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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夜与月亮

那是机器的烟囱!

利蒂埃利大师傅跃身坐了起来,吊床随之猛烈晃动,像是在暴风雨中飘摇。他凝神注视,窗户呈现出一幅幻象:洒满月光的海港嵌在窗框里,月光之中,紧挨着他的房产,是一个壮丽的轮廓:笔挺,浑圆,黝黑。

利蒂埃利跳下床,直奔窗门,拉起百叶窗,俯身向外,看得再真切不过。

一个黑影伫立在他窗前,形状非常怪异。那是蒸汽机的烟囱。

耸立在他面前的确是“杜朗德”号的烟囱。

他合眼躺了约莫两个小时,睡着的时间不长,可想了很多很多,脑子像是发高烧一般。在昏睡之中,他的大脑仍在默默工作,这样实在太费脑了。深夜里,十二点左右,或许不到十二点,或许过了一点,他忽然摆脱了这种昏睡状况。他猛然醒转,睁开眼睛。吊床正对窗子,他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个非常奇特的东西。

它停在老地方。

无法排遣的懊恼情绪折磨着利蒂埃利,他的心在啜泣。也许他从未如此悲切地意识到自己遭受的损失。强烈的冲动后接踵而至的是麻木。在忧郁的重压之下,他昏昏入睡。

四条链子将它系在一艘船的船沿,在船里,烟囱下方,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有一堆东西,具体轮廓难以说清。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想想那一次次往返于法兰西与群岛之间的航行,星期二出发,星期五返航,码头上挤满人群,船上装满货物,那份事业,那般兴隆,还有那令人骄傲的直线航行,那部具有灵性的机器,那台无所不能的蒸汽机,那腾腾的烟雾,啊,那往昔的现实!蒸汽机与罗盘浑然一体,罗盘指引着道路,后有蒸汽相随,一个引导,另一个推进,可是他的“杜朗德”哪儿去了?绝卓无上的“杜朗德”;海上的女王,使他像国王一般荣耀的船中王后啊!他曾是当地富有主见、敢于革新的成功者!放弃这一切!让位于人!销声匿迹,遭人耻笑!一个曾经充盈,如今却干瘪的背囊!似锦前程已成往事!连傻瓜们都要屈尊对他表示怜悯!他会看到因循守旧、固执己见、自私自利和浅薄无知大奏凯歌!哥特时代的小舟又将来来往往,在风浪之中笨拙地颠簸!看到破旧的一切又春风得意,而他毕生的事业毁于一旦!他是被蚀的日光!啊,碧波之上那傲然耸立的烟囱,力大无穷的汽缸,蒸汽喷涌的柱头,这一切是多么美妙绝伦!那根柱子比旺多姆铜柱(5)还更宏伟。铜柱上刻的不过是一个人,而船柱上镌刻的却是进步!海洋被征服了,航海有了安全保障。这一切曾在这个小岛,这个小港,这座圣桑普森小城为人们亲眼所见?是的,大家都见过!大家亲眼看到的一切,以后却再也看不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利蒂埃利向后退去,转身背向窗子,又跌坐在吊床上。

所有这些琐细而烦心的小事,由财产损失而勾起的纷繁思绪,还有其他种种忧虑,起初还平平淡淡,最后就变得悲悲戚戚,时刻萦绕在他的脑际。这是贫穷的阴影在纠缠着他。利蒂埃利大师傅觉得自己的败落已无可挽回。怎么办?将来又会怎样?他得让戴吕施特作出什么样的牺牲?辞掉哪个女仆,杜斯还是格拉斯?要不要卖掉布拉维?他们一家会被迫离开海岛吗?在这里,从前是无所不有,而现在则一无所有,如此的没落实在是不堪忍受啊!

他又转回身,那幻影还在。

我们前面提到,五月初的那个夜晚,利蒂埃利让戴吕施特自己在花园的月光中漫步,自己则早早去睡了,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郁。

片刻后,在闪电的刹那间,他已经到了岸边,手里提着灯笼。

从滑铁卢到圣赫勒拿,这两个阶段同样体现在资产者身上,每个破产的人都会经历。

“杜朗德”号系缆用的旧铁环上拴着艘小船。船身偏后的地方放着一个庞然大物,烟囱就是从那里高高竖起,耸立在布拉维的窗前。船头横过屋子的墙角,几乎靠着堤岸。

全面崩溃是在滑铁卢;逐渐消亡是在圣赫勒拿(2)。命运化为惠灵顿公爵(3)时,尚可保有几分尊严,一旦它成了赫德森·劳尔,便变得多么的卑鄙龌龊!命运之神成了个胆小鬼。坎波福尔米奥(4)的伟人落得为了一双丝袜而斤斤计较。对拿破仑的贬低正令英国显得渺小。

小船里空无一人。

破产,似乎很简单。命运的残酷,沉重的打击,这些都是一次性的灾难。好吧。接受打击。一了百了。破产了。死了倒好,一切画上句号。如果活着,第二天你就会有切肤感觉。感觉到什么?针扎般的疼痛。有人路过,却不再跟你打招呼;商人的账单雨点般地落下来,你的仇人在欢笑。他或许是在笑阿尔纳(1)最近说的一句双关语,不过这没什么不同,正是由于你的破产,那句双关语才这么让人开心。就是在那些漠然的目光中,你也能读出自己的卑微。客人在你家吃饭,哪怕餐桌上只摆三盘菜,他们都会嫌多;所有人的眼里只看到你的不足;那些忘恩负义的行为再也无所顾忌;笨蛋们声称早料到你会落到这步田地;恶人们会诽谤你,而更阴险的小人则对你假装同情。接下来便是数不清的小人之举。泪水过后便是恶心呕吐。你过去喝葡萄酒,以后就只能喝苹果酒。两个女佣!一个都嫌多,应该解雇一个,让另一个加倍干活。花园里花太多,应该改种土豆!以往结的果子分赠朋友,以后就该拿到市场上去卖。至于施舍穷人,那想也不用想,现在自己不也成了穷光蛋吗?梳妆的花费可真是个教人心碎的难题,省下给女人买饰带的钱,多么残酷!她给你美的享受,你却拒绝给她买饰物!简直像个吝啬鬼,她可能会对你说:“怎么!你把花园里的花拔了不说,现在连我帽子上的花都要摘掉吗?”唉!只得让她穿褪了色的裙子。一家人在桌旁沉默不语。你会以为周围的人都在怨恨你。你所钟爱的面容上写满忧愁。这就是沦落。你每天都重新经历死亡。倒下并不要紧,这就像是熊熊烈火;逐渐地沦落,却像微火,在慢慢地煎熬。

此船的外形与众不同,所有根西岛人都能描绘出它的特征,它就是那艘凸肚形帆船。

想想自己一步步沦落,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了。

利蒂埃利跳进船里,向着桅杆边他看见的那堆东西跑去。那正是他的蒸汽机!

屈辱,往往把人彻底毁灭。这是毁灭后的再次毁灭,比第一次更加可怖,是在虚无中再下一级台阶,是裹尸布下面的破衣烂衫。

它在那里,完整无缺,毫发未损,端坐在它的铸铁板上。锅炉的隔板完好无损,轮轴立在锅炉旁边;水泵也在原来的位置上;一件东西都不缺少。

刚才我们提到的极其剧烈的新痛苦就是由此而来。两个月以来,他破天荒头一次开始操持家务,考虑到这个家的未来及需要重新安排的一切。小小一件麻烦事,却像长了一千根利刺一样,简直比绝望还让人难以承受。一点一点地忍受不幸,就如同一寸一寸徒劳地抢夺刚刚失去的阵地,尤其可怕。人可以忍受整个灾难,可是灰尘般数不清的小小灾祸却是人不堪忍受的。整个的事件可以把人压倒,细枝末节却会让人时刻遭受折磨。方才灾祸让你如受雷击,现在它又无端地找你麻烦。

利蒂埃利细细端详着他的机器。

于“杜朗德”号的灾难之外,这封信又宣告了七万五千法郎的新损失。信中说他可以收回这一笔钱,然而却使他更明确地感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这封信向他证明,他已经彻底破产。

灯光、月光交相辉映,为他照明。

如果说利蒂埃利大师傅对朗泰纳偿还欠款还抱有一丝希望的话,那么这封信则把他的这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给破灭了。

他又逐一检查了全部机械装置。

这些拼凑而成但看起来与事实相当吻合的猜测,数天来一直萦绕在利蒂埃利大师傅的脑际。朗泰纳的信起了作用,逼迫他进行思考。起初,他被这意想不到的事件所震撼,随后便开始努力地思考问题。了解情况花了他更大的力气,他得注意倾听别人的谈话,甚至得向别人打听情况。一周后,他已经一定程度地恢复了以前的精明干练。他的思维重新变得敏捷,几乎彻底恢复正常。他终于走出了混沌的状态。

他看了旁边的两个货柜,又看了看轮翼的轴承。

克吕班罪责难逃。沉船事件是由他一手策划的,闹鬼的房子里那些备用物便是物证。假设他是无辜的,船只遇难是个意外事故,那么,在决定与船同沉的最后一刻,他难道不能托小艇上的人将七万五千法郎带给利蒂埃利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克吕班怎样了呢?或许已经作了自己失误的牺牲品。他无疑已被多佛尔礁吞噬。

他走向船舱,里边是空的。

最关键的是,它道明了枪的用途。毋庸置疑,朗泰纳明白一切内情。这封信是说明一切的证据。

他又回到机器边,抚摩它。他把头探进锅炉,跪下身子细看它的内部。

这封信清楚地解释了那一切。它还提供了人证:阿伊埃-托斯特凡。

他把灯笼伸进锅炉里,灯笼的微光照着整台机器,产生了一种假象,仿佛机器燃着了一般。

他的信令一切真相大白。

然后他放声大笑,站起身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机器,向烟囱张开双臂,大喊一声:“救命啊!”

在整个阴谋中,朗泰纳是明察秋毫的上帝,他擎着蜡烛从云端走了下来。

港口大钟就在岸上几步远的地方,他向它奔去,一把抓住钟链,猛烈地敲击起来。

这封信道明了克吕班的动机:窃取七万五千法郎。

二 港口钟声再起

这一环,朗泰纳的信把它补上了。

其实,吉利亚特已在九点多近十点天已黑透的时刻抵达圣桑普森港。航程一帆风顺,但是慢了些,因为船上载的东西实在太沉。

还缺少重要的一环。

吉利亚特算准了时辰。船到时刚刚涨过半潮,港口月光明亮,水位也够高,船可以顺利进港。

许多人头脑里都留着个疑问。没有动机的引导,似乎是不会产生行为的。

小小的港口已经熟睡。几艘大船泊在水里,帆卷着,放在帆架上,桅楼系有索环,舷灯全都已经熄灭。小港的深处可以看见几艘待修的船只搁在船坞上。这些船都拆除了桅杆,巨大的船体破漏不堪,甲板窗上满是窟窿,船肋裸露在外,张着弯曲的末端,像是一只只死去的甲壳虫仰面朝天,爪子伸向空中。

他的行为是暴露了,可是人们看不出他目的何在。

吉利亚特一进狭窄的入口,便四下察看港口和堤岸。周围没有一星灯光,布拉维也和别处一样黑漆漆的。路上行人,只见到一个人,是个男人,走进本堂神父的宅子或刚从里边出来。这是不是个人还很难确定,因为夜幕将一切变得朦朦胧胧,而月光也只能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加上距离又远,看得就不真切。那时候,本堂神父的宅子还在港口的另一头,如今那里已被改建成盖有顶棚的船坞。

人总不可能为了寻开心去毁掉一艘船。无利可图的话,一个人决不会去拿浓雾、暗礁、泅水、躲藏和逃亡这重重危险开玩笑。克吕班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吉利亚特悄悄地在布拉维靠岸,把他那艘凸肚形帆船系在利蒂埃利大师傅窗下原先系“杜朗德”号的铁环上。然后,他跃过船沿,上了岸。

整个事件环环相扣,合情合理,但是缺乏依据。

吉利亚特把他的小船留在身后的码头上,拐过屋角,沿着一条小径向前,然后头也不抬地离开了这条通向海角屋的小路,转上了另一条岔道。几分钟后,他猛然停在一个幽静的墙角,那里长着六月红花盛开的野锦葵、冬青、常春和荨麻。在漫漫长夏,他曾多次来到这儿,置身在树莓丛中,坐在一块石头上,隔墙凝望着布拉维花园,并透过树枝,望着屋里那个房间的两扇窗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他甚至想越过墙去。现在,他又看到了这块石头、这些树莓丛,仍是那么一堵矮墙,仍是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像只回穴的幼兽,可以说不是走,而是溜进了这角落,蜷成了一团。一坐下,他便一动不动。他看着。于是又见到了花园、小径、花坛、四方形的花丛、房子、房间和它的两扇窗户。月光为他营造了这幻梦一般的图景。人不得不呼吸,这真可悲,他尽可能屏住气息。

民众的嗅觉既灵敏又准确。他们天生擅长把支离破碎的细节修复成完整的事实。不过,人们虽然得出了船长蓄意毁船这个相当可信的结论,但证据还很不可靠。

他仿佛见到了虚无缥缈的极乐园,真害怕它会突然隐逝。这一切简直不可能真的出现在他眼底,即便是真的,也必会像所有神妙的东西一样,一下子从眼底消散无踪。呼口气,它就会烟消云散。吉利亚特为此战栗不已。

克吕班蓄意毁船的说法并不能把一切事情解释清楚。左轮手枪的用处不明。或许这支枪跟另一件事有牵连。

花园近处,小径旁有条漆成绿色的长凳正对着吉利亚特,大家或许还记得吧。

法院已经派人在圣马洛调查619号海岸守卫队员的下落,可是司法界入微的细致反而将他们引向歧途。这种事并不少见。调查一开始,便假设619号海岸守卫队员受苏埃拉的引诱,上了开往智利的“塔莫利巴斯”号船。正是这一绝妙的设想让他们白费了许多力气。司法机构是如此短视,甚至没有觉察到朗泰纳的出现。于是,一条路走不通,预审官又开辟另一条路子,本来就神秘的事情因而更显得扑朔迷离。克吕班卷进了这个谜。他使得“塔莫利巴斯”号的离港与“杜朗德”号的遇难之间出现了一种偶合,也许可以说是有了某种关联。在迪南门的小酒吧里,克吕班自以为无人认识他,可有人却认出了他;酒吧老板证实说,克吕班买过一瓶酒。给谁买的?圣樊尚路的武器店老板说,克吕班买了一支左轮手枪。用来对付谁呢?约翰客栈的店主说,克吕班曾多次外出,行迹不明。热尔特莱-加布洛船长说,克吕班明知会下雾,并且又受到旁人的警告,但却执意出发。“杜朗德”号的水手们说,确实,货没装齐,而且舱里的货物装得很糟糕,如果船长存心把船弄沉的话,这些疏忽也就容易理解了。那位根西岛的乘客证实说,克吕班以为船是在阿诺伊触礁的,克吕班到过那儿,还去毗邻阿诺伊的甫莱蒙走了一遭。他去时背了个旅行包,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掏鸟巢的孩子也说了有关情况。他们看到的怪事似乎与克吕班的失踪有关,当然,前提是在那房子里的不是鬼,而是走私贩。最后,甫莱蒙那座闹鬼的房子也开了口:一些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人爬进了房子,在里边找到了一些东西。什么呢?正是克吕班的旅行包。托尔特瓦尔由十二个人组成的陪审团取走了旅行包,让人打开了它。里边有一些干粮,一架望远镜,一只秒表,还有些男人的衣服及绣有克吕班名字首写字母的内衣。所有这一切在圣马洛和根西岛渐渐传开,人们把这些事联系起来考虑,得出了大致结论:是船长蓄意破坏。人们注意到了克吕班的种种可疑行为:反常地不接受劝告,浓雾中的冒险,装舱工作中可疑的忽视,船中的那瓶烧酒,醉醺醺的舵手,船长替代舵手掌舵以及他掌舵时那至少是笨拙的操作等等,事情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克吕班坚守难船的英勇行为不过是他耍的花招。尽管如此,他还是认错了暗礁。如果接受船长蓄意毁船这种说法,那么克吕班选择阿诺伊作为沉船地的目的就了然了。因为他可以轻轻松松地游到岸边,又可以在闹鬼的房子里住上几天,等待逃走的机会。旅行包中的那些备用物便可以作证。这件事与海岸守卫队员失踪之间有什么关联,人们还一无所知,只是猜测两件事之间有一定联系,无法进一步证实。人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围绕着619号海岸守卫队员,演出了整个一出悲剧。克吕班可能并未出场,不过可以看出他曾在幕后操纵。

吉利亚特注视着那两扇窗户,想象着房间里的人儿已经安睡。她睡着,就在这堵墙的后边。他后悔自己来到这儿。可要让他离开,他又宁死也不愿意。他想象着那一呼一吸,微微起伏的胸脯。她,那美妙的蜃景,乌云中的一缕纯白,飘飘忽忽纠缠着他思绪的人儿,她就在那里!他想象这个不可接近的人儿正在安睡,与他如此接近,仿佛他那恍惚的心神都能触及。他想象这超凡的人儿正半梦半醒,和他一样沉醉于幻梦之中。他想象这完美的造物,悠远而不可捉摸,用手支着额头,阖着双眼的神情。他揣想着这个理想的人儿梦中的秘密,猜想着他的梦中人又在做着怎么样的梦。他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仍在想着。他冒着不敬的危险沉入幻梦,梦想着众多女性形象中那个扰乱他心神的天使,昏沉的夜色令他的双眸不再躲闪……他暗怨自己想得太远,深怕这些想法亵渎了那位女神;他像是被什么逼迫着、束缚着,变得身不由己,战栗着向暗夜里窥探。当他想象着她那放在椅子上的短裙、扔在地毯上的披风、解开的腰带以及围巾时,他不禁浑身颤抖,简直是在忍受痛苦。他又想到她的胸衣、拖在地上的丝带、长丝袜和吊袜带。此时,他的魂儿已经飞到了群星之中。

一段日子以来,根西岛的舆论开始重新审视克吕班,审视这个多少年来大家一直同声称道的正派人。人们暗自揣测,渐渐起了疑心,有些人甚至为克吕班清白与否下了赌注。舆论中闪现出几束奇异的光芒。克吕班清白的面目开始变得清晰,也就是说他的形象黯淡了下来。

星星抚慰着所有人的心,无论他贫穷如吉利亚特抑或拥有百万钱财。人痴情到了一定程度都会被它的光彩照得眼花缭乱。对于性情粗野而未经教化的人,更是如此。野性与幻梦更为接近。

朗泰纳把七万五千法郎交给克吕班,这事真是个谜。它在利蒂埃利的脑中引起了有效的震动,因为他为此不得不开动脑筋细细思索。细作推测,对思维不无裨益。推理能力一经唤醒,逻辑思维能力也就恢复了。

心碎是一种完满的情感,它也和别的情感一样会漫溢出来。看见这两扇窗子,就已经让吉利亚特难以自控了。

此信造成的震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倒令他的思维恢复了正常。

忽然间,他看到了她。

他认出了写信人的笔迹,也认出了签名,至于信里所叙述的事,他可是如坠云雾。

春天里,矮树林稠密茂盛,突然,仿佛天上的精灵下凡,树枝间慢慢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件长裙、一张圣洁的面容,在月光下熠熠闪亮。

信封里面,这张折成四折的信笺带来的消息是多么令人震惊,而他起初根本就没太注意这封信。

吉利亚特觉得自己就要晕倒过去。那是戴吕施特。

如果您曾触到鱼雷或是一个充了电的电容瓶,就不难体会到利蒂埃利大师傅读信时的感觉。

戴吕施特渐渐走近,停下脚步。接着,她往远处走了几步,又停下,然后回到木椅边坐下。月亮掩映在树丛之间,几片乌云在苍白的星星中游荡。大海正与黑暗里的万物窃窃私语。小城在酣睡,一片薄雾自海平线上升起,显现出深沉的忧郁。戴吕施特倾着头,眼神茫然而又若有所思;她侧坐着,头上似乎什么也没戴,解开的软帽下可以看见她细滑的颈项和长出的汗毛。她正机械地用软帽的丝带绕着手指,微光中双手浑然如塑。她的长裙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洁白,树枝轻轻地摇曳着,仿佛也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的魅力。他看得见她的一只脚尖。她低垂的睫毛依稀透出矛盾的神情——那是残留的泪滴,或是压抑的思念。她的双臂带着几分令人陶醉的优柔,臂肘不知往哪儿支。她的姿态里蕴含着一种飘忽的韵致。她不像炫目的阳光,而似闪烁的微光;她不是可敬的女神,而是位温柔的女子。她的裙子下摆上的细褶十分精致,她那可爱的小脸正沉思着,显得天真无邪。她离他如此的近,以至于近得有些可怕,吉利亚特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又及:克吕班师傅手上有枪,所以我未能得到收据。

密林深处有只夜莺在歌唱,微风从树枝间掠过,惊动了夜里难以言喻的静寂。戴吕施特在暮色中显得美丽而圣洁,仿佛汲取了所有的光华与芬芳。那纷乱无边的娇媚全都神秘地汇聚在她身上,凝结起来,绚烂到了极致,恍若暗影中所有精灵的生命之花。

3月10日于海上

这群精灵,在戴吕施特身上自由飘荡,却重重地压在吉利亚特心头。他发狂了,他的感觉已不能用言语来描绘;情感总是新鲜的,言辞却已陈旧,因此情感总是无法恰如其分地进行抒发。有时,欢乐反倒成了一种折磨。见到戴吕施特,见到她本人,看见她的裙子、小帽,还有被她绕在指端的丝带,这情景可以想象吗?与她如此贴近,这可能吗?听着她呼吸的声音,她也会呼吸!那么天上的星星一定也会呼吸的。吉利亚特浑身战栗。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却又是最陶醉的人。他有些不知所措,如今见到了她,极度的兴奋令他精疲力竭。怎么!在那儿的是她,在这儿的果真是他自己!他思绪纷乱,却又凝固在她身上,凝固在这如红宝石般熠熠发光的上帝造物之上。

朗泰纳

他看着那颈项、那秀发,不敢对自己说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属于他,不久,也许就在明天,他就会有权解开这顶小帽,解开帽上的饰带。以往,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如此大胆的念头。在想象中触摸她和真正的接触并无多少差别,爱情之于吉利亚特,就像蜜糖之于熊,是一个精美而纤柔的梦。他痴痴迷迷地想着。他已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夜莺仍旧唱着歌,他觉得自己正慢慢死去。

另一个您信任的人

站起来,越过墙,靠近她说声“是我”,和她交谈……这些念头并没有在他脑海里闪现,即使它们真的钻进了他的脑子,他也会立即逃避。如果他的头脑中能够萌生出一种类似于思想的东西,那一定是这样的:戴吕施特在那儿,那就别无所求了,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吧!

克吕班师傅维护您的利益,断然地收下了您的钱。他看起来似乎太热心了,所以我在这里提醒您一下。

突然,两个人都被一个声音惊醒,她从梦想中苏醒,而他则从心醉神迷之中醒来。

我曾经不太得当地向您借了五万法郎。离开圣马洛港前,我交给您所信任的克吕班师傅三张面值一千英镑的钞票,合七万五千法郎。这大概足够偿清借款了吧?

有人在花园里走动,由于树枝的遮掩,看不清来人。听脚步声,看来是个男人。

我已经把钱还给您了。

戴吕施特抬起头。

事情是这样的。

脚步声近了,随后停下。走过来的人刚刚站住。她离他一定很近。长凳处在两个花坛之间的小径上,那个男人就站在那儿,两座花坛之间,离长凳只有几步远。

我想您已经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不过再跟您说一遍或许也不为过。

树枝分布得十分巧妙,戴吕施特能够透过树枝看见来人,吉利亚特却看不见。

和克吕班师傅一样正直。

月光在花坛与长凳之间的地上投射出一个影子。

您觉得奇怪吧,我其实是个正直的人。

吉利亚特看见了这个影子。

我正在“塔莫利巴斯”号船上,去不归港的途中。水手中有个根西岛人,叫阿伊埃-托斯特凡,他将回去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您。正好遇上开往里斯本的“埃尔南·柯泰”号,我乘此机会给您发这封信。

他看了看戴吕施特。

您一定会很高兴得到我的消息。

她面色十分苍白。嘴半张着,一声惊呼似要脱口而出。她从长凳上立起身来,但站起一半又跌坐下去。她的姿态表现出逃避与迷惑。她的诧异是一种充满恐惧的喜悦。她的脸庞似乎由于什么人的出现而有些扭曲。她看到的似乎不是一个凡人,她眼神中反射的是天使的光辉。

圣桑普森的利蒂埃利大师傅:

吉利亚特只看见影子的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从花丛中传出,比女子的声音还更轻柔,但那是男人的声音。吉利亚特听到那人说道:

接着,他拆开信,于是读到了下面这些内容:

“小姐,每个礼拜日和礼拜四我都见到您。听说您以前并不常来教堂。请原谅,这不过是旁人的评说罢了。以往我从未与您交谈,那是职责对我的要求,今天我同您谈话,却也是我的本分。我一定得和您谈谈。‘卡什米尔’号明天就要出航,正是这一点促使我上您这儿来。我知道您每天夜里都来花园散步。我本不该观察您的习惯,如果不是有现在这种打算的话。小姐,您现在变得清贫,而我从今天早上起却变得富有了。您愿意接受我做您的丈夫吗?”

“好吧。”他说。

戴吕施特祈祷般地双手合十,眼睛直瞪瞪地盯着说话的人,默然无语,从头到脚都打着寒战。

利蒂埃利好像大梦初醒: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先生,要不要把您信上的灰尘抹一抹?”

“我爱您!上帝给男人一颗心并不是要让它缄默不语。上帝承诺永恒,为的就是让人们成双结对。在这尘世间我应该有一个女人,那就是您。您就如同一篇祷文,萦绕在我的脑中。我把信仰寄托于上帝,把希望寄托在您的身上。是您支撑着我的双翼,您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天国!”

有一天早上,杜斯不经意地对利蒂埃利大师傅说:

“先生!”戴吕施特说,“我家里的人都已安歇,没法招待您。”

这封信在桌上放着,足足一个星期过去了,一直没有拆。

那声音重又响起:

当时利蒂埃利大师傅正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杜斯把信交给了他。他接过信,机械地把它搁在桌上,没有拆开看。

“我做了个美丽的梦。上帝是不会禁止人梦想的。您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的灿烂辉煌,我狂热地爱着您,小姐!您就是那无瑕的圣女!我知道现在您家里人都已安歇,但我别无选择。您还记得有人曾给我们念过的那段《圣经》吗?在《创世记》第二十五章。自那以后,我常常想起它,经常反复读它。埃洛德神父对我说:‘您该娶位富家小姐。’我回答道:‘不,我要娶位贫穷的姑娘。’小姐,我没有上跟前与您说话,如果您不愿意我的影子触到您的双脚,我还可以后退。您是我的女王,如果您愿意,可以走近我。我爱着,期待着。您就是上帝赐给的真正幸福。”

这是封海外来信,是寄给利蒂埃利大师傅的,邮戳上标着“里斯本”。

“先生,”戴吕施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礼拜日和礼拜四有人注意到我。”

大约在4月15日或4月20日的一个下午,布拉维楼下大厅传来了两下敲门声,那是邮差来了。杜斯打开门,果真有一封信。

那个声音继续说:

我们就来讲讲这件事。

“天使一般美妙的东西是无法抗拒的。爱是万物遵循的法则。婚姻就是迦南(6)。您就是恩赐的美神。多么美丽啊!我要向您致敬。”

将利蒂埃利大师傅带回现实之中的,是一件令他震惊的事。

戴吕施特答道:

这种部分接受现实的现象,本身是个好征兆。这是病人康复的表现。重大的灾祸往往把人击得晕头转向,而人们又总是从回归现实开始走出困境。不过这种好转常常先导致恶化。先前那种梦境可以淡化痛苦;本来人看不明白,也就感觉不到痛苦,现在眼明心亮,无处逃遁,于是目之所睹都可能令他受伤流血,伤口会更深,感受到的任何细小的东西都会使痛苦加剧。往事一幕幕地在记忆里重现,每一个回忆,都会让人懊恼不已。回到现实生活中,点点苦涩的回味也随之而来,人虽然走出了昏眩状态,内心的痛苦却在加深。利蒂埃利大师傅就是如此,他比以往更真切地遭受着痛苦的煎熬。

“跟那些严肃的人相比,我想我没有做过更多的错事。”

于是白天在底楼大厅里,他并不去倾听旁人的谈话,但是他却能够听见。有一天早上,格拉斯欣喜地告诉戴吕施特,利蒂埃利大师傅打开了一卷报纸。

那个声音继续道:

可是这种减轻痛苦的可悲方式绝不适合利蒂埃利大师傅。无论是他的秉性,还是他所遭受灾难的性质,都不可能适应如此微妙的变化。一星期来,利蒂埃利大师傅最初那些绝望的幻梦开始渐渐消散。大梦初醒的他仍然满脸愁容,但不像以往那样毫无生气;他依旧沉默寡言,可是不像以前那样郁闷。他恢复了对周围大小事物的某些感觉,开始感觉到了某种迹象,一种我们可称之为“回归现实”的现象。

“上帝将他的旨意寄放在花朵里、朝霞里、春天里,他要人们去爱。在这神圣的夜幕下,您是多么美丽!这个花园是您亲手拾掇的,它的芬芳之中有您的气息。小姐,两颗心的撞击并不由它们自己决定。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您在场,我也在场,不过如此。我只不过感受到了自己对您的爱。有几次,我抬起眼睛来看您,那是我不好,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每次凝望着您的时候,所有的情感就会向我涌来,让我不能自禁。这里边有神秘的意志凌驾于我们之上。心灵是最崇高的庙宇,能够在我的屋宅中拥有您的灵魂,那是我向往的人间天堂,您准许吗?贫困的时候,我一直没提这件事。我知道您的芳龄,您二十一岁,我二十六岁,我明天就要出发,如果拒绝了我,我就不再回来。做我的未婚妻吧,您愿意吗?我难以控制自己,我的双眼已经不知多少次向您的眼睛提出这一请求。我爱您,答应我吧!只要您的叔父能接见我,我一定会同他亲自谈,可是我首先要来找您,要娶利百加(7),就必须亲自向利百加求婚。除非您不爱我。”

忧郁,是伤心人的快乐。

戴吕施特垂下了头,喃喃道:

我们刚刚说过,有时候坚强的灵魂在灾难的打击下会几近崩溃,但也并非完全如此。性格如同利蒂埃利大师傅那样刚强的人,到了一定时候便会奋力反抗。失望是会步步升级的,从气馁到沮丧,从沮丧到悲伤,从悲伤到忧郁。忧郁已是日暮黄昏,痛苦在这里融入了渺渺欢乐之中。

“啊!我多么热爱他!”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精神状态没有发生变化。忧愁是一朵云,可以千变万化。

声音如此之低,只有吉利亚特一人听到了这句话。

至于利蒂埃利大师傅,他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之中,没有察觉到戴吕施特这些生活习惯上的小小变化。况且他天生没有女媪们的细心,甚至没有发现戴吕施特对于教区的弥撒场场不落。对于教士以及他们宣讲的教义,利蒂埃利大师傅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要是知道她这样频繁地上教堂,他一定不会高兴。

她仍旧低垂着额头,仿佛只要把脸埋进阴影里,思想就会跟着隐蔽起来。

晚上,只要天气允许,戴吕施特就会在布拉维的花园里漫步一两个小时。她总是独自一人,几乎像利蒂埃利大师傅一样沉思。戴吕施特总是最迟睡觉,可这一点也避免不了杜斯和格拉斯对她的注意。仆人们都有种本能,想窥探主人的生活,这样在干活之余可以解解闷。

片刻的静寂。树叶都纹丝不动,这一刻严峻而安详。万籁俱寂,杳无人声,夜似乎正倾听着大自然的心跳。冥思之中,升起了无边无际的涛声,如同静寂的合音,使之更加完美。

这样至少能让那些为女孩子们轻浮的恋情担忧的父母安心一点儿。

那个声音又说道:

一段日子以来,或许由于感受到“杜朗德”号遇难对大家的打击,戴吕施特那可爱的微笑少多了。她看起来好像忧心忡忡。她那小鸟般的柔美以及孩童般的俏丽都已消逝。每天早晨,当炮声在破晓时分响起的时候,人们再也看不到她向冉冉升起的太阳行屈膝礼,然后说:“轰!……阳光。请您进来吧。”有时候她神情显得非常严肃,这正是温柔的人儿内心忧郁的体现。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力微笑地面对利蒂埃利大师傅,好让他高兴。然而她快乐的外表一天天地黯淡下来,渐渐蒙上了阴影,就如同一只蝴蝶标本的翅膀蒙上了灰尘。还有,不知是为伯父的忧愁而忧伤——痛苦是会传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现在似乎非常热衷于宗教。以前雅克芒·艾洛德先生做教区本堂神父的时候,她很少上教堂,如人们所知,不过一年四次罢了。而现在,她去得非常勤,从不错过一场弥撒,不管是礼拜天的,还是礼拜四的。教区里虔诚的教徒们看到她的新变化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一个年轻女子总会受到男人的种种诱惑,能够转而皈依上帝,真是莫大的幸福。

“小姐!”

在这种绝望的心境之中,利蒂埃利大师傅只能看清楚一幅景象,那就是戴吕施特的微笑。除却她的微笑,就只剩下漆黑一片了。

戴吕施特在战栗。

幸福的时候,他相信上帝是存在的,甚至可说是有骨有肉活生生地存在着。利蒂埃利与他交谈,向他许诺,几乎要时不时亲热地跟他握握手。但是一旦惨遭不幸,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上帝就隐没不见了。当人们把自己看做上帝——上帝本来就是一位仁慈的人——上帝也会立即消失。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但利蒂埃利大师傅并不祈祷。

“唉!我等着!”

人们隐约感觉到的可能性已经是一种慰藉了。

“您等什么?”

谜一般的祈祷,是灵魂所固有的巨大力量。它向黑暗请求宽宥,用幽灵般的眼睛凝视着奥秘,在这恳切目光的强力注视下,人们感到可望得到未知世界的宽容。

“您的答复。”

人们向恐惧求救,向惶恐求援,焦虑则会令他们跪下祈祷。

“上帝已经听到了。”戴吕施特说。

无能,也是一种力量。面对人类最盲从的主宰——命运和自然,人类在无能之中找到了支柱:祈祷。

那个声音于是变得响亮起来,同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那话语虽从花丛中传出,却充满激情,如同从燃烧的荆棘丛中发出一般!

我们提醒一句,利蒂埃利大师傅的性格就如同大海一般复杂,充满了矛盾,也可以说,正是大海造就了他:利蒂埃利大师傅从不祈祷。

“你是我的未婚妻。站起身,过来吧!让这布满星星的苍天作证,您的灵魂已经接受了我的灵魂;让我们的初吻融入这苍穹之中!”

利蒂埃利大师傅陷入沉思之中,如果出神可以称做沉思的话,就仿佛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深渊。有时候,他会冒出这样的伤心话:我就只等向老天要出门证了。

戴吕施特站起身,静立了片刻,眼睛直视前方。或许是在迎合一道目光吧。而后,她缓缓地向花坛走去,抬着头,双臂下垂,十指展开,仿佛脚底下踩着的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最后,她消失在花坛边。

即使最英勇的人,失去了希望、憧憬,都会走到这一步。这正是心力交瘁的结果。生活像是旅行,希望就如同路线,没有了希望就只能驻足。没有了目标,力量也就衰竭了。命运有着神秘的权力,一切都听由它摆布。它的权杖甚至可以触及人的内心世界。陷入绝望,就如同丧失了灵魂,只有伟大的英雄才能承受,即便他们,恐怕也难以挺住。

片刻后,沙砾小径上出现的不再是一个影子,而是两个。两个影子渐渐重叠。吉利亚特看见脚下那两个人影拥抱在一起。

利蒂埃利大师傅竟然落到这个地步,简直像个木头人似的。

时光就如同沙斗中漏出的细沙一般,从我们面前匆匆流失,然而有的时候,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流逝,特别是在最美妙的时刻。那边的一对恋人并不知道旁边有人,也看不见他;这边的证人虽然看不见那对恋人,却知道他们就在那边。他们在这神秘的中止之中停留了多少时刻?这无法说清。忽然,远方传来一声巨响,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救命啊!”接着,港口的大钟敲响了。那一对人儿正沉醉在天堂一般的幸福之中,这当当钟声,他们十有八九没有听见。

有时候他会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坐在卧室的窗前,那间卧室,大家应该记得,正对着港口。他低垂着头,拳头贴着耳朵,手肘撑在石台上,什么都不理会,眼睛直盯着离窗几步远砌在房墙上的那个旧铁环,以前“杜朗德”号就拴在那儿。现在,他只能眼看那锈迹慢慢地爬上铁环。

钟在继续敲响。如果这时有人到围墙角去寻找吉利亚特,那恐怕是找不着了。

“杜朗德”号遇难后,他只能躺在吊床上,借以消愁。哪一个囚犯都少不了以躺在囚床上排遣日子,而利蒂埃利大师傅正是被忧愁困扰的囚徒。他躺下,可以歇一歇,喘口气,暂时不去思考什么。他是在睡觉?不是。他在醒着?也不是。确切地说,两个半月以来——灾难发生已有整整两个半月了——利蒂埃利大师傅似乎一直在梦游。他还无法令自己镇定下来。他懵懵懂懂,正处于遭受沉重打击后那种混沌一片的状态。他冥想,但并不思考;他昏睡,却又得不到休息。白天他并不清醒,夜晚他也不入睡。他站起来,然后又躺下,仅此而已。躺在吊床上时,他能够暂时忘却烦恼,这就是他所谓的睡觉了。这时候,会有千奇百怪的东西在他眼前和心间飘荡,黑夜的浮云穿过他的脑海,充满模糊的面孔:拿破仑大帝口述回忆录让他记录;好几个戴吕施特突然同时闪现;奇异的鸟儿在林中栖息;隆勒索尼埃的街道变成了一条条蛇。噩梦可以抑制绝望,他夜晚做梦,白天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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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蒂埃利大师傅衣服也没脱,就上了吊床。

(1) 阿尔纳(Etienne Arnal 1794—1872),法国著名喜剧演员。——译者

利蒂埃利大师傅在圣桑普森的名望全是仰仗他的成就,如今事业惨败,就变得一无所有了。厄运看来是会传染的,于是背运的人就如同患了瘟疫,被忙不迭地隔离开来。富家的英俊小伙都躲着戴吕施特。布拉维一家现在是完全被孤立了,连当天传开的一件令整个圣桑普森沸沸扬扬的大事,他们也没听说。教区的本堂神父,尊敬的若埃·埃伯纳兹尔·戈德莱,本来就很富有。他的伯父,圣阿萨夫出色的教长,最近在伦敦去世了。这消息是从英国来的“卡什米尔”号邮轮当天早上送到的,人们可以在圣彼德港的锚地里看见它的桅杆。翌日正午,“卡什米尔”号就将出发去南安普敦,它将载上可敬的神父,因为他被召在短期内赶回英国参加正式的遗嘱宣读仪式。而后自然有接踵而来的许多急事要办。整整一天,圣桑普森的人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卡什米尔”号,可敬的埃伯纳兹尔,他伯父的死,他的财产,他的离去以及他将来有可能得到提升等等,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只有一家人对此一无所知,仍旧安安静静的,那就是布拉维一家。

(2) 滑铁卢战役之后,拿破仑被放逐圣赫勒拿岛。——译者

五月初的一个夜晚,利蒂埃利大师傅一时望着树丛掩映下的那轮新月,听了听戴吕施特在布拉维花园的凉凉夜气中漫步的声响,反身回到他那间朝着港口的卧室躺下。杜斯和格拉斯早已睡下。除了戴吕施特,房子里的一切都在沉睡,圣桑普森城的一切也都熟睡了。四处的房门和百叶窗紧闭,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寥寥的几点光,将熄未熄,像是眼睛一眨一眨,映得屋顶的天窗这边一点红,那边又一点红,看来仆人在准备睡觉。古老的罗马大钟敲过九点已经有一会儿了。这座爬满常春藤的钟楼和泽西岛的圣布雷拉德教堂一样奇特:它们的建造日期都是四个一,也就是说公元一千一百一十一年。

(3) 惠灵顿公爵,1815年滑铁卢之战的获胜者。——译者

且说圣桑普森城里,除了几户富裕的老板,大多是采石工和木工。港口是坞修港。白天,居民在采石或加工厚木板,这边使镐,那边用锤,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一刻不停地加工着橡木、花岗石。到了晚上,人们都累倒了,像铅块般沉沉睡去。干重力气活往往睡得沉。

(4) 意大利一村庄名,1797年10月17日拿破仑在此签署法国与奥地利两国协定。——译者

春天来临,冬日夜晚的长聊算是告一段落。人们晚间活动的时间少了,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圣桑普森是个实行宵禁的老教区,还保存着早早就吹灭蜡烛的习俗。人们都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是这些古老的诺曼底村庄自然跟鸡棚差不多了。

(5) 旺多姆铜柱位于巴黎旺多姆广场,1806—1810年间奉拿破仑之命修建,1871年被毁,后又重建于1874年,柱顶有拿破仑的塑像。——译者

如今的圣桑普森差不多是个城市了,可四十年前,圣桑普森还不过是个小村庄。

(6) 据《圣经》,迦南是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一块福地。——译者

一 港口钟声响起

(7) 据《圣经》,拉班的妹妹,以撒的妻子。——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