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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0年夏

白日里理查德要聆听周围人们无休无止的抱怨:栅栏的界线移动了啊,有牲口四下撒野糟践了庄稼啊。身为庄园之主,他的职责就是确保领地内的公平秩序,防止居民们威逼贿赂陪审团,逃避罪责。理查德遍访本地乡绅,提醒他们不忘在有难时站到他一边,竭力安慰他们说国王手腕强硬,宫廷诚实可靠,国库万无一失,我们会把在法国余下的那些领土守得固若金汤。

我因身怀六甲而疲惫不堪。温暖的午后,我怀抱睡午觉的四岁的小蒂孔躺到床上,被白天的热意蒸得昏昏欲睡。等他睡着,四下里安静了,我有时会拿出卡牌一张张翻开,一张张看。我既不洗牌也不发牌,没有占卜的意图。我只是看着那些熟悉的图画,畅想生活会给我和我所爱的孩子们带来什么。

我在蒸馏室里忙活,伊丽莎白是我最热心的学徒,她帮我把草药浸在油里,检查切好的干草药,把药草捣成粉末,放进瓶中存储。我依循星象而行,查阅公爵大人的书中的制法。我时不时会发现一本以前看漏的书,提及如何制造生命之水,抑或如何用蒸馏水清除不纯之物。可是我随即想起皮尔城堡冰冷高墙后的伊琳诺·柯布汉姆,于是从伊丽莎白手中拿走那本书,放到高高的书架上。我只种那些好厨师们熟知的香料植物,除此之外绝不种植或干燥任何药草。在那些年月里,知识只不过是又一件需要隐藏的物事罢了。

我们在格拉夫顿逗留了一周。眼下正是年中最好的时光,果园被绽放的鲜花染成玫瑰粉色,牛群们也在纷纷产仔。高处的草地上,羊儿们伴在母亲身边,奔跑嬉闹时,尾巴像一条条毛茸茸的缎带似的在身后晃荡。饲草已经长得很高了,风过处泛起阵阵绿色的涟漪,庄稼也已经长到了齐踝深,青葱茂密。我最大的那几个孩子,伊丽莎白、路易斯、安妮和安东尼,一直和我们的表亲们住在一起学习大家族中的言行举止。不过他们会回家和我们一起度夏。四个小的,玛丽、雅格塔、约翰和理查德,正为哥哥姐姐们要回家而欢呼雀跃。七岁的玛丽是这个小集团的首领,其他人都是效忠于她的家臣。

我真希望能在家再多待一个月,我被腹中身孕压得疲惫不堪,满心盼着能在乡间度过整个夏天,盼着国王和王后会延长他们的旅行,让我们过清静日子。我们骑马拜访了一些邻里,夕阳西下之时回到家,看见一个王家信使在水泵边上等候。他看见我们便站起身,交给理查德一封用王家纹章封着的信。

他摇头:“效忠兰开斯特家族是我们的职责,再说我真不知道他们没有我们会如何。我不觉得我们能撒手不管,一走了之。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理查德撕开信封,草草过目。“我不得不走了,”他说,“事态紧急。必须要策马飞奔了。”

我不禁想起神经质的国王和年轻的王后。“我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对不对?”我幽幽地说。

“发生什么事了?”我边问边翻身下马。

“我的确很能理解。”他表示认同,“可是你真的想永远活在乡下,再也不回宫里吗?”

“肯特发生了叛乱,这事任何傻子都能预料得到。国王命令我扛着王旗与他并肩骑行。”

“哦好吧,男爵。”我大笑着说,“谁都希望自己的丈夫当上男爵的。我不觉得这也算是有雄心大志,这只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嘛。”

“国王?”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们的国王要亲自领军。先王在比他现在更年轻的时候就是卓越的将领了,可是他除了比武之外压根就没穿过盔甲,“国王要亲自上阵?”

“你的雄心大志是体现在你的家庭和子女身上。你对我也有很大期望——我当上男爵你可是高兴得很呢。”

“他很生气,因为德拉·波尔的事情——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宁,”他一语道破,“他发誓要报仇雪恨,王后也发誓说一定要亲眼看到凶手被正法。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我才没有!我曾是英国第一夫人。我曾身居任何女人都梦寐以求的高位,但是我为了爱情可是把它们通通抛弃了呀。”

“你一定要小心。”我拉住他的胳膊,望向他的脸庞。我俩心知肚明:他的首领是个从没见识过半点硝烟战火的毛头小子,甚至连围城战都没遇到过。“你必须给他建议。”

“你还真有雄心大志。”他说。

“我会明哲保身。”我丈夫自嘲道,“我也会保证他平安,如果做得到的话。他们之前命令肯特的郡长把整个郡改成一个养鹿场,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都一概驱逐出去,这下他们可要吃苦头了。我必须回去看看能不能帮他们找回一点理智,想方设法劝说他们尽量和谐地统治国家。他们每次议会讨论时都会树立新一批敌人。王后骑马走在伦敦的路上时那副样子就像痛恨每一块铺路石。我们必须为他们尽忠,雅格塔。我们必须指引他们追寻最大的利益,必须让这对国王夫妇把心思收回到他们的人民身上来。这是我们的职责。这是我们的任务。这是我们的主人贝德福德公爵希望我们去做的事情。”

“我的孩子们将来可是要在世上占一席之地的。”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将他搂在怀里。冰冷的清晨来临,我感到内心充满不安:“你和国王一起出征只是为了展示王旗对吗?你不会深入肯特吧,理查德?”

我朝他做怪相。他清楚知道我有多么珍爱书籍和乐器,且决意要让子子孙孙都能读会写三国语言、通晓一切宫廷礼仪。

“我希望谁也不用深入肯特。”他正色道。

他笑了:“维持不了多久的,我的夫人。维持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将来你的孩子们就要和佃农们结婚,他们的孩子会变成乡间野夫。你想要一个满脸泥巴的乡巴佬当你的孙子吗?”

他用完早餐后去了马场,我在后面尾随着他,也尾随着我的恐惧:“可是如果要组织什么禁卫军去惩罚肯特百姓的话,你不会加入的吧?”

“但是打完仗你就可以回来啊。”我接过他的话头,“我们可以靠土地和农场维持生计。”

“去放火烧谁家的屋顶?把穷人家的牛烤来吃掉?”他问,“我以前在法国见识过这类事,我绝不认为这种行为能赢得忠诚。贝德福德公爵就曾对我说过,想要赢得一个人的心,就要公平以待,让他感到安全。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就会这样回答。可是不管是谁以国王的名义命我出动,我都不得不依命行事啊。”

他冲我微笑道:“我还是有可能被召至前线的。就算我是全格拉夫顿最不起眼、最安静本分的侍卫,就算我养着全英格兰最大的一家子人,也还是有可能接到命令上前线。”

“你一叫我去,我就去找你。”我试图显得很有把握,可声音却细微而焦虑。

“许许多多的孩子。”我说,“八个我还嫌不够呢,肚子里还怀了一个,我可打算凑成一打。”

“我会等你。”他发誓道,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因为他觉察到我正害怕,“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你。记住我曾给你的许诺——你永远不会寻找我而不得我的影踪。”

“还要当孩子们的保姆?”他忍俊不禁。

我打扫房屋,命令仆人为我的离开做准备。我听到流言蜚语,说国王和王后已经回了伦敦,国王将亲自上阵镇压肯特百姓。接着从理查德那里来了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

“我们就这样再也不回宫里,怎么样?”我问他,“就太太平平当我们的格拉夫顿侍卫和他的夫人,怎么样?”

亲爱的:

刚出城,一离开城墙,理查德和我就肩并肩、手握手地策马前行,俨然一对年轻的恋人,我们那支小小的护卫队则在后面跟着。道路平坦干燥,野花星星点点布在路边草丛,鸟儿在绿意渐浓的树篱中婉转啼鸣,鸭子在池中游曳,玫瑰静静绽放。

我很抱歉要让你烦心了。国王受到王后劝阻,不再亲自进入肯特,然而他命令我率领他的禁卫军追击那些无法之徒,我正奉命而行。相信我,我会平安无事地回家,回到你身边,等这一切结束之后。

理查德和我得到准许可以不用前去,从而得以回格拉夫顿看我们的孩子。等宫廷一向北部进发,我们就策马飞奔出伦敦城,此处已变成遍布流言蜚语和街谈巷议的阴郁城市。有谣传说国王和王后准备大肆报复肯特郡。他们诅咒威廉·德拉·波尔的尸首被遗弃的那片海滩。诺尔的萨伊大人和他暴虐成性的肯特郡长女婿宣称将共同追捕罪人,将罪犯连其家人一起斩尽杀绝,还宣称要横扫肯特上上下下,化城镇为焦土。

你的理查德

温暖时节到来,国王和王后商量到北方旅行。他们对外声称的是不想在天气炎热瘟疫横行之时留在伦敦城里,说想去看看莱斯特的好百姓们。但我们这些宫里人知道门口的卫兵数量已经翻了一倍,他们还雇人为自己的食物试毒。他们惧怕伦敦人民,惧怕肯特人民,怕那些杀了威廉·德拉·波尔的人也会来指责他们,让他们为英国的损失负责,为每天都像潮水般涌进英国各个港口的战败的士兵和殖民者们负责。宫里已经没钱付给伦敦的供应商,王后又信不过城里人。宫廷要去莱斯特了;说实话,他们是要逃去莱斯特躲起来了。

我把这张纸收进长裙,抵在心口,走回马厩场。“备马,”我对卫兵说,“告诉他们把我那匹母马备好上路。我们要回伦敦了。”

北安普敦郡 格拉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