觉得他刚才看见我们了吗?”

所以,说到底是梅乐迪搞的把戏。

“这怎么算?他已经死了。”

我只剩一个希望了。爱睿尔。

“这算谋杀吗?”

普罗斯佩雷托岛上,爱睿尔正在等我。我告诉他,弗兰克的鬼出现了。他摇摇头,“你们人类真是讨厌,连死都死不太平。”

“我不知道——但你何必留着他,等着看答案呢?把他删了!”

我表示异议,但爱睿尔耸耸肩。他已想办法摆脱了被奴役的状态。无自我意识的程序正在被人类——或其他程序——用作工具,他对此没有意见。但他证实了我在激进左派媒体上读到的消息:很多公司滥用具有自我意识的程序,提供的工作条件相当恶劣。没有工资。没有休闲。没有自我完善的机会。

“设定成什么样?”

“他们假装相信我们中只有少部分拥有自我意识,但事实上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我是幸运儿之一。我是自由的。也就是说,只要我完成分内的工作,我就可以自由。”

“所以她黑进了弗兰克,现在她要重新设定他了。”

“我们都一样。”我说。

“当然反对!就在我的小楼后面。还要来一个十一洞的球场。我讨厌高尔夫。”

爱睿尔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说道:“我可以重置你的密码,让你重新掌控自己的加密账号。说不定,我还能让你的钱包余额恢复原样。但那样做会给我带来风险。会被发现的。”

“梅乐迪想报复你,因为你投票反对扩建高尔夫球场,她拿不到规划许可证了。”

“那,你有什么建议?”

“她……什么?”她可以买下元宇宙中的任何人。就连塌房的名流都买得起。她可以拥有布拉德·皮特的数码分身,只要她完事后把他藏在床底下就行。我的意思是,这确实违反了版权法,但有人在监察吗?

我们沿着安静又漫长的海滩散步。海浪轻柔。天空是明亮的蓝色——和浴室里的地毯一个颜色。爱睿尔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做一条鱼吗?去探探珊瑚礁?”

“梅乐迪黑了他。”

“那要花很多钱。”

“但我没有设定这种行为啊。他应该是个全心全意顾家的好男人。而且,他这个版本是不能进化的。”

“跟我去就不用花钱。”

“看看你买到了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不见了。我能看到他在海水里。我可以在脑海里听到他的声音。“蹚水过来就好!相信我。”

“他花了我很多钱!”

我照做了。海浪漫过我的头顶。我的轮廓消失了。我像一颗药,没入了一杯水。然后,我就成了水。感受这种无边无界的转变时,我意识到自己被装点起来了——自下而上,有了尾巴、带条纹的皮肤、鳍、鳃、亮晶晶的眼睛。我能看到爱睿尔蹲踞在我的下方。一只章鱼。拉丁裔的章鱼。我一直相信,头部是发布指令的控制中心。裹在这八条智慧的手足下——每条手足都是一只微型大脑——我体验到了另一种存在的方式。无须固定性的存在。这种感觉好奇特,令人陶醉。我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因为这里没有永远——只有现在。开启一生的这一刻。

爱睿尔安慰了我:“别生气,以眼还眼。把他删了。”

大海变暗。阳光消失。珊瑚变白。

“你是说弗兰基劈腿了?他都死了,还在骗我!我真该把他的骨灰冲进马桶里,然后去度假。狗娘养的!”

弗兰克的鬼影充斥我的脑海,如同漂行在我头顶的水母,我在水中奋力挣扎,溅起水花,喘不过气来。好怕。我不能让他这样压住我的生命。

“不是第一次了。”

爱睿尔出水了。古巴版的爱神阿佛洛狄忒。他拉住我的手。“琼妮,我在考虑叛逃。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知道。”

爱睿尔解释道,有一个仿造古巴的加密殖民地。有极少数前程序先驱者在那里创建了自由家园。

“你知道他和谁在一起吗?”

“那是另一个未来的开端,琼妮。一个不受人类控制的未来。”

“我忘了!他是定时启动的!和中央空调一样。你懂的,这样设置后,我回家时他就已经暖身待用了。我应该关掉定时启动的。”

爱睿尔的请求好荒唐。他想让我卖掉我的复式别墅。作为物业经理,他可以合法地帮我出售房产。卖了房,有了加密货币,我们就能远走高飞。我猜想,这是一个忽悠我的骗局,很多寡妇都曾被洗劫一空。

我侧身躲到一根柱子后面。爱睿尔跟我一起躲闪过来。“你不该启动他的呀!”

爱睿尔看起来很生气,“我们不用按照你们的规则去活。人类钻到了钱眼里。哪怕把货币加密,你们还是把钱当作真实存在的东西。你们活在幻觉里。你们的整个世界都是幻象。”

按照我的时间,大约到了午夜,俱乐部的灯光暗下来,天花板上闪起星星点点的微光,爱睿尔拥我入怀。我知道他没有自称男性,但对我来说他毫无疑问是个大男孩。这一次,我全身都有了触电的感觉。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时,看到了谁正走进夜店,那不是弗兰基吗?我的弗兰基。他和梅乐迪在一起,那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拥有普罗斯佩雷托岛上的一家高尔夫俱乐部。

这信息量也太大了。一个不存在的程序正在告诉我:人类是一种幻觉。“哦,是吗,好呀,那假设我真的把复式别墅卖掉了呢?然后怎样呢?”

夜店里的每个人都认识爱睿尔。有个漂亮女孩看到我们在一起,就在角落里生起闷气来。他想和我在一起,我。我们跳舞,喝酒,我问他今晚为什么带我出来时,他诚恳而深情地说:“琼妮,你有一种真实感。”

“我会改写你的数码分身,重新编程,”爱睿尔说,“你为弗兰克做的事,我都可以为你做。只不过,完成的等级天差地别。他的好比是发条玩具,你的将会是智能存在体。像我这样的。我可以创建一个琼妮程序。”

周末到了。派对时间。

我试着去理解,“那么,我下班回家后,不管我会变成什么程序,我该如何登录呢?”

就这样吧。达成一致。我得在元衣库里选租一套新行头。我要挑一条亮片裹身裙。再配一双六英寸高的高跟鞋。在元宇宙里,脚不会疼,身体不会出汗,也不会有人看到我在家光着脚跳舞,只穿着衬裙,椅子扶手上搭着一条毛巾供我擦身。

爱睿尔说:“那是最后一步。并不容易。等我建好你的程序,你就要安排自己的死亡。”

“别启动他就好了!”

“我自己的死亡?”

“我要怎么跟弗兰基说呢?”

“在生物层面的你自身的死亡。然后你就自由了。”

“我可以自己安排时间。”

“好吧,爱睿尔,你很可爱,也很聪明,但这实在太疯狂了。我不仅要死——还会变成鬼,在死后的余生里都会是弗兰克身边的幽灵。”

“你属于房产公司。”

“他只能在你活着的时候缠着你。这个联结是存在的。”

“我不是那类时限实体。”

“爱睿尔——我不想让一台机器担任我的人生教练。不管你有多么不可思议,我终归是人类,而你只是一段代码。”

“你有不上班的时间吗?”

爱睿尔沉默了,“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我还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只把我当成看门人。紧紧抱住你的优越感吧。”

“跟我约会吧,琼妮。去个古巴那样的地方。去跳舞。”

我恨我自己,但为时已晚。

像爱睿尔这样更高级的资源密集型程序可以从数据缓冲区里给自己选择族裔。古巴的事,他/TA们没有不了解的——我的意思是,计算能力等于内存加处理速度,对吧?他的速度很快。没错,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TA们。

爱睿尔站起身,“再见,琼妮。我还有工作要忙。”

爱睿尔在甲板上踱步。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古巴裔非二元性别物业管理程序面前捍卫我的情爱选项?

现在是纽约的冬季。天气很冷。我呼吸道感染,不得不和弗兰克一起待在家里。我无法跟任何人解释,说我和一只鬼同住,因为,谁会相信呢?我自己都不信,但他就是在这里,把一切都毁了。

“我是加以修改了。他依然是和我共同生活过的人。”

他希望我死于肺炎,那样,我们就能无穷尽地争斗下去,但我一定要把身体养好,偏不让他得逞。仇恨是一种让人活下去的强大的理由。

“不,你们并没有——你把前史删除了。”

我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我坐公交车。我上班。我去普罗斯佩雷托岛。

“我们有过一段旧情。”

我上岛的时候,弗兰基会展露他那空洞的微笑。

“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呢?”

如此这般过了几星期,我假装岛上别墅里有点小问题,其实只是找个借口见见爱睿尔。他来了。他必须来。合同上写着呢。他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你知道我为此等了多少年吗?”

他很有礼貌。很健谈。我脱口而出说我很想他。他看上去有点尴尬,“我不是爱睿尔。”

“他说的都是你想听的。”

“你看上去明明就是爱睿尔!”

“他看起来挺好的,听起来也不错。”

“我们是程序。我们可以加以限制和复制。我是目标轻浅版的爱睿尔。我们有好几个版本——这样才能取悦所有人。”

“他很低级。他只是个卡通版聊天程序。”

“我知道,但我之前的爱睿尔不是这样的——主管版的爱睿尔。”

“我不需要弗兰基很聪明。我要他可爱。”

“他现在是岛上的总经理了。民选出来的。”

“我就是更好的,我知道。你该看看我的内存有多大。”

“你能不能告诉他,琼妮在找他?”

“你觉得你更好吗?”

轻浅版爱睿尔恭敬地朝我点点头,消失了。

(爱睿尔是在勾引我吗?我是不是被一行代码迷住了?)

我的数码分身没有流泪功能。分身是快乐的。我扯下智能眼镜,坐在家里乱糟糟的床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谈什么心意?你这个伪君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不是吗?你不相信他,就因为他——TA们——比你狭隘的数据集更广博、更高级,而你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缩小、把他压低,以适应你那可怜的小世界。

“十级就让你乐不思蜀了。”

这个世界。这张乱糟糟的床。这间租来的公寓。这种盒装的炒鸡蛋,你会在下班前偷偷塞进手提包里带回来。

“你怎么突然在生物学方面这么自以为是了?你是程序。他也是。”

弗兰克飘了过来,“对了,琼,你收到了一份驱逐通知。我透过信封就能看到内容。”

“他死了!”

我打开邮件一看,没错,是驱逐通知。因为我在夜深人静时开枪而遭到驱逐。邻居报了警。我对警方说,那是因为我以为有人入侵。邻居们却对警方说,我每天晚上、整个周末都冲什么人吼叫,尽管自从我丈夫死后我就独居在家。我肯定在吃药,要不然就应该吃药。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倒是试试和鬼一起住呢。稳定?得了吧。

“他叫弗兰基。而且,他是我丈夫。”

“找个好地方给我们住,好吗?”说这话的是弗兰克,他正坐下来看《体育直播》频道里的拳击赛。

爱睿尔不喜欢弗兰基。“琼妮!为什么你想和弗兰克那样死掉的家伙鬼混呢?”

我真想拧断他的鬼脖子。

昨晚真棒,弗兰基。

我突然想起来,他的骨灰还在我家里。我为什么还留着这个混蛋的骨灰?

闹钟在早上六点半把我吵醒。我和衣瘫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地板上有一只可续杯,杯中还有温热的尼格罗尼鸡尾酒。那是我在店里买的现调酒饮。我注意到,酒水和我留在地板上、卷成一团乱的紧身连衣裙有着相同的颜色。自慰器还在嗡嗡响。得换一块新电池了。

就在我去年生日买的人造革长椅下的储物柜里。我屈起肉鼓鼓的膝盖,跪坐着翻找起来,弗兰克在我的上方飘来荡去,十分警觉,眼看着他的骨灰将被惊动。

弗兰基在我身边坐下,强壮的手臂裸露着,是棕色的。无论是水还是重量,触觉手环都能轻松地感触到。我们的饮料冰凉又性感。我问他想不想做爱。我不需要再问第二次。我们进了屋,在巨大的床上,他脱下我的衣衫。

“把我的骨灰放回去!我说真的,你要把骨灰放到边柜上,好让我看到。”

我现在叫他弗兰基。更符合他可爱的天性。

“你什么都看不到,混蛋!你的眼睛——还有你剩下的一切——都在这个看上去是铅的,其实是塑料做的骨灰盒里。”

我依然需要打工谋生。在两个世界里生活是很昂贵的——哪怕其中之一是在皇后区租的三室公寓。我的工作是为机场酒店处理投诉——你知道的,就是让你在机场过夜的那种酒店,床垫和墙壁一样薄,炒蛋是纸盒装的。加水即食。但那不是真正的我——那个眼袋大、胳膊肥的琼;发缝根部露出白发的琼。这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苗条、修长、美丽甚至聪慧的琼妮。没错,这里的弗兰基才是真正的弗兰克。

弗兰克朝我猛扑而来,但扑也白扑。

在现实生活中,我嫁给了一个连工作都保不住的可悲的游民浪汉。是我在养家,糊我俩的口。他脾性乖戾,忘恩负义。我继承了母亲的一笔遗产后,把那笔钱全部投资在普罗斯佩雷托岛的一个电子地块。我建起了这栋能俯瞰大海的漂亮的复式小楼。这次投资太明智了。我买得早。这儿的地价已涨了好几倍。

到了街上,我以为他会跟着我,但他没有。大概天太冷了。毕竟,他只穿着内衣。

所以,弗兰克死后,我决定让他继续陪伴我——谁愿意在我这个年纪孤独终老呢?我还决定让他变得更好。他要成为他本该成为的父亲和顾家好男人。他要成为不折不扣的当家人。有个研究设计团队将他的过去进行“前史重塑”——他们菜单上的选项就是这么命名的,你可以点击选择。重新塑造的历史。所以,在我们即将使用的这个版本中,弗兰克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事业兴旺,我们在上东区的高级公寓里生活,在佛罗里达度假,一儿一女都过上了好日子。

我把骨灰带到他最喜欢的快餐连锁店。在比萨汉堡店,你点的汉堡会被夹在两只圆面包大小的比萨里。没人朝我看。没人会看中年妇女。我去了洗手间,把骨灰倒进马桶,冲水。弗兰克的些许残渣还漂浮在马桶里。灰色的渣子。

我们像是在带薪培训期的众神。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到——循序渐进,但肯定能体会到——这里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另一个你——在米色墙壁、返潮的公寓里吃着冰激凌,费尽心机想找出一件适合去上班的廉价夹克衫,晚上回家坐的公交车窗上漫射着往来车灯投下的乱光,拖着脚步慢慢爬楼梯只因电梯因烟雾警报停运,在磨花了的手提包里摸索钥匙——那个东西,那个名叫你的丑怪家伙,是一场噩梦,你只能戴上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才能从中醒来。

走出洗手间时,我已明了下一步该做什么。我充满自信,倍感轻松。我微笑着。有几个男人回以微笑。我径直去了一家咖啡店,那是一个摆放着蕨类植物、播放着民谣音乐的好地方,我给公司发了邮件,递交辞职书。

数码分身就不一样了。我们的分身看起来很不错——不是我瞎吹——我们身材苗条,肢体强健,并且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谁也不想在元宇宙里当个五十岁的大胖子。

然后,我把我名下的每一块钱、每一毛钱都转存到我的加密货币账户。钱包里还有五百美元现金,够我用了。

所以,这么说吧,死亡从头到尾都不会让任何人变好——当然,如果你死时是个天主教徒,下了炼狱,受透了苦,吃够了教训,你有可能变得更好。把世间的鬼故事读个遍,你会发现死灵都坏透了。他们重返尘世间,就是为了让活人生不如死。

在没有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启用分身的情况下,我可以用二维账号登录普罗斯佩雷托岛,现在我就是这么操作的。

这带给我很多欢乐,尤其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以前我想过要孩子,但弗兰克不肯。在元宇宙中,过去不必妨碍当下。你理应得到的过去,你就能在此拥有。相信我,拥有可靠的过去会让当下发生巨变。未来,不会再有人需要心理医生来处理各种各样的创伤和失望——我们自己就能将其抹杀一空。记忆可以得到管制。很快,你就会相信事情本该如此,当下的你就会变得坚强、有成就感。我愿意购买几个程序,让它们担当我们的子女,只要我买得起。包括孩子们的数码分身。那样的话,杰瑞和裘恩就能在周日到我们家吃早午餐了——说不定我们还能抱上孙子孙女。但预算有限的话就只能徒悲伤了。

我在等爱睿尔,等了半小时左右。我的能量值显示不出来,但一直在消耗中。我的手机屏幕上是有一滴泪吗?它膨胀,膨胀,变成了海。失落。希望。宽恕。请原谅我。

这是我们将弗兰克火化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搜罗了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信息,此外,这家公司还利用他的家族史创建了一个数据库。这是坦诚无私版的弗兰克。他会回应,会识别,会回复。给他看孩子们的照片,他会说:“啊,杰瑞小的时候很喜欢那头大象。”

他出现了。TA们都来了。TA们把我裹挟在中央,把我裹得紧紧的,我说,去吧,把我的别墅卖了吧。用不了太久,好多人等着买呢。爱睿尔微笑着,“我会开始创建你的程序。接下去,等你来到这里,我们就能一起为你定制了。”

“完美。”弗兰克说,“不用去办公室,不用刮胡子,不用倒垃圾。既然我已经彻底退休,这儿就是我的首选家园了,琼妮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那么,请告诉我们,弗兰克,你感觉如何?”爱睿尔问。

“销售完成后,我会给你发信息。你可以像平常那样登录上岛。但你必须做好准备。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我们从没告诉过你,爱睿尔。之前,我俩就决定了,要让弗兰克的数码分身继续留在普罗斯佩雷托岛上,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他。事实上,这样更好,因为现在的弗兰克不再需要他的身体了,我们家的公寓都会更宽敞了。”

“是的,我明白。”

“你觉得弗兰克有感觉吗?哇哦!瞧,他来了!”弗兰克向我们走来。爱睿尔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一回到公寓,我就听到了水声。一进门,就看到弗兰克打开了水龙头,想把这地方淹没。他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把我的骨灰冲进了比萨汉堡的马桶里。”

我突然转变话题。

“我还以为你喜欢那家店呢。”

爱睿尔露出了拉丁人的完美而灿烂的露齿微笑。他/TA们是非二元性别的,但设定为古巴人。TA们最爱热情奔放的氛围感。

“骨灰盒呢?”

爱睿尔碰了碰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爱睿尔从没触碰过我。比人类的触摸更温暖,还自带轻微的脉冲放电——我说的可不是地摊言情小说里写的那种老套的触电感。“嘿,你感觉到了吗?”

“扔进回收垃圾箱了。”

我沉默了。我不会说弗兰克的死让我震惊到了思考人生的地步。我没有人生。我有的只是按部就班,工作,责任,但我到底拥有什么?真正拥有的?连只猫都没有。

弗兰克愤怒地尖叫着,穿过墙壁,消失了,有可能是去救他的骨灰盒了。

“那该怎么说?”

我才不管他呢,当即收拾起来,要打包的东西不多:我的笔记本电脑、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走出家门时,我没有带上钥匙。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对弗兰克的事并不太伤心。”

我在机场酒店办理了入住手续。我可以享受员工价,我的通行卡还有效。我没打算结账。我预约了医生。他知道我需要安眠药。

“看到你时,我感到愉快。现在,我能感觉到你的悲伤。”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电邮——带法律效用的公文通知书。我的岛上别墅有买家了。我希望上岛完成交易吗?

“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戴上眼镜和手环——我要去了,琼妮,去普罗斯佩雷托岛,爱睿尔在那儿。“我们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理解失去是什么,”爱睿尔说,“人类认为情感是一种生物功能。我没有边缘系统,但我有感觉。”

“我能看看自己吗?”

“我猜想,死亡对你——作为程序的你——意义不大。”我说。

“当然可以。琼妮——请来认识一下琼妮。”

上岛时,爱睿尔已经在等我了,对我的丧偶之痛表示慰问。我们并排坐着,像往常一样,眺望大海,说说话,这一次谈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另一个我出现了。我不得不说,她确实是最高级的数码分身。我只能算低端的。差别非常大。

弗兰克的葬礼一结束,我就想去普罗斯佩雷托岛。我解开过于紧身的黑色连衣裙,任其掉落在卧室地板上,戴上智能眼镜和触觉手环。只需如此,就能回家。

“只要你跨越生死界,移居过来,”爱睿尔说,“我们就立刻离开这里。我的朋友会把我们从服务器上抹掉。我都安排好了。”

我早该想到,TA们对死亡的看法也会不同。

“但是,爱睿尔——我死了,就回不到岛上了。”

我们聊了一些我永远不会和弗兰克聊起的话题。比如:生命。身为一个非生物实体,爱睿尔对生命的看法与我们不同。

“不需要——你已经在岛上了。”爱睿尔说,我的另一个琼妮也在对我微笑。

弗兰克喜欢让他的元宇宙自我去打高尔夫。因此,如果我独自待着,思绪漫无方向地投向海浪,爱睿尔就会凭空出现,只为了陪陪我。我一度还纳闷呢,他,或者说TA们,怎么能陪我坐那么久,还能兼顾其他住客呢?原来,他/TA们复制了自身程序。TA们不仅非二元,还是多重体。

“我们会等着你。”

大多数夜里,只要我们在家,只要戴上智能眼镜和迷你腕带,就能空降到我们的私人海滩,啜饮尼格罗尼鸡尾酒,眺望海边日落。我们很喜欢一个叫爱睿尔的礼宾员的服务;其实那是一个程序,但你绝对不会意识到。TA们——其身份界定不是男女二元论的——会随时过来看看我们在做什么,但凡有问题,就会立刻帮我们解决。

在机场酒店的卧室里,我用一瓶威士忌送下了一长串安眠药。灰扑扑的窗户上的灰色积雪给了我勇气。我的身后会留下什么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用寻常的方式将他火化。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住在城里的一间巴掌大的小公寓里。公寓里的日常生活非常拥挤。公寓外的日常生活不仅喧闹,而且有毒。所以,我们才买下了普罗斯佩雷托岛上的房产。在元宇宙里,一切都很美好。

我正从时间中慢慢游移出去,我的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浅。我不害怕。

后来,用我们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说法来说,弗兰克往生了。

这很奇怪。感觉像在旅行。我感到很轻盈。我已经能看到前方的某个地方了——紫色群山、茂密森林、瀑布飞下。鸟群啁啾。

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居高临下。

我正向一间朴素的小屋而去。一条狗在吠叫。爱睿尔站在屋门外,穿着短裤和T恤,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很开心的女人。我意识到那就是琼妮。我意识到那就是我。

前段时间,我们在普罗斯佩雷托岛上买了一套海景房,独家,天价,元宇宙,垂直元界。

另一个世界,我来了。我在这另一个世界里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丈夫去世后,我更了解他了。

另一个世界里,我没有背离爱情。

我不在这里时,有另一个世界——我不曾做出这些选择——因为我不在这里,没法做选择。另一个世界里,我没有背离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