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队员们不得已把因病动弹不得的向导狗扔下,继续赶着狗拉的雪橇前进。那只濒死的狗竟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拼死追上去,忠于自己的职责,跑到了雪橇的前面。
究竟是这一时期还是稍后一些时候,已经说不准了。总之,有一部电影给我留下了强烈的记忆。那是部描绘南极探险的影片,是大姐姐带我到浅草看的。
看到那条狗强忍病痛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我心如刀绞。
这个时期,他也许已经看过卓别林的作品,但我不记得他在表演上有什么模仿卓别林之处,模仿的痕迹可能是再往后才有的。
那狗的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它气喘吁吁,舌头耷拉在外面,跑起来摇摇摆摆。狗的脸上现出凄苦和悲痛,然而那是一副高贵的面孔。
哈特的作品和约翰·福特的西部片相似,都是表现男子汉英雄气概的。故事发生在阿拉斯加的比发生在西部的还要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手持双枪的哈特的面孔、他那镶着金边的皮袖箍、戴着宽檐帽的马上英姿,以及在阿拉斯加的森林雪地上前进时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的形象。而久久难忘的,则是这部影片表现的铮铮铁汉的气魄,以及男子汉的汗臭味儿。
泪湿了我的眼睛,都看不清画面了。但是,我仍然模模糊糊地看到探险队员把那条狗拉开,带它到雪坡的后面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一枪把它打死了,因为一声枪响,把拉雪橇的狗吓得乱了套。
神乐坂有一家专放西洋片的影院,名叫牛込馆,我常常在这里看连载动作电影,或者威廉·S·哈特主演的影片。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的连载动作电影有:《虎的足迹》、《哈里根·哈奇》、《铁爪》、《深夜的人》,等等。
我痛哭失声,尽管姐姐百般安慰,我的悲痛也难以抑制。姐姐无计可施,只好领着我出了影院。我依旧痛哭不止。
可是如前所述,就是这样一位父亲,却常常带我去看电影,而且看的主要是西洋影片。
坐在回家的电车上也好,回到家之后也好,我一直哭个没完。气得姐姐直说,再也不带小明去看电影了,但我还是哭。
我孩提时代也因为吃饭不合规矩屡遭父亲训斥。拿筷子不合规矩,父亲就倒拿着筷子,用筷子头狠狠地打我的手。
至今我也没有忘记那狗的表情,而且每次想起它,就不禁生出虔诚的敬佩。
母亲把鱼腹冲着对方就等于做了不可饶恕的事这一点,我更难以理解。照理说,她不过是把鱼头左右摆反了而已。仅仅为此就遭到父亲的训斥,未免太不公正。
将这一时期看的日本影片和西洋片相比,我并不觉得多么有意思,可能是由于我年岁尚小。
这只是我的推测。
父亲不仅带我去看电影,还领我去神乐坂的曲艺馆。
给剖腹自尽者上菜的规矩,直到今天我还不甚了然。这是因为我还没拍过有这种场面的电影。据说,给客人吃的鱼,鱼头朝左,鱼腹朝着客人。给剖腹者上的鱼,大概是鱼头朝右,鱼背朝着本人。或许那是因为,如果让剖腹者看到剖开的鱼腹,未免太残酷了。
我记得的曲艺演员有阿小、小胜、圆右。大概是圆右唱起来太慢的缘故吧,听起来没意思,我毕竟是个孩子。小胜慢声慢语说的单口相声倒很有趣。我记得他说过:最近流行披肩,假如那种东西披着好看,那么,披个短门帘也该好看了。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正因为母亲常常为此挨父亲训斥,对他这种繁文缛节也就当耳旁风了。
我喜欢阿小(他已经是名演员了),特别是他讲的《宵夜面条》和《酱烤马》,都令人难忘。阿小演一个拉着面条车沿街叫卖砂锅面条的小贩,我记得他那发自丹田的叫卖声,会立刻把听众带进寒凝大地的隆冬深夜。
但是母亲却总是摆错,每次摆错她都遭到父亲的训斥。
《酱烤马》这个段子,除了阿小之外,我还没有听过其他人的表演。故事是说,赶马人在荒村野镇的小店里喝酒,他那拴在外面驮着大酱的马跑了。赶马人到处打听马的下落,问答也就越来越引人发笑,最后碰到一个醉汉。“您见过一匹驮着大酱的马吗?”那醉汉说:“什么?我年纪一大把,还没有见过酱烤马!”[1]随着他的表演,我仿佛也跟着那赶马人东跑西颠地寻马,徜徉于西风古道、暮色苍茫的情景之中,不由得连声叫绝。
父亲在孩提时代就梳着武士发髻。到了儿女成行的此时,他也常常背对壁龛端然跪坐,左手举刀,右手向刀身轻轻地拍滑石粉。起居举止如此严谨的人,看到给他的鱼居然像供剖腹自尽者食用的一样摆着,当然要大动肝火了。我想,鱼鳍朝哪个方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每当母亲为此遭受训斥时,总是满怀同情地望着她。
我对那些曲艺家的表演十分神往,在回家路上那家炸虾汤面馆里吃的汤面更是余香满颊。特别难以忘怀的,是隆冬季节的炸虾别有味道。
剖腹自尽的人死前吃的饭菜的摆法似乎极其特别,其中鱼的摆法就与日常生活中不同。
我最近从国外返回日本,当飞机快到羽田机场时就想:“啊,吃碗炸虾汤面吧。”但现在的炸虾汤面可远不如从前了。
“混账!你是打算让我剖腹自尽吗?!”
说起来,从前的汤面铺门前总是晒着煮过汤的骨头,路过这里的人都会闻到一股香味。这种气味令人难忘。当然,门前晒着煮汤用的骨头的铺子现在也不是绝对没有,然而那气味却根本不同了。
前面提到,我父亲对待生活的态度是非常严格的。出身大阪商家的母亲,只是因为饭桌上鱼的摆法就曾经挨过父亲严厉的训斥:
[1] 日语中“驮着大酱”也可理解成吃烤肉串时“涂上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