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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

我和这位军事教官的关系,和小学时期与立川老师的后任老师的关系非常相似。

大正、昭和年代的教育家与军人,大多和明治年代的教育家与军人想法完全不同。军人出身、对社会主义不满的父亲,读了报道大杉荣[1]被暗杀的新闻,也曾十分愤慨地说:“浑蛋!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

那上尉动不动把我这根本不够示范资格的人叫出来做示范动作,让我当众出丑,拿我取乐。我只好求救于父亲,请他在我的学生手册中写上:这孩子体弱,肺有病,望不要让他扛沉重的步枪。父亲这样做了,还盖上了印章,把手册交给了那位教官。他看后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从此就再也没让我拿着枪走出队列,听他那“目标正前方——跪射”或“目标右前方——卧射”等口令的折磨。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由于当时不论父亲还是校长,对在学校实行军训都是持反对态度的吧。

不过,与我为敌的这家伙也很有办法。你说枪重,好,指挥刀轻吧,于是他让我参加排长训练。我喊口令,全班就得听我的。可我常常把口令弄颠倒,再不就是一时紧张喊不出来,出尽了洋相。班里的同学也以此取乐,即使口令没错,他们也故意做错动作;万一口令错了他们就大肆夸张,使动作错得更为离谱。比如,我下令“齐步——走”,本该扛起枪再走,可他们却拖着枪走。还有,队伍走到墙根了,仓促间我没有下转弯的口令,一急更喊不出来,他们就开心地往墙上撞,或去踢墙。既然这样,我索性让他们折腾去。那教官对我叫嚷,我就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同学们一看这局面更加高兴,他们忠实地执行口令,有的甚至开始爬墙,直到教官代我下口令他们才停止。

第二天他把我父亲也叫去了。大概是因为我父亲讲了他的军人历史,尽管我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可结果居然没有被开除。父亲去了一趟之后,这事就算了结了。后来父亲也没难为我。我记得,那上尉训斥我时校长也在场,但并没有训斥我。

同学们如此恶作剧,并非羞辱我,而是嘲笑那教官。

有一天,一位淘气的伙伴给我看一个罐头盒,里面装满了火药。那火药是把训练射击用的子弹弹头拔掉倒出来的。他说,把它砸一下,就会发出极大的响声,遗憾的是找不到那么大胆的人砸它。我说,你砸不就完了吗?他说,我也没那个胆子。黑泽,你砸一下怎么样?他这么一说,我要是发怵不干,面子上不大好看,便答应了。我把那罐头盒子放在校舍一楼楼梯前,找了块大石头上到二楼,照准那罐头盒子把石头扔了下去。轰然一声巨响。声音之可怕超过想象,撞在校舍混凝土的墙上发出巨大的回音。没等回音消失,那教官就脸色苍白地冲了出来。因为我不是士兵,他没动手揍我,可立刻把我带到校长室,狠狠地训了一顿。

一次,军训检阅官到校检阅我们的冲锋演习。我对同学们说:“咱们出出这位教官的洋相。距检阅官不远处有个水洼,你们好好听我口令,大家折腾一下。”大家都心领神会。

中学三年级快要结束时,中学也开始实行军训。我们学校派来的教官是现役陆军上尉。我和这位上尉的关系始终不洽,因为我干了这样一件事。

我下口令:“冲锋!”大家个个精神百倍地冲了出去,等他们跑到水洼前面,我下令:“卧倒!”他们都猛扑到水洼里。泥水四溅,个个都成了泥人。

可能植草遇到了什么重大问题。后来我听说他不读商业学校了。此后过了将近五年,我们俩才再次见面。

这时我听到检阅官大声喊道:“够了!”我连忙看了看那位拘谨地站在检阅官身旁的教官,只见他呆站在那里,一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表情。

中学三年级时,有一天植草来找我。当时我正上课,他站在教室窗外,笑着向我摆摆手就走了。

我和这上尉的龃龉,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现在想来,可以说这是我在第二段叛逆期发生的事。我感到,自己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产生的叛逆精神,全都集中地针对这位教官了。这样说是因为在我大致处于这一年龄段时,从来没有和我的亲属以及其他人对抗过,唯独对这位上尉,我的反叛态度十分坚决。

我在京华中学,植草圭之助在京华商业学校,两人很少见面。他的商业课是在中学课程结束之后才开始。

从京华毕业时,因军训不及格而没领到“士官适任证”的,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一次是别人淘气了,照例说是我干的,我十分愤慨。为了泄愤,我穿着打棒球时穿的钉子鞋在礼堂桌子上乱跑乱跳。这次淘气淘得过了头,所以我坚决不说是自己干的,品行分数居然没有扣。后来我对此大吃一惊。

我想到毕业典礼上我一定会被这个上尉逮住教训一通,索性就没去参加。

我们班里有个同学是数学老师的儿子,但是他的数学很糟。数学考试前,我估计他父亲很可能把考题告诉了儿子,就召集同伙把那家伙引到学校后院,逼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开头他不吐口,最后只好可怜巴巴地如实招供,把考题全都说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我就把考题告诉了全班同学。结果,这次考试大家全都得了满分。这样一来,那位老师当然觉得可疑,当下逼着儿子说出实情,儿子无奈只好实说,结果老师决定重考。这次老师的儿子不及格,我也没有及格。

后来我去领毕业文凭,刚出校门,就发觉这个上尉似乎已候我多时。他瞪着眼睛追了上来,挡住我的去路,对我怒目而视,并大声地骂了一句:“你小子是个不仁不义的家伙!”

在物理学校上课时期,虽然也是淘气,但不过是简单的恶作剧。迁入新校舍后,就不那么简单了。上化学课时学过炸药的化学成分,我就在实验室里把炸药成分装满啤酒瓶子,放在讲台上。化学老师听说瓶里装的是什么,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捧着它扔进校园的水池里。那啤酒瓶大概直到今天依然睡在京华中学水池的池底吧。

他这一骂,我立即反唇相讥。我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回敬他的话:“我已经从京华中学毕业了,你这个中学军训教官没有任何对我说话的权力和义务!我的话说完了!”

我的座位在后边,上课时不停地淘气。一年后,白山附近新建的校舍落成,但在大礼堂上课时养成的习惯,不仅没因迁进新校舍而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了。

上尉的面孔像变色龙一样,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我把手里的文凭狠狠地揉成团朝他脸上砸去,转身便走。

京华中学校舍烧掉了,只好临时借用牛込区神乐坂附近的物理学校的校舍。这个学校当时只办夜校,白天校舍空着,但教室很少,我们同一年级的四个班全挤在大礼堂里一起上课。坐在礼堂后边的学生,离讲台很远,看过去老师显得很小,讲话也听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我回头看去,只见他木头似的仍站在街上瞪着我。

大地震之后,从中学二年级将近结束时开始,我成了桀骜不驯的淘气鬼。

[1] 大杉荣(1885-1923),日本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无政府主义者,著有《自叙传》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