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错。所以,一共十五个袭击者,我们有三名囚犯。”
“是的,”迪特尔说,“在广场上的女人,还有她带走的那个男人。”
“他们在哪儿?”
韦伯接着说:“我认为还有两个逃掉了——”
韦伯一脸诡诈。“两个人在牢里。”
迪特尔自叹倒霉。他已下令要维持伤员的生命,但现在再质疑韦伯对他们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迪特尔眯起眼睛:“第三个呢?”
“我们在遭遇战中击毙八个敌人,两个受伤较重的昨晚死了。”
韦伯朝里间一扭头。“第三个正在接受审讯。”
迪特尔感到失望。“这么少?”
迪特尔站起来,十分担心,推开那扇房门。贝克尔中士驼背的身形立在房间里,手里拿着一根大号警棍一般的木棒。他大汗淋漓,嘴里喘着粗气,就像刚做过什么剧烈运动。他两眼正盯着被捆绑在柱子上的一名囚犯。
“三个。”
迪特尔看着囚犯,他的担心得到了证实。尽管他强加镇静,内心的憎恶仍然让他脸猛地抽了一下。囚犯是个年轻女子,吉娜维芙,就是她在外衣下面藏了把司登冲锋枪。她赤身裸体,一根绳子绕过她的胳膊,将她绑在柱子上,勾住她下沉的身体。她的脸肿得无法睁开眼睛。从嘴里流出的血盖住了下巴和胸前一大片。她的身体变了颜色,满是淤青和伤痕。一只手臂悬在那里,角度怪异,显然是肩膀脱臼。她的阴毛上沾有血迹。
迪特尔说:“我们抓了多少俘虏?”
迪特尔问贝克尔:“她跟你说了什么?”
韦伯在自己的总部被人请坐,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别无选择。
贝克尔有些尴尬地回答:“什么也没说。”
在外间,威利・韦伯坐在桌边。迪特尔喊了一声:“希特勒万岁!”致举手礼,迫使韦伯站起来。迪特尔随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又说:“请你坐下,少校。”
迪特尔点点头,压抑着他的怒火。他早预料到了这一点。
汽车开进了城堡的院子。工人在修理破碎的玻璃窗,填补被手榴弹炸出的大洞。在装饰华丽的大厅里,接线员们用那种恒久不变的声调对着麦克风低语。迪特尔和紧随其后的汉斯・黑塞大步走过东侧翼一个个比例匀称的房间。他们下楼进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室,门口的哨兵敬了礼,没有再拦穿着制服的迪特尔。他找到那个标着“审讯中心”的门,走了进去。
他靠近那个女人。“吉娜维芙,听我说。”他用法语说。
迪特尔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他需要彻头彻尾的铁石心肠和心机策略,他不能让自己为即将施加给别人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所触动。重要的是这种办法是否有效。他闭上了眼睛,感到微妙的寂静沉入内心深处,那是一种熟悉的刻骨寒气,有时会让他想到死亡本身。
她没有表示出任何听见了的迹象。
迪特尔对隆美尔说,审讯囚犯能让他在入侵到来之前削弱抵抗力量,但隆美尔与所有军事指挥官一样,对这一承诺有所顾虑,也许现在正期盼着看到结果。不幸的是,审讯什么都保证不了。聪明的犯人说起谎来让人无法核实。酷刑难以承受时,他们还会用各种天才的方式自杀。如果某些抵抗组织的安全措施很严,那么每个人对他人只有最低限度的了解,有价值的信息很少。最糟糕的是,背信弃义的盟军可能把虚假信息灌输到他们脑子里,因此,当他们在酷刑下终于屈服,招供出来的却是欺骗计划的一部分。
“现在你想休息吗?”他又试着问。
汽车避开刚被封锁的街道,头天晚上这里又挨了轰炸,火车站附近的一整排房子被炸毁了,他们离开城镇朝圣-塞西勒进发。
没有任何反应。
侍者带着午餐回来,魔力被打破了。迪特尔累得几乎忘了饥饿,但他吃了几口,喝完了咖啡。然后他又洗漱、刮脸,感觉好了很多。他正穿一件干净的制服衬衫时,黑塞中尉来敲门了。迪特尔吻了一下斯蒂芬妮,走了出去。
他转过身,韦伯站在门口,一脸蔑视的样子。迪特尔用冰冷而愤怒的语气说:“已经明确告诉过你,由我来进行审讯。”
这是一天内他第二次作出自己或许无法信守的承诺。
“我们奉命让你介入,”韦伯自鸣得意地卖弄着,“但并没有禁止我们自己审讯囚犯。”
“我保证。”
“你对你们取得的成果感到满意吗?”
“你肯定吗?”
韦伯没有回答。
他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这里。她放松下来,把头放在他的胸口上。他在她的头上吻了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
迪特尔说:“那另外两个呢?”
她的怒气散了,一脸很难过的样子说:“你是说如果德国人离开法国,我们就会分开吗?”
“我们尚未开始对他们进行审讯。”
他笑着点点头,他可以弹上一点点爵士乐,这让他的父亲心灰意冷。比喻很恰当,他只是在梳理着各种念头,而不是表达某种确定的结论。“也许你说得对。”
“感谢上帝。”迪特尔说,但他仍然感到失望,他原来指望能有半打审讯对象,而不是区区两个,“带我去见他们。”
她把头转到一边。“你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顺着调子瞎编,就像你坐那儿弹钢琴一样。”
韦伯朝贝克尔一点头,后者放下他的棍棒,领先走出了房间。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迪特尔看到贝克尔的制服上染着血迹。中士停在一个带有窥视孔的门口,迪特尔拉下面板,往里看了看。
他轻抚她那柔软的面颊,用指尖碰着她的嘴唇。“你可是个官场交际花——还是个老手。”
这是一个墙体裸露的房间,地面是土地。唯一的摆设是角落里的一只水桶。两个男人坐在地上,没在说话,眼睛只是盯着半空发呆。迪特尔仔细看着他们,这两个人他昨天都见过。年老的是加斯东,就是装炸药的那个,他头皮的伤口上贴了一块橡皮膏药,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另一个很年轻,大概十七岁,迪特尔记得他叫贝特朗。他外表没有受伤,但迪特尔想,他可能在遭遇战中让一枚手榴弹的爆炸给吓傻了。
她很生气。“这下可把我的角色说清楚了。”
迪特尔把两个人打量了一会儿,盘算着。他要按正确的方法行事,不能再浪费一个俘虏了,这两个人是留给他的唯一财产。那孩子可能会害怕,他预测着,但也可能受得住拷打。另外那个岁数太老,受不起太多折磨,没等招供就可能会死掉了——但他或许心肠很软。迪特尔渐渐想好了审讯他们的策略。
“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战争让人成为他们真正的自己——虐待狂成为施刑者,精神病患者组成勇敢的一线部队,恶霸和受害者们有了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机会,妓女也整天忙不停。”
他关上窥视孔,回到审讯室。贝克尔跟着他,让迪特尔又想到这是条愚蠢但很危险的狗。迪特尔说:“贝克尔中士,放开那个女人,把她关到另外两个人的牢里去。”
“但是,那一切一切的痛苦呢?”
韦伯反对道:“把一个女人关进男人牢房吗?”
“要不是战争,你和我就不会在一起。”
迪特尔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你觉得她会感到屈辱?”
“你不能认为战争是一件好事!”
贝克尔走进行刑室,把散了架的吉娜维芙带了出来。迪特尔说:“让那老头好好看看她,然后把他带到这儿来。”
“你真有点儿一反常态。”他不无轻蔑地说。
贝克尔去了。
她眼里闪过一丝怒色,这很少见。“我当然希望。”
迪特尔决定最好摆脱韦伯。不过他很清楚,如果直接给他下命令,韦伯会拒不执行。因此他说:“我想你应该留在这儿见证一下审讯过程。你可以从我这儿学到很多技术。”
“不,你不希望。”
迪特尔估计得不错,韦伯果真反着来了。“我可不这么认为,”他说,“贝克尔可以随时通知我。”迪特尔假作气愤,韦伯走了出去。
她躲闪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希望战争能够结束。”她喃喃地说。
迪特尔跟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黑塞对视了一下。黑塞明白迪特尔用计支走了韦伯,钦佩地看着迪特尔。迪特尔耸耸肩。“有时候倒是全不费力。”他说。
“为什么?”
贝克尔带着加斯东进来。老头脸色惨白,看到吉娜维芙的样子,无疑让他吓坏了。迪特尔用德语说:“请坐。你想抽支烟吗?”
她连连摇头说:“不。”
加斯东面无表情。
“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把你送到那儿去。”
这说明他听不懂德语,这个情况要先掌握。
“我父母在几年前死了。我在蒙特利尔有个姐姐。”
迪特尔示意他坐下,然后递给他香烟和火柴。加斯东拿了一支香烟,双手颤抖着点燃它。
他知道她丈夫在战争开始不久就被杀了,他们两个没有孩子。“你还有其他家人吗?”他问她。
有的囚犯在这个阶段就垮了,一想到即将发生什么就撑不住了,用不着上刑,迪特尔希望今天就是这种情况。他已经给加斯东展示了两种选择:一种是吉娜维芙的惨相,另一种是香烟和好意善待。
像有种突然的疼痛让她身子一抖,她放开他的手说:“我知道。”
现在,他用法语说话,语调十分友善:“我要问你一些问题。”
迪特尔怜爱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否该把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这可能会破坏这愉快的氛围——但还是应该把它说出来。他又叹了口气说:“如果入侵成功了,盟军会赢回法国,那样的话,你和我也就结束了。你知道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加斯东说。
“我相信你会的。”她没有询问详情。她知道,他想告诉她的自然都告诉她了,此外不会多说什么。
“不,我觉得你知道,”迪特尔说,“你已经六十岁,大概一辈子都是在兰斯周围度过的。”加斯东并不否认。迪特尔接着说:“我知道,抵抗组织成员都用代码,互相透露的个人信息十分有限,那是为了安全起见。”加斯东本能地略微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大部分人你认识了几十年。抵抗组织成员见面时,一个人可能自称大象、牧师或者茄子,但你知道他长什么样,你知道他叫让-皮埃尔,是个邮递员,家住在公园街,每星期二偷偷跟寡妇马蒂诺幽会,让他妻子以为他是去打保龄球了。”
“是的。隆美尔对我很是褒奖了一番。”他焦虑地皱起了眉头,“我只希望我活得不辜负对他的承诺。”
加斯东把头扭向一边,不愿意看迪特尔的眼睛,这就证实了迪特尔说得对。
“那么,再来一壶咖啡。”她对侍者说,这男人走后,她便坐到迪特尔的沙发旁,拉起他的手。“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吗?”
迪特尔继续说:“我希望你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痛苦,还是免于受苦,死刑还是缓刑。一切都看你怎么选择。”看到加斯东显得更加惊恐,他很是满意。“你会回答我的问题,”他接着说,“每个人最后都会回答。唯一不确定的是到底拖多长时间。”
“不,喝了酒我就会犯困。”
这一刻有些人会撑不住,但加斯东没有。“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他说,声音近乎耳语。他很害怕,但仍留有一些勇气,他不会不战而降。
“我给你拿点儿吃的。”她按了一下铃,一分钟后一个老年法国侍者敲了敲门。斯蒂芬妮知道迪特尔爱吃什么。她要了一盘火腿片,几个热乎乎的面包卷和土豆沙拉。“来点酒吗?”她问。
迪特尔一耸肩膀。看来还不太容易。他跟贝克尔用德语说:“回牢房去,把那男孩的衣服脱光,带回来绑到隔壁屋里的柱子上。”
他摇摇头说:“我还得审讯犯人。黑塞一小时后就来接我。”他瘫坐在沙发上。
“好的,少校。”贝克尔讨好地说。
“去床上吧。”
迪特尔又转向加斯东,说:“你要告诉我昨天跟你在一起的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名字和代码,还有抵抗组织任何其他人的。”加斯东摇了摇头,但迪特尔不予理会。“我想知道的每个成员的地址,抵抗成员使用的每一间房子的地址。”
“这倒是。”他叹了口气,放开她,“上帝,我真累了。”
加斯东猛吸着香烟,盯着燃烧着的烟头。
她轻轻把他的头发向后拢去:“你总是爱开玩笑。可你不会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汉斯吧。”
其实,这些并不是什么重要问题。迪特尔的主要目的,是要得到能让他找到其他抵抗组织的信息,但他不能让加斯东知道他的目的。
迪特尔吮吸着她的气息。“哦,你倒是比汉斯・黑塞好闻,尤其是他整夜不睡觉,味道更糟。”
片刻之后,贝克尔带着贝特朗回来。加斯东吃惊地盯着浑身赤裸的男孩通过审讯室,被带进里面的房间。
“见到我让你这么高兴,真是太好了。”她笑着说。他们在一起时说法语,从来都是这样。
迪特尔站起来,他对黑塞说:“看住这个老头。”然后跟随贝克尔进了行刑室。
一见他走进屋,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欣赏着迎接他的一切——她的红头发散落在裸露的肩膀上,穿着栗色丝绸睡衣和高跟拖鞋。他饥渴地吻着她,两手抚摸着她那苗条的身体,深深感激上天赐予他这个尤物。
他小心地让门半掩着,保证加斯东能听到里面的一切。
迪特尔让黑塞中尉开车去圣-塞西勒城堡,证实一下盖世太保的确准备合作。他自己不想冒险,怕被韦伯少校再次拒绝。黑塞开车走了,迪特尔便上楼去了斯蒂芬妮的套房,昨天夜里他把她安排在这里住下。
贝克尔把贝特朗绑在柱子上。不等迪特尔说话,贝克尔就一拳打在贝特朗的肚子上。这家伙力气大,一般人都受不了,那拳头发出的声音令人恐惧。年轻人惨叫一声,在柱子上扭动不已。
外形巨大、被烟熏得黢黑的大教堂矗立在兰斯市的正中,若隐若现,它的存在就像来自上天的责难。正午时分,迪特尔・法兰克的天蓝色希斯巴诺-苏莎车在被德国占领者接管的法兰克福酒店外停下。迪特尔走下车,抬头瞥了一眼大教堂那粗壮的双塔。原有的中世纪设计风格让那优雅的尖顶颇具特色,要是没有足够的金钱是绝对造不出来的,所以说世俗的障碍能挫败最为神圣的祈望。
“不,不,不。”迪特尔说。如他所料,贝克尔的做法完全不讲科学,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承受这样长时间的殴打是非常容易的。“首先,你要把他的眼睛蒙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棉布手帕,绑住贝特朗的眼睛,“这样,每一次打击都是最强烈的震撼,打击之间的每分每秒都是痛苦的期待。”
09
贝克尔拿起他的木棍。迪特尔点点头,贝克尔挥起棍子,一下打在受刑者的头部一侧,硬邦邦的木头与皮肉和骨骼碰撞发出清脆的巨响。贝特朗又惊又痛,哭了出来。
他决定再问几个问题。
“不,不,”迪特尔又指示道,“不要打脑袋。那会让下巴脱臼,让犯人无法说话。更糟糕的是,你可能会把大脑打坏,那样一来他的任何招供都没有价值。”他把木棍从贝克尔手里拿过来,放回伞架,从武器里选了一根钢撬棍,递给贝克尔。
可她说得对吗?轰炸真是徒劳的吗?
“从现在起要记住,要给对象造成无法忍受的痛苦,但不要危及他的生命或他对我们招供的能力,避开重要器官,集中在骨头部分,脚腕、小腿、膝盖、手指、肘、肩、肋骨。”
他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回头瞥了一眼。克拉莱特少校还在跟斯威特上校争论着,她的声音很低,但表情剧烈,用夸张的手势表示愤怒。她像一个男人那样站着,手叉在下腰上,身体前倾,表达观点就用食指戳来点去,显得十分好斗。但即使这样,都无法掩盖她身上某种迷人的特质。保罗很想知道,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抚摸这娇小的身体该是什么感觉。他想,尽管她粗野,但不失女人味道。
贝克尔脸上露出狡猾的样子。他绕着柱子转着圈,仔细选了选位置,然后用撬棍朝贝特朗的胳膊肘狠狠地抡下去。男孩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这声音正是迪特尔需要的。
他显然被卷进了军情六处和特别行动处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最让他气愤的是福蒂斯丘,利用这次会议为自己制造声势。蒙蒂选择轰炸电话交换站,没有让特别行动处再发动一次袭击,这个决定对吗?保罗说不清。
贝克尔很高兴。上帝啊,迪特尔暗想,原谅我这场为有效造成痛苦的野蛮教学吧。
保罗觉得谈话并未真正结束,但既然一位高级军官打发他走,他也只能转身离开,别无选择。
按照迪特尔的命令,贝克尔打了贝特朗瘦骨嶙峋的肩膀,然后是他的手、他的脚踝。迪特尔让贝克尔停一下再打,让疼痛有足够的时间稍稍缓解,以忍受下一次打击的痛苦。
“我想他是不会提的。”斯威特说,“谢谢你,少校,我不必再麻烦你了。”
贝特朗开始求饶:“别再打了,求求你们。”他恳求着,痛苦和恐惧让他近乎歇斯底里。贝克尔又扬起撬棍,但迪特尔拦住他。他想让这种乞求继续下去。“请别打我了,”贝特朗哭喊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我不记得他提过这些。”
迪特尔对贝克尔说:“在提审前期就打断一条腿,这办法通常很管用。断腿的疼痛很难忍受,要是破碎的骨头再挨打,疼得就更厉害。”他从伞架上挑出一把大锤。“往膝盖下面打,”他说,把锤子递给贝克尔,“能使多大劲就使多大劲。”
“他提没提到攻击计划是按照他那个机构提供的情报制定的?”
贝克尔瞧准位置,抡起了大锤,胫骨喀嚓一下断裂,那声音清晰可闻。贝特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贝克尔把角落里放着的一桶水提过来,往贝特朗的脸上泼。年轻人恢复了知觉,又尖叫起来。
“的确是。”
最终,尖叫声变成令人心碎的呻吟。“你们想要什么?”贝特朗恳求着,“求求你们,告诉我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迪特尔没有问他任何问题。相反,他把钢撬棍递给贝克尔,指着从小腿肌肉刺出的锯齿状断骨,贝克尔朝那里狠狠打去。贝特朗尖叫着,再次晕了过去。
斯威特上校现在才开口说话。“消消气,弗立克,看在上帝分上,”他转身对保罗接着说,“让我猜猜——这种说法是军情六处西蒙・福蒂斯丘给你的吧,是不是?”
迪特尔觉得或许已经够了。
这回轮到她吃惊了,她半张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进了隔壁。加斯东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但他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他身子向下弯着,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号啕大哭,连连祈祷着上帝。迪特尔蹲下身子,从湿漉漉的脸上扳开他的手。加斯东用一双泪眼看着他。迪特尔轻声说:“只有你能让它停下来。”
保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还从未有哪个女人这样跟他讲话。她可能只有五英尺高,他想,但他敢打赌她能吓得住该死的纳粹。看着她那张愤怒的脸,他明白过来,她那更是在生她自己的气。“你认为你自己有过失,”他说,“因为谁也不会为别人犯的错误发这么大脾气。”
“请停了吧,求你了。”加斯东呻吟着。
“你这头傲慢的猪!”
“你回答我的问题吗?”
“——但到头来训练有素的部队打退了一帮乌合之众,保住了地盘。”
停顿了一下,贝特朗又尖叫了一声。
“那该死的计划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可以!”加斯东大喊着,“可以,可以,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停下来就行!”
她的确漂亮,现在他看出来了。愤怒让她的眼睛变大,脸颊红红的。但她太粗暴无礼,因此他决定如法炮制,一报还一报:“除此以外还有计划不周——”
迪特尔提高了嗓门喊道:“贝克尔中士!”
“他们就是这么跟你们说的?说我缺乏经验对吗?”
“是,少校?”
保罗感到自己脸红了。“蒙哥马利将军也许听到的信息有误,不过这不是你第一次指挥类似行动吗,少校?”
“现在不要打了。”
那女人抬头使劲瞪了他一眼——她个子比他低一头——然后气愤地说:“搞砸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少校。”贝克尔听上去有些失望。
保罗不喜欢为别人作出的决定辩解,但他已无路可退,只得坦诚相告。“我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简慢地说,“你搞砸了一次,就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迪特尔又换成法语说:“现在,加斯东,让我们从抵抗组织领导人开始。告诉我名称和代码。他是谁?”
“我看你还是问问这位先生吧,”格雷夫斯说着,转向保罗,“这是钱塞勒少校,这两位是克拉莱特少校和斯威特上校。”
加斯东犹豫了一下,迪特尔朝行刑室开着的门望去,加斯东连忙说:“米歇尔・克拉莱特。代号叫‘莫奈’。”
格雷夫斯的话让她愤愤不平。“从空中轰炸一点儿用都没有,它的地下室加固了。老天爷,他们怎么能作这种决定?”
这是个突破,第一个名字是最难到手的,后面的就会自然跟着来了,不用费什么力气。迪特尔把得意隐藏起来,又把香烟和火柴递给加斯东说:“他住在什么地方?”
保罗推测那女人就是“雌豹”,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矮小苗条,卷曲的金发剪得很短,保罗还注意到她有一双可爱的绿眼睛。他不能说她有多漂亮,因为她的脸显得太老成。再仔细看,最初那种女学生的印象一下子就消失了,笔直的鼻子和削尖的下巴显出一种好斗的模样。但她不知是什么地方很性感,让保罗对那裹在破烂衣裙下面的娇小身体想入非非。
“在兰斯。”加斯东吐出一口烟,浑身不再打哆嗦了,他说出大教堂附近的一个地址。迪特尔朝黑塞中尉点点头,后者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记录加斯东的话。迪特尔耐心地从加斯东口中弄到了所有突击队员的名字,有几个人加斯东只知道代码,还说其中两个人他在星期日以前从未见过。迪特尔相信了他的话。离教堂不远还有两个负责接应的司机,加斯东说一个是叫吉尔贝塔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代号为“元帅”的男人。小组里还有其他人,整个称作波林格尔抵抗组织。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外面的走廊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花呢夹克,另一个是个头不高的金发女人,褪色的棉布裙外面套了一件旧的蓝色开衫。两个人站在运动会奖品展台前面,看上去就像学校校长在跟女学生聊天,只是这个女学生还带了一条亮黄色的围巾,而在保罗看来,那条围巾的系法无疑带着一种法国风情。福蒂斯丘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格雷夫斯站住了。“他们拒绝了。”他说,“他们要再次轰炸那里。”
迪特尔问了问抵抗队员之间的关系:是否有恋爱事件,是不是有人搞同性恋,有没有谁跟别人的老婆睡觉。
福蒂斯丘没搭理他。
虽然拷打已经停了,贝特朗仍在呻吟,时而因伤痛大叫几声。加斯东这时问:“有人会照料他吗?”
“那就再炸它一次。”蒙蒂说,转身往外走去。格雷夫斯气急败坏地瞪着军情六处的人。“你瞧,福蒂斯丘,”他说,“我想说……真是的。”
迪特尔一耸肩膀。
“这个我们试过,”格雷夫斯说,“他们击中了大楼,但破坏并没有让电话交换中断太久,也就几个小时。”
“求你了,给他找个大夫。”
“炸掉它。”蒙蒂说。
“好吧……等我们谈完再说。”
“天哪,”福蒂斯丘打断他,“我们不希望再来一场混乱,对吧?”
加斯东告诉迪特尔,米歇尔和吉尔贝塔是一对情人,但米歇尔已经跟弗立克结婚,就是广场上那个金发姑娘。
格雷夫斯说:“但是,电话交换站的事情该怎么办?特别行动处拿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到现在为止,加斯东谈的都是一个绝大部分成员已经被消灭的组织,因此他的信息只能用作参考。现在迪特尔转移到更重要的问题上:“当盟军特工来到这里时,他们是如何进行联系的?”
“老天在上,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对谁公平不公平的。”蒙蒂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只想赢得战争。”他站了起来。“我看我们已经听够了。”他对匹克福德将军说。
“没人知道这事儿是怎么做的。”加斯东说。他们有“切断防护”。不过,他知道一部分情况。特工跟一个代号叫“中产者”的女人接头。加斯东不知道她在哪儿跟他们会面,但她会先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然后送到米歇尔那儿。
“我不知道这公不公平,”格雷夫斯抗议道,但显得有些无力,“轰炸机指挥部也有成有败,而特别行动处其实花费不多,很合算。”
从来没有人见过“中产者”,甚至米歇尔也没见过。加斯东不了解多少这女人的情况,这让迪特尔有点儿失望,不过这就是切断防护的意义所在。
福蒂斯丘点了点头。“轰炸终归是更为可靠的手段。”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蒙蒂面带愠色。匹克福德说:“看来我们不应过多依赖法国抵抗组织去扰乱隆美尔的补给线。”
加斯东点点头说:“有个特工走漏出去的。她在杜波依斯大街11号有幢房子。”
“规划不周,指挥官缺乏经验,战士不懂纪律,每个人都各自为战,”福蒂斯丘回答,“那幢建筑并没有重兵把守,但德国人是训练有素的部队,一下子就消灭了抵抗力量。”
迪特尔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这个情况太关键了。敌人估计会派出更多特工重建波林格尔组织。迪特尔有可能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抓个正着。
“到底怎么回事?”蒙蒂说。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保罗听说过费利西蒂・克拉莱特。她在那个了解盟军秘密战争的小圈子里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她在法国以掩护身份待的时间比谁都长。她的代号是“雌豹”,有人说她在被占领的法国街道上四处活动,脚步悄然无声,恰似那危险的猫科动物。他们还说,她外表漂亮,但有一副铁石心肠,她不止一次下手杀人。
加斯东透露说,他们被一架飞机接走,地点是代号为“石头场”的飞机场,实际是查特勒村附近的一块牧草场。此外还有另外一个降落地点,代号叫“金色田野”,但他不知道它在哪儿。
“我可以告诉你,”福蒂斯丘插嘴说,“克拉莱特少校。”他停顿了一下,“一个女孩。”
迪特尔向加斯东询问同伦敦联络的情况。是谁下命令袭击电话交换站的?加斯东说弗立克・克拉莱特少校是组织的指挥官,是她从伦敦那里接到的命令。听到这儿,迪特尔来了兴致。一个女人当指挥。不过他亲眼见到她身处战火的勇敢表现,知道她应该是一个出色的领导人。
格雷夫斯说:“我还没有见到完整的报告——”
隔壁,贝特朗在大声求告快点儿死。“求你了,”加斯东说,“找大夫来。”
可是任务已经失败了。“谁负责的?”蒙蒂问道。
“说说克拉莱特少校的事,”迪特尔说,“然后我找个人给贝特朗打一针。”
然而,匹克福德说对了,如果德国人无法使用电话线,他们就不得不使用无线电,那么盟军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摧毁圣-塞西勒的电话交换站给了盟军一个至关重要的有利条件。
“她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加斯东说道,急于把能让他满意的信息都给他,“大家都说她比任何人潜伏得更久,法国北部她都走遍了。”
保罗了解一个鲜为人知的内情:英国情报部门破解了德国人所使用的代码,因此可以读取敌人大部分的无线电通信。军情六处为此颇为得意,但说实话,这件功劳并不该算到他们头上。破译工作并不是由情报人员,而是由一帮东拼西凑的数学家和填字拼图爱好者完成的,他们要是在平常日子进入军情六处,肯定是要被抓进来的,因为这个机构痛恨知识分子、共产分子和同性恋。但对密码破译的领头人、数学天才阿兰・图灵【8】 来说,以上这三种人他都是。
迪特尔像着了魔一样问:“她跟不同的抵抗组织接触?”
福蒂斯丘插了一句:“多亏我们那些布莱切利的密码破译专家。”
“我想是的。”
“一点儿不错,”蒙蒂说,“但到那时候,我们就能破解他们的信号。”
这可真难得——这意味着她可能掌握大量有关法国抵抗组织的信息。迪特尔说:“她在昨天交火后逃走了。你认为她会去哪儿?”
匹克福德说:“他们会改用无线通信的。”
“回伦敦,我敢肯定,”加斯东说,“回去汇报这次奇袭。”
“你说得很对,”蒙蒂说,“不过圣-塞西勒是个例外。它是新电缆线进入德国的节点。柏林最高统帅部和驻法德军部队之间的电话和电传大多都从那个楼里经过。敲掉它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危害——我们又不往德国打电话——但这会给敌人的通信造成重大混乱。”
迪特尔暗暗咒骂了一句。他真希望她是在法国,那样他就能抓住她,审问她了。如果他能逮住她,他就能摧毁大半法国抵抗组织——这是他跟隆美尔许诺过的。可现在她已遥不可及。
匹克福德将军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我记得我们的策略是不要攻击电话交换站——入侵成功后我们还用得着它们。”
他站起身。“现在就到这儿吧,”他说,“汉斯,给囚犯找个大夫来。今天我不想让他们任何人死掉——他们还有不少东西要告诉我们。回去把你的记录打出来,一早交给我。”
“昨天夜里的惨败就能说明问题,”福蒂斯丘随即回答说,“一个抵抗小组在特别行动处指挥员的领导下袭击了兰斯附近的一个电话交换站。”
“好的,少校。”
“你如此悲观,是否有什么具体原因?”蒙蒂向福蒂斯丘发问。
“给韦伯少校抄一份,但我说给的时候再给。”
这里在玩什么样的把戏?是军情六处和特别行动处之间在公对公扯皮?
“明白。”
他话里有话,保罗听得出来。军情六处的老资格间谍倚老卖老,讨厌特别行动处的新人。抵抗组织袭击德军设施,惹得盖世太保到处调查,有时候就会抓走军情六处的人。但保罗站在特别行动处一边,打击敌人本来就是整个战争的目的。
“我自己开车回酒店。”迪特尔走了出去。
公务员迟疑了一下,这时福蒂斯丘跳了出来。“我不抱什么指望。”他说,“客观地说,特别行动处不会有什么特殊表现。”
一走到外面,他的头就开始疼。他用手揉着前额,好不容易才走到车边。他发动汽车离开村子,直奔兰斯。午后的阳光在道路表面反射的光线直刺他的眼睛。这种偏头疼总是在审讯之后来找他的麻烦。一小时后他就会变成瞎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必须赶在发作最厉害之前回到酒店。他不喜欢踩刹车,只是一直在按喇叭。慢慢往家里溜达的葡萄园工人给他闪出一条通道。受惊的马立起后腿,马车翻进了阴沟。他的两眼疼得直流泪,头痛让他感到阵阵恶心。
这是一种打官腔式的回答,保罗想,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格雷夫斯还想说什么,但蒙蒂插了进来,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他们到底会有多大成效?”
他开进城里,并没有撞坏汽车。他努力把车开到市中心,到了法兰克福酒店外边,来不及停好车,就把它丢在那儿。他踉跄进到里面,跌跌撞撞朝套房走去。
“是这样,特别行动处的F部分在法国有一百多名特工——实际上,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那边,”格雷夫斯说道,“当然,他们下边还有成千上万的法国抵抗运动战士。最近几周我们已经给他们空投了几百吨的枪支、子弹和炸药。”
斯蒂芬妮一看到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他剥掉制服和衬衣的当儿,她就已经把野外急救箱从他的提箱里拿了出来,在注射器里注入了吗啡混合剂。迪特尔倒在床上,她把针头扎进他的手臂。疼痛一下子就消失了。斯蒂芬妮在他身边躺下,用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
“我们要全力延缓敌人的反应,能做的我们都要做,这件事极其重要。”蒙蒂说完最后几句话,把目光转向格雷夫斯。
几分钟后,迪特尔就失去了意识。
真是很容易,保罗想。“霸王行动”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军事行动,几千条船,数十万的兵力,还有数百万美元、数千万颗子弹,它的结果决定了世界的未来。然而,如果在开始的数小时内出现失误,这个庞大的力量会被轻易击退。
10
蒙蒂一脸不高兴,他答应过为匹克福德将军介绍情况,但关键人物却没有到场。不过他并没有浪费时间追究这件事。“战斗即将到来,”他开门见山地说,“一开始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保罗想,这次他提到“危险时刻”这几个字很不寻常。他的习惯是把一切都说成简简单单,轻而易举。“我们要用自己的指尖抠着悬崖,在上面挂上一整天。”或许两天吧,保罗自言自语着,或许一个星期,甚至更长。“这将是敌人的最好机会,只消用他的长靴子照着我们的手指猛踩就行了。”
弗立克的家是贝斯沃特街一幢巨大的老房子里的一个单人间,她的房间在阁楼上,如果炸弹穿过屋顶,就会直接落在她的床上。她很少待在这里,不是因为害怕炸弹,而是因为她实际的生活都在别处——在法国,在特别行动处总部,或者在行动处遍及全国的某个培训中心。屋子里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一张米歇尔弹吉他的照片,摆着福楼拜和莫里哀法语原文作品的书架,还有一张她在十五岁时在尼斯画的水彩画。矮柜的三个抽屉里是衣服,一个抽屉里是枪支弹药。
西蒙・福蒂斯丘圆滑地说:“我大概可以填补这个空缺。”
她浑身疲惫,情绪低落,脱了衣服后躺在床上,翻弄着一份《检阅》杂志。她在杂志上读到,上周三柏林刚被一千五百架飞机轰炸过,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她想象着那种场面对生活在那里的普通德国人意味着什么,满脑子里都是中世纪绘画中的地狱场景,赤裸的人们被天降的大火活活烧死。她翻了一页,上面是一则二流V牌烟草冒充忍冬牌香烟的无聊报道。
保罗暗暗叫苦。这就是一个全砸,他会因此挨骂的。但这里面还有什么事儿。英国人在玩一种游戏,让他不明就里。他仔细地看着他们,在其中寻找蛛丝马迹。
思绪又将她带回昨天的失败,她在脑子里把整个战斗又重演了一遍,想象着假如她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决策,是否最后能够取胜,免遭失败。她输掉了这场战斗,也担心自己可能会失去丈夫,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她不合适做一个领导者,也不合适做一个妻子,也许在她的性格深处有某种缺陷。
“我看未必。”蒙蒂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她的替代方案也被拒绝了,再做补救的希望渺茫。那些勇敢的人全都白死了。
格雷夫斯说:“他被首相叫去了,并就此转达深深的歉意。我希望我能做点儿什么……”
最后她心神不安地睡着了。她被惊醒时,听到有人使劲敲门,大声喊着:“弗立克!电话!”这是住在她家楼下的一个姑娘在喊她。
蒙蒂带来一个保罗不认识的美国人,蒙蒂介绍说他是匹克福德将军。“特别行动处的那个家伙在哪儿?”蒙蒂突然问,转身看着保罗。
弗立克书架上的钟指向六点。“谁的电话?”她问。
片刻之后,蒙蒂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小个子,长着一只尖尖的鼻子,额头上的发际线很高。两侧脸颊的胡须剪得短短的,在脸上画出清晰的线条。他五十六岁,但看上去更老些。保罗喜欢他,蒙蒂特别细心,有些人对此很不耐烦,管他叫“老夫人”,但保罗相信蒙蒂谨慎、琐碎的性格挽救了不少战士的生命。
“他只说是办公室的。”
保罗十分恼火。蒙蒂最讨厌节外生枝,但保罗又不能把格雷夫斯从房间里轰出去。
“我就来。”她披上晨衣。她有些弄不清这是早晨六点还是晚上六点,往小窗户外瞥了一眼,太阳正落在拉德布洛克・格罗夫大街一排排优雅的露台上。她跑下楼去厅里接电话。
“我过会儿跟你解释。”他往小学生的长凳上一坐,打开他的公文包,显得有些慌张。
是珀西・斯威特的声音:“很抱歉把你吵醒了。”
差五分十点,西蒙・福蒂斯丘走进模型室。他是军情六处的高级军官之一。他个子很高,穿着一件细条纹西装,举止中带着一种持重、权威的做派,但保罗怀疑他并不真正了解秘密工作是什么。他后面跟着的是约翰・格雷夫斯,一个神色紧张的公务人员,来自经济战争部,这是负责监督管理特别行动处的政府部门。格雷夫斯穿的是白厅【7】 的制服,黑色外套和带条纹的灰色长裤。保罗皱起了眉头,他没有邀请格雷夫斯。“格雷夫斯先生!”他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邀请过你参加这个会议。”
“没关系。”听到电话另一头珀西的声音总是让她很高兴。她越来越喜欢他了,尽管他一再派她身赴险境。管理特工是个让人厌烦的工作,一些高级军官自我麻醉,对自己人牺牲或被俘抱着一种铁石心肠的态度。但珀西从不这样,每一次损失都让他犹如饱受丧亲之痛。因此,弗立克知道,他决不会让她去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她信任他。
今天上午十点,保罗安排了十五分钟讨论法国抵抗组织。这是蒙蒂的主意。他的特点就是注重细节。他认为,要想打胜仗,就要在所有准备工作到位之前尽量避免正面战斗。
“你能到果园宫来一趟吗?”
他为自己成为有史以来最大进攻的策划者之一而激动。当然,伴随着兴奋的还有焦虑,战役从来不会按计划进行(尽管蒙蒂有个弱点,一直假装他计划的战役总是能够按计划进行)。保罗了解他所做的各种错误——笔误、忽略某个细节、不经二次查证便采信的情报——这些都能让盟军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尽管反攻部队规模庞大,但战役仍有可能改变方向,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能够打破整个平衡。
或许上面重新考虑了她端掉电话交换站的新计划,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感到有了希望。“蒙蒂改变了主意?”
三年前,保罗可能会拼命在进攻部队里争一个位子,他会技痒难忍,力争到前线参战,不齿于待在后方。现在,他的年龄和心智已渐增长,想法也变了。首先,他已付清欠账,中学时期他当过足球队的一队之长,赢过马萨诸塞州锦标赛,可现在他再也不能用他的右腿踢球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组织才能可以让他游刃有余地赢得战争,完全用不着亲自上阵。
“恐怕没有。只是我想要你给一个人介绍一下情况。”
与在敌占区往返奔波相比,这种工作很容易,也从未让他觉得枯燥。他们正在策划一次旨在结束战争的“霸王行动”。保罗是世界上知道其具体日期的几百个人之一,而其他大多数人则只能凭空猜测。实际上已经按照潮汐、海流、月相和日出日落时间来确定了三个备选的日子。进攻需要月亮晚一点儿出来,这样部队的最初行动就能受到黑暗的掩护,但再晚些时候,当第一批伞兵从飞机上跳伞滑翔时又要有月亮。拂晓时刻需要低潮,好让隆美尔布设在海滩上的障碍物显露出来。在黄昏前也需要一个低潮,以便随后的大部队登陆。满足这些条件的时间段很短,舰队可以在下周一,即6月5日出发,或者在再下一周的周二或周三。最终要依照天气情况,由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在最后一刻敲定。
她咬着嘴唇,压抑着内心的失望。“几分钟后我就到。”
他也拥有秘密工作的经验。他跟美国的秘密机构“战略服务办公室”打过交道,并曾在法国和北非法语国家以掩护身份工作过,小时候他一直住在巴黎,当时他爸爸是美国大使馆的武官。保罗六个月前在马赛的一次与盖世太保的枪战中受伤,一颗子弹打掉了他左耳的一大半,但除了他的外表以外,并未造成任何损害。还有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右腿膝盖骨,让它再也无法复原,这也成了他转而开始做案头工作的真正原因。
她迅速穿上衣服,坐地铁赶到了贝克大街。珀西在波特曼广场的那座公寓里等她。“我找到一个无线电报务员,没有经验,但他完成了培训。我明天送他到兰斯去。”
他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他是一个组织者,要保证蒙蒂需要看到哪一份报告时,那份报告就会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他还要剔除那些迟到的消息,召集主要负责人开会,并代表上司进行补充性的调查。
弗立克条件反射般地往窗户那儿看,查看天气如何,特工们一提到飞行都是这种反应。珀西的窗帘拉着,这是为了安全,不过反正她也知道天气很好。“去兰斯?为什么?”
保罗在蒙蒂的手下工作,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他父亲是一位将军,但这种猜测并不公平。保罗跟高级军官很处得来,部分是因为他父亲,部分是因为在开战之前美国陆军已经成为他生意的最大客户,他经营教育唱片,其中以语言课程为主。他喜欢服从、守时、精准等军人操行,但同时他也要为自己着想,而蒙蒂也越来越依赖他。
“我们今天没有任何米歇尔的消息。我要知道波林格尔小组还剩下多少。”
英国人觉得这很可爱,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保罗・钱塞勒则认为这简直扯淡。弄几把新椅子能花多少钱?总体上说他喜欢英国人,但讨厌他们那种古怪的自我炫耀。
弗立克点了点头。那个无线电报务员叫皮埃尔,他也参加了行动,想必已经被俘或者被杀。米歇尔有可能找到皮埃尔的无线电收发器,但他没经过操作培训,肯定也不知道代码。“你是怎么打算的?”
爵士伯纳德・蒙哥马利将军是即将进攻法国的21集团军群总司令,他在伦敦西部的一所学校设立了临时总部。学生们已经疏散到了农村,被安置在较为安全的地方。巧合的是,这也是蒙蒂【6】 本人小时候就读的学校。会议在模型室进行,大家坐在小学生的硬木椅上,这些人都是将军和政治家,重大场合还会有国王本人参加。
“这几个月我们已经给他们运送了好几吨武器炸药。我想让他们弄出点儿动静来。电话交换站是最重要的目标,但并不是唯一目标。就算那里除了米歇尔以外没剩下几个人,他们还是可以炸毁铁路,切断电话线,袭击岗哨——这些事情都很有用,只是没有通信手段我就没法指挥他们。”
08
弗立克一耸肩,对她来说,城堡是唯一重要的目标,其他全都是鸡毛蒜皮。但先别去管它。“我会给他介绍情况的,没问题。”
“这我知道,”弗立克冷冷地说,“所以我随身带了自杀药丸。”
珀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米歇尔怎么样?我是说除了受伤这件事以外。”
“只有你最合适领导这个小组。但是,你刚完成的这趟旅行应该是你的最后一次。你知道得太多了。你来来回回已经跑了两年,你跟法国北部的大多数抵抗组织都有接触,我们不能再把你送回去了。如果你被俘了,你会把他们全都供出来。”
“还好。”弗立克沉默了一会儿。珀西盯着她,她骗不了他,他太了解她了。最后她叹了口气,说:“有个姑娘在那儿。”
“什么?”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正要说这个。告诉你吧,我喜欢这个计划。我会把它上交到上司那儿。但我想他不会同意的,至于原因,我们还没谈到过。”
“不知道我的婚姻里还剩下什么。”她凄苦地说。
弗立克亮出了她的最后一张王牌。“听着,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出错,但那又能怎么样?这种行动成本低,我们拿那些反正没为战争作什么贡献的人的生命去冒险。我们能有什么损失?”
“我很难过。”
“昨天你有十五名抵抗战士,有些还十分老练。下一次,你只有几个淘汰和落选队员。”
“要是我能对自己说,我是为了某种目标牺牲了这一切,发动攻击重创敌人,有助于大反攻赢得胜利,我的心情会好过一些。”
“这并没有阻止我们昨天的进攻。”
“两年来,你的贡献比大多数人都多。”
“你还不知道地下室入口到底有多戒备森严。”
“可战争没有二等奖,不是吗?”
“反正,我认为值得利用这个机会。”
“对。”
“那是你一厢情愿。”
她站了起来。她对珀西爱怜般的同情很是感激,但这让她变得感情脆弱。“我还是去给新报务员作介绍吧。”
弗立克一耸肩膀。“或许有个把怀有敌意的,但大部分都会服服帖帖。”
“代号是‘直升机’,他正在书房等着。恐怕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小伙子很勇敢。”
“要是英国皇家空军轰炸过他们呢?”
这让弗立克感觉有点儿马虎。“如果他不太出色,为什么派他去?他可能会给别人带来危险。”
弗立克摇了摇头,珀西没去过被占领的法国。“法国已经被纳粹统治了四年,要知道,那里的每个人都在苦苦等待着盟军进攻。那些接线员不会吱声的。”
“正如你以前说过的——这是我们的重要时机。如果入侵失败,我们就会失去欧洲。我们要把能投向敌人的都投出去,因为不会再有机会了。”
“并非所有的法国人都喜欢抵抗组织,你我都明白。还有些人支持纳粹的主张。天知道,英国还有不少傻瓜认为希特勒为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强大的现代化政府,尽管最近已经听不到多少类似的奇谈怪论了。”
弗立克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珀西拿她说过的话来反驳她,但他说得不错。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包括米歇尔的生命。“好吧,”她说,“我最好马上就开始。”
“有些是当地人,但大部分是从兰斯坐大客车过来的。”
“他很渴望见到你。”
“好吧,里面的那些法国人怎么办?那些电话接线员是当地法国人,对吧?”
她皱起了眉头说:“渴望?为什么?”
“这我拿不准,但我有信心利用这一机会。”
珀西苦笑了一下。“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无论怎样,你也不能保证那些男人不会注意到整个一班人全换了新面孔。”
弗立克离开了这间珀西用作办公的公寓客厅,沿着走廊出去了。他的秘书在厨房里打字,她告诉弗立克到另一个房间去。
“我昨晚看着那些女人进入城堡。但我没看见有任何调情的迹象。”
弗立克在门外停了下来。事情已经这样了,她告诉自己:你得振作起来,投入工作,希望你最终能够忘记。
“这我不敢保证。士兵都是些性饥渴的年轻人,所有能接触到的女人他们都很留意。我估计城堡里的男人还会跟年轻的清洁工逗趣调情,这是最起码的。”
她走进书房,这个房间很小,一张方桌和几把互不匹配的椅子。“直升机”是个二十二岁左右的男孩,皮肤白皙,穿着花呢西装,上面是芥黄、橙色和绿色的格子,在一英里以外你就能看出他是个英国人。幸运的是,他在上飞机之前会让人打扮一番,让他出现在法国小镇上不至于惹人注意。特别行动处雇了法国裁缝和成衣匠,专门为特工制作欧洲款式的服装(然后再花几个小时把衣服做旧,否则看上去太新,会让人怀疑)。“直升机”淡粉色的皮肤和发红的金发就让人为难了,除了指望盖世太保会觉得他大概带点儿德国血统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补救。
“大概不是每天都用同一批女人——她们有休息日。男人从不留意跟在他们后面打扫的女人。”
弗立克作了自我介绍,然后他说:“我们原来见过面,实际上。”
珀西继续说:“但就算你能找到足够的能讲法语的姑娘,就解决问题了?德国警卫那边呢?他们难道不认得清洁工吗?”
“对不起,我记不得了。”
弗立克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他这么说,说明他会努力争取这件事。
“你在剑桥跟我哥哥查尔斯是同学。”
“没你说的那么容易。”珀西拿起安托瓦内特的通行证,拿到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的一只灯泡的光线下。“不过你说得对,我们那个部门的人能制造奇迹。”他放下通行证,“好吧,就找那些被淘汰的人。”
“查理・斯坦迪什——是啊!”弗立克想起了那个也穿花呢外套、白白净净的男孩,比“直升机”更高,更瘦,但可能不是更聪明——他没有拿到学位。查理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她记起来了——他们倒是有些共同的东西。
“那我们还要为每个女人伪造带照片的通行证。这些事情在那里很难完成,在这儿花一两天就可以了。”
“有一次你去过我们在格洛斯特郡的房子。”
“这还是有可能的。”
弗立克想起三十年代曾在乡村别墅度过的那个周末,他家里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英国父亲,一位漂亮文雅的法国母亲。查理有一个小弟弟,名叫布莱恩,正处于尴尬的青春期,穿着齐膝短裤,为他的新相机兴奋不已。她跟他说过几句话,让他有点儿迷上了她。“查理怎么样了?自从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弗立克早就有过这个想法,但随即被她否定了:“如果我有几周时间的话,可以从五六个抵抗组织那里抽调人力,组成一个女性小组,但是找到她们,再把她们送到兰斯要花费很长时间。”
“他死了,实际上。”布莱恩一下子伤心起来,“1941年死的,死在了倒——倒霉的沙漠里,实际上。”
“你不能靠那些当地法国女人吗,那些抵抗战士?”
弗立克怕他会哭起来,于是她拉起他的手,用两只手握住它,说:“布莱恩,我真的十分难过。”
“就算都是些二等人选也没关系,”弗立克急切地说,“我能处理好这件事。”在她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你真能吗?但她不去理会它。“如果我们的总攻失败,我们就丧失了欧洲。多少年都无法夺过来,这正是一个转折点,我们得把一切应敌力量全都用上。”
“你真是太好了。”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后来我见过你,只有一次。你到我那个特别行动处训练组上了一堂课。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话。”
“原因嘛,不是身体上不合适,就是嘴巴太松,或者太喜欢暴力,还有的在跳伞训练时太紧张,不敢从飞机上往下跳。”
“我希望那堂课对你有用。”
“先批准我这个计划,女人我去找。我去找那些应召特别行动处给刷下来的人,那些没有通过培训课程的,还有其他什么人,我们应该拿到那些档案,看看她们都是什么原因落选的。”
“你讲的是抵抗组织内部的叛徒,应该怎么对付他们。你说,‘这很简单,只要把你的枪筒抵住那混蛋的后脑勺,扣两下扳机就行了。’把我们全都吓坏了,实际上。”
他点了一下头。“这里不会有谁提出反对意见——你们这些姑娘的确很棒。但你去哪儿找这么多女人?我们那些受过训练的人几乎都在那儿了。”
他用一种崇拜英雄的眼光望着她,她开始明白珀西话里面的暗示,看来布赖恩仍然有点儿迷恋她。她转身离开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说:“好了,我们开始吧。你知道你要接触的那个抵抗组织已经基本上被消灭了。”
“对。我需要一个女性小组。”
“知道,我要去弄清还剩下多少人,如果有,还能不能用。”
“那些清洁工都是女人?”
“可能有些成员在昨天的遭遇战中被盖世太保逮捕,你我说话这会儿正在受到审问,所以你必须特别小心。你在兰斯的接触人是一个代号为‘中产者’的女人。每天下午三点她去大教堂的地下室祷告。一般她都是一个人在那儿,但万一有别人也在那儿,她就会穿不一样的鞋,以便我们的人认出来,鞋是一只黑色一只褐色。”
“这次我要带上一组人。”她继续说,“每个人都得有这种通行证。我们代替那些清洁工进入城堡。”
“这很好记。”
一丝痛苦的表情从珀西的脸上划过,弗立克知道他在担心她再去冒生命危险。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你对她说,‘为我祈祷。’她就会回答,‘我为和平祈祷。’这就是暗号。”
“我得回去。”
他重复了一遍。
珀西拿起通行证,仔细审视着它。“好聪明的姑娘,”他的话里带着一种钦佩的意思,“接着说。”
“她会把你带到她家里,让你跟波林格尔组织的领导人接上头,他的代号是‘莫奈’。”她说的是她的丈夫,但布赖恩没必要知道,“遇到组织里的其他成员时,不要提‘中产者’的地址或她的真名,请记住,这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不知道最好。”是弗立克亲自招募的“中产者”,也是她亲手建立的切断防护,就连米歇尔也没见过这个女人。
她从背袋里拿出安托瓦内特的通行证,把它放在桌上。“有个进去的好办法。这是清洁工的通行证,她们每天晚上七点到里面去。”
“我明白。”
他重又坐下,用一双机敏的眼睛看着她说:“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不是,我指的是电话交换站。如果它非常重要,我们就要把它敲掉。”
“肯定有上百个问题,可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我要把这报告写完——”
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跟他握手。“好吧,祝你好运。”
“等一等,”弗立克说,“首先我想知道我们接着该干什么。”
他抓着她的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来我们家度过的那个周末,”他说,“我想当时我肯定讨人厌极了,但你对我非常好。”
“谁都不愿意从后面挨枪子儿,”珀西若有所思地说,“别人会认为那是在逃跑时中的弹。”他站了起来,“好了,你最好回家睡上一觉。”
弗立克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你是个乖孩子。”
“确实很受罪,不过都会恢复的。”特别行动处招募弗立克时,她没告诉他们自己的丈夫是抵抗组织的人。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他们就会去让她干别的工作了。但这一点并没有真正得到证实,只是她的猜测。1940年5月她在英国探望母亲,米歇尔像当时所有身强力壮的法国青年一样,正在部队服役,法国的沦陷让他们滞留在国外。当她以特工的身份回来时,才知道她丈夫的真正身份,那时组织在她身上已经投入大量的时间和训练,她对特别行动处来说已经相当重要,不会只凭推测她有情感牵涉就开除她了。
“我爱上你了,实际上。”
“米歇尔没事吧?”珀西问。
她真想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走开,但他可能明天就会死掉,她不能给他留下这么一个残酷的印象。“我很荣幸。”她说,尽量保持一种和蔼说笑的语气。
“嗯,这倒是种安慰。”想到不必认为阿尔伯特是为了她的战术失误而死,弗立克心情稍稍好过一些了,但这并不能让死人复生。
这样也没用,他是认真的:“我想……你能……给我一个吻吗,就算祝我好运?”
珀西悲哀地摇摇头说:“可是没有时间推迟。要不了几天就要进攻了。就算你向我们发出请求,我估计结果也没什么两样。我们能干什么?我们无法给你派更多人手。我想我们只能命令你不顾一切往前冲。必须作出尝试,电话交换站太重要了。”
她犹豫了。哦,管他的呢,她想。她踮起脚,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她让这个吻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放开。布莱恩被这突如其来的快乐惊呆了。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活着回来,布莱恩。”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她喝了一口甜茶,感觉到摄入的能量带来的快意。她把在圣-塞西勒广场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他坐在办公桌边,用尖尖的铅笔记着笔记。“我本应该放弃这次任务,”她最后说,“安托瓦内特对提供的情报有怀疑,我本应该推迟突击,给你发一条无线电通知,说我们寡不敌众。”
她回到珀西的房间,他桌上有一摞书,摊放着各种照片。“都完事儿了?”他问。
他把一杯茶递给她,外加牛奶和糖。“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有个会议,”他说,“我要在九点钟以前把简报送给上司。时间有点儿紧。”
她点点头说:“不过他不是干特工的料,珀西。”
她看着珀西沏茶。他这人很有同情心,但也会十分强硬。他在一战中获过战功,二十几岁时领导过工人罢工闹事,他参加了1936年的卡波街战役【5】 ,与东伦敦佬们袭击了试图穿过伦敦东头犹太人街区的法西斯。他会就她的计划提出各种尖锐细致的问题,但他也会十分开明,听取别人的见解。
珀西耸耸肩,说:“他很勇敢,他的法语跟巴黎人说的一样,枪法也不错。”
“还是茶吧。”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屋子的陈设破破烂烂,是1940年匆忙配置的,以后就再也没换过。一张不值钱的桌子,一块破旧的地毯,还有几把配不成对的椅子。她一下子陷在松垮垮的扶手椅里。“沾了酒我会睡着的。”
“要在两年前,你会把他送回到部队里去。”
他转过身去,用一块大手帕擤了擤鼻子。“是喝茶还是喝威士忌?”他问。
“没错。但我星期天要把他送往桑迪。”在坦普斯福德简易机场附近的桑迪村一座乡间大房子里,布莱恩要穿上法式服装,拿到伪造的证件,用它通过盖世太保的检查站,也用于购买食品。珀西站起来,走向门口。“我送他出去,你可以趁这工夫看看那些档案,好吗?”他指着桌上的照片,“是军情六处手头所有的德国军官照片。如果你在圣-塞西勒广场看到的那个人恰好在里头,我就能知道他是谁了。”说完他走出门去。
她离开珀西的怀抱,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请别在意。”
弗立克随手从书堆里抄起一本。这是一册军校毕业纪念册,里面是几百张邮票大小的照片,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桌上有十几本这样的册子,还有好几百张零散照片。
“我希望我的手下都是你这种女孩。”珀西话里有话地说。
她可不想花整晚时间看这些档案照,不过她应该能把范围缩小一点儿。广场上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他应该在二十二岁前后毕业,推算下去,应该就是1926年。这些年鉴都没有那么老。
“哦,上帝,对不起,我怎么成了这样哭哭啼啼的女孩。”
她把注意力转向那些零散照片。她翻看着,一边回忆起那个人的全部细节。他个子很高,穿着得体,照片上不会有这些特征。他的头发很密,很黑。她注意到,尽管他脸刮得很干净,但看上去他会留出很长的胡子。她记得那双黑眼睛,线条清晰的眉毛、直挺的鼻梁和方下巴……说他是个令女人一见倾心的偶像人物,并不为过。
他同情的嗓音让弗立克再也忍不住了,刚发生的悲剧骤然间压垮了她,她一下子哭了起来。珀西用胳膊搂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她把脸埋在他的老花呢夹克里。“没事了,”他说,“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这些零散照片是在各种不同场合拍下的,有些是新闻照片,都是些军官们与希特勒握手、视察部队或观看坦克和飞机的场景。少数是由间谍拍下的,都是从人群里、从车上或透过窗户偷拍的,上面的军官们在购物,跟孩子说话,招呼出租车,点烟斗。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珀西说。
她以最快的速度浏览着,把它们一张张扔到一边,遇到深色头发的就放慢一些。没有一个像广场看到的男人那么漂亮。她扫过了一张穿警服的男人照片,然后立刻又拿了回来。那身制服一开始让她大意了,仔细再看,她认出就是那个人。
弗立克走进里面,去找特别行动处的那一层。见到珀西・斯威特时,她一下子来了精神。这是一位五十岁的男子,秃头,上唇留着牙刷般的胡子。他像父亲一般喜欢弗立克。他穿着便装,两人都没有敬礼,特别行动处的人都没耐心讲究军事礼节。
她把照片翻过来。背后贴着一张打印的纸片,上面写着:
司机跳下车,为她打开车门。
法兰克,迪特尔・沃尔夫冈,时而称“法兰基”;1904年6月3日生于科隆;学历:柏林洪堡大学及科因警校;婚姻:1930年与沃特劳德・洛薇结婚,一儿一女;主管:科隆警察局刑事调查部,至1940年;少校,情报部,非洲军团,至?(不明)
她醒来的时候,汽车已经进了贝克街。车子走过了64号。特工一般不进总部大楼,万一受到审问,他们便不会透露其中的秘密。事实上,很多特工都不知道它的地址。汽车转到了波特曼广场,在那座公寓楼——果园宫外面停了下来。
隆美尔手下情报人员中的出名人物,据称此人是审讯高手,残忍的施刑者。
他们到达伦敦北部郊区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到处是起早干活的人,邮差和送奶工在递送货物,火车司机和公交车售票员正徒步赶去上班。战争的迹象随处可见,反对浪费的招贴画,屠夫的窗口挂的“今天没有肉”的牌子,一个开着垃圾车的女人,整排被炸成废墟的小房子。但这里没人会拦住弗立克,没人会要她出示证件,没人会把她投入牢房,拷打她交出情报,再把她用拉牲口的卡车送到某个集中营,一直待在那里饿死。她感到卧底生活那种高度紧张正慢慢缓解,她往后倒在汽车座椅上,闭起了眼睛。
想到自己曾如此接近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弗立克不禁浑身发抖。饶有经验的警探把他的才能和技巧用在军事情报方面,这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他在科隆已有妻小,看来这并没妨碍他在法国也找个情人。
她应该立刻投入行动。马上让她作汇报更好,今天她就有机会提出自己的新计划。特别行动处的人一开始会谨慎对待,因为谁也没有派过清一色都是女性的小组执行这类任务。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阻碍。不过干什么事情都会有阻碍的。
珀西回来了,她把照片递过去:“就是这个人。”
这种感觉让她更加铁了心回到法国去。她要寻找机会再次袭击城堡。她想到那些留在圣-塞西勒的人们:阿尔伯特,年轻的贝特朗,美丽的吉娜维芙以及其他或战死或被俘的战士们。她想到了他们的家人,这些人正在被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焦虑所折磨。她痛下决心,绝对不让他们白白牺牲,一切付出终究要求得到结果。
“迪特尔・法兰克!”珀西说,“我们了解他。真有意思。从你在广场上无意听到的那些话推断,隆美尔可能派给他某种反抵抗组织的工作。”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了几个字,“我得让军情六处知道这件事,照片是向他们借的。”
当汽车快速通过赫特福德郡的斯蒂夫尼奇和奈柏沃斯村时,天已破晓。弗立克看着窗外掠过的房屋和屋前园子里的蔬菜,看见乡村邮局那脾气欠佳的女局长在没好气地施舍小额邮票,还看见各式各样的小酒馆,那里面尽是温乎乎的啤酒和快散架了的钢琴。纳粹没能打到这么远的地方,真让她深深感到庆幸。
有人敲门,珀西的秘书探头进来说:“有人要见你,斯威特上校。”那姑娘带着一种媚态。慈父般的珀西从不会引得秘书们表现成这样,因此弗立克猜到来客一定是个迷人的男士。“一个美国人。”姑娘补充了一句。这就明白了,弗立克想。美国人是最富有魅力的,至少女秘书们这么认为。
那女子不说话了。弗立克觉得自己的话让她尴尬。不错,她沮丧地想,终究还有受不了这种军营粗口的女孩。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珀西问。果园宫的地址一般来说是保密的。
“全他娘砸,”弗立克重复了一句,“这是句缩略语,也就是情况全他娘的搞砸了的意思。”
“他去了巴克尔大街46号,是那里的人送他过来的。”
“对不起,什么?”
“他们不该这么做。看来这人游说功夫不浅,他是谁?”
“全他娘砸。”
“钱塞勒少校。”
司机没有搭茬,而是问道:“任务执行得很顺利吧,少校?”
珀西看了看弗立克。她不认识名叫钱塞勒的人,然后她就想到了早上在蒙蒂的总部遇到的那个少校,傲慢自大,对她又如此粗鲁。“噢,上帝,是他,”她反感地说,“他要干吗?”
弗立克揉了揉眼睛。“老天,”她寻求同情般地说,“他们不觉得我得睡会儿觉吗?”
“让他进来。”珀西说。
“我直接带你到果园宫,”司机说,“他们在等着听你的汇报。”
保罗・钱塞勒进了屋,他走路一瘸一拐,这一点弗立克早上没注意到,或许一天下来情况变得更糟了。他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美国人面孔,鼻子挺大,下巴前凸,就算原来英俊漂亮,现在也被一只残缺的左耳破了相,那耳朵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基本上只有耳垂了。弗立克估计他是打仗时受的伤。钱塞勒举手敬礼,说:“晚上好,上校,晚上好,少校。”
一个身穿急救护士队下士军服的年轻女子在等她,开一辆大马力的捷豹预备将她送到伦敦。“真是奢侈啊。”弗立克说着,坐到车里的真皮座椅上。
珀西说:“我们特别行动处不太讲究敬礼,钱塞勒。请坐吧。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走在机场上,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度完假返回时的情景。她母亲一看到自己家的房子,总会说出那句话:“外出不错,但回家更好。”在这最不平常的时刻,母亲的话涌上了她的脑际。
钱塞勒拉过一把椅子,摘下他的军帽。“很高兴赶上你们二位都在。”他说,“一整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琢磨早上的那次谈话。”他自谦地笑了笑,“但是,我得承认,我也花了一部分时间仔细想了一下我那些武断的措辞,要是当时我能考虑到就好了。”
弗立克降落在伦敦以北五十英里的坦普斯福德,这是英国皇家空军的一个简易机场,附近是贝德福德郡的桑迪村。仅凭嘴巴里那夜晚湿冷空气的味道,她就知道自己回到了英国。她爱法国,但这里是她的家。
弗立克忍不住笑了,她也是这么做的。钱塞勒接着说:“斯威特上校,你暗示说,军情六处可能没把袭击电话交换站的所有情况都讲出来,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克拉莱特少校尽管对我很无礼,但并不意味着她在事实上撒了谎。”
07
弗立克差不多已经原谅了他,但现在她又火了起来。“无礼?我?”
外面,仍是到处漆黑一片。
珀西说:“闭嘴,弗立克。”
莫德尔把迪特尔送到城堡大门口。
她不说话了。
迪特尔和莫德尔离开了房间。
“所以我就派人去拿你的报告,上校。当然,这一请求是以蒙蒂办公室的名义下达的,而非以我个人的名义,于是急救护士队的司机就把报告急速送到了我们总部。”
隆美尔绕着他17世纪的桌子走了一圈,又坐了下来。“有消息请立即通知我,法兰克。”他说,随后又去看他的文件了。
他是做事严肃的那一类型,知道如何巧妙操控军事机器,弗立克心想,这人尽管狂妄傲慢,但不失为一个有用的同盟。
“好的。”莫德尔说。
“我读了报告,发现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情报有误。”
“当然可以。”隆美尔转向莫德尔,“给福煦大道打个电话。”盖世太保的法国总部设在巴黎福煦大道84号。“告诉他们,法兰克少校今天要审问犯人,要不就让贝希特斯加登那儿的人给他们打电话。”他指的是希特勒的巴伐利亚要塞。陆军元帅拥有直接接触希特勒的特权,该用的时候隆美尔从不犹豫。
“这可是军情六处提供的!”弗立克愤怒地说。
“我需要您的干预。”
“是的,这我注意到了,”钱塞勒带着一丝嘲讽说,“显然,军情六处要掩盖自己的无能。我自己并不是一个职业军人,但我父亲是,因此我很熟悉部队间的这种官僚欺诈行为。”
“他们就是这么愚蠢。”
“对了,”珀西想了想说,“你是不是钱塞勒将军的儿子?”
迪特尔很高兴,他抓住自己的优势,继续说:“不幸的是,盖世太保拒绝让我审问那些囚犯。”
“正是。”
隆美尔有些怀疑。“听起来有点儿自我夸大。”迪特尔的心往下一沉,隆美尔继续说:“如果别人说这种话,我会把他轰走。但我记得你在沙漠工作中的成绩。你能让那些人不知不觉招出口供,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
“说下去。”
迪特尔感到这次会面已经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了。“如果我能审问那些被俘的囚犯,他们就会让我找到其他组织。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在入侵前重创抵抗阵线。”
“如果你们的上司今早参加了会议,以特别行动处的角度汇报情况,军情六处就不会得逞。他临到开会的头一分钟被叫走,这巧合简直太不寻常了。”
隆美尔转过脸来,苦笑了一下。“我的上帝,我希望我的所有军官都像你一样。说下去,你想怎么做?”
珀西有些怀疑,说:“他是被首相召见才缺席的,我认为军情六处安排不了这种事。”
迪特尔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利用这次攻击电话交换站事件,把它变成一次机会。”
“丘吉尔没来参加,唐宁街的助理主持的会议。这是在军情六处鼓动下才作出的安排。”
莫德尔同意地点点头。
“哼,见他的鬼!”弗立克气愤地说,“这帮卑鄙小人!”
隆美尔站起身,朝那块挂毯走过去。他眼睛盯着它,但迪特尔相信他不是在看挂毯。“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隆美尔说,他声音很轻,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可以击退一次进攻,哪怕我只有几支队伍,只要保持灵活机动就行——但如果我的通信垮了,我就会必输无疑。”
珀西说:“他们为欺骗自己的同事绞尽脑汁,要是这种聪明劲儿用在搜集情报上就好了。”
隆美尔不会一口咬掉他的脑袋,这让迪特尔稍稍放松了点儿。他说起了昨天在圣-塞西勒遭遇的进攻,一一陈述了抵抗组织独特的计划,大量的武器弹药,最主要的是那些战士勇猛顽强。唯一没说的细节是那个美丽的金发姑娘。
钱塞勒说:“我也仔细看了你的计划,克拉莱特少校。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入城堡当然很冒险,但这办法可行。”
隆美尔厌恶地哼了一声,好像一个令人不快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你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不是说她的计划会被重审?弗立克不太敢问这句话。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糟。”
珀西冷静地看了钱塞勒一眼。“既然这样,你准备做些什么呢?”
“你的结论呢?”
“事有凑巧,我今晚跟我父亲一块吃的晚饭。我把整个事情跟他讲了,我问他,一个将军的助手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我们当时是在萨伏伊饭店。”
“我也一直在设法评估抵抗组织会造成严重破坏的可能性。他们会真正牵制我们,应对入侵吗?”
“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弗立克迫不及待地问。她才不管他们去的是什么饭店呢。
“很好。”
“他说我应该去找蒙蒂,告诉他,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他做了一个鬼脸,“跟哪个将军打交道都不容易,他们从来不喜欢重新考虑已经做过的决定。不过有时候的确需要这么做。”
迪特尔已做过一番排练,他说:“按照您的指示,我走访了可能受抵抗力量攻击的关键设施,改进了这些地方的安全防卫。”
“那你会去吗?”弗立克满心希望地问。
“坐下,法兰克。”隆美尔爽快地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已经去了。”
迪特尔紧张地等在一旁。隆美尔继续读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张纸上做了个记号,那姿态就像一个银行经理在查看他最最重要顾客的往来账目。而当他抬起头来,立刻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迪特尔以前见过这张脸,但每一次见到他,都让迪特尔感到气势压人。这是一张拳击手的脸孔,长着扁平的鼻子和宽宽的下巴,靠得很近的双眼,整张脸上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挑衅神情,这让隆美尔成了一位传奇般的指挥官。迪特尔记得隆美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故事,那是他的第一场战役。他带领着三个人组成的先遣队遭遇二十人的法国部队。他没有撤退寻求增援,而是朝对方开火,勇敢地冲入敌阵。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但迪特尔记得拿破仑的名言:“我要的就是幸运的将军。”从那儿以后,隆美尔就一直喜欢大胆的突然袭击,而不是谨慎的计划进攻。他与他的沙漠对手蒙哥马利是截然相反的两极,后者的观点是直到有把握取胜才发动进攻。
珀西吃惊地说:“你可真会抓紧时间,一点儿也不耽误啊!”
莫德尔说:“法兰克少校来了,元帅。”
弗立克简直大气不敢喘,这简直不太可能。经过了一整天的失望,她竟然会得到自己期盼的第二次机会。
一分钟后迪特尔走进隆美尔的办公室,这是位于一楼的一个宽敞华丽的大房间。迪特尔注意到一面墙上挂着一块价值连城的17世纪哥白林挂毯,顿时心生羡慕。这里办公用具不多,但几把椅子和一张巨大的古董桌子,在迪特尔看来可能与挂毯一样古老。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小个儿男人,发际线已退后,长着一头淡棕色的头发。
钱塞勒说:“总体来说,蒙蒂对这件事的态度非常不错。”
迪特尔表情坚忍地点了点头。德国人在拼命战斗,但他们仍然无法阻止敌人向北前进。
弗立克无法抑制兴奋的心情。“天哪,他对我的计划到底说了什么?”
“都是坏消息。”莫德尔说,“我们要撤出阿尔塞。”
“他同意了。”
两人经过走廊时,迪特尔说:“意大利那边有什么消息?”
“感谢上帝!”她一下跳了起来,再也坐不住了,“又给了一次机会!”
莫德尔轻轻点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他想现在就见你。跟我来。”
珀西说:“真是太好了。”
现在,迪特尔怀疑自己是否该这么做。隆美尔可能会说:“你怎么竟敢拿这种琐碎事来打扰我?”迪特尔觉得隆美尔不会。指挥官总是喜欢掌握细枝末节,他几乎可以肯定隆美尔会支持他,答应他的要求。不过这也难说,尤其是在指挥官备受压力困扰之时。
钱塞勒摆了摆手提醒他们:“还有两件事。第一件你们或许不太喜欢。他让我来负责指挥行动。”
在大厅里,迪特尔见到了隆美尔的副官沃尔特・莫德尔少校,这是一个性格冰冷、头脑极其复杂的人。迪特尔尊重这个人,但无法喜欢他。他们在前一天的半夜里通过电话。迪特尔简单说了一下他在盖世太保那儿遇到的问题,说自己希望尽快见一见隆美尔。“早上四点到这儿来。”莫德尔说。隆美尔总是在凌晨四点钟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
“你?”弗立克说。
迪特尔・法兰克感到自己与隆美尔很亲近。两人都是教师的儿子——隆美尔的父亲曾是位校长——因此都能从冯・伦德斯泰特一类人身上感到德国军队那种冷冰冰的傲慢气息。但除此之外,他们又有很大不同。迪特尔纵情逸乐,很是欣赏法国提供给他的所有文化和感官享受。隆美尔则是一个沉湎于工作的人,不抽烟不喝酒,常常忘记吃饭。他只结识过一个女友并娶她为妻,一天要给她写三封信。
“为什么?”珀西说。
德军西部战区总司令格尔德・冯・伦德斯泰特元帅是位来自旧军官阶层的高级将领,值得信赖。他的手下是负责法国海岸防御的埃尔温・隆美尔元帅。拉罗什-居雍城堡是隆美尔的总部。
“将军发布命令,谁还敢盘问为什么。我很抱歉,这事让你们很失望。蒙蒂信任我,不管你们信任不信任。”
在潮湿的黎明来临之前,黑塞开进了一个中世纪的小村拉罗什-居雍,它位于巴黎和鲁昂之间的塞纳河上。他在村口的路障边停下,但岗哨知道他们要来,很快就放行了。他们默默经过一座座大门紧闭的房子,到达一座古老城堡大门口的另一个检查站。最后,他们把车停在一个鹅卵石铺地的大院子里。迪特尔让黑塞留在车上,自己走进大楼。
珀西耸了耸肩膀。
迪特尔坐在乘客座位上,车灯前不断延伸的乡间道路给他催了眠。他似睡非睡,想象着自己的未来。盟军会夺回法国,把占领军赶出去吗?想到德国可能战败,他难免心情低落。也许会有某种和平解决方式,德国放弃法国和波兰,但保留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但这似乎也好不了多少。他发现,自打他在巴黎生活,与斯蒂芬妮一道经历了刺激和放纵之后,很难想象再回到科隆,跟自己的妻子和家人一起过原来那种日子了。不论是对德国还是对迪特尔,唯一完美的结局就是让隆美尔的军队将侵入者推回大海去。
弗立克说:“那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开车穿过巴黎漆黑的街道时,黑塞中尉将大灯遮上,当他们来到去诺曼底的路上后才取下了罩子。他们轮流开车,每人开两个小时,尽管黑塞情愿全程都让他一个人开。他喜欢这车,也像崇拜英雄一般崇拜它的主人。
“时间有约束。我不能告诉你们什么时候进攻,实际上具体日期还没有最终决定。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要尽快完成这项使命。如果你们下周一前不能到达目标,那大概就太迟了。”
迪特尔・法兰克开着那辆希斯巴诺-苏莎趁着黑夜赶路,同行的是他的年轻助手汉斯・黑塞中尉。汽车已开了十年,但它结实的十一升发动机马力充沛,毫无倦意。昨天晚上,迪特尔在后挡泥板上发现了几个排成一条优美曲线的弹孔,那是圣-塞西勒广场交火留下的纪念品,但车的机械性能没有受损,而他认为这几个弹孔给汽车增添了魅力,就像一个普鲁士军官经过决斗脸颊上留下的疤痕。
“下周一!”弗立克说。
06
“对,”保罗・钱塞勒说,“我们还有整整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