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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拐角

从这时起,我开始考虑该做点别的什么工作。我内心深处觉得什么工作都行,找个工作就能让父母放下心来。产生这种急于就业的焦虑和降格以求的心情,主要是因为哥哥突然去世,我要继他之后负起长子的责任来。这就迫使我不得不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想找到一条出路。在这个局面下,我认为自己好像处在危险的拐角处一般。但父亲却没有放松缰绳,不允许我脱缰乱跑。父亲告诫我:“不要着急,也没有着急的必要。”他还说:“要等待下去,前进的道路自然会打开的。”我不知道父亲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根据,大概是他艰苦的人生道路的经验吧。

这些杂活儿就是给杂志画插图,给烹饪学校画教材中切萝卜的方法,给棒球杂志画漫画,等等。净画这些并非出于本意勉强要画的东西,使我更加失掉了作画的兴趣。

他的话果然出奇地准确。

事情就是这样,很多人年轻时表现欲过强,这样反倒迷失了自己。我也毫不例外,拼命地靠技巧作画,那画的俗气使我对自己心生憎恶,逐渐丧失了对自己才能的信心,把绘画看作痛苦了。况且,为了买油彩和画布,还得干些不愿干的杂活儿赚钱才行。

一九三六年的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P·C·L电影制片厂招考副导演的广告。

有一支歌,我记不清是谁的作品了,大意是:本来是红的,却不老实说它是红的,等到能坦率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年。

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进电影界,但是对这条广告的内容却不由得大感兴趣。那广告上说,第一次考试要交一篇论文,题目是“列举并论述日本电影的根本缺陷及其纠正方法”。

关于这一点,现在回头看一看,其实真正独具慧眼、画出自己的画的人为数甚少。除此之外,多是卖弄技巧,以此炫耀而已。

我认为这题目很有意思。它让我感受到P·C·L制片厂生气勃勃的进取精神,有股想干一番事业的劲头。同时,这题目也刺激了我爱恶作剧的老脾气。

我那时还年轻,对于这一点既不满,也深感不安,于是焦急地强迫自己要有自己的看法。我看了许许多多的画展,想到日本任何一个画家都画出了独具个性的画,都有自己的眼光,便更加焦虑。

说是列举并论述根本缺陷及其纠正方法,但如果属于根本的缺陷,那就用不着纠正了。我这样思索着,就半是认真半是信马由缰地开始写论文。论文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由于哥哥的影响,我认为欧美影片可玩味、耐咀嚼,而对于日本影片,作为一名电影爱好者来说,我感到很多不足之处,等等。我想,这篇论文我一定是信口开河,把想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还一一举例。

现在想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具有自己独到的眼光,那可不简单。

招考副导演的广告上还说,报考者要把履历、户口证明与论文一起交过去,因为那时我是只要有工作就想做,所以抽屉里放着现成的履历书和户口证明。我把这些东西和完成的论文一起寄给了P·C·L。

看了凡高或郁特里罗的画集之后也是如此,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凡高、郁特里罗所画的了,仿佛从来就不是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总之,用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

几个月之后接到回信,要我于某月某日到P·C·L制片厂去参加第二次考试。我想,那样的论文居然通过,他们准是被狐狸迷住了。我准时前往P·C·L制片厂。

看罢塞尚的画集,到外面就觉得房屋、道路、树木都像塞尚的画一般。

我曾在一本电影杂志上看到过P·C·L制片厂的照片,白色的摄影棚前边栽着椰子树,所以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认为这个制片厂在千叶县的海岸上。然而第二次考试的通知上明明写着,从新宿搭乘小田急线的车,在成城学园下车。

但是,以画家作为职业,在那时比现在还要困难,同时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画家的才能。

我简直糊涂透顶,居然以为坐小田急线的车去得了千叶。由此可见,我对日本电影界的实际情况无知到了什么程度,到电影界工作的事更是做梦也没想过。

这三年期间,我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是哥哥自杀之后不久,又接到了久已不通音信的长兄病故的讣报。这样,我家的小辈之中只剩下我这唯一的男人了。因此对于父母,我有了做长子的责任感,同时也意识到我不该成天无所事事地待下去,因而开始着急了。

不管怎样,我去了P·C·L制片厂。

踏进电影界那年我二十六岁。

于是碰到了我一生之中最好的老师——山本嘉次郎先生。

哥哥去世那年我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