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河流之女 > 1461春

1461春

“死了。威尔斯勋爵,斯科洛普勋爵,成百的勋爵,成千的士兵,都死了。简直就像审判日提前到来,死人都从地底爬出,却一动也不动。他们没有死而复生。英格兰的每个男人都倒下了。这场战争肯定已经结束,因为全英格兰的每个男人都死了。”

“我的指挥官安德鲁·特洛浦爵士呢。”

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冷的手。国王走下楼梯,看着双手紧握、惊恐万状的我们。

“死了。”

“我们必须走了。”玛格丽特说,“我们输了。”

“你的大人呢。”玛格丽特喃喃道,“克里福德勋爵呢。”

他颔首。“我早就警告过他。”他忿忿地说,“我不想在神圣的日子打仗,但他就是不听。”

那人摇头。“我不知道,夫人。那里的惨状多得看不过来。漫山遍野都是死人,就好像英格兰的每一个人都死了。我从没见过……”他以手遮眼。“当时有些人想通过一座小桥逃走。”他说,“约克的人赶在后面,桥上发生了战斗,桥断了,他们都跌进了水里,兰开斯特的人,约克的人,一个不漏,都穿着沉重的盔甲淹死在河里。草地上遍布尸体,河里堆满死人,连河水都成了红色。雪花落在每个人身上,就像上天流下的眼泪。”

下了楼梯站在他身后的是家中男仆,带着他的圣经和十字架,祈祷座和祭坛。玛格丽特的衣服和装满皮草的箱子则跟在后面。

我上前一步:“我的丈夫呢?我的儿子呢?”

我们走到院中。“跟我来吗?”她问道,仿佛又变回一个小女孩,“我不想一个人走。”

她将苍白如纸的脸转向我,刹那间,我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没人给她占卜未来就拒不结婚的战战兢兢的女孩。看来,我没有预料到此时此刻。我真希望之前能警告她啊。“我们输了。”她悲戚地说。

我丝毫没想过要和她走。我要离开她了,或许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她。“我要去找理查德,还有安东尼。”我几乎语不成调,“我要去找他们的尸体。我必须亲眼看到他们下葬。然后回孩子们身边。”

接着我赶到入口大厅,一个身着克里福德制服的人正跪在王后身前。

她点头答允。马匹已经备好了鞍,他们把行李塞进一辆马车,她的珠宝则捆在她的坐骑身后。王子也已稳坐在马背上,身穿暖和的骑行斗篷,头上戴着软帽,天鹅徽章别在胸前。“我们一定会复仇的。”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会亲眼看到叛徒们一一丧命的。我发誓。”

我跑到国王的房间,摇醒贴身仆人。“战场上来消息了,快让国王陛下准备好出发。”我简短地说。

我摇头。我受够复仇了。

我们坐了一整夜。到了黎明,在早春清晨的寒光之中,修道院的门被人敲响,玛格丽特跳起身来。我们听见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还有人叫着求见王后。她抓起斗篷走下楼去。“叫醒国王。”她对我说完就走了。

他们把玛格丽特抬到马鞍上,我走到她身边站住:“你要去哪?”

天变黑了,今天肯定结束了吧?没人能在夜里作战,可是晚间祈祷的钟声已经响起,依然没人来告诉我们谁赢了。国王跪在修道院中,他从早上九点就一直在那里,而现在已是晚上九点了。王后派他的贴身仆人去找他,让他吃饭,送他上床。她和我则坐在即将熄灭的火边,她的脚搭在旅行用珠宝箱上,旅行斗篷搭在身边的椅子上。

“我们要重新集结军队。”她说,“他们总不可能都死光了吧。我们会召集更多的人马,会从苏格兰和法国要来更多的钱。我手里有国王,有王子,我们会卷土重来,不把爱德华的脑袋插在米克盖特门上,插在他老子的那张腐烂的脸旁边,我永不罢休。”她说:“只要还有我的儿子,我就永不罢休。他要当国王,他天生就该当国王,我是用培养国王的方式把他养大的。”

下午时分,源源不断的男人从战场上进到城里,那些还能走路的人。他们说有数以百计的死人躺在通往约克的路上,数以千计的人都没能活着下战场。修道院的医院,穷人们看病的诊所,所有避难所和旅馆都敞开大门,开始给伤者草草裹绷带,包扎伤口,截肢。更多的时候他们把尸体垒在一起,准备埋葬。约克就像一座阴森的房屋,南门走进来的人络绎不绝,像醉鬼一样蹒跚,像遭到屠杀的牲畜一样流血流个不停。我想下去辨认每一张脸,又害怕会看到理查德或安东尼死不瞑目的眼神,脸被手枪打烂,或被斧子捣成烂泥;我强迫自己坐在王后房间的窗口,手里做着针线活,一直听着逐渐接近的军队的轰鸣和怒吼。

“我知道。”我退后,她抬手示意他们上路,然后收紧缰绳,低头看我,面带友爱的暖意。她举起手来,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命运之轮的符号,随后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王后高傲地坐在餐桌上席,她的儿子坐在身边,作出正大摆宴席的样子。我坐在她的侍女的餐桌主席,来回戳着盘子里的几块蔬菜炖肉,这就是我的整顿饭了。凡是有丈夫、孩子或兄弟身在那片名叫北阿尔克斯之地的人,全都毫无食欲。剩下的人则因恐惧而腹痛。

整个白天,越来越多的人步履蹒跚地进了城,寻找食物,寻找能帮他们包扎伤口的人。我裹在自己的斗篷里,从马厩领出自己的马,与宫里所有人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策马沿通往陶顿的道路南行,沿途辨认成百上千的人脸,寻找我认识的人。我希望看见理查德或安东尼,每当看见有人用临时拼凑的拐杖蹦跳前行,我就心惊胆战,每当看到一个面朝下躺在水沟里,棕色卷发的脑袋上有凝血伤疤的人,我就浑身冰凉。一个卫兵骑在我前面,每次我们遇到一个垂头丧气缩在马背上的人,便会问他有否看见里弗斯男爵,或者是否知道他的同伴的下落。没人知道。

他们在大厅设下晚宴,但几乎没人出席——除了家中那些老弱病残。我看着一个灵巧地使用独臂的佣人,不由打了个哆嗦,想到我那个四肢健全的儿子,此时正在外面的雪中,面对骑兵队的冲锋。

我渐渐发现,这是一场极长、极久的战斗。大雪纷飞,咫尺之外一片茫茫。敌人在这片白色的屏障之后若隐若现,盲目地刺剑,盲目地中剑。兰开斯特弓箭手逆风把箭射到了偏离目标的雪地里。顺风的约克士兵一鼓作气攻上山,被兰开斯特的士兵大片砍倒后又等待下一次冲锋。战线交汇时,他们冲上前去,被彼此刺伤,砍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谁赢了。一个人告诉我,每当夜幕降临,都有一半侥幸活下来的人走下战场,睡在死人之间,身上覆满白雪,仿佛他们已被一同埋葬。

整个白天我们都在等待消息。零零散散有几个人,身负等待医治的伤口,一瘸一拐走进约克城。他们说我们在山上有绝佳的地利,可是大雪让弓箭手很难瞄准,火炮更是毫无用武之地。“他总是有天时庇佑。”王后评论道,“那个叫爱德华的男孩总是在坏天气里作战。他总是能带来风暴。你简直会以为他是伴随坏天气而生的。”

路上挤满了人,身上穿的制服或工装如此褴褛,以至于我无法一一分辨。而他们庞大的数量和他们的痛苦迫使我不得不离开道路。我站在一个城门口,望着人群行进。队伍似乎没有尽头,由这些侥幸死里逃生,却依旧身负斑斑血迹,累累伤痕,被纷纷落雪打得浑身湿透的人们所组成的队伍。

我走到窗边。很难看清城墙,因为雪幕阻挡了人们的视线,这是一场肆虐的暴风雪,我用手遮住眼睛,记得自己曾在幻视中见过一场雪中的战斗,但我看不清军旗,也不知道染红雪地的是谁的鲜血。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我来到王后的房间,发现她正四下徘徊,手塞在袖子中取暖。国王还在修道院祈祷,她下令收拾他们的行李。“如果我们赢了,就前往伦敦,这次他们会给我们开门。要不然……”她没有说完,我们都在胸前画了十字。

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想象。“安东尼?”我不敢相信地说。我从马上跳下,拼命向前挤,几乎淹没在向我压来的伤员组成的海洋之中。我拽住他们的胳膊,看着他们面无人色的脸庞。“安东尼?安东尼!”

清晨时分,天空阴沉,发着白光,厚密的云层仿佛压迫在城墙之上。九点左右,开始下雪,硕大的白色雪花令人目眩地打着转落在结冻的地面。城市在越来越密的落雪之下蜷成一团。

他从一群人中走了出来。我瞬间把他从头看到脚,看到他疲惫的双眼,惨淡的笑容,毫发无伤的身体。他给我看他的手,他的手啊,他那珍贵的手啊,完好无损,一个指头也没缺,手臂也没有被砍得露出骨头。他站得笔直,没戴头盔的脸上尽管因为疲倦而气色很差,但并没有受伤。“你没事吧?”我难以相信地问,“我的儿子,你没事吧?你毫发无伤吗?”

国王在教堂里通宵祈祷,修道院的僧侣们在大教堂里来来去去,我上了床,但一夜无眠;我无法不想理查德和安东尼,他们整个晚上都要在这样的寒冷之中,在卷着雪花的北风之中,等待一场战争在神圣之日降临。

他的笑容失去了往日欢乐的光彩:“我平安无事。感谢上帝引导我度过这漫长的一天一夜。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活像是地狱。”

“我应该问主教有什么意见。”国王说,“然后我会通宵祈祷上帝的指引。我会祈祷一整个晚上。”

“来找你。”我说,“还有……安东尼,你父亲在哪?”

“他的地势绝佳,国王陛下。”我轻柔地说,“也许我们应该见机行事。您已经提出了神圣的休战协议——这必定已经足够了。”

“哦!”他惊叫,明白了我心中所想。“哦,不,别胡思乱想,母亲。他很好。没受伤。他只是……”他四下张望,“他在这里。”

国王左思右想:“也许萨默塞特应该等到礼拜一?”

我转身,看见了理查德。我几乎无法认出他来,他的胸甲在心脏部位有一块凹陷,脸上满是血迹和烟尘,但他依然向我走来,就像以往一样,就像我们从未分开。

“我们必须自卫。”王后飞快地说,“我们抵抗这样亵渎上帝的行为,上帝一定会给我们降下更多保佑的。”

“理查德。”我呢喃道。

“我会命令萨默塞特公爵休战。”国王告诉我们,“我们的士兵不得在礼拜日或者圣枝主日作战。他们必须排列整齐,显示我们对上帝的虔诚。如果爱德华打了他们,他们必须把另一边脸也送上去。”

“亲爱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坏极了。”玛格丽特说,狠狠咽下烦躁的情绪,“但这肯定是咱们的好机会。”

“你没事吗?”

国王垂下眼睛:“我很遗憾,他拒绝休战。他要赌他在战场上的运气,在我们的主进入耶路撒冷的神圣日子。爱德华打算一大早出发,那时正是我们的主进入神圣之城的时刻。他一定是个非常冷酷无情的年轻人吧。”

“我总能回到你身边。”

“他恢复了吗?”我问。

我们向西走,避开通往约克的路,那里塞满跪在地上哭喊着讨要水喝的人们,沿途遍布躺着等死的人。我们策马经过广阔的约克平原,直到找到一间农舍,他们允许我们在谷仓睡觉,用泉水梳洗,并卖给我们食物。我们吃着农民的肉汤:一点点煮老了的羊肉,掺了麦片和胡萝卜。我们还喝他们的淡啤酒。

王后和我飞快交换一个眼神。

当他摄取足够的食物,看上去没那么憔悴之后,我试探着发问,害怕听到他的回复。“理查德,王后要去北部重新集结,然后去苏格兰召集新兵。她还说她要回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去修道院进餐,国王领她走过挤满家臣的大厅。“我已经写信给马奇伯爵爱德华了,”他用他那尖细的嗓音说,“我要求明天休战。明天是圣枝主日[1],在圣枝主日他是不可以有争斗的念头的。这是我们的主进入耶路撒冷的日子。他必须做祈祷。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我们都要祈祷,这是上帝的愿望。”

沉默。安东尼和我丈夫长久对望,好像他们在害怕自己将要说的话。

她打了个颤,套上风帽。“要下雪了。”她说,“今年的雪来得晚。”

“怎么回事?”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生了什么?”

我想到那个和我的儿子年纪相当的男孩,那个英俊的金发男孩,自尊极强的塞西莉公爵夫人的骄傲。我想起在加莱他那次发了脾气,但一等我说我们保护了他的母亲,他就羞得满脸通红。我想起在威斯敏斯特王后的房间之外,他向我伸出的手深深鞠躬。“我很喜欢他。”我说,“我不愿诅咒他。再说了,还有其他人会为你杀了他,在天亮之前。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天知道。”

“我们完了。”安东尼主动说,“我很抱歉,母亲大人。我交出了自己的剑。我向约克宣誓效忠了。”

“换成我就会诅咒爱德华。”她说,“我要让他一命呜呼。”

我目瞪口呆,看向理查德。

“我不知道怎么做这一类事,从来就不想知道。我不是女巫,玛格丽特。我甚至都算不上一个聪明女人。如果现在我能做什么的话,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和丈夫毫发无伤。”

“我也一样。”他说,“我不能再服侍王后了,再也不会身处这样的队伍,再也不会听从这样的领导者的指挥。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战败了,交出了自己的武器,向敌人投降。我本以为爱德华会处死我们,结果——”他面露一丝笑意。“他对我们十分仁慈,只是把我们的剑取走,我已经荣誉扫地,不再是一个骑士了,对不起。我们发誓效忠于他,不能再与他作战。我不能再服侍亨利或者玛格丽特了:现在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不法之徒。”

她摇头道:“沃里克会换一身衣服,我知道的。不,我是说诅咒那个叫爱德华的男孩,那个胆敢自称国王的爱德华。”

他直呼他们的名字,这比任何事情都更加使我震惊。这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改变了。“亨利,”我重复道,好像第一次叫这个名字,“你叫国王亨利。”

“你说沃里克?”我问。

“国王的名字是爱德华。”我丈夫说,好像重复一句教导,“爱德华国王。”

“你就不能咒他死吗?”她问,“你就不能让他倒下吗?”

我摇头。即使今天整整一天我都在伤员的人潮中拼命逆流而上,却依然不曾想到我们的大业已经失败。我和玛格丽特相处的时间太长,耳濡目染,已经只能以字面含义思考战争了。我以为接下来我们还会输掉一场战争,在那之后又会有另一场战争。此时此刻,我看着丈夫憔悴的脸庞,还有儿子空洞的眼神:“你觉得亨利和玛格丽特永远也不会夺回王座了?”

之后我便一直等着别的消息。王后到了约克城堡,我们披上披风,爬上克里福德的塔楼。军队离得太远,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天光也在消逝,可我们依然看向南方。

他给我看他的空剑鞘,那里曾插着他那把美丽的雕花宝剑:“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帮助他们。我已经把剑交给了新国王。我已宣誓向他效忠。”

爱德华的幼稚让他付出了惨重代价。我们的第一道陷阱已经成功,他会来陶顿见识我们给他准备的大礼。

“我们不再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了?”我仍然无法相信。

理查德给我送来一封信:

安东尼颔首道:“已经结束了。我们很幸运啊,逃过一劫,保住了颈上人头。”

王家军队里最优秀的将军安德鲁·特洛浦,建议军队把防御布置在一个离约克南部约十四里的山脊上。他派克里福德勋爵作为先头兵防止约克的军队通过亚尔河,克里福德拆了桥,如此一来,等年轻的爱德华从伦敦行军到此时,必然没路可走。然而,爱德华和手下莽撞地涉水过河,雪花在暮色之中落在他们身上,激流不停地拍打。他们爬上断桥,浸在齐腰深的冰水里,冬季的急流击打着全身。克里福德勋爵轻而易举就率军冲了下去,杀了菲兹沃尔特勋爵,血洗全军。

“这就是最重要的。”我领悟到这个真理,“这就是最最重要的了。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你还活着,还有你父亲。不管怎样,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深陷险境的国王觉醒了,在旅程之中,他的头脑突然变得敏锐,他写了一封信给爱德华的军队,叱责他们叛国,命令他们投到我们这边。王后每天都和王子出门,召集人们离开家乡和自己的工作,加入军队保卫国家,抵抗叛国者及其首领,那个冒牌国王。

那一夜,我们像一户贫苦人家,一起挤在稻草堆上,缩在斗篷之下取暖,我们的那一小支队伍则在马厩与马为伴。理查德的胳膊一整晚都环在我身上。“我们回格拉夫顿。”我在沉入梦乡前呢喃,“我们重新当上地主,我们会把这一切都当成骑士故事,也许有一天,还会有人把它写下来呢。”

国王、王后、王子和家臣在约克住了下来,王室家族住在修道院,我们其余的人则在城里自己找地方住下。理查德和安东尼几乎立刻便受萨默塞特公爵之命离开,前往封堵北方的路并布防,以对抗沃里克和那个已经自立为王的男孩:塞西莉·内维尔英俊的儿子爱德华。

[1]又称基督苦难主日,指复活节前的礼拜日。1461年3月29日,陶顿战役发生之日,亦为当年的圣枝主日。

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