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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那个蛭田一定是在我脑子的褶皱里藏了很久。那么,现在他又为什么突然从这个褶皱里跳了出来?

我不禁茫然。连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这件事?

驹形屋这家酒馆,是我当副导演时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位名叫阿繁的漂亮姑娘,这姑娘很清楚我们荷包里有多少油水,所以赊账根本不成问题。

那是在火车刚通过的神泉站的道口附近,在一家名叫驹形屋的酒馆里,我曾和蛭田并肩而坐,一起喝酒。

我总是带着那些副导演到那里去。

车到井之头线的神泉站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见过蛭田这个人物。

有一天,记不得为什么,我独自一人去了,按往常的老规矩,我一定会上二楼那尽管脏些但比较安静的小房间,可是那天我却坐在配膳台前自斟自饮。

我到涩谷去看电影,看完后乘井之头线电车往回走,在火车上我几乎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来。

这时,蛭田就坐在我身旁。

那是《丑闻》这部作品上映半年左右的事。

他已是五十来岁的人,醉得很厉害,没完没了地和我搭话。

我简直不考虑蛭田的境遇,信笔写了下去。这样,就必然把主人公抛在一边,把蛭田这个人推到前面来。我也感觉到这样不行,可是仍然无能为力。

阿繁的爸爸在配膳台干活,他怕那人跟我说起来没完没了惹我心烦,就想制止他,我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边喝边听他讲下去。

我写了不少剧本,然而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

他说的话和他的表情,使我感到他一定有什么痛心的事。他那絮絮叨叨的沉沉醉态,让人无法不生出同情之心。

从蛭田这个人物出现开始,我这支写剧本的铅笔就像有生命一样活动起来,写出了连我自己都感到不舒服的蛭田其人的言行。

当时我想,他这些絮絮叨叨的话,在这之前不知道已经讲过多少遍。因为他像念背熟的台词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显得十分轻薄。但内容悲切,反倒使我感到苦味甚浓。

这个人物就是蛭田这位寡廉鲜耻的律师。他主动要求在法庭上为同言论暴力进行正面斗争的主人公辩护,这就违反了我自己原来的意志。因为电影中的人物是有生命的,作者在有些地方是不自由的。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作者像操纵木偶那样完全自由地驱遣人物,作品也不会有任何魅力。

他谈的是他女儿的事。

在我写剧本的过程中,有一个次要人物比主人公更加生动活跃,内容大有被其牵着走的趋势。

他翻来覆去地说,他女儿得了肺病卧床不起,他的女儿是个多么好的姑娘,等等。他夸起女儿来没完没了,甚至说她像天使,像星星。总之,尽管他的话听起来够肉麻的,却使我十分动容,不由虔诚地、认认真真地听他说下去。

回想起来,《丑闻》这部影片未免天真得过头。

他还拿自己和女儿作了比较,列举许许多多的事实,说明自己是个多么下流的家伙。这时,阿繁的爸爸似乎忍耐不住了,把一个用玻璃盖着的碗推到他面前,沉着脸说:“好啦,适可而止,回去歇着吧。你女儿还等着你哪!”

《丑闻》之力甚微,所以我要拍更强有力的《丑闻》。

那人立刻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碗,身子一动也不动。

我想再拍摄一部和这些魑魅魍魉作斗争的影片。

那碗里装的是发高烧的病人吃的东西。

然而目前的现实情况如何呢?不仅我的杞人忧天已成现实,而且整个社会对此也早已屡见不鲜。总而言之,面对这种倾向,《丑闻》这部影片完全是螳臂当车,但我并不灰心。我满怀希望地期待着,有朝一日,毫不含糊地同那些流氓言论、禽兽言论、暴力言论坚决斗争的人物一定会出现。

他突然抓起那个碗,抱在怀里,匆匆而去。

这就是《丑闻》这部影片的基本精神。

“真拿他没办法,每天都来喝,可是一喝就谈那些老话。”

我想,现在就得把这种倾向彻底消灭。如果再对这种言论暴力忍气吞声,而不勇敢地站出来与之战斗,那是不行的。

阿繁爸爸似乎在向我道歉,我却久久注视着那人走出去的店门。

我认为,这不是言论自由,而是言论暴力。

我在想,他从这里出去,大概是回家了,那么,他会对卧病在床的女儿说些什么呢?

这样的事是不能允许的!

我想着他内心的痛苦,不由得也感到心情郁闷。

我不认识那位女士,只知道她的名字和职业。想到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大写特写这类报道,再考虑到她的立场,我觉得仿佛自己受辱一样,难以沉默下去。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但没有醉。这人跟我说的话是难忘的。然而后来我却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乍看起来,这似乎在为××女士鸣不平,实际则是把××当作玩物恣意戏耍。还有,这种恬不知耻的广告词句说明,这些家伙早已算计好,××干的是靠人缘维持的职业,不敢得罪他们。足见这帮人用心恶毒。

但是当我写《丑闻》的时候,这件事却下意识地在头脑里重现,使我的笔以异乎寻常的速度疾书不已。

有一天,我在电车里看到这种杂志的广告,简直目瞪口呆。那上面用大字标题写着:是谁夺去了××的贞操?

是我在驹形屋酒馆偶然邂逅的蛭田在写剧本。

某一杂志为了迎合读者的好奇心,到处搜寻丑闻线索,然后夸大事实,恬不知耻地大写特写庸俗不堪的报道。

写剧本的是他,不是我。

战后刚开始宣扬言论自由,紧跟着就出现了无节制的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