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对她只有悲痛……
……沉浸在令人目眩的快乐里。如果……
……她好转起来,可不想要……
……午餐在房间里,抑或会……
……正如他们自己之前希望的那样。顺利地……
……许多时候很沉默,不愿交往……
……年轻的克里希卡更喜欢……
……不确切,或许更……
当他的眼睛从那张破纸片上移开后,随意瞅了下厕所出口,暗吃一惊。昨天夜里的那位将军神采奕奕地和他的副官站在那里。杜卜中尉则陪着他们,正热情洋溢地给他们讲解着什么。
……精修学校里,年轻的女士们很不幸地……
帅克环顾了一下四周,士兵们仍在平静地蹲着,只有军士们僵硬得一动不动。
帅克也因误闯到了这里,而蹲在左边,正饶有兴致地读着从鲁采纳·耶森斯卡某本小说上撕下的纸片:
帅克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顾不上提起裤子并拿下脖子上的皮带,他一下子跳起来,最后一刻还不忘用那张破纸片擦了下屁股,大声喊道:“停止拉屎!起立!立正!向右看齐!”然后敬军礼。两排士兵都像帅克那样急忙站起来。少将和蔼地笑着说道:“稍息!继续!”一等兵马雷克率先蹲下,继续他原来的姿势。只有帅克还站在那里敬着军礼。因为杜卜中尉恶狠狠地从一边走过来,而少将笑呵呵地从另一边走过来。
每个人都脱了裤子,膝盖露在外面,脖子上挂着皮带,仿佛只等一声令下就去上吊似的。整个过程体现出军队铁一般的纪律和高效的组织性。
“昨天夜里咱们见过。”少将看到帅克怪异的姿势后说道。这时怒不可遏的杜卜中尉对少将用德语说道:“报告长官,这家伙智障,是人人皆知的大傻瓜,蠢得无人能及。”
随后杜卜中尉监管厕所。长长的厕所里有两排茅坑,每次能容纳下一个连的两个班。所以现在士兵们整齐划一地蹲着,一个挨一个蹲在坑上,就好像是燕子在电话线上排成一排,准备在秋天飞往非洲。
“你什么意思,中尉?”少将突然冲杜卜中尉大叫道,他说事实恰恰相反,这个士兵看到长官,知道自己的职责;而有个军官却没有看到,甚至忽略了长官。这就好比在战场上,普通的士兵在危急关头承担命令。而正是杜卜中尉应该给帅克发出的命令:“停止拉屎!起立!立正!向右看齐!”
次日早上,这辆军列仍停在车站。起床号响起,士兵们用饭盒接水洗漱。将军和他那辆专列还没走,亲自过来检查厕所。为了讨好将军,根据萨格内尔上尉的指示,全营士兵们由各自班长指挥,分班到这里上厕所。同时为了让杜卜中尉高兴,今天由他来做值班军官。
“你擦屁股了吗?”少将问帅克。
然而所有路过布达佩斯总站的军队检察官都说车站管理处主任那里总有好吃好喝的。
“报告长官,擦好了。”
车站管理处主任叹了口气。将军吃完了煎牛排、喝完了酒,却忘了结账。又得他自己掏钱付账了。这样的视察每天都有好几次,已经花费了他两车厢干草。他让人把这两车厢干草拉到旁边的轨道,卖给军粮供应商洛温斯坦公司,就和卖掉还未收割的庄稼一样。军队又再次从这家公司买回这两车厢干草。他还是让它在那里放着以防不测。没准什么时候他又得卖给洛温斯坦公司。
“你不要继续拉屎吗?”
之后,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钟的指针提醒他大家都昏昏欲睡,是时候离开了。铁轨上有将军自己的视察列车,他要军官们送他回到自己的卧车。
“报告长官,我已经拉完了。”
他停顿了一下,一动不动地靠着椅背,再一次望着天花板。只有骨子里带着奴性的杜卜中尉跟着他望着天花板。“但是你们营的光荣不应该被埋没。你们旅各营各有历史,你们必须扛起大旗,发扬光大。你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把你们营的历史记录明白的人。营部各连队的材料都要向他汇集。他必须是个聪明的人,而不是什么笨蛋。上尉,你必须在你们营任命一个营史记录员。”
“那好,现在提上裤子,然后再立正!”因为少将把最后两个字‘立正’喊得非常响亮,离将军近的士兵都开始站了起来。少将和蔼地向他们挥挥手,用温和的长者的语气说道:“别这样,稍息,稍息,继续拉吧。”
“你们营的核心很坚固,”当大家以为他还要继续沉默地盯着天花板时,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你们的补给井井有条。跟我讲过话的那个士兵以他的坦率和军容代表着最大的希望——全营一定会战斗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整好着装的帅克站在少将面前。少将用德语对他作了简短的讲话:“战时,尊敬上司、遵守军规和保持意识意味着一切。如果再加上勇气,那么就没有什么可畏的敌人。”接着,他转向杜卜中尉,用指头捅着帅克的肚子说道:“记住:到前线后立即提拔这个士兵;有机会就给他申请个铜质奖章,表彰他一丝不苟地恪守职责和精通……你明白我的意思……解散!”
将军开始沉思,抽着雪茄,久久地望着天花板。他正在努力地思索着:既然已身在此处,他还要对军官们说些什么,怎么也要给军列的军官们训训话。
少将走出厕所。而为了让少将听到,杜卜中尉大声命令道:“第一排起立!排成四行!……第二排……”
将军觉得一切都如此简单。通往战争荣耀的大路就是按照这个配方:下午六点,士兵们吃土豆炖牛肉;八点半上厕所;九点睡觉。面对这样的军队,敌人将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帅克也走开了。经过杜卜中尉时,他端正地敬了个礼。可杜卜中尉却说:“重来!”帅克只能重新敬礼,却再次听到:“你了解我吗?你不了解我!你只知道我好的一面,但等着让你见识我狠的一面!我让你哭爹喊娘!”
他如此重视厕所,以至于让人觉得厕所决定帝国的胜利。至于意大利宣战后的新局势,将军断定,正是我军的厕所对意大利军队有不容置疑的优势。奥地利的胜利来源于厕所。
最后帅克朝着车厢边走边想:“在卡林的军营里,曾经有个叫楚达维的中尉,他生气的时候常说一些不一样的话。‘小伙子们,见到我,就得想到我是个凶狠的恶魔;只要你们还在这个连里,我就一直是个凶狠的恶魔’。”帅克经过军官车厢时,卢卡什上尉叫住了他,让他告诉巴洛恩赶快把咖啡煮好,盖好牛奶罐,以免坏掉。巴洛恩正在法内克的车厢用小酒精灶给卢卡什上尉煮咖啡。帅克过去通知他时,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时,全车厢都在喝咖啡。
在车站餐馆里,将军又讲到厕所,说铁轨上到处都有“仙人球”多么难看。与此同时,他还在吃着煎牛排,大家脑海里都联想到他口中也有个“仙人球”。
卢卡什上尉的咖啡和牛奶罐头只剩下一半了,巴洛恩一边小口呷着咖啡,一边用勺子在牛奶罐里舀牛奶,好让咖啡更好喝。
“我给你们举个现实中的例子,”他高兴地说道,似乎找到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两天前经过豪特万站的军列都没有领到面包,可你们明天能领到你们该得的面包。现在去车站餐馆吧。”
朱拉耶达和法内克都承诺会用下次领到的罐装牛奶和咖啡补偿卢卡什上尉。
将军赞同地点点头,并说情况已经改观了。战争开始的时候,情况更糟糕。事情不能一下子都好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随着战争的继续,事情会好转起来的。
他们也让帅克喝咖啡,可他不喝,还对巴洛恩说道:“参谋部刚传来命令:任何偷吃长官的罐装牛奶和咖啡的勤务兵,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处以绞刑,不得拖延。遗憾地通知你,卢卡什上尉让你马上带着咖啡去见他。”
供应处主任并不担心。他坦率地告诉将军,命令总是变化莫测。经常是这样:给军列准备了饭菜,但来了辆医疗车,有更高一级的命令,然后就把饭给他们了。锅里变得空空如也,军列只好等着。
被吓坏了的巴洛恩把刚倒给乔多恩斯基的那杯咖啡从他手里夺过来,放在火炉上热了一会儿,加了些罐装牛奶,急急忙忙端到军官车厢。
在车站管理处,他们才弄清楚还有土豆炖牛肉的安排。本来今天应该为所有从这里经过的军列做饭的,可是又来了命令,让军队从每个士兵那里扣除七十二赫勒的食物供给,于是经过这里的军队,每名士兵都少拿七十二赫勒,下一次发军饷时从军需处领取。至于面包,士兵们会在瓦蒂安车站领到半块。
他瞪着眼睛把咖啡端给卢卡什上尉,脑子里一直在想,卢卡什上尉一定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自己偷吃了他的罐装食品。
他怒气冲冲地摆了一下手:“这是军列负责人没有尽到责任。咱们去办公室!”军官们跟着他,心里想着怎么将军们都发疯了。
“我延误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我打不开它们。”
“在战争时期运输军队,”他极其庄重地说道,“忘记食物补给是最糟糕的事了。我的职责就是查明事实,找出车站管理处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诸位,你们知道,有时就是因为军列的负责人失职。我在波斯尼亚南部铁路苏博蒂斯泰站视察时,发现有六辆军列没吃到晚饭,因为军列的负责人忘了去领。车站做了六次的土豆炖牛肉,可谁也没有去领。然后它们成堆地倒掉。诸位,那里甚至有了个专倒土豆炖牛肉的深坑。列车在苏博蒂斯泰从堆成山的土豆炖牛肉旁边驶过,三站过后,军列上的士兵却要到站上乞讨面包。这样看来,就不是军管处的责任了。”
“我猜你又把罐装牛奶弄洒了,是吧?”卢卡什上尉边喝咖啡,边问道,“或者你又用勺子偷喝了吧,你知道为什么让你过来吗?”
将军很有把握地说道。这意味着,现在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而晚餐,按他之前的指示,应当在五个小时前的六点开。这样的话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让火车过夜,等到明天晚上六点,好让士兵吃到土豆炖牛肉。
巴洛恩叹了口气,呻吟道:“报告长官,我有三个孩子。”
“让他们回车厢,”将军向萨格内尔上尉下令道,“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吃晚饭?所有经过这个站的军列都要吃晚饭。这就是个供给车站。根据明确的计划,不可能没有晚餐。”
“你最好小心点,巴洛恩。我再一次警告你这贪吃鬼。帅克没跟你说什么吗?”
帅克三言两语地向将军讲述着形势,还信心满满地望着他,指望着他能感受到他的愿望——向士兵们伸出援手。如果下令让他们列队上厕所,那么这道命令最起码得有点根据吧。
“他说我二十四小时内就可能被绞死。”巴洛恩四肢发抖,用哀伤的语调答道。
“报告长官,瓦希特尔上校在皮塞克演习时常对我们讲,士兵在玉米地里匍匐前进时,不能只想着撒尿拉屎,而要想着战斗。而且,长官,在厕所我们做什么?什么都拉不出来。根据行军安排,我们现在应该在好几个站上吃过晚餐了,可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到,肚子里空空的,还上什么厕所!”
“不要在我面前哆嗦,傻瓜,”卢卡什上尉笑着说道,“要改正。把贪吃鬼从你身上赶走。告诉帅克去车站或者附近转转,给我弄点好吃的回来,给他十个盾。我不会派你去的,你只有吃撑了才会去。你没把我那罐沙丁鱼吃掉吧?你说没吃?那把它拿过来,给我看看!”
“为什么不和其他士兵一起去上厕所呢?”
巴洛恩告诉帅克,说卢卡什上尉给了他二十个克朗,让他在车站什么地方找点好吃的。然后巴洛恩叹了口气,把中尉的那罐沙丁鱼拿出来,情绪低落地拿给中尉检查。
“报告长官,没有。”
这个可怜的傻瓜曾经幸福地幻想,卢卡什上尉也许早忘了这沙丁鱼。现在幻想破灭了。上尉很可能亲自保管,不让他代管了。巴洛恩感觉自己好像被打劫了一般。
“很好,”将军说道。将军是波兰人,会点儿捷克语。尽管他说的像波兰语似的,用的也是波兰语表达方式。“你哈欠打得跟牛一样。闭嘴,别出声!上过厕所了吗?”
“报告长官,沙丁鱼在这里,”他把沙丁鱼物归原主,苦涩地说道,“要我打开吗?”
“报告长官,是捷克人。”帅克用德语回答道。
“不用了,巴洛恩,把它带回去吧。我就想知道你之前有没有动它的心思,我原以为你把它吃了。你端咖啡来的时候,嘴巴油光锃亮的。帅克已经走了吗?”
将军好像知道似的,转身走到帅克跟前:“你是捷克人还是德国人?”
“报告长官,是的,”巴洛恩高兴地说道,“他说包您满意,让大家都羡慕您。他去车站外边了,说从这里到拉克斯帕罗塔,整个乡下他都熟悉。万一火车开走了,他就会赶上一只摩托纵队,搭机动车在下一站赶上我们。他让我们不用担心他,说知道该干什么,实在不行就自己花钱雇辆马车追到加利西亚。以后从他的军饷里扣掉那些钱。长官,你绝对不用担心他的。”
将军在十一连前停了下来,帅克站在队伍的左边,哈欠连天。可他很有礼貌,还知道用手捂着嘴。但是他捂着手的嘴里突然传出一声震天响的哈欠,连卢卡什上尉都吓得浑身发抖,生怕将军注意到这声哈欠。他突然想到,这个哈欠是帅克故意打的。
“出去。”卢卡什上尉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就是你管的营?”他一边问萨格内尔上尉,一边看着那些昏昏欲睡的士兵。有很多士兵从睡梦中被叫醒,他们都困得要死,呼吸着夜间新鲜的空气直打哈欠。“这是个哈欠营啊,上尉。士兵必须在九点上床睡觉。”
车站管理处传来消息:火车将在下午两点出发,途径高多尔洛-阿索德,军官们会从站上每人领到两升红酒和一瓶白兰地。据说这本来是给红十字会准备的。不管怎样,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军官车厢里喜气洋洋。白兰地是三星级的,红酒是贡波尔德斯基兴牌子的。
随后他下令检查军姿。萨格内尔上尉再次下令集合,这位督查将军边看着全营官兵列队,边和军官们漫步着,不停地问话,好似官兵都是傻子,听不懂他说话似的。他谈话的同时还指着自己的手表,说道:“很好,现在你们看,八点半上厕所,半小时后睡觉。时间足够了。在这段过渡时间里,你们不会排泄出很多。可是我很看重睡觉,为行军做足准备。只要士兵在火车上,就必须休息。如果车厢里空间不够,可以轮班睡。三分之一的士兵可以舒服地躺在车厢里,从九点睡到半夜。其他人站旁边看着他们睡。然后第一班睡觉的把位子让给第二班,让他们从半夜睡到凌晨三点,第三班从凌晨三点睡到早上六点。然后吹起床号,士兵洗漱。火车行驶时,不准跳出车厢。火车上要有巡逻,确保没人在开车时跳车!假如敌人打断了士兵的腿……”将军拍了下自己的腿,说道,“这是值得表扬的,可是火车全速行驶时,跳车致残的要受罚。”
只有卢卡什上尉心神不宁。一个小时过去了,帅克还没回来。半小时后,一支奇怪的队伍从车站管理处出来,去往军官车厢。
“六点钟发晚饭,”他接着说道,看了看手表,此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十分了。“八点半吹号,上厕所拉屎,然后睡觉。六点的晚饭没有一百五十克的瑞士干酪,改吃土豆炖牛肉。”
帅克庄重严肃地走在最前面,就像早期的基督教殉道者被拽进竞技场一样。两旁各跟随着带刺刀枪的匈牙利士兵。左边是车站管理处的一位军士,他们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红褶裙的妇女和一个脚穿靴子、头戴圆帽的鼻青眼肿的男人,他抱着一只吓得不断尖叫的母鸡。他们都准备进军官车厢,可是军士用匈牙利语对抱着母鸡的男人和那个妇女大声嚷着,让他们就在车厢外边等着。
这会儿,他在讲一些陈年旧事了,一些不再发生、本来就不着边际的事。他站在那里,就像来自其他维度的幽灵。
一看到卢卡什上尉,帅克就满含深意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说得很精练:“九点之前把士兵带到车站后上厕所,而后回来睡觉。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夜里起夜会把路基弄脏。明白吗,上尉?重复一遍。算了,别重复了。就按我说的做。下令集合,让他们上厕所,然后下令撤回、熄灯。检查一下有谁没有睡觉,查到就罚。好了,还有吗?对了,六点钟吃晚饭。”
军士想找十一先遣连的连长讲话。卢卡什上尉从他手里接过车站管理处主任的公文。看着公文,他脸都白了。
萨格内尔上尉想要做汇报,将军挥了挥手,说道:“这列军车没有秩序,没有按时作息。既然军车停在车站,车上的官兵就得按军营的规矩,九点睡觉。”
致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营十一先遣连连长:
“各位,请坐。”他和蔼地点着头,很高兴又突击检查一列出乎意料停在这里的火车。
据贵连勤务兵约瑟夫·帅克本人供述,现将该步兵遣回贵连,因其于车站管理区盗窃伊什特万夫妇的一只母鸡。事由:住在伊萨塔尔萨车站管理区的伊什特万夫妇家的一只母鸡在后院溜达,约瑟夫·帅克将其据为己有,后被伊什特万夫妇阻止。在试图夺回母鸡的过程中,伊什特万被约瑟夫·帅克打中右眼。闻讯而至的巡逻队将约瑟夫·帅克扣留,并押送其至所在部队。目前,母鸡已物归原主。
有个穿红色和金色条纹裤子的先生走进了车厢,又是一位在各铁路线上边旅行边检查的将军。
值班军官签字
战争期间偷盗也需要胆量。军需品掌控者们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着对方,好像在说:“我们在一条船上,都会偷。老兄,我们欺骗别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顺势而为啊。如果你不拿,别人拿,人家会说你不拿是因为你已经拿够了。”
卢卡什上尉两个膝盖哆嗦着,在收到帅克的公文上签了字。
科拉日中尉对沃尔夫只是大致地谈了他注意到的事情。可这类事,下到一些油水少的连队的军需军士长,上到未雨绸缪、为战后贮备的带着将星的“仓鼠”,在军事部门都很普遍。
帅克站得很近,都能看得到卢卡什上尉忘记写上了日期。“报告长官,”帅克插言道,“今天是二十四号,昨天是五月二十三号,也是意大利向我们宣战的日子。我之前在乡村时,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匈牙利士兵和军士走了,只有伊什特万夫妇还站在原地,想要进车厢。
然后科拉日中尉说了施罗德上校是怎样发的财。假如你从团里窃取六千克朗中饱私囊,再按照计划,命令所有厨房每天从士兵的每顿伙食里扣下三克豌豆。一个人一个月就可以省九十克豌豆。这样,每个连队的厨房至少省下十六公斤豌豆,厨师可以说明这点。
“如果你身上还有五克朗,我们就刚好能买那只母鸡了。那无赖想卖十五克朗,但是因为他的眼睛又涨了十克朗,”帅克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我想,长官,为那只眼睛花费十克朗有点不值当。在‘老妇人’酒家,有人用板砖打坏了土尔纳·马泰伊整个下巴和六颗牙齿,也才花了二十克朗,而且那时候钱比现在还值钱。甚至刽子手沃赫尔什拉格绞死个人也才收四克朗。”
沃尔夫少尉和科拉日中尉开始了一段窃窃私语,大意是说施罗德上校在过去的三周,在他的维也纳银行账户里存了一万六千克朗。
“过来,”帅克对那个抱着母鸡的男人说道,“你,糟老太婆,站在那里别动!”
“这些都是团部的烂把戏,把我们弄到今天可怜兮兮的境地。”卢卡什上尉说道。
男人上了车厢。“他会点儿德语,”帅克说道,“他能听懂德语所有的脏话,用德语骂人也很流道。”
在军官车厢里,萨格内尔上尉宣布,根据原计划,他们本应该早到了加利西亚前线。在埃格尔士兵们本应领取三天的面包和罐头,可现在离埃格尔还有十个小时的路程。事实上,在利沃夫受到攻击后,铁路上已经挤满了载有伤病员的火车。根据电报,在埃格尔连一片面包或一盒罐头都领不到。他接到命令,给每个士兵发六克朗七十二赫勒,用来代替面包和罐头。如果他们从旅部接收到这笔钱,就连同他们的工资在九天内发给士兵。备用现金只剩下一万二千克朗多一点。
“好吧,就给你十个克朗,”他用德语夹杂着匈牙利语对那个男人说道,“用五个克朗买母鸡,五个克朗赔你的眼睛;五个克朗换‘咯咯咯’,五个克朗赔‘瞧瞧’,明白吗?这是军官车厢,你个强盗,给我母鸡!”
大多数士兵认为军需军士长鲍坦泽尔和军官们瓜分了那些东西。
他把十个克朗塞到惊讶的男人手里,并把母鸡抢过来,扭了它的脖子,然后把那人推出车厢,同时友好有力地握了他的手说道:“你好啊,老混蛋,再见!趁我还没把你打倒,赶紧去找你的臭老太婆吧。”
这又引起了对营部的伙食供应不足、办公室及仓库的失窃的尖锐批评。
“您看看,长官,什么事都可以和平解决,”帅克对卢卡什上尉说道,“最好什么事都和和气气的。我这就和巴洛恩去给您炖鸡汤,保准您到特兰西瓦尼亚能闻到香气。”
很快全营就炸开了锅。有人说死伤了二百多人,有人说这次撞车是预先安排的,用来掩盖伤病员的补给、贪污问题。
卢卡什上尉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将帅克手中那可怜的母鸡打落,然后大声训斥:“帅克,你可知道战时士兵打劫平民,该当何罪?”
后来传来消息,说火车大概四小时后出发。去往豪特万的铁路被伤兵列车堵上了。而且,车站里还有个谣言,说在埃格尔附近,一辆载有伤病员的火车和一辆载有炮兵队的火车撞上了。救援列车正从布达佩斯开过去。
“应该会被枪毙,长官。”帅克庄重回答道。
“接着军需处又下了命令,画十字的收据必须转给战地财务处。那里游手好闲的混蛋会计可多了。总是有这样的混蛋直接来我们这里,吃饱喝足第二天又去打我们的小报告。那个索伊卡少校也总是来厨房转来转去。我告诉你件事情,有一次他从锅里捞出了供整个四连吃的肉,真是他做出来的。他先尝了下猪头肉,说肉没煮好,便又放进锅里多煮了一会儿。那个时候肉真是不多,整个连队也才只有差不多十二份的肉,全让他一个人吃了。然后他还尝了汤,吵嚷着说这汤和刷锅水一样,还说肉汤没有肉算哪门子规矩。他让汤底厚点,把我攒了好长时间通心粉全倒进去了。更让我恼火的是,他还用去了我享受军官伙食时省下来的四斤上等黄油。我本来把它放在床铺上面的架子上,他看到后,大嚷着问是谁的。我说,根据师部最近一次命令,按照预算每个士兵应有十五克黄油或二十一克猪油储备,由于黄油不够,只能先把黄油攒到足够的重量。索伊卡少校大发雷霆,说我准是在等俄国佬来后把这四斤黄油拿走。说既然锅里没有肉,这些油就必须马上放进汤里。就这样我的整个存货都没有了。相信我,只要他一来,我就得倒霉。慢慢地,他鼻子变得很灵敏,只要我有存货,他马上就会知道。还有一次,我从士兵伙食里省出了一块牛肝。本想把它炖好,结果他突然来了,从我的床底下把它翻了出来。他朝我大吼,我就告诉他说,这块牛肝是要埋起来的。早上来过的一个炮兵队学过兽医的铁匠看了这块牛肝,说不能吃了。少校从行李运输队找个士兵,然后一起在山上悬崖底下架起锅,煮起肝来。可这变成了他的葬礼,俄国佬看到那里有火光,就用一个十八厘米口径的大炮朝着少校和锅轰了过来。事后,我们去那里看了,你都分不清悬崖上的肝哪块儿是牛的,哪块儿是少校的。”
“你应该受绞刑,帅克,因为你是第一个抢劫的。你个恶棍……我都不知道怎么骂你了,你完全忘记了你的誓言。你真让我头痛。”
“每次少校来看我们,都要先尝尝厨房的汤。确实,没有多少肉可以煮,在附近只能弄到几头猪和几头皮包骨头的牛。普鲁士人真是财大气粗,每次都用两倍的价钱收购牲口。所以围攻巴尔代约夫的这段时间,我买牲口只能省下一千二百多克朗。而且那时候我们不是给现金,大多时候是拿着盖着营部印章的收据去买的。尤其是后来,就是当我们知道俄国佬东面快打到拉德樊,西面快到波多林的时候,更是如此。跟当地人打交道最难受了,他们不会读也不会写,签字的时候只能画三个十字架。当然,军需处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去军需处要钱的时候,都没办法把伪造的已经用过的假收条给他们。只有遇到那些稍微受过教育,会签字的人才行得通。我刚说过,最重要的是,普鲁士人总比我们出价高,又是现金,所以我们到的那些小村子,人们都把我们看成土匪。”
帅克用试探的目光看着卢卡什上尉,很快回答道:“报告,我没有忘记我们这群英勇的人发过的誓。报告长官,我曾经庄严地向我们最显赫的君主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上宣誓:我将顺从效忠于皇上、他的将军,还有我的上级。无论敌人是谁,也无论皇上和王朝需要我去哪里,哪怕是上天、下海、入地,不管白昼黑夜,无论是在进攻、战斗中,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我发誓尊敬、保卫他们,执行他们的命令,和敌人战斗到底。”
这里也是一样。既然没有别的东西可偷了,为了不浪费这些口香糖,他们只好勉为其难享受这些破玩意。这时候,鲍坦泽尔讲起了路程中不如意的情形:“我已经两次在先遣营了,可从来没有遇上像这一次这么糟糕的状况。之前那些出征,就算是到普雷绍夫之前,天啊,我们都是要什么有什么。我留了一万支香烟,两整块瑞士干酪,三百盒罐头。到后来进军到巴尔代约夫的战壕,占领了穆希纳的俄国佬切断了我们和普雷绍夫的联系。你应该看看我们做的买卖!为了表现自己,我给先遣营拿了十分之一的存货,说这是我节约下来的。其余的都在行李运输车上卖光了。我们当时有个索伊卡少校,真是个蠢猪。他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最喜欢来行李运输车闲逛,因为前线总是子弹呼啸和榴霰弹爆炸的声音。他总是拿检查伙食的借口到我们这儿来。一听说俄国佬有什么动静,他就会来这儿。他浑身哆嗦,要是真给战地厨房来个检查,只能先喝点朗姆酒提前壮壮胆。但对我们来说,不可能把锅灶带到战壕,只能在行李车旁边做好饭,然后在夜里给他们送饭。那时候就是这种情况,更谈不上给军官们开小灶。通到后方唯一的道路被来自德意志帝国的德国人占了,所有从后方寄给我们的好东西都让他们夺去了,吃个精光,我们什么都得不到。行李运输车里也没有军官伙食了。那段时间,我恰好给我们办公室的人省下来一头猪,是熏制的。为了不让索伊卡少校发现,我们把它藏在离我们有一小时路程的炮兵那里。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当军士长。”
帅克把母鸡从地上捡起来,立正站着,两眼紧盯着卢卡什上尉,接着说道:“无论何时何地,我将英勇战斗,绝不抛弃我们的军队、军旗和枪支,绝不与敌人妥协,按军纪约束自己,做个好兵。不论生死,都要光荣。愿主保佑我。还有,我没有偷那只鸡,我没有犯抢劫罪。我一直牢记誓言,规矩行事。”
战争时期这太正常了,上面每次检查结果都没有偷盗事件。可其实各办事处的每一位军需军士长都逃脱不了由于预算超标而做假账的嫌疑。
“能不能放下那只鸡,蠢货,”卢卡什上尉冲他咆哮道,拿起公文狠狠地打了帅克提着母鸡的那只手,“你看看这些公文,白纸黑字写着:‘据贵连勤务兵约瑟夫·帅克本人供述,现将该步兵遣回贵连……犯有行窃罪……’你告诉我,你个强盗,你个土狼……不,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明白吗?告诉我,你个笨蛋强盗,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
在集办公室和营部仓库功能为一体的车厢里,先遣营的军需军士长鲍坦泽尔屈尊地从盒里拿出一些口香糖,很随意地分给营部的两位文书。这些口香糖本应是分给士兵们的。分给士兵的任何东西都要在营部雁过拔毛,这已经是常态了。
“报告,”帅克和善地说道,“这里肯定有点误会。我一得到您让我去买点吃的的命令,就在想买点什么好。车站后面绝对什么都没有,只有马肉香肠和驴肉干。报告长官,我仔细考虑过,战场上得弄点有营养的东西来让人顶住战争的压力。长官,我想让您真正地高兴一番,所以想到给您炖鸡汤。”
就这样,帅克躲过了一场暴风雨,一切安然无恙。
“鸡汤。”卢卡什上尉用手抓着脑袋,跟着他重复了一遍。
杜卜中尉犹豫了,他说自己只是要求宽泛的惩罚。很可能帅克没有表达好,而且只是他的回答让人觉得傲慢、恶毒、对上司不敬。再从帅克的表现看来,他明显智力不足。
“报告长官,是的,鸡汤。我买了些洋葱和五十克的面条,都在这里。洋葱在这个兜里,面条在另一个兜里。办公室里还有现成的盐和胡椒,就差买只母鸡了。因此我就跑到车站后面的伊萨塔尔萨。这是个村子,一点都没有城镇的样子,尽管在第一条街道上写着伊萨塔尔萨镇。我走过一条有花园的街道,然后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第七条、第八条、第九条、第十条、第十一条,直到走到第十三条街的尽头,再走过一间房子就到草场了。一群母鸡在那儿觅食,我走上前挑了只最大最肥的鸡。长官,您看看这母鸡,可真肥。都可以不用手掂量它,一眼就看出来它是用谷料饲养的。然后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捉了这只鸡,他们用匈牙利语冲我嚷了些什么。我倒提着母鸡,用捷克语和德语问了一两个人这鸡是谁家养的,我想买下来。就在此时,从街道尽头那间屋子里冲出来一男一女,那个男的先用匈牙利语后又用德语骂我,说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他的鸡。我让他别冲我吵,我是奉命来买鸡的。然后我解释了一下情况。就在我倒提着母鸡时,它突然扑腾,想要飞走。而我提得不紧,结果整个鸡身子扑向它的主人脸部,连带着我的手扑到它主人的鼻子上。他马上大叫,说我用母鸡打他的嘴巴。然后那女的提高嗓门,一直对母鸡喊着‘咯咯哒、咯咯哒、咯咯哒’。就在这时,一帮啥也没弄明白的笨蛋把巡逻队找来了。我让他们跟我到车站管理处,这样就可以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了。可那里值班的中尉什么都听不进去,就连我请他问问您,是不是您派我出来买些好东西的都不理睬。他叫嚷着让我闭嘴,说能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一根粗绳在树干上垂着,而我将被绞死。还说像我这么胖的士兵肯定又偷又抢。他看起来很暴躁,他说车站听到很多抱怨,就在前天,有人在附近丢了火鸡。我告诉他那时我还在拉布,他说这种借口根本站不住脚,然后把我送到您这儿来了。然后有位我没注意到的下士冲我嚷嚷,问我意没意识到在跟谁讲话。我说是跟下士讲话,要是在步枪队里就是巡逻兵队长,要是在炮兵队里就是高级炮手。”
卢卡什上尉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表示,他清楚帅克过去常常跟他说自己有一个当教师的哥哥,还是个后备军官。
“帅克,”过了一会儿,卢卡什上尉说道,“你惹了这么多祸,尽管用你的话是‘小过错’,能把你从这些乱子中解救出来的只有在你脖子上套根绞绳,再加上整个方阵的围观。明白吗?”
作为正规军官的萨格内尔上尉讨厌所有出身平民的后备军官。他提醒杜卜中尉此类不满应当以报告形式呈递,而不能像在菜市场卖土豆那样讨价还价。至于帅克,应该先找管他的人,也就是卢卡什上尉。这种事情只能通过报告解决,从连部上交营部,杜卜中尉想必也是知道的。如果帅克做错了事,那就得把他报告给连部处置;他如果上诉,就得再报告给营部处置。要是卢卡什上尉愿意把杜卜中尉的报告看作正式的惩罚通知,萨格内尔上尉也不反对把帅克带来审讯一下。
“报告长官,我明白。由营里四个连围成的一个方阵,个别情况用三个或五个连。长官,请指示要不要在鸡汤里多放点面条,煮稠点?”
那个长官也是同样的想法。尤其是现在战争期间,离敌人越近,就越要让士兵有恐惧感。因此他要求惩罚帅克。
“帅克,我命令你和这只母鸡立刻消失,否则我打烂你的脑袋,你这混蛋白痴……”
然而,杜卜中尉的巡察并没有起到什么正面作用。他又拦住了三组士兵,他那个“让你哭爹喊娘”的教育尝试完全是徒劳的。从这批运往前线的士兵身上,从他们的表情中,杜卜中尉感受到这帮人一定很讨厌他。他的傲慢受到了重创,所以在开车前的军官车厢里,他请求萨格内尔上尉关帅克的禁闭。他强调把好兵帅克隔离起来的必要性,因为好兵帅克的举动傲慢得惊人。他把帅克对他最后一个问题的诚实的回答看成是“恶毒的攻击”。如果每个人都像帅克那样,那么士兵的眼里就完全没有军官了。所有军官也会相信这一点。他早在战前就对他那地方的长官说,作上司的一定要想方设法保持对下属的威严。
“遵命,长官。可是报告,芹菜和胡萝卜都没能买到。我放上点土……”帅克还没把“土豆”的“豆”字说完,就已经提着老母鸡从军官车厢里跑出来了。卢卡什上尉一口气喝完了一杯白兰地。
帅克走远了,但他能清楚地听见杜卜中尉尖刻的声音:“你们了解我吗?……可我告诉你们,你们还不了解我!……等一下你们就了解我了!……你们也许只知道我的好!……告诉你们,等会儿你们就知道我有多狠了!……我要让你们哭爹喊娘,你们这群混蛋!……你们有兄弟吗?……肯定跟你们一样是混蛋!……他们干什么的?……在行李运输队?……很好……记住你们也是军人……你们是捷克人吗?……你们知道吗,帕拉茨基曾说过,如果没有奥地利,我们就得创造一个奥地利……解散……”
帅克在车厢窗户外行了军礼,然后离开了。
杜卜中尉心想非要在今天教训一下士兵,在车站后又找到了新的倒霉蛋。这两个士兵和杜卜中尉同团不同连队。他们正在漆黑的角落用很很差的德语和两个妓女讨价还价。几十个这样的女人在车站闲逛。
经过一番事关良心的思想斗争,巴洛恩正准备打开上尉的沙丁鱼罐头。此时,帅克提着老母鸡出现了。这自然引起了车厢里在场的所有人的骚动。大家都盯着这只鸡,有个很明显的问号写在他们脸上:“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杜卜中尉心里打算让上尉关帅克禁闭,而帅克心里也在想:他这辈子见过许多白痴军官,可从来没有见过杜卜中尉这么特别的。
“给卢卡什上尉买的,”帅克一边说,一边把面条和洋葱从兜里掏出来。“我想用鸡给他做汤,可他不要,反而把鸡给我了。”
杜卜中尉用想要杀人的眼神盯着帅克。帅克镇定自若地承受着他凶狠的目光。很快,他们的对话就在一声“解散”的命令中结束。于是两个人各怀心事儿地走开了。
“它是正常死的吗?”军需军士长满脸疑惑地问道。
“长官。他是位教师,现在也在军队里,还通过了军官考试。”
“不是,脖子是我扭断的。”帅克回答道,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刀。
看到帅克一成不变的脸色,杜卜中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吼道:“那你的兄弟一定跟你一样是个大笨蛋。他是干什么的?”
巴洛恩带着几分感激和敬佩的表情看着帅克,不声不响麻利儿地准备起卢卡什上尉的小酒精灶,然后拿了一些杯子去打水。
“报告长官,有一个。”
乔多恩斯基走到帅克身旁,主动帮他拔鸡毛,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悄声说道:“离这里远吗?需不需要翻墙进院子,还是在户外空旷地抓到的?”
“我最后告诉你一遍:你不了解我。你个笨蛋。你有兄弟吗?”
“我可是掏钱买的。”
“了解,长官。”
“行了,说实话吧。我们可看见你是被押解回来的。”
“你还没见识到我的厉害,”杜卜中尉又吼了一声,“你也许知道我好的一面,等会儿你就会见识到我狠的一面。我很卑鄙,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会让你们痛哭流涕。好,现在你说,你还了不了解我?”
不管帅克怎样回答,他还是很卖力地拔毛。朱拉耶达也加入到这光荣伟大的准备过程中了,他在切土豆片和洋葱片。
帅克再一次平静地报告:“报告长官,我了解您,您是我们先遣营的。”
杜卜中尉在轮值检查车厢时,注意到了从车厢里扔出来的鸡毛。
杜卜中尉转了下眼珠,跺着脚说道:“告诉你,你还不了解我。”
他冲里面大喊,让拔鸡毛的人主动现身。门口出现了帅克快乐的面孔。
“了解,长官。”
“这是什么?”杜卜中尉一边喊,一边从地上捡起被砍掉的鸡头。
杜卜中尉凶巴巴地盯着好兵帅克波澜不惊的脸,愤怒地问道:“你了解我吗?”
“报告,”帅克回答道,“这是一只母黑种力康鸡的头。它们产蛋多,长官,一年可产二百六十个蛋。您看它卵巢里还有很多蛋呢!”帅克把老母鸡的内脏和肠子拿到杜卜中尉的鼻子底下。
“长官,这两个我都同情。同情那个俄国人是因为他被刺刀捅了;同情那个士兵是因为他会因此坐牢。很明显,长官,他这么做一定会弄坏刺刀的,这样不好。您看那似乎是堵石头墙,钢是脆的,而他还用刺刀戳着。战前的时候,我在正规军服役,连队有一位中尉,就连老军士长都比不上他那张嘴。在练兵场的时候,他常对我们说:‘听到立正的口令,你们这群猪,就得像猫在草垫上拉屎一样瞪大眼睛。’除此之外他是个绝对的好人。有一次圣诞节的时候,他稀里糊涂地给整个连买了满满一车椰子。打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刺刀有多脆了。全连有一半人因为椰子弄折了刺刀,中校也因此把全连关了禁闭。足足三个月不许我们走出营房,中尉也被软禁……”
杜卜中尉吐了口痰,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杜卜中尉继续刺探帅克的想法,接着问道:“这么说你挺同情那个俄国人,是吗?”
“这只鸡给谁做的?”
“我不喜欢那个士兵使用刺刀的方式。你知道,用刺刀那样抵着墙,他很可能把刺刀弄坏的。而且,无论怎样他也不用那样做,因为那个人已经举手投降了。这个士兵很可能要被军事法庭审判的。那个俄国人已经投降,应该体面对待俘虏,毕竟他们也是人。”
“报告长官,给我们的。您看看这鸡多肥。”
“你不喜欢它什么?”杜卜中尉问道。
杜卜中尉嘀咕着走开了:“我在腓力比等你们。”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这也太傻了。愚蠢的布告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可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糟糕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朱拉耶达问帅克。
杜卜中尉拍了下帅克的肩膀,问他这张布告画得如何。
“我们只是说好在一个叫‘菲利普’的什么地方会面。这帮聪明的家伙都是些同性恋。”
杜卜中尉散步的时候,看见帅克在车站房子后面的路灯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张卖战争慈善彩票的布告。布告上画着一个奥地利士兵用刺刀扎一个大胡子哥萨克人,而哥萨克人则满脸惊恐地靠墙站着。
术士厨师声称:只有唯美主义者才是同性恋,这起源于美学的本质。法内克随后讲了西班牙修道院里教员猥亵儿童的事情。
九十一先遣营再次集合,回到车厢。可过了一会儿,马图什希从车站管理处回来,并带来消息,说还要三个钟头才开车。所以刚上车的士兵们又都下了车。就在开车前一刻,杜卜中尉很烦躁地走进军官车厢,请求萨格内尔上尉马上把帅克抓起来。杜卜中尉教书时就以爱打小报告出名。他喜欢和士兵聊天,好刺探他们想些什么,同时,寻求机会训示他们,解释为什么要打仗。
就在锅里的水煮开的时候,帅克讲到有一次人们把一批维也纳孤儿托付给一个教师,这个教师把所有的小孩都猥亵了。
车站乱哄哄的,意大利的参战引起了很大的恐慌。两列炮兵军列被留下,改派到施蒂里亚去了。另外一列载有波斯尼亚人的军列,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都没人管。两天来,这些波斯尼亚人连口粮都没领到,现在正在乌伊佩斯特满大街乞讨。被遗忘的他们牢骚满腹,不停地咒骂着。
“没办法,这就是一种瘾,女人有这种瘾才是最糟糕的。几年前在小布拉格有两个被抛弃的女人,莫乌尔科娃和索乌斯科娃,都是妓女。罗兹托基大道上樱花盛开的一天晚上,她们抓住了一个在街头拉风琴的阳痿老头,把他拖到一片树林里猥亵了。
萨格内尔上尉拒绝了她们的请求,两位太太都感到很生气。这时,捐助的慰劳品已经装到车厢的贮藏处了。两位可敬的太太走过队列,一位太太忍不住在一名大胡子士兵的脸上拍了拍。这名士兵叫史梅克,来自布杰约维采。他对两位太太的崇高任务毫不知情。她们走过去之后,他对他的伙伴说道:“这些婊子真是不要脸。要是她们模样好点儿我在家里也可以吹嘘一番,可都长得面黄肌瘦,像上帝的殉道者似的。这么丑的老太婆,还恬不知耻地找我们大兵的乐子!”
她们跟他做尽了风流韵事!在济之科夫住着一位叫阿克萨米特的教授,常在那里挖掘古坟,已经挖走了坟墓里的一些东西。那两个女人把老手风琴师拖到一个挖开的坟墓里猥亵,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第二天阿克萨米特教授去到那里,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坟里,特别高兴。结果只看到惨遭那俩个离异妇女虐待的那个拉风琴的老头。他旁边只有一些碎木头。五天后这人死了。那俩婊子还没羞没臊地去了他的葬礼。尽是些变态。”
两位太太送完这些物品后,向萨格内尔上尉热切地表示,十分希望分发礼品时允许她们在场。其中的一位太太甚至厚着脸皮说想借此机会对战士们讲几句话,她称呼他们为“灰色战场上的勇士们”。
“鸡汤里放盐了吗?”帅克转过身来问巴洛恩。巴洛恩趁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听故事,把什么东西偷偷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让我看看你在那儿干什么,巴洛恩,”帅克严肃地说道,“你拿鸡腿干什么?你们瞧瞧这个混蛋,他偷偷地把鸡腿拿走,想自己偷偷煮了吃。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巴洛恩,你知道在战场上偷战友的东西该当何罪吗?该把他绑在炮筒上,然后用炮弹打上天去。现在叹气已经晚了。等我们在前线什么地方碰到炮兵队,你就去主炮手那里报到。现在你就得接受一些惩罚,滚出车厢!”
愿上帝保佑,让你们的刺刀深深扎进你们敌人的肚子。愿正义的主指引你们的炮火径直落到敌人军官的脑袋上。愿仁慈的上帝帮我军打伤所有敌人,让他们被自己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呛死。
怏怏不乐的巴洛恩走出车厢,帅克坐在车厢门口,命令道:“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立正!向前看!稍息!”
这位可敬的布达佩斯大主教在他的祈祷文里使用了这样精彩的词句:
“现在该你做操练了。向右转!巴洛恩!你还真是头笨牛!你的角应该长在右肩膀上。复原!向右转!向左转!半右转!不是那样的,笨牛!半右转!瞧你这笨蛋,还会做嘛。半左转!左转!向左!向前!前面,你这笨蛋!哪边是前面?向前走!向后转!跪下!卧倒!蹲下!起立!蹲下!卧倒!起立!蹲下!起立!稍息!”
根据这位尊贵的大主教的说法,仁慈的上帝应当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全部剁成肉酱,用来做辣子肉丁。仁慈的上帝应该浴血杀光敌人,就像残暴的希律王杀掉无辜者那样。
“你看看,巴洛恩,这对你身体有好处,也能帮助消化。”
每个糖盒内装有八十片口香糖,所以只能三人分五片。除了口香糖,两位极其疲劳的太太还带来一大捆传单,上面印着布达佩斯大主教、来自萨特马尔-布达法尔的盖扎写的两篇祈祷文。祈祷文是用德语和匈牙利语写的,把所有敌人都狠狠地诅咒了一番。祈祷文里唯一缺少的便是一句尖刻的匈牙利语:“去死吧,耶稣和圣母玛利亚!”
他们周围聚集了好多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糖果厂是如此的忠诚,以致把皇上排在了万能的上帝之前。
“劳驾让条道,”帅克喊道,“他要跑步了。现在,巴洛恩,注意力集中,别逼我说‘复原’,我讨厌没必要地劳烦士兵。开始:目标——车站!看我指哪儿!向前走!这一排,立定!立定,不是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关禁闭了!这一排,立定!你这笨蛋,终于停了,小步走!你不知道‘小步走’什么意思吗?我要教得你鼻青脸肿!正步走!换步!原地踏步!你这笨驴!我说‘原地踏步’,你就得原地踏步!”
“英雄接待协会”派了一个代表团来见萨格内尔上尉。代表团是由两位面带倦容的太太组成。她们给军列送来了慰劳品,是二十盒芳香的口香糖。这是布达佩斯一家糖果厂的广告宣传品。糖盒用金属制成,非常精美,盒盖上画着一个匈牙利兵与奥地利的民兵握手,他们头上闪耀着圣史蒂芬的王冠。周围是用德语和匈牙利语写着的标语:“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
现在这里至少聚集了两连人。
显然,以前车站上欢迎军列的盛大热情已经消失了,如今士兵已经沦落到行乞的地步。
巴洛恩直冒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帅克接着下命令:“全排,向后齐步走!全排立定!稍息!全排跑步走!齐步走!立定!稍息!注意!目标——车站,跑步走!立定!向后转!目标——车厢!跑步走!小步走!立定!稍息!现在休息会儿,然后再继续。有志者,事竟成。”
检阅顺利结束后,将军对萨格内尔上尉赞不绝口。士兵可以在火车站附近随便走动了,因为有消息说,火车还要三个小时才能开。于是,士兵就到处溜达,东瞅瞅西看看。车站上到处挤满了人,有的士兵甚至能讨到香烟。
“这里出什么事了?”杜卜中尉担心地跑过来问道。
这种将军奥地利有的是。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我们稍微操练一下,免得忘了,这样才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这老头儿很喜欢这么做。他家里有两个勤务兵,他甚至常叫他俩站到自己面前“一——二,一——二”地报数。
“下车,”杜卜中尉命令道,“我可受够了,我要把你交给营长处置。”
然后将军用长者的语气,让萨格内尔上尉叫士兵们两个两个地报数给他看看。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他们“一——二,一——二,一——二”地报数。
帅克到了军官车厢时,卢卡什上尉刚好从车厢的另一扇门走向站台。杜卜中尉向萨格内尔上尉报告了他所说的好兵帅克的胡闹行为。萨格内尔上尉这时心情很好,因为贡波尔德斯基兴牌葡萄酒的确是上品。“我明白了,你就是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他话里有话地笑道。“马图什希,过来!”营部传令兵奉命叫来十二连的军士长纳萨克洛。这是个有名的“暴君”,他马上给帅克一支步枪。
“报告长官,”下士喊道,“我没结婚。”这老将军恩赐般地笑了笑,又道:“那很好,那很好。”
“这个人,”萨格内尔上尉对军士长说道,“不想浪费大好时光。把他带到车厢后面,让他持枪操练一个钟头。提醒你,不要可怜他。你只要一个接一个地喊这些口令就可以了:持枪立正!枪上肩!持枪立正!”
这位老将军沿着长长的队伍慢慢走着,萨格内尔上尉在旁边陪着。他在一位年轻的士兵面前停了下来。为了要给士兵一顿鼓励,他问起这年轻士兵的老家、年龄和他有没有表。事实上,士兵已有一块表,但他以为这位老将军要送他一块,就回答说没有。这老头儿听了,傻笑了一下,就像弗朗茨·约瑟夫皇帝过去在城里对市长们说的那样,道:“那很好,那很好。”然后他又问了一下站在旁边的下士,问他妻子身体可好。
“帅克,你不会无聊的。”他说完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从车厢后面传来严厉的口令声,在铁轨间隆重地回荡着。军士长纳萨克洛刚才还在玩纸牌,坐着庄,现在却冲天喊着:“持枪立正!枪上肩!持枪立正!枪上肩!”
喷完后,大家又被赶进了车厢,半小时后又被赶了出来,因为一位老将军来检查军列了。帅克马上很自然地给这位老头儿想出个外号。他站着后排,对法内克说道:“这老头是个临终护理。”
然后安静了一会儿,能听见帅克高兴而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我在几年前服役时都学过。命令要是‘持枪立正’,步枪就得托在屁股右边,枪托和脚趾头成一条直线,右臂自然舒展握枪,大拇指扣住枪筒,其他的手指必须握紧枪筒前部。命令要是‘枪上肩’,就得把枪随意地放在右肩,枪口朝上,枪筒在后……”
可命令终究是命令。卫生委员会下令七二八次列车所有车厢都要消毒,所以他们就无所顾忌地往成堆的军用面包和大米袋上喷消毒水。这就可以表明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
“你这个混蛋最好闭嘴!”军士长纳萨克洛接着命令道,“立正!向右看!混蛋,你怎么做得这么差劲……”
列车上发生的几件怪事也好像证实了这一想法。士兵们再一次被赶下了车厢。卫生检查员来了,把所有的车厢都洒上了消毒水。这办法很多人不喜欢,尤其是在放面包的车厢。
“我正在做‘枪上肩’的动作,向右看时,我的右手沿枪带放下,握住枪托上部,头向右转。听到‘立正’,右手又握住枪带,向前看您。”
列车这时候已经在车站停了两个多小时了,其他车厢里人人都相信火车路线很可能要调整了,要去意大利了。
接着又回荡起军士长的口令声:“端枪!持枪立正!端枪!枪上肩!上刺刀!收刺刀!刺刀进鞘!准备祷告!祈祷完毕!跪下祷告!子弹上膛!射击!向右半边射击!目标——军官车厢!距离二百步!预备!瞄准!射击!停止射击!瞄准!射击!瞄准!停止射击!瞄准器正常!退膛!停止射击!”军士长卷起一支烟。
“最好是配泡菜,”他又用哀伤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可他们压根儿瞧不起通心粉。”就这样,关于意大利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这个时候帅克看了下枪上的号码,说道:“四二六八!在佩奇基的十六号铁轨上的一辆火车机车也是这个号码。他们本来要把它开到利萨-纳德-拉贝去修理,可是没去成。军士长,那是因为本应开那个火车机车的司机记不住数字。铁轨管理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道:‘十六号铁轨上有四二六八号机车,我知道你记不住数字,如果给你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你会把纸片也弄丢。注意听,我告诉你记数字有多么容易。听好了,需要开到利萨和拉贝去修理的机车是四二六八号,仔细听着,第一个数字是四,第二个是二。就是说你要记着四二这个数字,也就是四是第一个数字,又是二的二倍,这样你就记着四在二旁边了。现在你不用怕!四的二倍是多少?是八,对吧?那你把它记住,八是这组数字的最后一个。既然你已经记着第一个是四,第二个是二,第四个是八,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记着八前面的六。其实很简单。第一个数字是四,第二个数字是二,加起来就是六。现在你就知道了,倒数第二个数字是六,这个次序你永远也忘不了,脑子里会牢牢记住四二六八这个数字。当然你也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记住这组数字……’”
“可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这些人都弄到山里去呢?”巴策尔越说越生气,“我们团到过塞尔维亚和喀尔巴阡山。我已经拖着上尉的箱子爬遍了大山。我还弄丢过两次箱子:一次在塞尔维亚,另一次是在喀尔巴阡山的小规模冲突中。也许这次在意大利的前线上要丢第三次了。而且,那里的伙食糟得……”他吐了口唾沫,朝马图什希靠近了些,接着又亲切地说道:“你知道,在我们家乡卡什佩尔斯凯霍里,我们直接用生土豆做一种小布丁。先把土豆煮一煮,再用鸡蛋把它裹起来,在面包渣上滚一下,最后再用猪油炸。”他特意把“猪油”两个字说得神秘而庄重。
军士长不再抽烟,瞪着眼睛,只是大叫一声:“脱帽!”
“要是他们把我们运到意大利,可不就得这样嘛。我可不喜欢这样,传达命令还得翻山过冰河。而且那里的伙食也不行,只能在玉米糊糊里放点油。”马图什希沮丧地说道。
帅克依旧庄重地说道:“他又对他讲了记住数字四二六八更简单的法子。八减去二得六,这样就知道六八了。六减去二得四,现在就得到四六八了。现在这组数字就差一个插进来的二了。用乘法和除法记住这组数字也不会很难。四十二的两倍是八十四。一年有十二个月。八十四减去十二就余七十二了,再减去十二还剩六十。这样去掉数字后面的零就得六了。现在我们知道四二、六八和四了。既然我们去掉了零,那么末尾的四也可以去掉,这样我们就很容易得出四二六八,也就是那个需要到利萨-纳德-拉贝修理的机车号。我也说了,用除法也很简单:我们用海关税率得到系数。您哪里不舒服吗,军士长?要是您愿意,我就可以开始操练‘准备齐射!子弹上膛!瞄准!射击!’老天!上尉不该让我们在太阳底下操练!我得找副担架。”
“那些山可不好爬,”巴策尔说道,“萨格内尔上尉有那么一大堆箱子。我虽然是山区来的,可这与大衣底下带杆枪,在施瓦岑贝格亲王领地上打兔子完全不一样。”
军医过来后,发现军士长要么是中暑,要么是急性脑膜炎。
和坐在车厢后面谈论这场战争的人一样,马图什希和巴策尔从纯客观实际的视角来评判意大利的战争,因为好多年以前,他们当兵的时候,都参加了在南蒂罗尔的演习。
军士长重新恢复意识时,帅克在他旁边站着说道:“让我把那故事讲完吧,军士长,您真以为那个机车司机记住号码了吗?他最后全搞混了,把这三种法子都用上了,因为这让他想到了圣三位一体。最后那个火车头他也没能找到,还是停在十六号铁轨上。”
就这样,军官车厢里关于意大利的讨论结束了……
军士长又闭上了眼睛。
他停了一会儿,显然期待着军官车厢里其他人会谈谈新的局势,这样可以再次证明五年前他就知道意大利有朝一日会这么对待她的盟国。可他彻底失望了,因为营部传令兵马图什希从火车站给萨格内尔上尉带来了《佩斯劳埃德氏报》的晚刊。萨格内尔盯着报纸说道:“瞧,咱们在布鲁克特邀表演中看到的维也纳姑娘,昨天又在这里的小剧院上台演出啦。”
帅克回到车厢,被问起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回答道:“谁让别人‘跑步走!’自己就得做一百次‘持枪立正’。”这时巴洛恩正在车厢后面瑟瑟发抖。帅克不在的时候,老母鸡已经炖好了,可他的半份已经被巴洛恩吃了。
愚蠢的杜卜中尉用德语郑重其事地补充道:“……‘鲜血和生命献给哈布斯堡!献给神圣的、统一的、伟大的奥地利’……”
列车开动前,一辆混合军列赶上了这趟军列。该军列上载着各部队的掉队人员、出院重返部队的,还有执行完特殊任务或者逮捕后释放的可疑人物。
“的确,”他稍微缓和了下说道,“在学校的大多数作文里,学生们通常忘了我们过去和意大利的关系,忘记了在一八四八年和一八六六年咱们军队光荣胜利的日子,就是现在的旅部命令里仍会提到的胜利。可至少我尽到了该尽的责任,甚至在学年结束前,就是大战刚开始的时候,我就给学生们布置了这个作文题目:我们那些在意大利的从维琴察到库斯托札的英雄们,或者……”
这里面有个一年期志愿兵马瑞克,他因拒绝打扫茅厕而被控犯有叛乱罪。可是师部军事法庭赦免了他,控诉也被撤销了,所以他现在出现在军官车厢,向营长报到。他至今无归属部队,因为他经常被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
“如今它终于出手了!”他用似乎所有人都跟他吵架的声调大声嚷着。尽管听他发表高见的所有正规军官都希望这个滔滔不绝的白痴赶紧完蛋。
萨格内尔上尉见到他,从他手里接过档案,看到里面的秘密评语为:“政治上可疑!警戒!”上尉心里很不舒服。还好他想到了那位“厕所将军”有趣的建议,让营部补充一个营史记录员。
每当皇室寿辰或其他皇家仪式,他总是特别上心,总要让他的学生情绪激昂地高唱奥地利国歌。在社会上他可不受欢迎,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警察的眼线,总爱告发自己的同事。在他教书的那个城镇,他和当地长官、中学校长组成大傻瓜“三头统治”。在这个小环境里,他学会了在奥匈帝国怎样说话。现在他正用校长老掉牙的口吻发表高见:“整体来看,我对意大利介入战争丝毫不感到惊讶。我三个月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很明显,意大利在的黎波里战胜土耳其后变得越来越傲慢。另外,她过分依赖海军,过分信赖我们沿海各省和南蒂罗尔的居民。甚至在大战前,我就跟我们的当地长官讨论过,让我们的政府不要低估南方的民族统一运动。他也认同我的观点,因为心念祖国的有识之士早就该意识到一味宽容那些分子会将我们置于何地。我清楚地记得两年前我就和当地长官说过,我们的领事普洛恰斯卡在巴尔干战争时期有麻烦的时候,意大利就在等待背后捅我们一刀的机会。”
“你这个一年期志愿兵,太粗心大意了,”萨格内尔上尉说道,“在志愿兵军校时,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按你的智力,本可以好好干,谋到一官半职,可你却屡教不改,一错再错。全团肯定以你为耻。但是如果今后改正错误,尽忠职守,你仍会成为一名勇敢的优秀士兵。满腔热忱地来我们营好好干吧。让我想想,你能干什么。你是个有学识的小伙子,我相信你有妙笔生花的本事。告诉你,在前线,每个营都需要一个人,把那个营在战场上的战绩按时间顺序好好记录下来。只要是营部的胜仗,一切营部经历过、起关键作用的光荣重大时刻,都要记录下来,这样慢慢积累起来,就可以写成一部军史。你听明白了吗?”
他给学生布置的作文题目都是和哈布斯堡王朝历史相关的。低年级的学生最害怕写关于爬上悬崖不能下来的马克西米利安皇帝、耕夫约瑟夫二世或善良的斐迪南大公的作文。给高年级的题材自然会更复杂。比如,给七年级学生的练习题就有: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帝陛下——科学与艺术的庇护人。这个作业使一个七年级学生被逐出奥匈帝国所有中学的大门,因为他在作文里面写道:这位皇帝最大的功绩是在布拉格建造了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大桥。
“报告长官,听明白了。就是记录各作战单位的生活片段。每个营都有自己的营史,团部可以根据营史编写团史。团史汇集成旅史,旅史汇集成师史,以此类推。长官,我会竭尽所能的。”
杜卜中尉入伍前是校长,并且教捷克语。那时候在任何场合,他都乐意表现出对帝国的忠诚。
马瑞克把手放在了胸口上,说道:“我必定满腔热忱,记录我们营最光辉的时刻,尤其现在攻势全部展开,我营英雄男儿必将不屈不挠在战场上拼杀,哪怕血染沙场。我将尽心尽责,记录即将发生的一切,让我们的营史布满殊荣。”
在军官车厢里,大家正在讨论意大利介入战争后新的战场格局。要不是三连的杜卜中尉替代了见习士官比格勒尔,少了著名军事理论家比格勒尔的讨论一定无聊透顶。
“你将隶属本营参谋部,志愿兵。你要仔细记录勋章推荐人姓名,根据我们的指示,还要把能够体现雄赳赳的精神和钢铁般纪律的行军记下来。这绝不会那么简单,可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观察力,这样再加上我给你的指示,你就可以把我们营记载得比别的编队都强。我给团里发个电报,报告已任命你为营史记录员。你去十一连军需军士长法内克那里报到,好让他给你在车厢里安排个地方,车厢里很有许多空地方。然后让他过来一趟。当然你属于营部参谋编制,这个会通过营部命令传达。”
这个车厢里关于意大利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
厨师已经睡着了,巴洛恩还在发抖,因为他已经把萨格内尔上尉的沙丁鱼罐头打开了。法内克去见萨格内尔上尉了。而乔多恩斯基曾在车站某处偷得一瓶博罗维奇卡,现在也把它喝光了,正在忧伤地唱着歌:
“老天爷呀。”巴洛恩尖叫道,然后用双手抱着脑袋,沉默地坐在角落里。
我还会在甜蜜的梦里犯傻,
“当然,一清二楚的事情。”法内克回答道。
醒来时却是真实的尘世。
这时巴洛恩还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最后才不安地问法内克:“请问,军士长,您能告诉我您真的认为和意大利的战争会减少我们的口粮吗?”
只有信念埋藏于心,
“‘报复’这俩字说起来容易,”帅克笑着说道,“有人想报复别人,但是到头来付出代价的却是无辜的报复工具。几年前我住在维诺赫拉迪,二楼住了个搬运工,他让一位银行职员住在旁边。银行职员常去克拉梅留斯大街的酒吧,有一次在那和一位先生发生口角。这位先生在维诺赫拉迪有一家小便化验所。除了他的那个化验所,他从来不想也不会说其他的,只是总随身携带一些装尿用的小瓶子,塞给别人,让别人撒泡尿去化验,说是这关系到化验人和他们全家的幸福。而且化验很便宜,只要六个克朗。只要是来这个酒吧的人,包括酒吧老板和老板娘,都化验过尿。只有那位银行职员执意不肯,虽然这位先生总是追着他上厕所。当他小便完出来的时候,这位先生总是很焦虑地对他说:‘斯科尔科夫斯基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对你的尿不放心。你最好趁早往试管里撒点尿吧!’最终他说服了银行职员,也让他破费了六个克朗,正如对酒吧里的其他人一样,也包括生意被毁掉的酒吧老板。他总是在每个化验单上说病情很严重,除了水之外什么都不能喝;不能抽烟、不能结婚、只能吃蔬菜。结果这个银行职员和其他人一样,对那位先生很生气,便选定那个搬运工作为报复的工具,因为他知道那个搬运工是个狠角色。所以,有一天,他告诉化验尿的那位先生,搬运工不舒服有一段时间了,并请他第二天七点钟去找搬运工取尿化验。然后这位先生去了,搬运工还在睡觉。这位先生叫醒了他,和气地说道:‘尊敬的马雷克先生,早上好。这是给您的试管,请您把尿撒在里面,收您六克朗。’这下可热闹了。搬运工还穿着睡裤就从床上跳起来,掐着那位先生的脖子,把他往柜子上撞,然后把他塞到里面。搬运工再次把他从柜子里拉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条皮鞭,穿着睡裤就追着他跑了出去,在整个契拉科夫斯卡大街上追打他,而他像一条被踩到尾巴的狗一样大喊大叫。在哈夫利切克大街,老先生跳上了一辆电车,而搬运工则被警察抓到了。他跟警察打了一架,因为他只穿着睡裤,什么都露了出来。警察把他扔到为醉汉准备的马车上,拉到了警察局。在马车上,他还像野牛一样吼叫‘混蛋,老子让你们看看怎样验我的尿。’结果他因为暴力伤人和侮辱警察而被判六个月监禁。后来,宣判的时候,他又再次侮辱了法庭,直到今天,我猜他还在牢里蹲着。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如果有人想要报复别人,往往是无辜的人倒了霉。”
也有眼里炙热的爱意。
法内克则盛赞意大利。在他克拉鲁皮的药店里,他也生产柠檬汁,那是用烂柠檬做的。而他总是从意大利买烂得最厉害和最便宜的柠檬。如今再也无法从意大利运柠檬到克拉鲁皮了。毫无疑问,与意大利这一仗保准会有各种出人意料的惊喜,因为奥地利绝对会报复的。
可整个世界对我来说,
“嗯,意大利是个好地方,绝对是的!”朱拉耶达说道,“以前我在威尼斯的时候,知道意大利人管谁都叫猪猡。一旦他生气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该死的猪猡。在他看来连罗马教皇也成了猪猡,甚至圣母都是猪猡,连自己的爸爸都是猪猡。”
却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现在我们需要再有一个拉德斯基式的人物,”帅克说道,“他对意大利的乡村很熟悉,知道意大利的防守弱点,朝哪儿进攻,从哪个方向下手。你看,从某个地方打进去也并非难事。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但是再打出来就需要过硬的军事技术了。一个人要从某个地方打进去,他必须了解周围的情况,免得陷入一团糟,也就是常说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有一次,在我曾经住过的房子里面,他们在阁楼上抓了个贼。那混蛋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建筑工在修理通风井。他快跑躲过了追捕者,撞上了房间的壁垒,然后顺着梯子掉进了通风井,卡在里面出不来了。但是没有一条道是拉德斯基将军不知道的,谁也抓不到他。有一本书专门描写这位将军是怎么从桑塔露琪娅跑出来的,还有意大利人是怎么跑的,然后他是怎样在第二天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胜利了,因为看不到任何意大利人,即使用望远镜都看不到意大利人的影子。于是他又回去重新占领了失守的桑塔露琪娅。从那时起他被晋升为元帅。”
我的爱和信念都已消失,
法内克沉思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是这样,我们要想胜利的话,恐怕要花更长时间了。”
我也第一次学会了哭泣。
“我只是担心,”巴洛恩全身颤抖着说道,“因为和意大利的战争,我们的口粮会减少。”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法内克的桌旁,在一张纸片上用大写字母写道:
“既然我们又有一场新的战争,”帅克接着讲道,“既然我们又多了个敌人,又有了新的前线,弹药用起来就得省着点了。‘家里的孩子越多,鸡毛掸子也就用得越多。’这是莫托尔的乔瓦内茨老爷说的,不管邻居家的孩子父母怎么说,他对邻居的孩子总是一顿胖揍。”
我谦卑地请求任命并提拔我为营部号手。
“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一件事,”呆头呆脑的巴洛恩说道,“我本想在隔壁村买一头小母牛,生意都谈妥了,可来自沃季采的屠夫硬是从我的眼皮底下把它夺走了。”
电话兵:乔多恩斯基
“在布拉格的塔泊尔斯卡大街有过类似的事情,”帅克开始说道,“那有个商店老板叫霍雷伊什,在街道的斜对面有个叫坡希莫乌尔尼的商店老板也开了家店铺。在这两家店之间还有一个叫作哈夫拉萨的杂货铺老板。霍雷伊什老板曾有个想法,要和杂货铺老板哈夫拉萨联合起来制衡坡希莫乌尔尼老板;他与哈夫拉萨协商合并两家铺子,挂块‘霍雷伊什-哈夫拉萨’的牌子。但是杂货铺老板哈夫拉萨找到坡希莫乌尔尼,告诉他霍雷伊什要为他的杂货铺出一千二百克朗,约他入伙。但是如果坡希莫乌尔尼肯给哈夫拉萨一千八百克朗,哈夫拉萨愿意与他联合起来压制霍雷伊什。后来他们达成协议,表面靠谱的哈夫拉萨这段时间还是和霍雷伊什联系,装作是他最好的朋友。可当谈到合并时间的时候,哈夫拉萨总是说‘嗯,快了。我就等那些顾客度完暑假回来。’正如他向霍雷伊什承诺的一样,当顾客真的回来后,合并经营的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可霍雷伊什有一天早上打开商铺,却发现他的对手铺面挂了一块大招牌‘坡希莫乌尔尼和哈夫拉萨’。”
萨格内尔上尉没有和法内克谈很长时间,只是告诉他:营史记录员马瑞克暂时可以安排和帅克在一个车厢。
电文宣读完以后,士兵们照例三次欢呼,但是情绪低落地再次登上火车。他们不但一百五十克的瑞士干酪落了空,还得再承受与意大利的战争。帅克、法内克、乔多恩斯基、巴洛恩和朱拉耶达坐在同一车厢,开始了一场关于意大利参战的有趣对话。
“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这么说吧,马瑞克政治上不可靠。天呐!这在现在不用大惊小怪的。在监狱里待过的有谁不背负这种名声?今天这种类似的猜疑太多了。可是,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是告诉你万一他说了些什么话,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立即制止他,省得给我惹麻烦。就告诉他,让他别说那种话了,这样就没事了。我并不是要你总往我这里跑。你要跟他友善地讲,这总比鲁莽的公开指责好得多。总之,我什么也不愿听到,因为……你懂的……这样的事总会让全营不安。”
“出于极度之背叛与贪婪,意大利国王背弃作为我帝国盟友的兄弟情谊。战争伊始,他本应与我英勇之师并肩作战,无奈此背信弃义之徒两面三刀,与敌国一直私通。此等背叛行径终在五月二十二日夜至二十三日间以向我帝国宣战而达到极致。我军最高统帅深信我英勇光荣之师必将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给此卑劣、放肆之军队以沉重打击,使其明白,以变节之行径发动的战争注定自取灭亡。我们坚信,黎明必将到来,上帝会保佑我们,意大利平原上必定再次见证征服者桑塔露琪娅、维琴察、诺瓦拉和库斯托札。我们渴望胜利,我们必须胜利,我们必将胜利!”
所以法内克回去后,把马瑞克叫到一旁,说道:“兄弟,你是个可疑人物,可这没关系,只是注意你在电话兵乔多恩斯基面前的言行就好。”话音刚落,乔多恩斯基就踉踉跄跄走进来,倒在军需军士长法内克怀里。他醉醺醺地啜泣着,也许哼的是首歌:
萨格内尔上尉看完旅部发的电报后,下令集合。先遣营全体官兵集结完毕后,又排成了方队。萨格内尔上尉用极为庄重的语调宣读旅部电令:
整个世界把我抛弃,
还在莱塔河边布鲁克的军官俱乐部时,茶余饭后就已经有很多关于意大利奇怪举动的传闻了。但说了那么多,谁也没料到竟被白痴见习士官比格勒尔说中了。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他把一盘通心粉推到一边,说道:“等到了维罗纳城门下才是我们吃这玩意的时候。”
我把头埋在你的怀里。
旅部电报里说,意大利已对奥匈帝国宣战。
脸上尽是苦涩绝望的泪水,
军官车厢里不同寻常地热闹。先遣营的军官们都被召集来了,站在中间的萨格内尔上尉正在激动地解释着什么。他刚从车站管理处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旅部发来的机密电报。电文很啰唆,是关于怎样应对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奥地利新局势的种种命令与指示。
滴在你那温暖而纯洁的心里。
可他们哪儿都没去成,因为上车的信号突然响了。各连士兵还是两手空空地从供应处回到车厢。他们本应在那里领到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的,可每人只领到了一盒火柴和一张奥地利战争公墓委员会(维也纳卡尼修斯伽斯塞大街19/4号)发行的明信片。没能领到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他们却发现自己有了在塞德里斯克的西加利西亚勇士墓地的明信片。明信片中的墓地里画着不幸阵亡的军人纪念碑。这幅画是偷懒耍滑的雕刻家、一年期志愿兵朔尔兹军士长的作品。
你的眼睛突现光辉,
“只要是去前线,你就不会被扔下的,”帅克说道,“因为开往前线的每一列火车都要三思而后行,唯恐不能把大多数训练有素的士兵带到前线。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巴洛恩,你就是舍不得花钱。”
如星星闪烁出光芒。
“可要是我们还没回来火车就开走了呢?”又馋嘴又吝啬的巴洛恩有点不愿意去。
我听到你在小声地低喃:
与此同时,帅克把巴洛恩带到军用铁路线的另一边,安慰他说他们可以一起进城看看,从那里给上尉买回来点德布勒森香肠,因为在帅克看来,匈牙利王国的首都自然会有当地特产香肠的。
“你是我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身旁。”
卢卡什上尉摇摇手让帅克走了,自己则朝供应处走去。这时卢卡什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士兵们连长官的肝馅饼都敢吃,那么奥地利是赢不了这场战争的。
“我们永远不分离,”乔多恩斯基大声吼道,“无论我电话里听到什么,我都会马上告诉你,我发誓。”
“您还有什么命令吗,长官?”帅克在他背后喊道,而可怜的巴洛恩还在用手指抠喉咙。
角落里,巴洛恩恐惧地蜷缩成一团,开始大声地祈祷:“圣母啊,请不要不理睬我内心的痛苦,请仁慈地听我祷告!让我沐浴在您的爱中,拯救我这个罪人。在烦恼的人世间,我对您怀着忠实的态度、坚定的希望和深沉的热爱。圣母啊!求您为我说情,在仁慈的上帝和您的庇护下,让我走到生命的尽头。”
“您看,长官,”帅克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就像油总会漂在水面上一样,吃下去的馅饼也总会被吐出来的。我本想自己挨骂的,可这混蛋自己却主动暴露了。他人倒是真不错,但他能把给他的任何东西都吃掉。我就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在银行里当信差。你可以放心地把几千克朗托付给他。有次他到另一家银行取钱,人家多给了他一千克朗,他当时就把钱退了回去。可是如果你派他去买十五个十字硬币的熏火腿,他在路上就会吃掉一半。简直是饿死鬼转世。有一次,银行官员让他去买香肠,他在路上就用小折刀割掉一些吃掉了,然后在割口上用橡皮膏封住了。橡皮膏比那根香肠贵多啦,它值五根香肠。”卢卡什上尉叹了口气走开了。
慈悲的圣母真的眷顾他了,因为过了一会儿,那个志愿兵从他穷酸的背囊里掏出了几罐沙丁鱼,并给每人发了一罐。
几片锡纸和一些馅饼也从倒霉的巴洛恩嘴里被吐了出来。
巴洛恩毅然地打开卢卡什上尉的箱子,把这罐从天而降的沙丁鱼放了进去。
“我吐……吐……吐了,长官,”可怜的巴洛恩在呕吐之间大声喊道,“是我……我……吃……吃了,我……自……自……自己吃……吃的。”
可当别人打开罐头享受沙丁鱼的时候,巴洛恩没能抵住诱惑,他打开箱子,打开沙丁鱼罐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怎么了,巴洛恩?”
就在这时,最亲切仁慈的圣母却离他而去。因为正当他连罐头里最后一滴油都不放过时,马图什希出现在车厢门口,喊道:“巴洛恩,快把沙丁鱼给卢卡什上尉送去。”
巴洛恩全身发抖,站在一旁,把手指头伸到喉咙里,不一会儿就吐了。
“又得挨揍了。”法内克说道。
“很不幸,长官,”帅克说道,“这个命令执行不了,因为我把您的肝馅饼吃完了……它到了我的肚里了,”帅克边说边轻轻推了下吓坏了的巴洛恩,“因为我以为肝馅饼可能坏了。我好几次在报纸上看到过由于吃了肝馅饼而全家中毒的。一次是在茨德拉兹,一次是在贝龙,一次在塔博尔,一次在姆拉达-博莱斯拉夫,还有一次在普里布拉姆。他们全部死于中毒。肝馅饼真是最差的东西了……”
“你千万别空着手去,”帅克好心地说道,“你至少得带上这五个空罐子。”
巴洛恩变得更加慌乱了,挥舞着他的胳膊,好像要挡住敌人的一场攻击似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上帝要这么惩罚你?”志愿兵说道,“你过去肯定罪恶缠身。你是不是亵渎了圣物?是不是把神父挂在烟囱里的火腿偷吃了?或者你把他放在地窖里的圣酒给喝了?还是你小时候偷过他果园里的梨?”
“你有没有收到那个命令?”帅克转身问巴洛恩。
巴洛恩带着绝望的表情踉跄地走了。他焦虑不安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煎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与其隐瞒,不如坦白。您下过一道命令,等我们到了布达佩斯,让巴洛恩把您的肝馅饼和面包卷送来。”
“已经到头了,因为上帝已经离你而去,你不知道该怎样正确地向主祈祷,好让他尽快带你离开人世。”志愿兵听了不幸的巴洛恩的话后说道。
“帅克,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走到一旁后,卢卡什上尉问道。
帅克接着补充道:“巴洛恩还是不能下决心,把他的军人生涯、军事头脑、言语行动和他那英勇献身都交予仁慈的上帝,正如牧师卡茨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在街上撞到士兵时常说的那样。”
巴洛恩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哆嗦着。这个大个儿已经无法像往常一样走路了,两只胳膊绝望地摇摆着。
巴洛恩低声呜咽着,说已不再信任上帝,因为他已经多次恳求上帝赐予他力量,把他的肚子缩小点。
“到底怎么回事,帅克?”卢卡什上尉禁不住打断他的话。他现在也正如帅克想念他一样开始揣摩帅克了。“那我们再离远点。”
“这病早在打仗前就有了,”他抱怨道,“我的贪食是个老毛病。因为它,我老婆和孩子常去克洛科蒂朝圣。”
“报告,长官,”帅克用他一贯松弛的语气说道,“我来汇报的事情极其重要。长官,我们最好到旁边去谈这件事。就像什帕季纳城我的朋友卓日曾经说过那样:他在婚礼上当伴郎的时候,突然教堂里不得不……”
“我知道那个地方,”帅克说道,“它离塔博尔不远。那里有座镶嵌着假宝石的圣母像。以前斯洛伐克某个地方的教堂司事想把它偷走。他是个虔诚的人,到了那里,心里想如果先洗净以前的全部罪过,也许会做得顺利些。于是他就去忏悔,把第二天要偷圣母像的事一股脑儿地忏悔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说杰克·罗宾逊,还没把神父怕他跑掉而特意多给他的三百句主祷文念完,其他教堂司事就把他送到宪兵队了。”
但是卢卡什上尉还没来得及执行萨格内尔上尉的命令,帅克和不走运的巴洛恩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巴洛恩正全身哆嗦。
厨师和乔多恩斯基争论起来,说这到底算不算是违背了向上帝忏悔的保密原则,而且既然宝石是假的,那这场争论还有什么价值呢?最后,厨师向乔多恩斯基证实这都是因果报应,换言之,就像远古的未知过去一样,是命中注定的。当斯洛伐克的这个不幸的教堂司事还是其他星球上的某种软体动物时,就注定会如此。同样,克洛科蒂的神父也许是在什么单孔目哺乳动物或袋类动物未灭绝时,就注定了他一定会违背忏悔的结果。尽管从法律的角度看,根据教规,牵涉到教堂财产的这种事情是可以赦免的。
“我真是让自己出洋相了,”萨格内尔上尉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心里想道,“我为什么要去告诉卢卡什上尉把所有的指挥官召集起来,让他们率领士兵去供应处领每人一百五十克的瑞士干酪呢?”
帅克简单明了地说了句:“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自己几百万年后会做什么,而且不应该去冒险。我们还在卡林后备部服役时,有个克瓦斯尼奇卡中尉常教导我们:‘你们这群懒牛笨猪,你们这群畜生,不要以为你们这辈子的服役会结束,死了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会让你们进炼狱的,你们这帮混蛋、人渣!’”
“这是秘密。”布达佩斯这位管理处主任回答道,依然是满脸微笑。
这个时候,绝望透顶的巴洛恩以为他们还在谈论他,他继续着他的公开忏悔:“就连克洛科蒂都不能治好我的贪吃。我的老婆和孩子朝圣回来后,马上就数家里的鸡,结果少了一只或者两只。可我真的控制不住啊。我知道家里需要它们来生蛋,可我出门一看到它们就觉得肚子在唱空城计。一个小时后,我才会好起来,可是有只鸡被吃得只剩下鸡骨头了。有一次,他们在克洛科蒂祈祷我这个爸爸在他们不在家时什么都不要吃,以免造成损失。我在院子里溜达,突然目光就落在了火鸡上。那个时候我差点把命送了,一根鸡大腿骨头卡在了我的喉咙,要不是我那个学徒,一个年轻小伙子,把骨头弄出来,今天我就不会和你们坐在这里了,就无法活着看到这场世界大战了。对了,我的那个学徒是个机灵鬼,他个子很小,又圆又胖,营养充足……”
“长官,请问,”萨格内尔追问道,“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不知道给来自波希米亚的军团每人发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的命令?”
帅克走到巴洛恩面前,说道:“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就是说,如果没有变动的话,就是这样子啦。”他接着说,仍然微笑着,这让萨格内尔上尉十分反感。
巴洛恩伸出了舌头,帅克看了看后,转身对车厢里的所有人说道:“我就知道,他把他自己的学徒也吃了。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吃的?是不是趁你老婆和孩子还在克洛科蒂的时候,到底是不是?”
“在你们前面有一列载着重炮开往加利西亚的车。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要发车。第三道铁轨上有一列医疗车,它将在重炮车开出去二十五分钟后离开。第十二道铁轨上有一列弹药车,要等医疗车开走后十分钟才能出发。然后弹药车开走,再有二十分钟你们这列车就该出发了。”
巴洛恩双手紧握着,喊道:“放过我吧,朋友们!真想不到竟然从我的朋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长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不会因为这个谴责你的,”志愿兵说道,“相反,这刚好证明你是个好兵。在拿破仑战争时期法国人围攻马德里时,防守马德里的西班牙指挥官为了不想因饥饿失守,没放盐就把自己的副官吃了。”
“恐怕他们在这里也什么都领不到,”少校回答道,依然高兴地笑着,“我没有得到来自波希米亚的让军团领取食物的命令。不管怎样,这不关我的事。你去找军需处。”
“那样可真亏了,因为放了盐的副官肯定会更容易下咽。军需军士长,咱们营的副官叫什么名字?叫齐格勒尔?他骨瘦如柴,肯定还不够一个先遣连吃的。”
“长官,”萨格内尔上尉向车站管理处主任问道,“根据团部命令和我们的计划,我们应向高多洛开拔。每个士兵应当在这里得到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他们在上一站就应当每人领取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得到。”
“快看!”法内克说道,“巴洛恩手里拿着一串念珠!”
“你们那位旅长又在继续了,”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但我们还是得把他那愚蠢的命令给你送去,因为师部还没有命令我们扣留他的电报。昨天七十五团十四先遣营经过这里,营长接到了一份电报,要他给每名士兵六个克朗作为进攻普热梅希尔的特别奖励。同时让每名士兵从这六个克朗里拿出两克朗来认购战时公债……据可靠消息,你们的旅长已瘫痪。”
的确,无限忧伤的巴洛恩正向维也纳的莫里茨-洛-温斯坦公司生产的小珠子求助。
萨格内尔上尉立即赶往车站管理处。一个又矮又胖的军官面带笑容地接见了他。
“这也是克洛科蒂来的,”巴洛恩悲伤地说道,“他们还没给我这东西之前,两只小鹅就被我吃了,可是没什么肉。”
在布达佩斯的军用火车站上,马图什希给萨格内尔上尉送来一份总部的电报。电报是那个现在已经转移到疗养院的倒霉旅长发来的,上面写着与上一站发的那封电报一样的内容:“迅速做完饭,向索卡尔前进。”接着写着:“运输队并入东线部队,暂停侦察工作。十三先遣营在布格河上架桥,详细内容见报。”
过了一会儿,全车传遍了一道命令:一刻钟后发车。因为没人相信它,尽管三令五申,还是有些士兵去溜达了。列车开动时,少了十八个人,包括十二先遣连的军士长纳萨克洛。列车远远地把伊萨塔尔萨甩到身后时,他还在车站后面的一处金合欢树林里和一个妓女讨价还价。她要五个克朗作为已经给他提供的服务费用,而他只肯给她一克朗或者几巴掌。最后,还是以军士长的胜利而告终。妓女则愤怒得大吵大叫,连车站上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