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话虽然全是赞扬,但不要以为这是为了捧他,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我只能实话实说。如果勉强挑他的缺点,那就是发音有些问题,用麦克风录音,有些地方听不太清楚。
无论什么,他都表演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那速度感是过去的演员中从未见过的。而且,他的细腻与敏感也十分令人惊异。
总而言之,我是很少佩服某一演员的,唯独对三船佩服之至。
他动作准确利落,普通演员如果需要三个动作才能够表现出来,那么,三船一个动作就能完成。
然而,这也令导演产生了难处。扮演无赖的三船魅力十足,就难以和作为他的对立面的医生(志村乔扮演)取得平衡。
用通俗易懂的例子作比方,普通演员在表现上需要十成力,三船用三成力就能表现出来。
这样必然会使这部作品在结构上走样。
三船是旧日日本电影界中独一无二的有才之士,入戏之快更是超群。
如果想取得平衡,就得把三船难得的魅力故意压下去,那又未免可惜。三船的魅力是与生俱来的坚强个性的具体表现。所以,除非不让他演,否则丝毫没有减低他在电影中的表现魅力的方法。我为三船的魅力既高兴又困惑。
我不过是看到这一点,在《泥醉天使》中让三船充分发挥了演员的才能而已。
《泥醉天使》这部作品,就在这种左右为难中诞生了,结构确实有些走样,有些地方也表现得主题模糊。但是,由于和三船出色的个性展开了一番格斗,我也感觉自己干的似乎是冲破一堵坚牢的墙壁一跃而出的工作。
把三船这块材料雕琢成三船这位演员的是谷口和山本先生。
《泥醉天使》中扮演医生的志村可打九十分,然而他的对手三船却可打一百二十分,这倒令人有些过意不去。
发现三船这块材料的是山本先生。
业已去世的山本礼三郎的演技也是无懈可击的。山本那样凌厉的眼神我是头一次看到。开始的一段时期,我连同他面对面谈话都发怵。但是一搭话,却发现他原来是个非常亲切的人。
因此,说三船这位演员是我发现和培养的是不对的。
我是从这部影片才开始和早坂文雄共事的。之后,直到早坂去世,他一直为我的影片作曲,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关于早坂,后面我想更详细地写一写。
我看中了三船的演技,将他在《泥醉天使》中升作主角。
另外,在拍摄这部作品时,我的父亲去世了。
他随后又在山本先生导演的《新浑蛋时代》中扮演一个流氓头子,和《银岭之巅》中的演技截然相反,他扮演的主人公于潇洒利落之中透露出凶狠,栩栩如生。
我接到了“父病重”的电报,但当时影片上映日期迫在眉睫,我实在不能停拍影片前往秋田。
三船后来在谷口千吉导演的《银岭之巅》中,扮演抢银行的强盗集团中最凶恶的家伙,演技十分出色,甚至令人吃惊。
接到父亲去世电报的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新宿。我喝了酒,但是越喝心情越沮丧。
这人便是三船敏郎。
我怀着难以排遣的哀伤,在新宿的人流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某处的扩音器里传来《杜鹃圆舞曲》。
有的人大喊大叫,说这是反民主主义、导演专制主义。但是与制作电影有关的委员全都举手赞成,有的工会代表也点头同意。结果,考试委员会主席山本先生站在导演的立场上,就这个已成话题的年轻人的素质和发展前途,作了十分肯定的发言。因此,这个险遭淘汰的年轻人被录取了。
那欢快的音乐,使我忧郁的情绪更加黯淡,越发难以忍受。我似乎是想逃开这音乐似的加快了脚步。
我这样一说,考试委员会立刻一片骚乱。
《泥醉天使》中,有三船扮演的无赖满腹愁云地在黑市漫步的场景。
我说,洞察演员的素质如何,判断他有无发展前途,需要专家的才能和经验。既然是考演员,那么,如果把与演员的表演生涯关系密切的专家的一票同门外汉的一票视为效果等同,就无异于鉴定宝石的时候,让宝石商和蔬菜店老板共同主持其事。关于考演员,计算票数时应该考虑到,精于此道的专家的一票至少相当于外行人的三票或五票。因此,我坚决要按我的上述要求重新统计票数。
商量给这部影片配音的时候,我跟早坂说,在三船漫步黑市的场面里加上《杜鹃圆舞曲》。
我早就为此耿耿于怀,觉得这种做法就算仅仅是过火,也该适可而止了。所以我脱口喊了一声:“等一等!”
早坂听了,吃惊似的看着我,但是立刻微笑着说:“对位法?”
当时,工会的力量很强,什么事都必须有工会代表参加,一切决定必须经过投票,连考演员也一样,就未免过火。
我回答说:“嗯,是狙击手。”
考试委员会由导演、摄影师、制片人、演员等电影制作各环节的专家和工会代表组成,这两方面的人数相等。
“狙击手”一词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暗语,因为我们看到苏联影片《狙击手》中,出色地使用了影像与音乐的对位法,便把这样的电影配乐方法略称为“狙击手”。
我不由得喊了一声:“等一等!”
而且我和早坂已经商定,要在《泥醉天使》中的某场戏里试用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这年轻人尽管被山本先生大力推荐,但根据投票的结果,决定不予录用。
配音的那天我们做了实验。
我感到这汉子有股奇怪的魅力,因而关心起考试的结果来,便提前结束了拍摄工作,到考试委员会的房间去看个究竟。
踯躅于黑市街头的无赖凄惶惨淡的形象,伴以扩音器传出的《杜鹃圆舞曲》。那欢快的音乐给无赖的满腹愁云做了令人吃惊的强烈反衬。
我一眼就看出,这态度纯粹是为了遮羞而采取的一种手段。大多数考官似乎都认为他这种态度是桀骜不驯。
早坂看了看我,得意地笑了。
表演完毕,这汉子就旁若无人地往椅子上一坐,环视考官们,从那傲慢的态度上来看,仿佛在说:随你们的便吧。
三船扮演的无赖进了酒馆,他一拉开酒馆的拉门,《杜鹃圆舞曲》的乐曲便戛然而止。
这汉子并不是真的大发脾气,是主考官在考他的演技,让他表演一个人的愤怒。
早坂吃惊似的望着我说:
他像刚被捕获的猛兽,暴跳如雷。我不由得站在门口,看得呆了。
“你是按曲子的长度剪辑的?”
一个年轻的汉子正在里面大闹特闹。
“不,不是。”
我匆匆忙忙吃完午饭就去了考场,门大敞着,我不由得一愣。
我这样回答,但是连自己也不胜惊异。
“有个家伙很不错。不过举止有些粗野,选上选不上就要最后决定了,你去看看吧。”
我计算了这个场景同这支曲子的对位法效果,却没有计算这个场景和曲子的长度。结果长度却完全吻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试和考表演的这一天,我正在摄影棚里拍《我对青春无悔》,因而未能出席。午休时间,我走出摄影棚,高峰秀子把我叫住,说:
大概是我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踯躅于新宿街头的时候,就像三船扮演的无赖一样,满腹愁云,茫然不知所之,听着那《杜鹃圆舞曲》,头脑中下意识地计算了曲子的长度。
一九四六年六月,东宝为了准备战后重新崛起而招考演员。他们大量刊登广告招募新人,吸引了很多人。
此后,类似的事还有几起。任何时候都是本能地同工作联系起来,这种习性近乎前世因缘。
谈起《泥醉天使》这部影片,就不能不说一说三船敏郎这位演员。
导演这一行当干到这种程度,可以说完全是前世因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