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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5年春

“英国朝廷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啦。”她说,“只有你知我知。”

“我不能。”我没有动,“英国朝廷很不待见预知或算星盘这类事。他们肯定也不会待见卡牌算命的。”

我摇头:“我不敢。”

“没有,她对这事一无所知,基本上是我自己的主意。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一意孤行:“我这样命令,你就得这样做。你是我的侍女,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我没有回应她的邀请:“您的母亲肯定没有让您这样做吧?”

我动摇了。如果沙福克伯爵威廉·德拉·波尔听说我让公主失望了,这麻烦可就大了:“当然了,我谨听您的吩咐,公主大人。只是如果您要求我做某件事,而您的丈夫,我们的国王不喜欢的话,可该怎么办呢?您一定知道这样让我进退两难。到那时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她惊叫一声,蹦到床上,完全不顾身上那套价值连城的长裙:“我想让你为我用塔罗牌占卜,我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她拍拍身边的床,邀请我过去坐下。

“哦,到那时你必须按我说的做。”她回答得很干脆,“因为国王永远不会知道,谁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要。我非做不可。”

我屈身行礼,心中七上八下:“他们是这样说的,尊贵的公主,但是我把全部的希望和恐惧都交托给我的神父和我的主。我不相信上天会把预知未来的能力赐予凡人,尤其不会赐给女人。”

我跪在地上,垂着头,暗暗诅咒这个被宠坏的小孩:“公主大人,请原谅我,我不能如此。”

“我母亲说你有某种天赋。”她用法语开门见山地说,“她说你们家族的所有女性都有预知能力。”

她突然不说话了。“那好啊,那我也不结婚了。”她宣布,“你可以出去告诉他们,说你拒绝为我的婚礼做准备,所以我就不嫁了。婚礼就取消吧。”

她将在都尔宫中的圣乔治教堂成婚,沙福克伯爵会代替国王站在圣坛下她的身旁,从她父亲和法国国王手中接过她的小手。她的姐姐约兰德也会在现场成婚。我知道她很紧张,但被她在结婚仪式两小时前叫到房里,发现除了我俩再无一人时我还是很惊讶。她穿着白丝缎的结婚礼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点点延命菊,可她的头发还没有打理,脚上也什么也没穿。

我挤出微笑抬头看她,可她一脸严肃。

她是一位招人喜爱的小公主,各方各面都十分完美,但是她的父亲,枉称国王,永远都无法征服本属于他的诸多王国[1]。她没有任何嫁妆,就算嘴上说把米诺卡和马约卡群岛带来给了我们,我们心里也都清楚她什么也继承不到。她对婚礼和回程提出的一切要求都靠英国国库支付——但英国国库早已空空如也了。她的确生得标致,可这样的十五岁女孩一抓就是一大把啊。她深受法国宫廷喜爱,她的叔叔华尔瓦王查理七世尤其疼她,可她依然不属于华尔瓦家族,只不过是安茹地方的公主罢了。查理没有把他自己的女儿们嫁到英国来,只交出一个侄女。简而言之,大多数派去接她的英国人都觉得咱们吃亏上当了,这场和亲,这些嫁妆,还有小公主本人都不如预期。这不是一场婚姻的良好开端[2]

“我可没在开玩笑。”她说,“你得用卡牌给我算命,否则我就不嫁给国王了。我一定要看见自己的未来,必须知道这场婚姻不是一场错误。如果不知道未来有怎样的命运,我是不会踏出这一步的。”

“我会的。”我向她保证。当她转向母亲时,我感到她的小手在我手中抓得更紧了,“您去跟他们说可以进来了。我最好现在就见他们。”

“我可没有什么卡牌啊。”我说。

她抓住我的手:“你会站在我身旁,告诉我每个人的名字的,对不对?还有教我怎么发音?”

她微微一笑,抓起自己的枕头,掏出一叠颜色鲜丽的卡牌放进我手中。“来吧。”她很干脆,“这是我的命令。”

我大笑起来:“啊,他们那是逗你玩的。英国的确很泥泞,尤其是冬天,可是天气也不会比——比方说——巴黎更糟糕。比起巴黎,我更喜欢伦敦,现在我在英国生活得很开心。”

我小心翼翼地洗牌。我想知道如果她抽中一张坏牌会怎样。她难道真的又倔又蠢到想要取消婚礼?我回忆着每张牌的意思,心想如果把不吉利的牌藏起来的话会怎样。“如果牌不好呢?”我问,“牌不好的话怎么办?”

“以防脚上沾泥的?”

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婚礼如期举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说你为我算命的。”她许诺道,“但是这样一来我就能提前预知危险,还能知道是怎样的危险。我就能提前做好准备。我要知晓有什么样的命运在前方。如果我不出几年就会死于难产;如果父亲和丈夫将要彼此为敌;如果英国领主们不能达成和解,非要斗个你死我活,这些事我都要知道。”

“什么靴子,公主大人?”

“那好吧。”我说。看来是注定无法脱身了。“不过我不会做全套占卜。”至少这样减少了全是坏牌的可能性,“我只为你解一张牌。你把牌拿去,洗好。”

她开怀大笑,摊开双手:“你看吧!你会教我怎么念那些词,还会告诉我英国夫人们都怎么穿衣打扮的。我是不是要一直穿着大靴子呀?”

她的小手抓住那厚厚一摞牌,洗好后面朝下放着。

“博福特!”我纠正她,“他们是这样发音的,博——福——特。”

“分牌。”

“难道念得不对吗?”

她把牌拦腰分开再洗到一起。我把牌分成扇形面朝下放在她面前,卡牌背面的美丽图案在羊毛被单上闪闪发光。“选一张吧。”我说,“一张就足够说明你的命运了。”

“波肥?”我疑惑地问。

玛格丽特的金红色头发在她俯身时纷纷垂落,她漂亮的小脸此时显得十分严肃,手指划过牌背,抽出一张,一眼未看就握在胸口。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可依然表现得非常勇敢:“哦,我已经开始学习了。我会念沙福克伯爵,还有波肥主教呢。”

“现在怎么办?”

我笑了。“一开始我连自己家族的名字都念不出来。”我说,“这门语言很难学。不过我保证你会学会的。大家都会说法语,而且大家都很想见你,成为你的朋友。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

我把其余牌堆到一起说:“看看是什么。”

“因为有这么多英国人来看我了嘛,我发现他们的名字太难记了。而且还都这么难念!”

她把牌翻了过来。

“嘘。”她母亲说,“公爵夫人会觉得你是一个啰唆的小鬼。”

还好没那么糟。

这段连珠炮似的发言令我忍俊不禁。

这牌正是多年前圣女贞德曾在我手中见到的那张:命运之轮。

“这一位是我的妈妈。他们告诉我说你会和沙福克伯爵一起来接我时,我可高兴啦,因为我觉得你会告诉我该如何举手投足,还有其他一切。你嫁给公爵时只比我大一点而已,对不对?十五岁就嫁人也太小了,是不是?”

“La Roue de Fortune[3]。”她念道,“这牌好不好?是不是很好?”

我屈膝行礼:“很高兴见到您,尊贵的公主。”

牌面上画着一个轮子,轮子两边各有一只小兽,随着轮子的转动,一只在往上爬,一只在向下掉。轮子的把手在画面之外,所以我们看不到是谁在转动它;也许只是随机旋转的吧。牌的最上方坐着一只可爱的蓝色小动物,头戴王冠,手持宝剑。我的姑婆曾告诉我,这只小动物旨在说明,云淡风轻地笑看命运轮转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个人可以超脱于命运之外,胸怀宽广、心平气和地观看自己的人生如何起起落落,就好像它不过是一张虚荣的面具,一场愚者的舞蹈。玛格丽特挑中这张牌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她完全是云淡风轻心平气和的反义词。

“啊!Madame la duchesse!”她用法语惊呼,跑上前亲吻我,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了,“你能来见我,我太高兴啦。”

“这牌说好也好,说坏也坏。”我说,“这是某种警告,预示你将来会爬得极高,也会摔得极惨。据说命运之轮能带你爬到非常高的位置上,又把你高高摔下来,和你的美德或者善良完全无关。”

第一眼就让我惊呆的,便是她的娇小,简直像个可爱的洋娃娃。她的头发是一种金红色,眼睛则是灰蓝色,她身穿一件蓝灰长裙,一顶头巾立在脑后,露出她精致可爱的小脸和苍白得恰到好处的肤色。她的裙子上遍布延命菊的刺绣——这种雏菊是她的纹章。高高噘起的嘴说明她是一个备受溺爱的任性孩子,不过她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很快转过身来,带着惹人喜爱的灿烂笑容。

“那我怎么才能重新爬起来呢?”她问我,好像我是个为了一点小钱算命的又老又穷的女巫。

他带我走向最好的房间的双扇门,立在门侧。守卫们打开门高呼:“贝德福德公爵遗孀前来觐见!”我走了进去。

“关键就在于你完全身不由己。”我不耐烦地说,“你无能为力,也无法创造自己的命运。你身在命运之轮上,就像这个穿着可爱制服猴子似的可怜动物一样等着落下,而自己毫无回天之力。你完全无能为力。”

“你们说同样的语言,这一点就是个突破口。”他说,“她比你嫁给公爵时还要小。才十五岁呢。她在宫里需要一个朋友。”

她摆出愠怒的臭脸:“这也能算是占卜吗?还有,不管怎么说,另一只动物不是在上升吗?这个像猫一样的东西?也许我是它呢,我会一直一直上升。”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我转身跟在他身后。

“也许吧。”我说,“可是一旦你攀爬过轮子的顶点,就要再次落下了。你要做的是学会忍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胜利也好,失败也好,都要一视同仁,淡然处之。”

“她母亲认识你的母亲,他们觉得你能成为她的朋友。你也经历过和她差不多的旅程,远从卢森堡城堡来到英国宫中。他们想让你在我们之前见她,这样你就能把她介绍给她的新宫廷了。”

她面露茫然:“可是怎么一视同仁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完全不一样嘛。我只想要当赢家。”

“我?为什么是我?”

我想起了贞德和她的那个手势,在空中画出一个圈,以示世间万物不过区区尘土。我对玛格丽特也做了这个手势。“这是命运之轮。”我说,“这是你的牌:是你自己亲手选出的。你执意要占卜命运,而这就是你得到的牌。它告诉我们,我们都只想要当赢家,都只想要胜利,可我们都不得不承受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命运。我们必须学会无论幸与不幸都一笑而过。这就是智慧所在。”我看着她美丽却闷闷不乐的小脸,注意到她对智慧不怎么感兴趣。“不过也许你会很走运。”

“你要去第一个见她。”丈夫告诉我。我正立在城堡窗边俯瞰马场。从安茹那边运来的一群毫无价值的驽马,正在被刷洗,喂水,带进马厩。

[1]玛格丽特的父亲,安茹的勒内(1409.1.16—1480.7.10),别称勒内一世、“好国王勒内”。他拥有巴尔公爵,安茹公爵、普罗旺斯和皮埃蒙特伯爵称号,还是耶路撒冷王国、那不勒斯王国、阿拉贡的名义国王。但彼时,耶路撒冷由土耳其控制,安茹和马恩的部分地区也被英国占领多年,他因此被称为“有一堆王位却没一个王国的人”。

新娘的母亲带着她从安茹而来,他们说她对这门亲事也毫不热情,因为这会让她躺在敌国国王的床上,这个国家自打她出生起就与法国为敌。

[2]沙福克伯爵为促成这场婚礼,不经授权便擅自在协议中将马恩送给法国。1488年,此事暴露于世,引起英格兰全国上下极大愤慨。

我不是迎接新娘的队伍中唯一无精打采的人。据说我们的领头人,沙福克伯爵威廉·德拉·波尔极度不信任法国人,也对安茹的玛格丽特带来的嫁妆非常不满,所以在去年还没离开英国去进行和谈之前,他就请国王发誓,将来绝不会有人怪他把这么一位法国公主带回英国。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博福特主教或许会把这桩婚事视为迈向和平的最后手段,可是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却赌咒发誓说华尔瓦国王只是用婚事拖延时间,伺机夺取我们在法国的地盘。我知道我的前夫最怕的就是这是法国人的阴谋,骗我们把安茹和马恩地区交给新王后的父亲——安茹的勒内。几乎所有人都留在英国,我们一行人则广费钱财浩浩荡荡驶向法国,心里却对自己做的这笔买卖是否能带来和平丝毫没有底气,它不但耗资巨大,还很有可能会对我们不利。

[3]法语:命运之轮。

法国 南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