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寒鸦行动 > 第三天 1944年5月30日,星期二

第三天 1944年5月30日,星期二

鲁比・罗曼已经等在那里。她的皮肤呈深棕色,直发是暗黑色的,还长着一双凶猛的黑眼睛。不过,她不是那种传统的吉卜赛美女,她的钩鼻子和往上翘的下巴让她看上去倒像个侏儒。

“好吧。”主管助理领他们出来。坚硬的地面和光秃秃的墙壁让这里发出教堂一般的回声,远处的喊叫声、关门声和靴子在铁制过道上发出的叮当声组成了持续的声音背景。他们通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和一段陡峭的楼梯,来到会面室。

林德莱小姐离开了,留下一名看守在隔壁房间透过玻璃门监视着。弗立克、保罗和囚犯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坐下,桌子上面有个肮脏的烟灰缸。保罗随身带了一包好彩香烟,他把香烟放在桌子上,用法语说:“请随便用。”鲁比拿了两支,一支叼在嘴上,另一支夹在耳朵后面。

保罗急忙补充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林德莱小姐。”

保罗问了几个一般性的问题,以打破沉默。她回答得既清楚、又有礼貌,但是口音很重。“我父亲到处旅行,”她说,“我还是小姑娘那会儿,我们跟随一个大游艺戏团在法国到处走。我父亲有个气枪打靶摊子,我母亲卖带巧克力沙司的热烤饼。”

“我们时间很紧,”弗立克不耐烦地说,“我想现在就见她。”

“你是怎么来英国的?”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我十四岁时,爱上了在加来遇到的一个英国水手,他叫弗雷迪。我们结了婚——当然,我撒谎说我已经够了岁数——然后就来伦敦了。几年前他丧了命,他的船在大西洋被德国潜艇打沉了。”她颤抖着说,“冷冰冰的坟墓。可怜的弗雷迪。”

“她一发作就要命。”保罗说。

弗立克对这些家史不感兴趣,便问:“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的,少校。她乍看上去挺讲道理,但不要被她骗了。她很容易被激怒,一眨眼就能发作。”

“我自己弄了个炭火盆,在街上卖烤薄饼。可是警察不断来骚扰我。有天晚上,我喝了点儿白兰地——我承认,我就好这个——不知怎么的,我就跟人争吵起来了。”她换成了伦敦腔的英语,“警察说让我滚远点儿,我也就破口大骂。他使劲推我,我就干倒了他。”

“一个难对付的家伙。”弗立克很有兴致地说。

保罗看着她,觉得很有趣。她只有中等个头,身材结实,但她长着一双大手,两条腿上满是肌肉。他能想象得出伦敦警察被她放平了的样子。

“一开始她是因为醉酒进来的,后来,她在操场上打架,杀了另一个囚犯,所以正在等待谋杀判决。”

弗立克问:“后来呢?”

“的确是。”保罗说,虽然他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

“他的两个哥们儿从街角赶了过来,我没能赶紧离开,因为喝了白兰地,他们踢我,抓我进了号子。”见保罗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加了一句,“也就是警察局。总之,那第一个警察不好意思说我攻击警察,不愿意承认让一个女孩家给搁地上了,就按酗酒和妨碍治安关了我十四天。”

“不错。她应该吊死,可眼下法律太宽松了。”

“接着你又干了一架。”

“我明白,她是个杀人犯。”

她瞥了弗立克一眼。“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们这类人解释这里面的事儿。有一半的姑娘都疯了,她们全都有武器。你可以把勺子磨得像把刀子;或者找根铁丝磨尖了,做成一把锥子;也可以用线拧成一根绞索。看守从来不干涉犯人之间的打斗,他们宁愿看着我们互相揪扯。所以不少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

“我们大家都是公事公办,”林德莱小姐稍稍缓和地说,“不管怎样,我必须警告你们,罗曼是个很暴力的囚犯。”

保罗感到震惊,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监牢里的人。鲁比描述的这幅场景十分可怕。或许她有所夸大,但她看上去平静、诚实。她并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她的话,只是在干巴巴、慢悠悠地讲述事实,看上去似乎兴趣缺缺,但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弗立克的脸上浮上一丝轻蔑之色,保罗看出她似乎要开口挖苦对方,便连忙插嘴说:“我很抱歉,但这是秘密。”他带着迷人的微笑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弗立克问:“什么事让你杀了那个女人?”

他们走了进去,空气中带着刺鼻的漂白粉味道,就好像当权者指望用消毒剂杀灭犯罪的细菌。保罗和弗立克找到了林德莱小姐的办公室,她是一个桶形身材、长着一张坚硬的胖脸的主管助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见罗曼,”她说,接着又不满地加了一句,“显然你们也不打算告诉我。”

“她偷了我的东西。”

“我的上帝。”

“什么东西?”

“女权参政者曾在这里进行绝食,”弗立克告诉他,“珀西的妻子就在这儿被强行灌食。”

“一块肥皂。”

监狱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门边守着石头怪物,身形巨大、长着翅膀的狮身鹰首兽用爪子抓着钥匙和镣铐。正门的房子两侧连着四层的楼房,每层都有一长排狭窄的尖角窗户。“这是什么鬼地方啊!”保罗惊叹道。

我的上帝,保罗想,她为了一块肥皂就能杀人。

霍洛威的入口处是一个中世纪的门房,有几个箭头形的狭长窗户。“为什么没有整个统一起来,建一扇铁闸门和一座吊桥呢?”保罗说。通过门房进入院子,有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女人在种蔬菜。在伦敦,每一小片荒置的土地都种上了蔬菜。

弗立克问:“你是怎么做的呢?”

保罗点点头,这也是看问题的一种角度。他很着急,但这么说也没解决什么问题。

“我把肥皂拿了回来。”

“哦,谢谢。”保罗下了车,珀西继续开车离开。他想,看到他和珀西从档案里只筛选出这么几个人,弗立克也许会生气。保罗只见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对他大嚷大叫。不过,这会儿她看来挺高兴,他跟她提起莫德,她说:“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三名队员,包括我在内,这么说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了,而现在刚下午两点。”

“然后呢?”

珀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是法国抵抗组织的米歇尔,波林格尔小组的领导人。”

“她找上门来,手里拿了一根用椅子腿做的棍子,上面箍了个水管接头,她用那东西打我脑袋。我看她是要杀了我。可我有刀。我捡到过一长条碎玻璃片,把宽的一头用旧自行车轮胎捆成了刀把。我把刀往她喉咙里一插,她就再也打不了我第二下了。”

他还提前警告我一下,保罗觉得这挺有意思,便问:“跟谁?”

弗立克忍着没有发抖,说:“这应该算是自卫吧。”

“她是结了婚的。”珀西直截了当地说。

“不算,因为你得证明你当时不可能跑开。再说我拿一块玻璃做了刀,这就算预谋杀人。”

弗立克站在门口等候,她穿着急救护士队的制服,有四个口袋的束腰外衣和一条裙裤,戴了一只小翻沿帽子。皮带束紧她纤细的腰身,让她看上去更加娇小,一缕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逸散出来。保罗惊讶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可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说。

保罗站了起来。“请你跟看守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对鲁比说,“我们出去一下。”

珀西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

鲁比对他笑了一笑,这是她第一次显得让人愉快,尽管不太漂亮。“你真客气。”她感激地说。

珀西把车停在一条树木夹围的街道上。保罗向外望去,看见一座梦幻般的城堡,有城垛、塔楼和高高的尖塔。“这是监狱?”

到了走廊,保罗说:“多恐怖的故事!”

“算不上是有意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战争爆发前我从事过政治。有人总是问我,‘像你带有这种口音的人,怎么成了一个社会党党员呢?’我解释说,我是受学校的鞭打才改掉原来的口音的。这么回答总能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家伙闭嘴。”

“别忘了,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弗立克审慎地说。

“是有意的吗?”

“不管怎样,我看她可能受罚过重了。”

珀西笑着,他知道,对方在查他的老底,但他似乎并不介意。“当地的一位牧师帮我获得助学金,上了一所好学校。我在学校那儿改掉了伦敦口音。”

“我说不准,我觉得她是一个杀手。”

“你是在附近上的学吗?”

“所以我们不要她。”

“没有,他给煤炭商人干活。”

“正相反,”弗立克说,“我要的就是她。”

“他有自己的生意?”

他们回到房间里面。弗立克对鲁比说:“如果你能从这儿出去,愿不愿意做一种危险的工作?”

“用马车拉煤卖。”

她以问代答:“我们是要去法国吗?”

保罗一时来了兴趣,他知道,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最后当上英国陆军上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你父亲是靠什么为生呢?”

弗立克眉毛一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我在这附近出生。”珀西回答。

“你们一开始跟我说法国话,我估计是考查我会不会说法语。”

珀西手里握着方向盘,自信地在肮脏的街道上拐来拐去。保罗说:“你对伦敦很熟。”

“这种工作我不能讲得太细。”

保罗要在监狱外面跟弗立克会合,两人一道面试鲁比・罗曼。珀西要继续赶往亨登,去见丹妮丝・鲍耶女士。

“我敢打赌是有关敌后破坏活动。”

他们开车从贝克街出来向北行驶,经过饱受炸弹摧残的工人居住区,每条街上都至少有一座房子被炸得只剩黑乎乎的外壳,或者干脆成了一片瓦砾。

保罗感到震惊,鲁比理解问题相当快。见他如此惊奇,鲁比便接着说:“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想要我给你们当翻译,但这并没什么危险。所以我们可能是去法国。可英国部队除了轰炸桥梁和铁路线,还能干什么呢?”

到时候你会害怕的,保罗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保罗一言不发,但十分惊叹她的推理能力。鲁比皱起了眉头说:“我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弄一个清一色的女人队伍。”

“没问题,”莫德爽快地说,“我不怕。”

弗立克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那你怎么看待危险任务呢?”保罗继续追问。

“如果你们需要男人,干吗还来找我?你们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把一个女凶犯从牢里弄出去并不容易,哪怕为了某种要紧的战争任务。那么,我到底哪里特别?我敢来硬的,可是能说法语的硬汉子成百上千,早就准备好参加这种秘密活动了。所以,挑上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是个女的,大概女人不太可能引起盖世太保的怀疑……我说得对吗?”

莫德好像并不在意。“太可惜了,”她说,“那我也愿意去。”

“我无可奉告。”弗立克说。

“不论你去哪儿,都不会有时间到处观光的。”珀西说,毫不掩饰他的恼火。

“好吧,如果你们要我,我就干。我能再拿一支香烟吗?”

“我喜欢去巴黎。我从来没去过。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当然。”保罗说。

保罗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弗立克说:“你要明白这工作很危险。”

“我们能去巴黎吗?”莫德急切地说。这种反应有点儿不合常理。

“明白,”鲁比说,点燃一支好彩,“总不会比待在这个该死的监狱更危险吧。”

“不错,那就算她一个。”保罗把她叫了进来。“我们正在组建一个小组,我希望你成为其中一员,”他对她说,“你能承担某种危险的工作吗?”

离开鲁比以后,他们回到主管助理办公室。“我需要你的帮助,林德莱小姐,”保罗说,再一次表示奉承,“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手续才能释放鲁比・罗曼。”

“我觉得你说得也对,”珀西不情愿地说,“万一受到审问,她这种编故事的能耐可以派上用场。”

“放了她?她可是个杀人犯!为什么要释放她?”

保罗想,珀西恐怕是爱上了弗立克,只不过由于结了婚,年龄也大很多,就把这种感情转变成一种父亲般的关爱。这让保罗对他更有好感,但是要想把事情办成就必须抵制珀西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法。“我看,我们不能淘汰莫德。弗立克见到她时,会自己拿主意的。”

“恐怕我无法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的话,你不会认为那是什么幸运的逃生,而是恰好相反。”

“这太疯狂了!”

“明白了。”她说,但并未完全平静下来。

保罗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我们没别的选择。”

“我要让她今晚就离开这里,”保罗接着说,“但我不想让你处于任何一种尴尬的境地。因此我要知道你需要哪个部门的批准。”他真正想弄清的是她能找出什么借口阻碍这件事。

珀西吃惊地看了看他说:“她会对秘密行动造成威胁!”

“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释放她,”林德莱小姐说,“她已经被地方裁判法院押回这儿,所以只有法院可以释放她。”

保罗觉得珀西可能要拒绝莫德。“但是我们现在不能那么挑剔了。”他说。

保罗很有耐心地问:“那么,你觉得需要什么手续?”

“难怪以前被刷了下来。”

“她必须由警察押解,押到地方法官面前,公诉人或者公诉人代表,需要告诉地方法官,对罗曼的所有指控都被撤销,然后法官就会开恩宣布她获得自由。”

面试结束了,他们让她到外面等着。“她生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等门一关上,珀西就说,“她把她父亲提升为大厨,自己的姓也改成了更高贵的瓦伦丁。”

想到面前有这么多麻烦,保罗皱起了眉头。“她应该先签署加入部队的文件,然后才能去见法官,这样,一旦法院放了她,她就处于军事纪律的约束下……否则她可能会一走了之。”

莫德的档案就放在桌子上,珀西轻轻往保罗一边推了推,保罗瞥见了这个小动作,眼睛随之移到了莫德第一次面试时的记录。“父亲:阿尔芒・瓦伦廷,三十九岁,克拉里奇饭店厨房搬运工。”

林德莱小姐仍然将信将疑。“他们为什么要撤销指控?”

“真了不得。”

“检察官是政府官员不是?”

“他在克拉里奇饭店当首席糕点师。”

“是。”

“他在哪儿工作?”

“那就不成问题了。”保罗站了起来,“我晚上再回到这儿来,带着地方法官,还有检察部门的人,还有军队的司机,把鲁比带到……她的下一个驿站。你看还有什么障碍吗?”

“我十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了伦敦,”她说,“我父亲是个厨师。”

林德莱小姐摇着头说:“我遵命行事,少校,就跟你一样。”

他把她引进房间,给她倒上一杯茶。保罗发现,莫德很喜欢被人注意。珀西提问她的时候,他就仔细观察着这个姑娘。她很小巧,尽管不像弗立克那么纤瘦,人也很可爱,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巴,还特别涂了红色的唇膏,一边脸颊上还有一颗美人痣——这或许是画上去的。深色头发带波浪卷。

“好吧。”

“哦,是吗,这边请。”

他们离开了那里。到了外面,保罗停住脚望了望身后。“我还从未到过监狱,”他说,“我不知道我指望自己看到什么,但这可不像神话传说里的东西。”

“啊,也不是总给蒙蒂开,我为所有高级将领开车。”

他对这幢建筑的品评听上去不合时宜,弗立克脸色阴沉。“这里吊死过好几个女人,”她说,“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话。”

“是吗?”保罗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情况,但他忍不住要问,“我为蒙蒂工作过一阵子,但我不记得见过你。”

保罗好奇为什么她的脾气变得如此糟糕。“我猜你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犯人了,”他说,忽然他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你有可能在法国蹲进大牢。”

“我给蒙蒂开车。”

弗立克看上去吃了一惊。“我看你说对了,”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十分痛恨这个地方,看来是因为这个。”

“那你在急救护士队做什么工作?”

她也可能会被吊死,保罗想,但他把这一念头压在心里。

“我是在马赛出生的。”

他们一路走着,去就近的地铁站。弗立克想着心事。“你很有洞察力,”她说,“你知道如何让林德莱小姐站在我们这边。要是我就可能得罪她,给自己树敌。”

他决定换个话题。他察觉她有法国南部口音,便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没那回事。”

“哦,那就好。”她有点儿嘲弄地说。

“一点儿不假,你把鲁比这只母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他脸红了。“不过是个会客室,有桌子什么的,不是卧室。”

“我不想让这种女人讨厌我。”

她调皮地看了他一眼,也用法语回答。“我一般不跟陌生男人进酒店房间,”她傲慢地说,“但是看在你的分上,少校,我可以破个例。”

弗立克笑了说:“你这话让我一下子有了自知之明。”

保罗在酒店的大堂里见到了莫德,她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她人长得漂亮,有点儿卖弄风情,制服上衣紧绷着胸部,很俏皮地斜戴着帽子。保罗用法语对她说:“我的同事在一个私人房间里等我们。”

听到她这么说,保罗很是得意,不过他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问题。“午夜前,我们就得再凑齐半个小组的人,抵达汉普郡的训练中心。”

珀西并不是白混事儿的,保罗想。

“我们把它叫做‘女子精修学校’,”弗立克说,“是啊,现在有戴安娜・考菲尔德、莫德・瓦伦丁、鲁比・罗曼。”

“那你就叫托马斯少校,我是考克斯上校。我们没必要用真名实姓。”

保罗冷冷地点了点头说:“散漫的贵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小妖精,脾气暴虐的吉卜赛杀人犯。”一想到弗立克可能被盖世太保吊死,他的心情就跟珀西当初担心招募者的才干一样,变得焦躁不安。

保罗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说:“托马斯,她叫伊迪丝・托马斯。”

“要饭的不能那么挑肥拣瘦。”弗立克乐呵呵地说,心情不像刚才那么坏了。

“你母亲娘家姓什么?”

“可我们还是既没找到爆炸专家,也没找到电话机械师。”

“很好。”

弗立克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刚下午四点。也许特别行动处已经教会丹妮丝・鲍耶怎么炸毁电话交换站了。”

他们先看的人是莫德・瓦伦丁。珀西把会面地点安排在芬丘奇酒店,就在特别行动处总部的街角上。他解释说,他们从不带陌生人去64号。“如果我们没有招她,她就可能猜到要她做某种秘密工作,但她无法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也不知道办公室在哪儿。所以哪怕她泄露出去也没有多大害处。”

保罗笑了笑,弗立克乐观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当然。”

他们到了地铁站,搭上一趟车。他们没法谈论有关任务的事,因为旁边坐的都是乘客。保罗说:“今天早上我了解了一点儿珀西的情况,我们驾车经过他小时候住的街区。”

“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要她。”

“他的举止习惯,甚至口音都是从英国上流社会学来的,但这只是表象。在他体面的老斜纹呢外套下面,是一颗街头斗殴少年的心。”

保罗跟珀西讲了电话的内容,珀西说:“福蒂斯丘想往我们这里安插他的奸细。”

“他说,他在学校因为说话有下层人的口音挨过鞭子。”

“成不成都告诉我。”福蒂斯丘挂上了电话。

“他是靠助学金上学的,这种孩子在嫌贫爱富的英国学校一般很难熬。这我知道,我也是带助学金上学的。”

“谢谢你。”

“你也改掉了原来的口音吗?”

“她在亨登的皇家空军部队。”保罗不知道“亨登”是什么意思,福蒂斯丘随即解释道:“那是北伦敦郊区的一个机场。”

“没有。我在伯爵的家里长大,口音一直没变。”

保罗很怀疑福蒂斯丘这个人,但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也顾不得这个了。“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保罗心想,难怪弗立克和珀西两个人处得那么好:他们都来自下层社会,一点一点沿着社会阶梯爬上来。跟美国人不同,英国人不觉得阶级偏见有什么错,尽管他们听美国南方人说黑人是劣等人种会大惊失色。“我觉得珀西很喜欢你。”保罗说。

“她跟法国的继母长大,那是因弗罗齐侯爵的第二任妻子。她很愿意效自己的一份力。”

“我像爱父亲一样爱他。”

保罗对她的血统不感兴趣。“她的法语说得怎么样?”

这种情感看来是真实的,保罗想,但这也就此对保罗明确说清了她跟珀西的关系。

“不认识。但有一个人你应该见一见,她的名字是丹妮丝・鲍耶女士,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父亲是因弗罗齐侯爵。”

弗立克已安排好在果园宫跟珀西见面。他们来到那儿时,看到大楼外面停着一辆车。保罗认识那个开车的司机,他是蒙蒂的一名随从。“先生,有个人正在车里等你。”司机说。

保罗很生气跟这家伙谈论这次行动,但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你认识哪位能说流利法语的女电话机械师吗?”他问。

后面的车门一开,保罗的妹妹卡罗琳从里面下来。“噢,我的老天!”他说。她扑到他的怀里,保罗抱住了她,说:“你来伦敦干吗?”

“我们就别纠缠这事了吧,我自然希望你们的任务取得成功,尽管我是反对的,但我愿意提供帮助。”

“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有几个小时空闲时间,我求蒙蒂办公室的人借给我一辆车来看你。给我买杯喝的?”

“谁告诉你的?”保罗怀疑地问,因为这件事还是保密的。

“我连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他说,“就算你来了我也没时间。但你可以把我带到白厅。我得找一个叫做公共检察官的人。”

“我想我可以给你们帮点儿忙,”福蒂斯丘说,“我知道你们要实施克拉莱特少校的计划。”

“那我带你到那儿去,我们有话车上说。”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是西蒙・福蒂斯丘,军情六处的那个穿细条纹外套的幽灵,就是他在圣-塞西勒的失利问题上对特别行动处大加指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保罗谨慎地说。福蒂斯丘这人不值得信任。

“那好,”他说,“我们走!”

保罗发现,珀西在拼命保护弗立克。这老家伙愿意交出行动的控制权,但不肯放弃当弗立克守护天使的角色。

14

珀西的声调变得愤怒起来:“但我们不能拿这种人让弗立克去冒生命危险!”

弗立克站在楼门前,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美军中尉制服的漂亮女孩下了车,张开双臂抱住了保罗。她看得出保罗很高兴,紧紧抱着那女孩。这大概是他妻子、女友或者未婚妻,大概是偶然来伦敦的。她肯定属于驻英美军部队,参加进攻行动的。保罗跳上了她的车。

“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人是淘汰下来的。”

弗立克走进果园宫,心里感到一丝悲哀。保罗有个姑娘来看他,两个人相亲相爱,能够意外造访对方。弗立克希望米歇尔也能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可是,现在他正躺在兰斯的一张床上,让一个不要脸的十九岁美女精心照料着。

“我担心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珀西说。

珀西已经从亨登返回。弗立克见到他正在沏茶。“你那位皇家空军姑娘怎么样?”她问。

“只剩两个!”保罗沮丧地说。

“丹妮丝・鲍耶女士正赶往女子精修学校。”他说。

他们花了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这三个人的下落。让人更为失望的是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两个人在伦敦。一个叫鲁比・罗曼,不幸的是她正被关在霍洛威——贝克街以北三英里的妇女监狱里,等待谋杀案的审判。另一个叫莫德・瓦伦丁,档案上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心理上不适合”,她是急救护士队的一名司机。

“好极了!我们现在有四个了!”

“好吧,那我们就试试看。”

“不过我有点儿担心。她爱自吹自擂。她夸耀她在空军里的工作,该说不该说的细节跟我说了一大堆。看看她怎么训练的你就知道了。”

珀西比较乐观。“他们到特别行动处参加面试之前不是,但现在可能就是了。女人什么东西都能学会。”

“她大概不怎么了解电话交换站的事儿吧。”

“而且这几个人既不是爆炸专家,也不是电话机械师!”

“一无所知,也不懂爆破。喝茶吗?”

“戴安娜・考菲尔德。”

“好的。”

保罗有些灰心,他们刚刚开始就遇到了如此大的障碍。“即便假设弗立克今早去招募的那个女人已经招募了进来,我们最少也要找到四个人。”

珀西把茶杯递给她,自己在简陋的旧书桌边坐下。

文件实在太多,但没有几个合适的人选。珀西和保罗剔除了所有男人和那些不会讲法语的女人后,他们手头只剩下了三个名字。

“保罗在哪儿?”

他们两个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一起看文件。有些人甚至没有经过面试,有些是见面后被拒绝的,大多数是没有通过特别行动处的训练课程而被筛选下来的——弄不清代码、无法使用枪支或者听到要从飞机上带着降落伞往下跳就吓得歇斯底里。他们大多二十出头,另外还有一个相同点是都能说一种外国话,流利程度就跟讲自己的母语一样。

“他去找检察官了,他想今晚把鲁比・罗曼从监狱弄出来。”

保罗脱下他的外套,挽起了袖口。

珀西探究似的看了她一眼。“你喜欢他吗?”

“一些人的档案,原来考虑让他们当特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被否决了。”

“比刚开始好点儿。”

“这都是什么东西?”

“我也是。”

珀西看上去很满意,他指着文件问:“我们开始吗?”

弗立克笑了说:“他迷倒了那个管监狱的老母夜叉。”

保罗有些犹豫。他从蒙蒂那里获得了指挥权,他是不会因为某人的建议就把它转交出去的。“我会牢记的。”他说。

“鲁比・罗曼怎么样?”

“按弗立克说的去做。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潜伏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幸存下来。她的知识和经验无人可及。尽管在理论上她由我管,但我所做的不过是提供她需要的东西而已。我从来不会去指指点点,告诉她该干什么。”

“很吓人。她跟另一个犯人为一块肥皂打架,切断了那个人喉咙。”

“请说。”

“上帝。”珀西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们凑的是什么倒霉的队伍啊,弗立克?”

珀西点点头。“我已经见识到你促成一件事情的能耐了,”他略微笑了一下说,“但是,如果你要听什么忠告的话……”

“危险的队伍,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不是什么问题。此外,一般来说我们都应该留有富余,以便在培训过程中剔除一两个最不满意的。我担心的倒是还没有找到我们需要的行家,如果只把这么几个能打能拼的女孩带进法国,却炸错了电缆,那就没意义了。”

保罗推断,珀西喜欢作风强悍的妇女,因此他喜欢弗立克也就好理解了。“我得承认你刚才说对了,我的确有这个不足,”他坦率地说,“我曾参与过秘密行动,上过第一线,但现在我是第一次作为一个组织者,所以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珀西喝完茶,然后去填他的烟斗。“我认识一个会讲法语的女爆炸专家。”

“为妇女获选参政的活动家。”

弗立克很是惊讶。“这太好了!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妇女参政者?”

“一开始我想到过她,但马上否决了,她一点儿也不合适,但我当时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困难。”

“罗莎・曼。她是妇女参政者,在二十年代很有名,她总是用她婚前的名字。”

“她哪点儿不合适?”

那女人黑头发,黑眼睛,长着一张刚毅的脸,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那是一种阳刚的俊美。“这是斯威特夫人吗?”保罗问。

“她四十岁左右。特别行动处很少使用岁数这么大的人,尤其是我们还有跳伞任务。”他擦着了一根火柴。

珀西马上变温和了。“大卫现在在开罗,”他说,“我们在沙漠战争中有过一些倒霉的时刻,尤其是隆美尔到达托布鲁克那会儿,不过现在好了,他那儿不再是枪林弹雨,这很让我高兴。”

在这个问题上,年龄并不是什么障碍,弗立克想。她兴奋起来,说:“她会志愿加入吗?”

保罗需要珀西的合作,因此他要安抚一下对方。他环顾一下办公室,看到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是一个穿中尉制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较为年长的女人。那男子看上去像三十年前的珀西。“是你儿子?”保罗猜道。

“我觉得很有可能,特别是如果我去问她的话。”

“明白了。”珀西没好气地说。

“你们是朋友。”

“他不认识你。”

他点点头。

“但不信任我。”

“她是怎么成了爆炸专家的?”

“是的,”保罗快活地说,“当你需要有绝对把握完成某项工作,你就会把它托付给你信任的人。蒙蒂信任我。”

珀西有点儿难为情,手里依然拿着那根火柴。他说:“她是撬保险柜的。我几年前认识的她,当时我在伦敦东区搞政治工作。”火柴烧完了,他又擦着了一根。

他一早就去了贝克街,但珀西・斯威特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就着烟斗吞云吐雾,眼睛盯着六箱子的文件。他是那种典型的在军队混事儿的人,穿着一件格子外套,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他看着保罗,带着几分敌意。“我不知道为什么蒙蒂让你负责这次行动,”他说,“我并不介意你只是一个少校,而我是上校,这些东西本来没什么意思。可是你从未指挥过任何秘密行动,但我干这行已经有三年。这应该有所区别吧?“

“珀西,真没想到你过去这么不务正业。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保罗在这天早晨醒来时,脑子里还回荡着这句话。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如果他能够完成,将会有助于打赢战争。如果失败的话,战士们会丧命,而他可能会为输掉的战争而懊悔终生。

珀西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六点。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泥鸭子’私人酒吧。”

在周一的深夜,蒙蒂对保罗・钱塞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只能为这场战争做一件事,那就把电话交换站毁掉好了。”

“混小酒馆的。”

13

“就是。”

“我很抱歉,小姐,”迪特尔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快点着你那该死的烟斗,咱们这就去那儿。”

她脸红了。“是的,我是这个意思。”

坐进车里后,弗立克又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撬保险柜的?”

迪特尔用刺耳的声音问:“你是想去厕所?”

“这事尽人皆知。”

“可是,先生,”蕾玛斯小姐说,显得局促不安,“我想要……去趟女士化妆室。”

“哦?连警察也知道?”

“好吧。”他说着站起身,好像要离开。

“对。在伦敦东区,警察和恶棍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他们上同样的学校,住在同一个街区,全都互相认识。”

斯蒂芬妮坐在迪特尔的身边,也有些茫然。他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你真以为一顿美餐就能让这个女人开口吗?

“如果他们知道谁是罪犯,干吗不把他们抓进监狱?我猜他们是没得到证据。”

她稍显困惑。“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事情总是这样的,”珀西说,“他们需要定案判罪时,就逮捕一个相关行当的家伙,如果是一宗盗窃案,他们就抓上一个窃贼,不管他是不是跟具体的罪案有关,因为他们一向善于制造案子,收买证人,伪造供词,制造当庭物证。当然,有时他们也犯错误,把无辜的人关进监狱。他们也利用这个系统公报私仇,了结个人恩怨,等等。不过,生活中没有十全十美,对吧?”

他一脸忧愁地看着她。“很遗憾你拒绝跟我合作,而我却如此好意地招待你。”

“所以按你的意思,法院和陪审团那套繁琐的程序都是一场闹剧?”

她拒绝了主菜,但把咖啡都喝了。迪特尔很高兴,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等她吃喝完毕,他再向她提问:“你在什么地方跟盟军特工接头?他们是怎么认出你来的?接头暗号是什么?”她看上去有些焦虑,但仍拒绝回答。

“一个异常成功、长期有效的闹剧,为那些当侦探、律师和法官的人提供十分优厚的就业条件,否则这些公民就毫无用处了。”

“我的上帝。”韦伯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你那撬保险柜的朋友进过监狱吗?”

迪特尔说:“小姐是位有教养的女士。我们该好好招待她。”

“没有。如果你愿意交付大笔贿赂,又能跟那些侦探广结人缘的话,就可以逃过起诉。假如你跟卡拉汉探长的老妈住在同一条街上,有事没事经常过去拜访一下,问她有没有要买的东西,看看她儿孙的照片什么的……探长就不太可能把你抓到监狱里去。”

韦伯少校走进来,怀疑地看着犯人面前的托盘。他用德语对迪特尔说:“我们这是在奖赏窝藏恐怖分子的人吗?”

弗立克想到几小时前鲁比讲的故事。对有些人来说,生活在伦敦就跟活在盖世太保统治下一样。情况真的跟她想象的差那么远吗?“我弄不清你说的是真是假,”她对珀西说,“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法国食物十分精美,我们德国人效仿不来。”迪特尔信口说着话,想让她放松下来,她的汤喝掉了大半。迪特尔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噢,我当然说的是真的,”他说着,笑了一下,“不过我也没指望你会相信。”

“很好。”她认可地说。

他们到了斯特普尼,离码头已经不远。这儿是弗立克所见到的遭炸弹破坏最厉害的地方,整条街道被夷为平地。珀西开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死巷子,在一个酒吧门前停下。

“怎么样?”

“泥鸭子”是一个幽默的绰号,酒吧的名字其实是“白天鹅”。尽管称作私人酒吧,却并非为私人开设,只是为了有别于那种地板上到处是锯末、一品脱啤酒便宜一便士的公共酒吧。弗立克想,要是把这种差别解释给保罗听,他一定会觉得有意思。

她往酒里兑了一点儿水,啜饮着,然后又尝了一口汤。

杰拉尔丁・奈特坐在酒吧紧里头的一张椅凳上,仿佛她是这儿的主人似的。她一头扎眼的金黄色头发,浓妆艳抹,但看上去还挺合适。她的体态丰满,显然穿了紧身胸衣才稍显有形。一根燃烧着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烟嘴上印着一圈口红印,再也没有谁比她看上去更不像一名特工了。弗立克心里有点儿泄气。

“或许只吃一点儿汤。”他把酒倒入她的杯子里。

“珀西・斯威特,瞧我见到谁了!”这女人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一个伦敦佬学着拿腔拿调,“你跑这儿来访贫问苦吗,你这该死的老共产党?”显然她很高兴见到他。

“我不能吃东西,谢谢你。”

“你好,‘果冻’,见见我的朋友弗立克。”珀西说。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迪特尔接过来,进了办公室,他在蕾玛斯小姐面前坐下。“请吧,”他说,“现在是午饭时间。”

“很高兴认识你。”她边说边跟弗立克握手。

中尉钦佩地咧嘴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他的上司到底要干什么,但他肯定那是一个聪明的把戏。

“‘果冻’?”弗立克好奇地问。

迪特尔把她带进屋里,让她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低声说着道歉的话,把她的脚踝铐在桌子腿上。他让斯蒂芬妮陪着她,把黑塞叫到外面:“去让食堂准备午餐,摆上托盘。汤,主菜,一点儿红酒,一瓶矿泉水,多带些咖啡。再带餐具、杯子和餐巾过来。一切都要做得体面好看。”

“没人知道我从哪儿弄了这么个外号。”

迪特尔带着囚犯上楼,进入盖世太保办公区。迪特尔看了看各间办公室,挑了最繁忙的一间,这是打字室兼邮件收发室,里面都是穿着漂亮衬衫、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女。他把蕾玛斯小姐留在走廊,关上门,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然后,他用平静的声音说:“我要带一名法国妇女到这儿来。她是个犯人,但我希望你们大家对她友善,客气,听懂了吗?要像客人一样待她。要让她觉得受到尊重,这一点很重要。”

“明白了,”弗立克说,“跟你的姓连在一起就是‘葛里炸药’【9】 。”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果冻”没搭茬。“珀西,你买的时候顺便给我要一杯马丁尼。”

“为什么?地下室里有牢房。”

弗立克对她用法语说:“你在伦敦的这个区附近住?”

盖世太保的雪铁龙跟着迪特尔的车进了圣-塞西勒。他们在城堡的院子里停了车,迪特尔对韦伯说:“我要带她上楼,把她放在一间办公室里。”

“我十岁开始就住这儿,”她用带着美国口音的法语回答,“我生在魁北克。”

但是首先,他希望她能把一切都告诉他。

这不太好,弗立克想。德国人可能注意不到口音的差别,但法国人一定会。“果冻”只得扮作加拿大出生的法国公民,这倒能说得通,但也比较罕见,容易引起注意。算了,管它的呢。“不过,你认为自己是英国人。”

现在她却要因此而丧命。

“是英格兰人,不是英国人,”“果冻”嗔怒道,她又换回英语,“我归属英格兰教会,我给保守党投票,我不喜欢外国人、异教徒和共和党人。”她瞥了珀西一眼,补充说,“当然,这会儿不算。”

迪特尔已经看得十分真切,她所掩护的特务们都是一些年轻男女,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要哺育他们,给他们洗洗涮涮,跟他们谈话,或许还要关心他们的两性关系,不要让他们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至少在她的屋檐下保持本分。

珀西说:“你应该去约克郡,住在山上的农场里,那里自从北欧海盗来过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外国人。真不知道你在伦敦怎么能活得下去,到处都是俄国布尔什维克、德国犹太人、爱尔兰天主教徒,还有威尔士的新教徒,他们到处盖那种小教堂,就像鼹鼠一样把草地都毁了。”

“没有。”

“伦敦跟原来不一样了,珀西。”

“当然不是。”他不在意她话里的指责,如果她能让自己觉得在道德和社会地位上比迪特尔高出一等,那他的计划就更有望实现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跟你是外国人那会儿不一样了?”

她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人做这种事情不是为了酬劳。”

这种争论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弗立克忍不住打断了他们。“听说你是个爱国者,我非常高兴,‘果冻’。”

“有人会认为这是他一生辛劳的服侍赢得的小小酬劳。”迪特尔同情地说。

“你为什么对这种问题感兴趣,能问一下吗?”

她点点头。

“因为你可以为自己的国家做件事。”珀西插了进来,“我跟弗立克谈到过你的……专长,‘果冻’。”

“噢。”她一直单身,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把一生都花在了照顾有病的父亲身上。“然后他把房子留给了你。”

“果冻”低头看着她那涂成朱红色的指甲,说:“谨慎,珀西,请你谨慎点儿。谨慎是勇气之本,《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

“照顾了二十年。”

弗立克说:“你想必知道目前这个领域已经有了不小的发展,我指的是塑料炸弹。”

“这么说,你是一直照顾着生病的父亲?”

“我尽量跟上时代。”“果冻”摆出一副谦逊的姿态说。突然她脸色一变,警觉地看着弗立克,问:“是不是跟战争有关?”

“我很年轻的时候她就死了。”

“是。”

“你母亲呢?”

“我加入。只要为了英格兰,我什么事都肯做。”

“他五年前去世了,一直病了很长时间。”

“你要离开几天。”

她有宗教背景。迪特尔脑子正在计划着,这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他退休了吗?”

“没问题。”

“是的,我父亲是大教堂唱诗班的指挥。”

“也可能回不来。”

迪特尔让斯蒂芬妮坐上前排的乘客位子,自己跟囚犯坐在后面。在汉斯开车送他们去圣-塞西勒的路上,迪特尔礼貌地开始了谈话:“你是出生在兰斯吗,小姐?”

“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一切可怕事情,她的脸变白了,踉跄了几步,抓着一张肾形的桌子边沿才站稳了。桌上一只插着干花的中国花瓶晃了一晃,险些倒下。然后蕾玛斯小姐镇定下来,直起腰,放开桌子,又一次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昂头走出了自己的房子。

“这件事很危险。”弗立克平静地说。

迪特尔看着她的眼睛。“你难道不明白吗?”他说,“你在你的房子里掩藏英国恐怖分子,你现在被逮捕了,是在盖世太保的手中。”他摇了摇头,脸上的悲伤表情并非完全是假装出来的,“不管发生什么,小姐,你都不会再回家了。”

“果冻”有点儿慌乱。“噢。”她咽了口唾沫,“那,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显得没什么底气。

“门会自动锁上,”她说,“我回来时得用钥匙开门。”

“你想好了?”

“没有这个必要。”迪特尔说。

“果冻”顿了一下,心里暗暗盘算着,然后说道:“你们想让我去炸掉什么东西。”

他在客厅里等着。她们回来时,蕾玛斯小姐已经去掉了围裙,换上一件轻便大衣,戴了一顶钟形女帽,那款式在战争爆发前就已经过时了。她提着一个结实耐用的棕色手提包。三人正往前门走去,蕾玛斯小姐说:“哦!我忘了带上我的钥匙。”

弗立克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然。”他朝斯蒂芬妮点点头,“跟小姐去,请不要让她使用电话或写下什么东西。”他不想让她留下任何讯息。

“不是在国外吧,是吗?”

“好吧,”她坚定地说,“也许你会允许我把帽子戴上。”

“有可能。”

迪特尔站了起来。“请跟我走。”

“果冻”顿时花容失色。“啊,我的老天,你们想让我去法国,是不是?”

沉默。

弗立克没说什么。

“你把这些特务转交给谁?你怎么跟抵抗组织接触?谁是那儿的负责人?”

“去敌后!上帝,我太老了,干不了这个,我已经……”她迟疑了一下,“我已经三十七了。”

她不回答。

她看上去要大五岁,弗立克想,不过嘴里却说:“那有什么,我们差不多一般大,我也快三十了。我们还不老,还能冒险干点儿什么,对吧?”

“暗号是什么?”

“你是你,我是我。”

她的目光跟他的碰在一起,十分坚定。她已镇定下来,随他的便了。真是个勇敢的女人,他想,她可能很难对付。

弗立克的心往下一沉,“果冻”不会同意的。

“他们怎么跟你接头?”

她想,整个计划都搞砸了。根本不可能找到能完成这项任务又能说法语的女人,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她转身离开“果冻”,有点儿想哭。

她一言不发。

珀西说:“‘果冻’,我们请你干的这件事对打赢战争来说至关重要。”

他说:“你在哪里跟英国特务见面?”

“珀西,你编点儿别的瞎话吧,或许我还相信。”她打哈哈说,但看上去很严肃。

她挑衅般地看了看他。

他摇摇头说:“这话毫不夸张。它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迪特尔假装失望,实际上他为进展如此迅速而高兴。她已经不再假装自己不知道他在谈什么。这就跟招供了一样。“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他说,“如果你不回答,我就要在盖世太保总部继续问。”

她盯着他,一言不发。内心的斗争让她的脸扭曲起来,变得很难看。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她说。

珀西说:“而且,你是整个国家唯一胜任这个工作的人。”

迪特尔给了她一个最迷人的微笑。“你是一个很受尊敬的女士,显然是受到误导参与了犯罪活动,”他用友好而坦率的口吻说,“我不会耍弄你,也希望你不至于太愚蠢,对我说谎。”

“别扯了。”她半信半疑。

“这太荒谬了。”

“你是仅有的女性保险柜爆破专家,又会说法语——你以为你还能找到几个这样的人?告诉你吧,根本没有。”

“还有英国间谍。”

“你说的都是实话,是吗?”

“朋友,邻居……”她有些不安。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实在过。”

“什么样的来客呢?”

“见你的鬼,珀西。”“果冻”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弗立克屏住呼吸。最后“果冻”开了口说:“好吧,你这个混蛋,我干。”

“来客。”

弗立克一下子高兴起来,吻了吻她。

她摸了一下她的下巴,这是一个不诚实的迹象。

珀西说:“上帝保佑你,‘果冻’。”

“那么是谁抽呢?”

“果冻”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她显得稍有不快,她那一代女性从不接触烟草。“我不抽烟。”

“现在,”珀西说,“等你喝完这杯杜松子酒,我带你回家收拾东西,然后我们坐车去训练中心。”

小桌上放着一盒香烟和一个大号打火机,迪特尔翻开烟盒,发现里面的烟卷是满的。“要抽烟请随意。”他说。

“什么,今晚?”

迪特尔在毛茸茸的软垫沙发上坐下,斯蒂芬妮坐在他身边,蕾玛斯小姐坐在对面一个直背椅子上。她很是丰腴,迪特尔察觉到这一点。经过四年的占领,法国人里没有几个胖子,吃食显然是她的弱点。

“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很重要。”

前面客厅里配的是黑木家居,被磨得很光亮。防尘盖罩着一架钢琴,墙上挂着一张兰斯大教堂的雕版画。壁炉上摆着几样饰物,一只玻璃纤维做的天鹅,一个瓷娃娃,一个透明的玻璃球,里面是凡尔赛宫模型,还有三只木头骆驼。

她喝下她的杯中残酒。“好吧,我准备好了。”

“可以。”

看着她那丰腴的臀部从酒吧凳上滑下来,弗立克不禁想,真不知道她怎么对付跳伞这一关。

“我可以进来吗?”

几个人离开了酒吧。珀西对弗立克问:“你一个人坐地铁回去行吧?”

“问题?什么问题?”

“当然。”

他转身示意斯蒂芬妮过来。“这是我的同事。”他不再需要韦伯那帮人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那我们明天在精修学校见。”

她说的是真话,这一点他很肯定。这样一个女人要是说谎,她的眼睛也会把自己出卖的。

“我会准时到的。”弗立克说着,跟他们告别。

“是的,”她说,“只有我一个人。”

她赶往就近的地铁站,感到满心欢喜。这是一个温和的夏日傍晚,东伦敦到处一片生机。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孩子用棍子和一个磨秃的网球玩板球;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男人正赶着回家吃晚饭;一个穿制服的休假士兵,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和几个先令,昂首阔步在便道上走着,仿佛世间的快乐尽在掌握之中,让路过的三个穿无袖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女孩讪笑不已。所有这些人的命运都要在未来几天内作出定断,想到这儿,弗立克的心里又变得沉甸甸的。

“你是一个人吗,小姐?”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坐在回贝斯沃特的地铁上,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她还是没有找到整个小组最关键的成员。没有电话机械师,“果冻”有可能把炸药放错地方。尽管还是能够造成破坏,但如果能在一两天内修复的话,花费这么大的努力去冒险就不值了。

她从他的衣服,路边停着的车,或许也从他的德国口音里感觉到了什么,眼里露出一丝恐惧。她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回到她的单人间,她发现哥哥马克正在等她。她紧紧拥抱他,吻他。“真没想到你来了,这太好了!”她说。

他说:“早上好……是蕾玛斯小姐吗?”

“我有一个晚上的空闲,所以我想带你出去喝一杯。”他说。

迪特尔笑了一下。她是一个无可挑剔、温文尔雅的外省妇女。他已经考虑好怎么折磨她了,他感到大有希望,精神为之一振。

“斯蒂夫在哪儿?”

开门的女人六十岁左右,她用玳瑁发夹把白色的头发束在脑后,穿了一件蓝色的衣服,上面有小白花的图案,外面罩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围裙。“早上好,先生。”她很有礼貌地说。

“正在莱姆里吉斯给部队演《奥赛罗》。现在我们基本上都在给ENSA工作。”ENSA是“全国娱乐服务协会”的简称,专门为部队组织演出活动。“我们去哪儿?”他说。

前门边上的是一根老式的红黄相间的绳子,他拉了一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机械铃铛的金属声响。

弗立克很累,第一个反应是哪儿也不想去。但她想到自己周五就要去法国了,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跟哥哥在一起的机会。“伦敦西区怎么样?”她问。

迪特尔朝房子旁边的庭院看了一眼,那儿有一个车库。此外他看到一个小花园,有修剪整齐的树篱和长方形的花坛,还有一条用耙子耙平的碎石小径,看来主人很会拾掇。

“我们去逛逛夜总会。”

“我一挥手你就过来。”他下车时对斯蒂芬妮说。韦伯的雪铁龙停在了后面,盖世太保的人按照指示留在了车上。

“好极了!”

杜波依斯大街是城边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令人十分愉快。汉斯在一幢一侧有个小院的大房子前面停下车,这就是蕾玛斯小姐的家。迪特尔能打破她的精神防线吗?女人比男人更难对付。她们容易尖声惊叫,但坚持的时间更长。他在女人身上失过几次手,对付男人却从未失败过。如果这一次遭受挫败,他的调查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离开家,手挽着手上了大街。弗立克说:“我今天早上见到妈了。”

汉斯发动了汽车,他们一路朝杜波依斯大街进发。兰斯是一个人口超过十万的富裕乡镇,但街上没有多少汽车。开车的只有执行公务的警察、医生、消防员,当然,还有德国人。市民外出都是骑自行车或步行。汽油用于运送食品和其他基本用品,但许多商品是由马车运输。香槟是这里的主要产业。迪特尔喜爱各种香槟,陈年坚果香槟,新酿或淡味的不标年份的混酿香槟,还有精制的白中白香槟,各种半干的甜点香槟,甚至包括巴黎交际花喜爱的俏皮的粉红香槟。

“她怎么样?”

虚张声势是对付韦伯这种人的最好办法。如果迪特尔把斯蒂芬妮藏匿起来,韦伯会立即怀疑她是犹太人,可能早就开始调查了。可迪特尔总是带着她招摇过市,因此韦伯的脑子里也就没出现过任何怀疑。

“很好,但她对你和斯蒂夫的事儿还是不肯软下来,我很遗憾。”

韦伯不太相信地哼了一声,但这件事倒是真的。

“我也没指望什么。你怎么那么巧,能见到妈?”

“这是一个犹太人送的贿赂,”迪特尔说,“我帮他逃到美国去了。”

“我去了趟索默斯霍尔姆,解释起来得花半天时间。”

韦伯说:“你到底是从哪儿搞的这辆车?”

“应该是什么保密活动吧,我猜。”

迪特尔那辆车的后面是一辆黑色的前驱雪铁龙轿车,里面坐着四个穿便服的盖世太保。韦伯少校也决定亲自出马,迪特尔看到他坐在前排司机边上,身穿绿色花呢西装,就好像一个去教堂的农民。“跟着我,”迪特尔告诉他,“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请先待在你的车里,直到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

她笑了一下算作承认,想到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又叹了口气说:“我想,你认识的人里头,不会刚好有一个能说法语的女电话机械师吧?”

汉斯・黑塞正站在迪特尔的希斯巴诺-苏莎旁边等他们。那年轻人既仰慕又艳羡地盯着斯蒂芬妮看,对他来说,她魅力无穷,却又遥不可及。迪特尔觉得这就像一个贫寒女子眼巴巴看着卡地亚商店的大橱窗一样。

他停下脚步,说:“嗯,大概有吧。”

她穿戴完毕后,他们就出了门。

15

“因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没穿过纯丝长袜。”斯蒂芬妮说。

蕾玛斯小姐很痛苦。她僵硬地坐在小桌子后面那张硬硬的直背椅子上,自我克制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张面具。她一动也不敢动,还戴着她的钟形帽子,紧紧抓着她放在膝头的皮手提包。她那肥胖的小手有节奏地按着提包带,手指上没戴任何戒指,事实上她只戴了一件首饰,那是一个小巧的银制十字架项链。

他坐下喝了一杯茶,看着斯蒂芬妮穿衣服。见她穿上一件凝脂色的连裤内衣时他想,法国人制作的内衣实在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喜欢看她穿长袜,看那光滑的纤丝罩上她的大腿。“绘画大师们为什么不画一画这个场景呢?”他说。

在她周围,工作到很晚的文员和秘书穿着漂漂亮亮的制服,继续在打字、整理档案。按照迪特尔的指示,当与她的目光相对时,他们礼貌地微笑,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个姑娘跟她说上一两句,给她送水或咖啡。

他穿上一件深灰色精纺外套,配上浅灰色的细条纹棉衬衫和一条带白色小圆点的黑色领带。那些小圆点不是印的,而是织上去的,这个小细节让他愉快。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脱下外套,把皮枪套挎在肩上。他从衣柜里取出那把瓦尔特P38自动手枪放进皮套,随后把外套穿上。

迪特尔坐在那儿看着她,黑塞中尉和斯蒂芬妮分别坐在他的两侧。汉斯・黑塞有着德国工人阶层那种坚韧和镇定,冷静地旁观着,各种折磨拷问他见过太多了。斯蒂芬妮的情绪就不那么平静了,但她也在练习克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什么也没说,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迪特尔。

他开始刮胡子,一边开着收音机,调到一个德国电台。他听到太平洋战区的第一次坦克战昨天在比亚克岛打响,日本占领军已经将入侵的美国162D步兵团赶回他们的滩头阵地。该把他们推进海里,迪特尔想。

蕾玛斯小姐的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迪特尔很清楚这一点。比爆裂的膀胱更糟糕的是她就要在这些彬彬有礼、穿着考究的工作人员面前把自己弄得满身污秽。对一位高尚的老妇人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很佩服她的毅力,琢磨着她是否准备招供,把一切都告诉他,还是打算继续撑下去。

跟盖世太保一道工作让迪特尔感到担忧,他无法控制他们,但他别无选择。

一个年轻的下士在迪特尔身边立正,说:“请原谅,少校,韦伯少校,办公室有请。”

这句威胁的话实属多余,韦伯很愿意让他的人参与行动,这样一来,盖世太保就能以此邀功求赏了。他答应半个小时后派车过来。

迪特尔本想让士兵捎话说,如果你想见我,就自己过来,但他想到暂时没必要跟韦伯撕破脸,如果自己让他几分,韦伯还可能更合作些。“好的,”然后他对黑塞说,“汉斯,如果她招供的话,你知道该问些什么。”

他接通了威利・韦伯。“我要突袭抵抗组织的住所,”他说,“我可能需要从你那儿调几名精锐士兵。你能派四名战士和一辆汽车到法兰克福酒店吗?要不要我再跟隆美尔通一次话?”

“是的,少校。”

一声叹息之后,他查了查其他号码,给圣-塞西勒城堡拨了电话。

“如果她不招……斯蒂芬妮,可以去体育咖啡馆,给我弄瓶啤酒,再带一个杯子过来好吗?”

迪特尔吓了一跳,莫德尔发这么大脾气,实在太反常了。无疑是因为面临入侵威胁,让他们十分紧张。不过结果已经很明显了,迪特尔必须靠自己的力量。

“当然可以。”能有个理由离开这个房间,她简直感激不尽。

“我的上帝,够了!”莫德尔抬高了嗓门,“我们正在用很少的兵力捍卫整个大西洋海岸线,可你周围到处是身强力壮的人,除了去抓那些吓得躲进谷仓的老犹太人就没别的事做。去干你的事儿,别缠着我!”电话“咔哒”一声就挂断了。

迪特尔跟着下士到了威利・韦伯的办公室。这是一个位于城堡前端的大房间,有三个高大的窗户俯瞰广场。迪特尔望着城镇的上空夕阳西下,倾斜的光线照射在中世纪教堂的弧形拱门和扶壁上,轮廓鲜明。他看见斯蒂芬妮穿着高跟鞋横穿广场,那步态就像一匹赛马,轻盈优美,同时又强大有力。

“这我就没把握了。”

士兵们在广场上干活,把三根粗壮的木梁整齐地竖成一排。迪特尔皱起了眉头说:“这是行刑队吗?”

“是的,但元帅的期望是你自己去做,而不是动用他的作战部队。”

“处决周日遭遇战里活下来的恐怖分子,”韦伯回答,“我知道你已经审问完他们了。”

“你看,沃尔特,你知道这对隆美尔多么重要,是他让我做这项工作,确保抵抗组织不会阻碍我们的灵活调动。”

迪特尔点了点头说:“他们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了。”

“这不可能。”莫德尔说。

“公开枪毙他们,警告其他想加入抵抗组织的人。”

“他们不可靠。你知道他们不愿意跟我们合作,我需要靠得住的人。”

“好主意,”迪特尔说,“不过,这对加斯东倒合适,但贝特朗和吉纳维芙的伤很重,我很奇怪他们竟然还能走。”

“用盖世太保,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他们会被抬着去见上帝。不过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在巴黎的上司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取得什么新进展。”

“嗯,她靠得住,但让她对付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不行。你能给我派六名精明强干的士兵吗?”

“那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威利?”

“这好像不太明智。”

“经过了四十八小时的调查,你拘捕了一名老妇人,她的房子里可能藏过盟军特工,也可能没有,到现在她还什么也没说。”

“不过我希望得到一些支援。现在整个事情全靠我和一名中尉两个人,我很绝望,我还让我的法国女友给我帮忙。”

“那你希望告诉他们什么呢?”

“我会告诉他的。”

韦伯煞有介事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希望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端掉了法国抵抗组织!”

“我这里有了很大进展。我无法说得太细,因为这是酒店的电话,我要逮捕至少一名间谍,或许是几名。我觉得元帅愿意听到这种消息。”

“那还需要更多时间,四十八个小时不够。”

“很忙。”莫德尔干脆地说,“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折磨这头老母牛?”

“我是迪特尔・法兰克,”他说,“你都好吧,沃尔特?”

“我正在折磨她。”

“莫德尔。”

“不让她上厕所!这叫什么折磨?”

他找隆美尔的助手莫德尔少校。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那个熟悉、冰冷而清晰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种办法最有效。”

德国人占领这个国家时,法国的电话系统已不堪重负。此后,德国人改善了设备,增加了数千公里的电缆,安装了自动交换机。现在系统仍在超负荷运转,但已经比原来好多了。

“你总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你一直傲慢自大。但现在是新德国了,少校。你不会因为你是教授的儿子,就什么都高人一等。”

蕾玛斯小姐可能是独自一人,但另一方面,房子里也可能藏满了盟军的特工,全都武装到了牙齿,他需要后援力量。他翻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然后把隆美尔在拉罗什-居雍的电话给了酒店的接线员。

“别胡说八道了。”

他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问她对这种事有什么想法,是否真的感到高兴。不过他决定权且接受她的同意,不去深究。“谢谢你。”他说着,转身回到了客厅。

“你真以为如果你父亲不是大学里的头面人物,你能当上科隆科刑事情报部最年轻的负责人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好。”她平静地说。

“我也得跟其他人一样通过考核。”

“我知道你会的。”他满意地笑了。他以前也有过别的情妇,但没有哪一个像她一样。“不过不是这种事情。我想让你跟我去逮捕一名抵抗组织的女人。”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能力也跟你一样,就从来没有这个好运。”

“当然,”她说,“你跟她做爱时,我会舔她的乳头。”

难道韦伯脑子里真是这么想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威利,你不会以为就因为我父亲是个音乐教授,整个科隆警察部队就合伙串通给我打高分吧,这太可笑了!”

“任何事情?”他坐到床上,抚摸着她裸露的肩膀,“你愿意看我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吗?”

“这种事在过去司空见惯。”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迪特尔叹了口气,韦伯倒也说对了一半。在德国的确存在特权保护和裙带关系,不过,这并不是威利未获晋级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愚蠢,他这种人只能在那种狂热盲从比个人才干更重要的组织里混饭吃,此外别无他途。

“你能为我做件事情吗?”他说。

迪特尔不想再讨论这种愚蠢的话题。“别担心蕾玛斯小姐的事,”他说,“她马上就会开口的。”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也要把抵抗组织连窝端掉,只需稍等片刻。”

但他抑制住了再爬到床上去的冲动。

他回到了大办公室,蕾玛斯小姐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见过韦伯后迪特尔稍稍失去了一点儿耐心,他决定加快速度。斯蒂芬妮回来后,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打开酒瓶,在犯人面前慢慢把杯子倒满啤酒。她的两眼溢出了痛苦的眼泪,泪水顺着她丰满的脸颊流下来。迪特尔不紧不慢地把啤酒喝完,放下杯子。“你的痛苦差不多结束了,小姐,”他说,“马上你就能解脱了,一会儿你就会回答我的问题,然后你也会轻松下来的。”

他回到卧室。斯蒂芬妮正坐在床上,梳理着她那浓密的红头发,双乳露在床单上面。她的确知道让自己如何看上去更诱人。

她闭起了眼睛。

估计蕾玛斯小姐单身未婚。她可能很年轻,从父母那里继承了房产,或者是个中年待嫁的女人,也可能是个老处女。他想,如果带上个女人应该对自己有帮助。

“你在哪里跟英国特工接头?”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怎么认出对方?”她一言不发。“暗号是什么?”

迪特尔挂了电话。他脑子里想着这个蕾玛斯小姐到底什么样。加斯东说,波林格尔抵抗组织里没人见过她,迪特尔相信他没有说谎,这房子就是一个“切断防护”。新来的特工除了在那儿跟这个女人接触以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被抓,他们不会暴露任何抵抗组织的信息。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安全防范措施。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好想想这些问题的答案,要清清楚楚,明白无误,时间一到,你就立刻告诉我,不必犹豫,也不要解释。然后你的痛苦就一下子结束了。”

“谢谢你,先生。”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铐的钥匙。“汉斯,抓紧她的手腕。”他低头打开把她的脚踝跟桌子腿锁在一起的手铐,然后抓住她的胳膊。“跟着我们,斯蒂芬妮,”他说,“我们去女厕所。”

“还有,汉斯——你采取主动,干得不错。”

他们出了房间,斯蒂芬妮在前面引路,迪特尔和汉斯搀着犯人,她艰难地蹒跚着,身子向前弯曲,紧咬着嘴唇。他们来到走廊尽头,停在标有“女士”的门前。蕾玛斯小姐看门牌,大声呻吟起来。

“好的。”

迪特尔对斯蒂芬妮说:“把门打开。”

“准备一下,一个小时内出发,开我的车。”

她照做了。里面是一个干净的、贴了白色瓷砖的房间,有一个洗手池,毛巾搭在架子上,还有一排小隔间。“好了,”迪特尔说,“痛苦快要结束了。”

“我也开车从那儿过了一下,看看情况,那地方看上去很安静。”

“求求你,”她低声说,“让我去。”

“但也有可能有其他人住在那儿。”

“你在哪里跟英国特工接头?”

“那房子的主人和住户都是同一个人,是珍妮・蕾玛斯小姐。”

蕾玛斯小姐哭了起声。迪特尔轻轻地说:“你在哪里见那些人?”

“干得好,伙计。”迪特尔说,“你有什么发现?”

“在大教堂,”她抽泣着,“在地下室里。请让我去!”

“很好,谢谢,少校先生,我去市政厅查对了一下杜波依斯大街的那个地址。”

迪特尔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她招了。他又问:“你什么时候跟他们见面?”

他先给黑塞中尉打了个电话,他也住在这家酒店,只是房间档次稍低。“早上好,汉斯,你睡得好吗?”

“下午三点钟,我每天都去。”

他喝下了一升的水,又吞下三片阿司匹林,摆脱吗啡的后劲儿,然后,他拿起了电话。

“你们彼此怎么相认?”

但也可能引向一条死胡同。

“我穿着不成对的鞋,一只黑色,一只棕色,现在我可以去吗?”

迪特尔一直睡到十点,醒来时还隐约能感觉到吗啡造成的头痛,但除此以外,他感到兴奋、乐观、自信。昨天那一场血腥审讯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那个代号为“中产者”的女人,以及她在杜波依斯大街的那幢房子,可能会引他接近法国抵抗运动的心脏。

“还有一个问题,暗号是什么?”

12

“‘为我祈祷’。”她想往前走,但迪特尔紧紧抓住她,汉斯在另一边也抓紧了。

弗立克点点头说:“我就实话实说吧,”她低头看着地上血淋淋的死兔子,接着把眼光转向戴安娜那张漂亮的脸,“你是一个杀手,”她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为我祈祷’,”迪特尔重复着,“是你说的,还是特工说的?”

戴安娜抓起猎枪,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当她再与弗立克四目相对时,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坦率的表情。“为什么选我?”她说,“你大概知道谁都不用我。”

“特工说的——啊,我求你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

“那你怎么回答?”

“我跟你一起回屋子里收拾一下。”戴安娜也站起来,“能先透露点儿情况吗?”

“我回答,‘我为和平祈祷’。”

“你今天就得到那儿。”弗立克站起来,“你从明天早上开始接受训练。”

“谢谢你。”迪特尔说着,放开了她。

“那我什么时候开始?”

她冲进了厕所。

“你就使劲猜吧。”

迪特尔朝斯蒂芬妮示意了一下,后者也进了厕所,关上门。

“这名字比乍听上去更刺激。”

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得意。“你看,汉斯,我们有了这么大的进展。”

“内部事务研究局。”弗立克说的是通常使用的假名称。

汉斯也很高兴。“大教堂的地下室,每天下午三点钟,黑色和褐色的鞋子,‘为我祈祷,’以及回答‘我为和平祈祷’。好极了!”

“你那叫什么部门?”

“你出去时,把犯人带到牢房,交给盖世太保。他们会安排她消失在某个集中营里。”

“现在大部分被我们部门占用了。”

汉斯点点头说:“这有点儿过分吧,先生。我是说,这个女士挺老的。”

戴安娜看着那地址说:“噢,这不是蒙塔古勋爵的庄园吗?”

“是有点儿,不过你想想被她掩护的恐怖分子杀害了德国战士和法国平民,就一点儿不过分,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

弗立克不敢保证戴安娜真正理解了,但她已经表现得够好了。弗立克从衣服衬里撕下一片衬垫,在上面写下汉普郡的一个地址。“整理一下够三天使用的东西。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从滑铁卢搭乘火车去布罗肯赫斯特。”

“从这一点看就好理解了,先生。”

“亲爱的,这太戏剧性了!不过我当然明白这个。”

“你看,一个线索是怎么引出另一个线索的,”迪特尔沉思着说,“加斯东供出了那房子,房子引出了蕾玛斯小姐,她又供出了地下室,地下室能给我们……引出什么呢?”他开始思考利用这一新信息的最佳方法。

“我们那个部门不太讲究礼节,所以你用不着叫我先生或女士。不过我们的军纪很严,尤其是行动开始以后。如果你忘了这一点,你要担心的就不只是我发脾气了。若违反命令,我就有权处决你。”

问题的重点是抓住这些特工,但要让伦敦蒙在鼓里。如果这件事情处理得当,盟军会按照这条线路派遣更多的特工,浪费大量资源。在荷兰已经有了先例,五十多名花大价钱培训出来的破坏分子直接被空投到了德国人的手里。

“是,先生!”

理想的情况是,伦敦派出的下一个特工会去大教堂地下室,找到等在那里的蕾玛斯小姐。她带他回家,他用无线电给伦敦发回消息,通告一切正常。等他出门时,迪特尔就会拿到他的密码本。随后,迪特尔就逮捕这名特工,继续以他的名义向伦敦发送消息,读取回复。实际上,他将操纵一个完全虚构的抵抗组织,这种设想简直太让人兴奋了。

“这有可能成问题,”弗立克强调说,“你会觉得不习惯,但我会对你很严格,让你尽快习惯这一点。我得先提醒你。”

威利・韦伯走了过来问:“怎么样,少校,犯人招了吗?”

戴安娜一耸肩膀说:“这不成问题。”

“她招了。”

“这次行动由我负责,你得对我保持尊敬。”

“不早不晚,她说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不错,亲爱的,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以跟你的上司说,她供认了她的接头地点和暗号。以后再有特工来这儿,我们就能当场抓住他们。”

“你比我大两岁,社会地位也一直比我高。你是男爵的女儿,而我不过是管家的孩子。这倒没什么,我也没有什么抱怨的,我妈也说过,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韦伯顿时来了兴致,尽管仍有些敌意。“他们在哪儿接头?”

“什么条件?”

迪特尔犹豫了,他宁可什么也不告诉韦伯,但不说又难免得罪他,而他还需要这个人的帮助。他只能实话实说:“大教堂的地下室,下午三点钟。”

戴安娜显得十分热心,因此弗立克决定先给她泼点儿冷水。“这里有一个条件,你可能觉得比冒险本身更难接受。”

“我应当通知巴黎。”韦伯走了。

弗立克暗暗松了口气,她已经为自己招到了第一名队员。

迪特尔继续思考他下一步该做什么。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是一个切断防护点,波林格尔抵抗组织中没有人见过蕾玛斯小姐。从伦敦来的特工也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因此才需要识别标志和暗号。如果他能找人冒充她……但找谁呢?斯蒂芬妮带着蕾玛斯小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我字字认真。”

她可以做这件事。

“你这是当真的?”

她比蕾玛斯小姐年轻不少,样子也完全不同,但那些特工不知道这一点。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法国人,她需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在一两天的时间里照料一下特工。

戴安娜并不害怕,反倒很兴奋地说:“我当然愿意。威廉能冒险参战,我为什么不行?”

他拉起斯蒂芬妮的手臂,说:“犯人让汉斯去处理。走,我去给你买杯香槟。”

弗立克需要确认她是自愿参加。“这么说你愿意去做某种非常危险的事?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因此丧命。”

他带着她走出城堡。广场上,士兵们已经干完了活,三根柱子在夜晚的光线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少数几个当地人沉默而警觉地站在教堂的门外。

“我的老天。”戴安娜不禁大为惊讶。

迪特尔和斯蒂芬妮进了咖啡馆,他要了一瓶香槟。“谢谢你今天帮了我的忙,”他说,“我很感激。”

“一点儿不假。”

“我爱你,”她说,“你也爱我,我知道,尽管你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戴安娜使劲盯着她:“你这是当真的?”

“但是你对今天的一切有什么感觉?你是法国人,而且你祖母的血统我们也最好不提,还有,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法西斯主义者。”

“我这个少校可不是靠给将军们开车、接送他们去开会得来的。”

她使劲摇着头。“我已不再相信什么国家、血统和政治了。”她激动地说,“我被盖世太保抓住时,没有一个法国人帮我,也没有犹太人帮我。无论是社会主义者、自由派或者共产党都没帮过我。在监狱里我冻得要死。”她的脸色变了,嘴唇上常挂着的性感微笑消失了,眼睛里闪着一丝嘲弄。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可怕的情景中,抱着双臂连连打抖,尽管外面是暖和的夏夜。“不只是外面冷,不只是表皮上的感觉。我觉得寒冷渗入了我的整个心、内脏和骨髓。我想我可能再也暖和不过来了,就这么冷冷地躺进坟墓。”好半天她都没再说话,脸色变得惨白,这一刻,迪特尔感到了战争的极端恐怖。然后她又说道:“让我无法忘怀的是你公寓里的火,那是炭火。那时候我都忘了那种炽热的温暖到底是什么感觉。这让我又变回了人。”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你拯救了我。你给我食物和酒,为我买衣服穿。”她又像原来那样笑了,那是带着挑战和诱惑的笑,“伴着熊熊的炭火,你爱上了我。”

“弗立克,亲爱的,你不会是搞那种密探活动的吧。”

他握着她的手。“这一点儿都不难。”

“我不能跟你讲太多,因为这是机密。”

“你给了我安全保护,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所以,现在我只信你一个。”

戴安娜疑惑地看着她说:“是关于什么的?在灯火管制时摸黑开汽车吗?”

“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你或许不喜欢。这件事非常难,又有危险——”

“当然。”

“什么事?”

“还有一件事你可以为我做。”

弗立克点点头,戴安娜的确放不下架子为战争做仆役打杂的工作,可是给大部分女人派的都是类似的活计。“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给你介绍点儿更有趣的事儿做。”

“任何事情都可以。”

“你是急救护士队的。”她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亲爱的,我可当不了女司机。”

“我想让你冒充蕾玛斯小姐。”

“我也许能帮帮你。”

她扬了扬精心修剪的眉毛。

“他一切都还好,在为战争出力,可就是没人给我一份合适的工作。”

“你要装成她,每天下午三点钟到大教堂地下室去,穿上一只黑色、一只褐色的鞋。如果有人靠近你,说‘为我祈祷’,你就回答,‘我为和平祈祷’。把这个人带到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里去,然后给我打电话。”

“威廉怎么样?”

“听起来很简单。”

“我哥哥出征意大利,可我却待在这英国乡下,等着慢慢烂掉。”

香槟送过来了,他倒上两杯,准备跟她开诚布公:“尽管很简单,但也有点儿危险。如果这个特工以前见过蕾玛斯,他就会知道你是冒充的。那你就会有危险。你会去冒险吗?”

弗立克往她身边的草地上一坐。一切可能比她想象的容易。“怎么了?”

“这对你重要吗?”

“无聊,失落,沮丧,此外都还行。”

“这对战争很重要。”

“你好啊,戴安娜。”

“我不管什么战争。”

“反正明天还会来的。”弗立克打量着她的童年玩伴。戴安娜很有一些男孩子气,深色头发剪得短短的,鼻子上和左右两边长着雀斑。她上身穿的是猎手夹克,下面是一条灯芯绒裤子。

“这对我也很重要。”

她在一块空地上找到戴安娜,她坐在地上,背后靠着一棵橡树,抽着烟。猎枪放在她的膝上,枪膛大开着,准备重新装弹,她的身边放着半打死兔子。“嗨,是你呀!”她说,“你把兔子全给吓跑了。”

“那我答应。”

“我就过来,放下枪。”

他举起杯子。“谢谢你。”他说。

她朝枪声的方向走去,一分钟左右就喊上几声。最后她听到了回应:“这边,乱嚷嚷什么,你这个傻瓜!”

他们碰了碰杯子,喝干了这一杯。

她往林子里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才听到了枪声。她站住脚,听了听方向,然后喊道:“戴安娜!”没人应声。

外面的广场上,枪声大作。

弗立克从员工出口出去,经过厨房外的花园,走进房子后面的林子里。树上长出的新叶让林子郁郁葱葱,荨麻已长到齐腰高。弗立克穿的是长筒摩托皮靴和皮裤,擦过低矮的杂草、树丛。她想,吸引戴安娜的最好办法就是发出挑战。

迪特尔透过窗户,望见木头柱子上捆绑着的三个人形瘫软下来,一排士兵放下步枪。一群市民远远地观望着,沉默无声,一动不动。

“别跑到她枪口那头去。”妈妈在她身后喊了一句。

16

弗立克亲了亲母亲的脸颊。“谢谢你的早餐。”说着,她朝门口走去。

战时紧缩政策并没让苏荷区发生明显的变化,在伦敦西区中心地带的这片红灯区里,还是那群年轻的男人在街上晃悠着,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尽管他们大多人都穿着军服。便道上溜达的也还是同样的女孩,她们浓妆艳抹,穿着紧身衣裙,到处搜寻着潜在的客人。由于灯火管制,俱乐部和酒吧外的灯光招牌都给关掉了,但所有的地方还都在营业。

“听枪声就能找到她。”

马克和弗立克在晚上十点到达十字夜总会。夜总会经理是一个穿着礼服、打着红色领结的年轻男子,他像老朋友一样跟马克打招呼。弗立克兴致很高,马克认识一个女电话机械师,弗立克就要跟她见面,这让她乐观起来。马克只说她名叫葛丽泰,跟影星葛丽泰・嘉宝的名字一样,其他都没怎么说。弗立克再追问下去,马克就说:“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我猜她就是。”戴安娜喜欢所有猎杀性运动:猎狐、猎鹿、追野兔、射松鸡,甚至包括钓鱼。如果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她就会去打兔子。

马克交钱付入场费,跟经理寒暄的时候,一旁的弗立克发现他好像变了个人。他变得更外向,说话的声音更轻快,还做着夸张的手势。弗立克觉得哥哥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平时深藏不露,到了晚上才改头换面。

“我估计她在林子里,”妈妈说,“她一早就出去打兔子了。”

他们走下一段楼梯进了地下室,这里光线昏暗,烟气腾腾。弗立克看见低矮的舞台上有一个五人乐队,还有一个小舞池,几张零散摆放的桌子,屋子周围还有几个小包间。她怀疑这是专为马克这种“不结婚成家”的家伙们开办的所谓“男人夜总会”。虽然大部分客人都是男的,但其中也夹杂着少数几个姑娘,有些人穿着打扮十分迷人。

“这我知道。”但戴安娜是个神枪手,弗立克没时间挑三拣四,只能有什么就用什么。她主要担心的倒是戴安娜可能会拒绝。组织不能强迫任何人从事秘密任务,这是一种全然志愿性的工作。“现在戴安娜在哪儿,你知道吗?”

一位侍者说了声:“你好,马基【10】 。”把手放在马克的肩膀上,却朝弗立克这边送来敌视的一瞥。

“她做过几个跟战争有关的工作,哪个都没干好。”

“罗比,这是我妹妹,”马克说,“她名叫费利西蒂,但我们一直叫她弗立克。”

“对,这些我知道。”弗立克不耐烦地说。决定已下,她不想跟妈妈再探讨这个问题。

侍者的态度立刻变了,朝弗立克友好地笑了笑说:“很高兴见到你。”他把他们引到一张桌子旁。

“她会拖累你,让你送命的!她不懂什么是纪律,她哪里知道这些啊!打小她受的就不是这样的教育。当然了,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可是你要是指望她能干什么,那就太傻了。”

弗立克估计罗比刚才怀疑她是马克的女友,让马克转了向,因而对她产生恶意,但随后知道她不过是马克的妹妹,也就对她好起来了。

“无可奉告。”

马克笑着问罗比:“基特怎么样了?”

“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枪打得很好。”

“还行吧,我觉得。”罗比说,难掩愠怒之色。

“妈,嘘!谁提过去法国的事儿了吗?”

“你们打架了,对吧?”

“恐怕你不是要带她跟你去法国吧。”

马克很迷人的样子,甚至有些轻佻,弗立克从未见过他露出自己的这一面。事实上,她觉得这可能才是真正的马克。那另一个角色,他在白天谨小慎微扮演的自我,却可能只是一个幌子。

“我不能告诉你。”

“我们什么时候不吵不闹呢?”罗比说。

“谈什么?”

“他不会欣赏你。”马克带着略显夸张的忧郁神情说,摸着罗比的手。

“我来这儿还有别的理由,我要跟戴安娜谈谈。”

“你说得对,祝福你。喝点什么吗?”

妈妈笑着说:“见到你就好。我一直担心你。”

弗立克要了杯苏格兰威士忌,马克点了马提尼。

看来今天做不到了,她站了起来。

弗立克不太了解他们这种人。她也见过马克的朋友斯蒂夫,去过他们两人共住的公寓,但她没见过他们的朋友。尽管她对他们的世界十分好奇,但要问什么问题又显得不太体面。

弗立克苦笑了一下。经常有人说她太倔强,珀西就说她倔得像头骡子。她也努力让自己随和一些。“好吧,我看你也拿你自己没办法。反正我也不想跟你争,尤其是刚吃下这么一顿丰盛的早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希望两个人能尽快和解。

她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称呼自己的。她所知道的那些称呼或多或少让人觉得讨厌:搅基者,同性恋,男妖精,等等。“马克,”弗立克说,“你们怎么称呼那种喜欢男人的男人?”

“你的倔脾气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他咧开嘴笑了笑说:“我们叫‘音乐剧’,亲爱的。”他说着,很女子气地挥了一下手。

弗立克不满地摇了摇头说:“妈,你也太倔了。”

弗立克想,我得记住这个。现在她可以跟马克这么说了:“他是‘音乐剧’吗?”她已掌握了他们的第一条暗语。

“没问题。”妈妈拿起弗立克的空盘子,放到水池里洗净。

一个穿红色短裙的高个子金发女郎招摇着走上舞台,引起一片掌声。“这就是葛丽泰,”马克说,“她白天的工作就是电话机械师。”

“我真希望你能愿意见他。”

葛丽泰唱了一首《当你潦倒落魄时没人记得你》。她的嗓音浑厚、忧郁,但弗立克一下子就听出她有德国口音。

“现在算是吧。”

她冲着马克的耳朵大喊,压过乐队的奏乐声:“我好像听你说她是法国人。”

弗立克说:“马克是爱你的,妈。”

“她能说法语,”他纠正道,“但她是德国人。”

弗立克内心叹息一声,妈妈跟马克两年前大吵了一次。他在一家剧院当舞台监督,跟一个名叫斯蒂夫的人住在一起。很早以前妈就知道马克“不是结婚成家的料”,但马克一时兴起,过分坦白地告诉妈妈,说他爱斯蒂夫,两人像夫妻一般过日子。这对妈妈来说简直是致命一击,打那时起她就不跟儿子说话了。

弗立克一下变得很失望。这不行,葛丽泰说法语的时候也一定带着德国口音。

她母亲的脸僵住了。“这倒是真的。”她说。

观众很喜欢葛丽泰,每首歌都报以热情的掌声,当她伴着音乐摇臀摆腿时,更是连喝彩带口哨。但弗立克无法放松下来尽情欣赏。她心里很着急。她还是没找到她的电话机械师,却浪费了大半个晚上来这儿瞎忙活。

弗立克吃完了培根,用一块面包擦净盘子。“很多事情都是马克帮我弄的。”马克是弗立克的哥哥,比她大一岁。

她该怎么办呢?不知道她自己要掌握电话机械师的初级基础要花多少时间。她学习技术并不费劲,在学校的时候还组装过一台收音机。说到底,她只要了解怎样有效破坏那套设备就够了。要不她去邮政局找个人,跟着学上两天?

“我想可能因为我一直鼓励你尽早自立吧,因为你没有父亲。每次你想让我给你干什么,比如装自行车链、缝个扣子什么的,我都会说,‘自己试着干吧,不行的话我再帮你。’十有八九你都是自己弄成的。”

麻烦的是,谁也弄不清当破坏者进入城堡后,等待他们的到底是哪一种设备。那可能是法国或德国的,也许是两种的混合体,甚至可能包括美国的进口机械——美国这方面的技术远远领先于法国。设备的种类很多,城堡担负着各种不同功能。这里有手动交换、自动交换,还有串联其他交换站的转接交换,以及通往德国的所有重要新中继线路的放大站。只有经验丰富的工程师才能在进到里面亲眼见到时,确切分辨出它们来。

“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一直有人照顾我。你忙的时候,也总是有五六个佣人围着我转。”

当然,在法国也能找到工程师,如果有时间,弗立克可能来得及找到个女人。这个想法不太实际,但她还是考虑了一下。特别行动处可以给每个抵抗组织发消息。如果那里有合适的女人,她要花上一两天去兰斯,时间也许赶得及。不过,这样计划不太稳妥。抵抗组织里有女电话机械师吗?如果没有,弗立克就要浪费两天时间,然后才能知道整个计划泡汤了。

母亲呷了一口茶,看着弗立克吃饭。“你就想着靠你自己打赢战争,是吧,”她的话里既有溺爱又有挖苦,“你打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独立得都有点儿过头。”

不,她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行。她的念头又回到了葛丽泰身上。她的法语可能不过关。盖世太保或许不会注意她的口音,因为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说法语的,但法国警察就会注意到这一点。她非装成法国人不可吗?法国也有不少德国妇女:军官的妻子、部队中的年轻女性、司机、打字员和无线电话务员。弗立克又觉得有希望了。怎么不行呢?葛丽泰可以装扮成军队秘书。不,那样不行——军官见到她会对她下命令的。还是装成平民更安全些。她可以是一个军官的年轻妻子,跟丈夫住在法国,不,住在维希,那里离得更远。还得编个故事,解释为何葛丽泰跟几个法国女人一道旅行。也许小组里的某个人可以扮成她的法国仆人。

的确没太大关系,妈不会再提起这些事儿的。

她们进入城堡以后呢?弗立克十分清楚,没有哪个德国女人会在法国当清洁工。葛丽泰怎么才能蒙混过关?话说回来,德国人大概不会发现她的口音,但法国人会发现。让她不要对任何法国人开口说话?假装她得了喉炎?

“我是你母亲,我有权知道。”

她或许能侥幸对付过去几分钟,弗立克想。

她母亲满意地笑了,弗立克大嚼起来。她边吃边自嘲地想,不论自己怎么刻意回避,妈妈已经毫不费力弄清了她想知道的一切。“你真该去军事情报部门工作,”弗立克说,嘴里塞满了煎蛋,“你当审讯官最合适了,把我都掏干净了。”

虽说这不是一个万全之策,但比其他几个办法都好。

妈妈把盛着培根和几只鸡蛋的碟子放在弗立克面前,这有可能是一个星期的粮食配给。抗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弗立克把它压了下去。还是欣然接受馈赠吧,再说,她已经忍不住要狼吞虎咽一番了。“谢谢,妈,”她说,“你把我宠坏了。”

葛丽泰唱了最后一首欢快的布鲁斯歌曲《厨房男人》,歌词充满了双关语。观众喜欢其中那句“我吃下了他的油炸圈,只把里面的洞留下”。葛丽泰在热烈的掌声中离开舞台,马克站起身,说:“我们去更衣室找她谈谈。”

“我们还没打赢战争,这么说吧,我还没有打赢。”

弗立克随他进了舞台旁边的门,向下经过一段臭烘烘的水泥走廊,到了一块昏暗的区域,到处堆着啤酒和杜松子酒纸箱。这里就像一个破败的酒吧下面的酒窖。他们走近了一扇门,门上有一张用图钉固定的粉红色明星剪纸。马克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就把门打开。

“你还做得不够吗?”

小房间里有一个梳妆台,镜子四周是明亮的化妆灯,一只凳子,一张葛丽泰・嘉宝的《双面女人》电影海报。一顶精心制作的金色假发放在一个人头形状的架子上。葛丽泰在舞台上穿的红色裙装挂在墙壁的挂钩上。弗立克惊讶地看到,面对镜子坐在凳子上的,是一个长着胸毛的年轻男子。

“无可奉告。”

她倒吸了一口气。

妈妈显得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么,你还要回去对吧。”

没错,这就是葛丽泰。那张脸带着浓妆,嘴唇涂得十分鲜艳,还戴着假睫毛,眉毛也拔得很整齐,一层妆粉掩盖了黑色的胡茬。头发剪得很短,显然是为了戴假发。那假胸大概是嵌在衣服里面的,但葛丽泰的长袜只脱掉了一半,脚上还穿着高跟鞋。

“我希望吧。”

弗立克转过头,对马克指责道:“这你怎么不早说!”

“你要是不总在外面跑,他或许能够说到做到。”

他哈哈一笑。“弗立克,认识一下格哈德,”他说,“他就喜欢别人认不出来。”

“嗯,他答应改过。”

弗立克见格哈德对此也很高兴。当然了,她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女人,这让他很快活。这是对他的才艺的奖赏,她的反应对他来说并非无礼,完全不会伤害他。

“你把这事儿跟他说清楚了?”

但他是一个男人,她想要的是一个女电话机械师。

“十九。”

弗立克一下子失望透顶。葛丽泰本来会成为整个拼图的最后一块,有了这个女人,团队就建成了。现在,任务又陷入悬而未决之境。

“年轻吗?”

她对马克发起火来。“你简直太坏了!”她说,“我还以为你能解决我的问题,可你只会开玩笑。”

“嗯。”

“这不是开玩笑,”马克气愤地说,“如果你想找一个女人,就找葛丽泰好了。”

妈妈厌恶地哼了一声:“这种事就这样。我估计,那女孩一定很漂亮。”

“我不能这么做。”弗立克说,这想法太荒谬了。

弗立克没有直接回答:“你注意到没有,妈,男人有时候好像看不到一个女孩到底有多蠢。”

真的不能吗?葛丽泰蒙混了她的眼睛,她也同样可能骗过盖世太保。如果他们抓住他,把他剥干净了,那就露馅了,但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整个计划也已经完蛋了。

“嗯,你说的改邪归正有没有具体所指?”

她又想到了特别行动处的组织关系,想到了军情六处的西蒙・福蒂斯丘。“上级领导不会同意的。”

弗立克一直惊叹她母亲十分准确的直觉,这可真了不得。“我希望他改邪归正了。”

“那就不告诉他们。”马克出主意说。

“不说不行,他是不是改了拈花惹草的毛病?这大概不算军事秘密吧。”

“不告诉他们!”弗立克开始很吃惊,但马上觉得这办法也不错。如果葛丽泰能骗过盖世太保,她也同样可以骗过特别行动处的人。

弗立克笑了说:“妈,行了!我不想说这个。”

“行吗?”马克问。

“你早就看清他了,对吧。”

“行吗?”弗立克重复着这个问题。

“他屁股上挨了一枪,但要不了命。”

格哈德说:“马克,亲爱的,你们这是在干吗?”他的德国腔比唱歌的时候还重。

“活着?听上去显然是不太好,受伤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马克对他说,“我妹妹干的是保密工作。”

“米歇尔还活着。”弗立克说。她在餐桌前坐下。培根的香味诱得她口水大增。

“我给你解释,”弗立克说,“但首先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来伦敦的?”

母亲没理会她,开始炸培根片。“看来你还挺好的,”她说,“你那帅气的丈夫怎么样?”

“哎呀,我亲爱的,打哪儿说起呢?”格哈德点着了一支烟,“我是从汉堡来的。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我十七岁,还是个电话机械学徒工。那座城市很美,有酒吧,夜总会,里面都是享受上岸假期的水手。那是我度过的最好时光。十八岁时,我遇到了我一生的爱,他叫曼弗雷德。”

现在这家人只占据这幢房子的一小部分,原来仆役长的餐具室现在成了厨房。弗立克的母亲烧上一壶水。“一片吐司就行了,妈。”弗立克说。

格哈德的眼里充满了泪水,马克握起他的手。格哈德抽泣着,用一种毫无女人气的姿态继续说:“我一直喜欢女人衣服、花边内衣和高跟鞋,还有帽子、手袋什么的。我爱听长裙摆动的沙沙声。可那些日子我弄得粗糙极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涂眼线。曼弗雷德一样一样地教我。他不穿女人衣裳,你知道。”格哈德的脸上现出一丝爱怜,“事实上,他非常男性化,在码头当搬运工人。但他爱看我装扮,教我怎么做才对。”

老男爵,也就是威廉和戴安娜的父亲,曾非常喜欢弗立克,鼓励她学习,就连学费也是他负担的。弗立克获得助学金进入剑桥让他非常高兴。战争开始不久他就去世了,弗立克十分悲伤,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一样。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弗立克就是在这幢房子里长大的。她曾在佣人的大厅里玩耍,在林子里疯跑,上的是一英里外的乡村小学,后来上了寄宿学校和大学,假期也要回到这儿。她在这儿格外受宠。按说像她母亲这样的职位,一有了孩子就不得不放弃工作,她妈妈却没被解雇,部分是因为男爵不那么守旧,但主要还是他害怕失去一个这么出色的管家。弗立克的父亲是一个仆役长,可在她六岁的时候他就死了。每年二月,弗立克和妈妈都要陪着这家人去他们的尼斯别墅,弗立克就是在那儿学会说法语的。

“他们带走了曼弗雷德。那些该死的纳粹,亲爱的。我们在一块待了五年,但有一天晚上他们来抓他,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可能已经死了,我觉得单是坐牢就会让他死掉,但我什么把握也没有。”眼泪溶化了他的睫毛膏,在他扑了粉的面颊上流出一条条黑线,“他也可能活着,待在哪个该死的集中营里,你知道。”

弗立克的时间很紧,但她告诉自己,自己应该跟母亲多待一会儿,再说她也得吃点儿什么。她跟着妈妈上楼,进了佣人住宿区。

他的悲伤感染了弗立克,她强忍下泪水。到底是什么东西钻进了那些人的大脑,让他们去迫害别人?她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纳粹折磨像格哈德这种不会对他人造成任何伤害的怪人?

“锅炉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多热水。这些护士都有洁癖,强迫那些可怜的战士每天洗澡。去我厨房吧,我给你弄点早餐。”

“后来我就到了伦敦,”格哈德说,“我父亲是英国人。他原来是利物浦的水手,在汉堡下船时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德国女孩,跟她结了婚。他在我两岁的时候死了,因此我根本不了解他,但他给了我他的姓氏——奥瑞利,我也一直拥有双重国籍。不过,1939年,为了弄护照还是花光了我的所有积蓄。回过头看,我走得正是时候。好在哪个城市都需要电话机械师,所以我来到这儿,在伦敦成了一个受欢迎的变装女歌手。”

“锅炉出问题了?”

“你的故事挺伤感的,”弗立克说,“我很难过。”

“我要不是亲眼见到你,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母亲说。她的口音仍然带着一丝爱尔兰腔,她是在四十五年以前随父母离开科克的。

“谢谢你,亲爱的。可眼下到处都是伤感故事,对吧?你为什么来找我?”

母亲使劲拥抱着她。她比自己的女儿还要矮些,也像她那么纤瘦,不过跟弗立克一样,她比看上去更结实。母亲的拥抱让弗立克出不来气。她挣脱出来,连喘带笑地说:“妈,你快把我憋死了!”

“我需要一个女电话机械师。”

“你好,妈。”弗立克说。

“到底为了什么?”

在大厅里,护士们四处忙着端茶倒水。士兵都躺在这里静养,但早晨还是要叫醒他们。弗立克向人打听管家莱利夫人在哪儿,有人告诉她说她在地下室。弗立克找到她时,她正忧心忡忡地盯着锅炉,旁边站着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

“我不能跟你说太多。马克刚才说了,这是秘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样,这个工作很危险,你可能会丧命的。”

弗立克慢了下来,摩托车以步行速度开上了一条上百年的菩提树夹围的林荫道,前面是一座硕大的粉红色花岗岩建筑,拱柱、台榭、山墙和屋顶,还有无数的窗户和烟囱,林林总总,尽收眼底。她把车停在砾石铺就的前院,旁边是一辆救护车和散乱停放的几辆吉普车。

“这真太可怕了!不过,你能猜出我干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儿不太行。他们就说我心理上不适合当兵,这么说也不差。要是在部队,可能有半数新兵要揍我,另一半会在晚上溜上我的床铺。”

她在六点之前就赶到了索默斯霍尔姆,这是考菲尔德男爵的乡间别墅。弗立克知道,男爵本人威廉・考菲尔德此时正在意大利作战,与第八军一道进攻罗马。他的妹妹戴安娜・考菲尔德阁下是目前住在这里的唯一一位家族成员。巨大别墅的几十间客房和佣人房已经成了伤兵休养所。

“能打能杀的士兵我已经找到了,我只需要你的技术。”

她从伦敦大桥过河,摩托车呼啸着经过伯蒙德塞和罗斯海斯,码头被炸弹炸毁,房屋也被炸得破烂不堪,随后她开上了旧肯特路,这是历代朝圣者前往坎特伯雷的必经之路。离开郊区后她加大油门,任摩托车随意驰骋,刹那之间所有烦恼都随风吹到了脑后。

“这么说,有机会去打那些该死的纳粹?”

她只有一天时间找到这些人。小组需要进行两天最低限度的训练——哪怕不学别的,也要学会跳降落伞,训练定在周三和周四。他们要在周五被空投到兰斯附近,周六晚上或周日进入城堡。有一天的空闲时间以备调整误差。

“一点不错。如果我们成功了,就会给希特勒的政权造成巨大破坏。”

她对这次任务的感觉也是这样,又恐惧,又渴望。头天晚上他跟珀西和保罗待到很晚,一边喝茶一边做计划。他们决定小组需要六名妇女,这是一个班次的清洁工人数。应该有一名炸药专家,还得有名电话机械师决定安放炸药的确切位置,确保能够炸毁交换站。她想要一名射击能手和两名敢打敢冲的士兵。加上她自己,一共就是六个人了。

“那好,亲爱的,这女孩归你了。”

弗立克在黎明时分离开伦敦,开的是一辆文森特彗星牌摩托车,它有一个非常强大的500毫升引擎。路上空寂无人。汽油供应实行严格配给制,驾车者可能会由于没必要的旅程而被关进监狱。她开得非常快,这很危险,但很让人兴奋,单为了这份快感就值得冒险。

弗立克笑了。我的上帝,她想,我解决了。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