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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作

两座多佛尔礁间的水道恰可容纳这只凸肚形帆船,深度和宽度都够。在抵达这里的第一天,吉利亚特就已经有数,帆船完全可以驶到“杜朗德”号船下面。

吉利亚特到了人礁那边的小港湾,仔细检查了凸肚形帆船的性能,确定一切都已就绪,特别是钉在左右舷上的四颗铁钉没有问题之后,立刻拔锚,把帆船划到了两座多佛尔礁下。

即使如此,驾驶操作还是有极大的难度,需要有珠宝匠般的精巧。而且,为了下一步的工作,得船舵在前,先驶进船尾,更是增加了难度。最要紧的是,凸肚形帆船的桅和帆缆索具,必须处在残船体外面,朝着峡道入口的方向。

该是结束整个工作的时候了。正如我们刚刚说过的那样,吉利亚特丝毫不觉得疲倦,因为他不愿有疲倦的感觉,但是他的工具全都已磨损。煅铁炉渐渐不能工作。铁砧已经开裂。风箱也已逐渐失灵。那条小瀑布供的都是海水,盐粒结晶沉淀在机器的连接部位,妨碍了它的正常运转。

这种种苛求,使得吉利亚特在驾驶时很不方便。这不像把船驶入人礁湾,只需要动动舵柄就够了;现在则需要推,拉,划,而且还要测量深浅。吉利亚特用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终于获得了成功。

吉利亚特好不容易卸下了轮轴,因为轮轴的末梢可能会阻碍起锚。接着,他又成功地将这一沉重的物体垂直吊放在机器间里。

前后用了十五或二十分钟,凸肚形帆船最终准确地位于“杜朗德”船底下,几乎像镶嵌一般。吉利亚特用了两只锚,把船停稳。大的那支锚足以抵御最令人担心的西风。接着他利用杠杆和绞盘以及早就准备好了的吊索,把装着轮翼的两只箱子吊进帆船,用做压舱物。

潮水低平,这正是好时机。

吊上两口箱子之后,为了控制滑车,吉利亚特又把滑车的吊索系到复滑车的铁链上。

机器的底座,被八条复滑车的铁链,每四条一边,捆在当中,像一个架子似的。铁链的十六个小孔,分别在甲板上和机身上相连。他用锯子锯开了护货板,用斧头劈断了构架,用锉刀锉断了铰链,用剪刀剪开了包船的铁皮。托着机器的那部分龙骨被切割成方形,准备载着机器一起滑下。所有这一切晃晃悠悠的,悬在一根恐怕都经不住一锉刀的铁链上。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抓紧时机才是明智之举。

由于吉利亚特的策划,凸肚形帆船的缺点变成了优点:它没有甲板,所以装载的货物可以往下面放,直接摆在舱底;它的桅安装在前部,可以说太靠前了,可因此而有了足够放置货物的地方,而且桅也因此远离残船,不会妨碍它驶出水道;此外,它像一只木屐,在人海中,再没有什么比木屐更稳当的了。

我们还要说明一点,不管雨水是如何阴险,如何恶毒,他还是从中得到了好处。他得以补充了一点儿淡水储备;可他渴得实在太厉害了,每次水才刚灌满,差不多很快就被喝光了。

突然,吉利亚特发现海水在上涨。他瞧了瞧,看看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大海便如狱卒,在监视着他。

七 危险接踵而至

吉利亚特策划这次抢救机器的行动,正如我们所说的,就仿佛一次越狱,需要耐心和技巧。技巧可以创造奇迹,忍耐则导向痛苦。曾有一位名叫托马斯的囚徒,在圣米歇尔山服刑时,竟设法在草垫底下挖空了半面墙。又有一位,1820年在丢勒服刑的时候,从监狱走廊的平台上割下了一块铝,用的是什么刀?没人猜得出。用什么火使铝熔化?也没人知道。把熔化的铝浇在什么模子里?这知道,浇在一个用面包屑做成的模子里。他用铝和这个模子,铸了一把钥匙,然后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他只看过一眼的锁。这些闻所未闻的技巧,吉利亚特也有。据说他曾经登上布瓦斯若塞峭壁,又从上面爬下来。他是抢救受难船的特朗克(5),是抢救机器的拉第德(6)

风不大,可风不停地从西边吹来。春分时刮西风,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六 吉利亚特调整了凸肚形帆船的位置

根据不同风向,涨潮对多佛尔礁的影响也不一样。潮水被狂风推搡着,从东面或从西面涌进峡谷。若潮水从东面进来,比较客气,比较温和;若从西面进来,那它就无比狂暴了。这是因为东风是从大陆上吹来,没有多大威力;而西风经过大西洋,挟带着汪洋大海的冲击波奔腾而来。即使是一阵微风,只要它来自西方,就足以令人心惊胆战。它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卷起惊涛骇浪,一下子冲进狭窄的峡道。

吉利亚特有着纷乱而崇高的思想和一颗孤僻而伟大的心。

涌进峡道的潮水总是可怕的。潮水便如人群。人群也是一种流体;如果允许进入的量小于意欲进入量时,对于人群,是相互拥挤,对于潮水,则是汹涌澎湃。只要风从日落处吹来,即使是最微弱的西风,两座多佛尔礁就得承受这种冲击。一般来说,每天有两次。潮水上涨,波涛紧逼而来,岩石拼命抵抗着,峡口窄小,波涛全力发起冲击,咆哮着掀起狂浪,猛击峡道两旁的岩石。因此,一旦吹起西风,哪怕多么微弱,多佛尔礁便呈现出奇特的景象:在峡门外的海面上,是风平浪静,在礁石间,却如风雷轰鸣。这不过是小区域内的海水在作威,算不上风暴,但已经够可怕了。至于北风和南风,它们横向而来,对峡道的冲击不大。这里有一个细节必须提请大家注意,峡谷的东门,与人礁相连;而西口却正好相反,恰恰在两座多佛尔礁之间。

他是否有所感觉?是的。

吉利亚特和失事的“杜朗德”号船以及夹在残船下面的凸肚形帆船,正处于这个西口。

这一切,他是否明白?不。

一场灾祸似乎不可避免,风虽然不大,但足以酿成这场灾祸。

这一切,再加上孤独,重重压着吉利亚特。

没过多少时间,不断高涨的海潮便开始在多佛尔礁峡道中回旋激荡。第一排波涛已经在喧嚣着。这来自大西洋的怒潮,有整个大洋的海水作后盾。没有狂风,也没有巨潮,只是一阵普普通通却又咄咄逼人的波涛,从美洲浩浩荡荡而来,裹挟着两千英里的冲击力,直扑向欧洲大陆。这阵波浪,宛如大洋的一根巨棒,将被礁石拦腰折断;两座多佛尔礁就像峡口的塔楼和峡道的支柱,将其揉捏。后有涌潮,前有障碍,在礁石的反弹下,在微风的推动下,波涛将在礁石间肆虐,带着遇到障碍而起的一个个旋涡和被遏制的浪头发出的狂怒,冲进两道岩壁之间,把泊在那儿的凸肚形帆船和“杜朗德”号船击个粉碎。

这异乎寻常的一切,便是黑夜。

对付这一有可能降临的灾祸,需要有一面盾牌。吉利亚特拥有这面盾牌。

面对那种种现象,怎么办?它们蜂拥而至,人们又该如何行动?谁也无法化解这种压力。要想彻底揭穿这一切神秘,该是怎样的一种幻想啊!有多少所谓揭示的秘密,仍旧是那么深奥,众说纷纭,含混不清。因为自身的繁杂而变得不可理解,成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词语!黑暗是沉默,但这种沉默道出了一切。一个共同的声音庄重地迸脱而出:神,神,神是一个不可再被压缩的概念。它存在于人的意念中。三段论,诡辩术,否定说,系统理论,宗教等,尽可超乎其上,却无法降低它的影响。这个概念,被黑暗充分证明着,混乱遍布其余一切现象,这便是巨大的内在性。各种力量达成不可言喻的默契,其表现就是这片始终系着平衡的黑暗。宇宙悬挂在太空中,永不坠落。无限而永恒的运动,安然无恙。人类加入了这一运动,在运动中受到的震荡,便叫做命运。命运从何处开始?自然在何处终结?一件事情和一个季节,一份痛苦和一场雨水,一种美德和一颗星星之间,到底有何区别?一个小时,不就是一阵波浪?宇宙的齿轮继续它们无动于衷的绕转,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繁星满天,便如一幅景象,象征着轮、摆和平衡锤。崇高的凝望,有着崇高的沉思。这是一切真实,包含着全部的抽象。除此之外便不再有什么了。人有一种被攫住的感觉。人听凭黑暗的支配,没有逃遁的可能。人被卷进转动的齿轮之中,成为整个未知世界的一部分。人感觉到内心的未知和体外的未知神秘地相处。这是死亡的庄严宣告。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又是怎样的一种欢乐啊!与无限相系,通过这种联系而获得不可或缺的永恒,谁知道呢,永恒是能存在的;在生命洪流神奇的奔腾中,却又感觉到“自我”不可泯灭的坚强意志!望着星辰,“自我”说道:我跟你一样是个生灵!看看黑暗,我同你一样是个深渊。

必须避免潮水一下子涌进来,要任它上涨,但阻止它发起冲击,给它让出入口,但把住整个通道,抵抗的同时作出让步;同时还得预料到波涛在峡道间受到压抑所造成的危险;因此,必须引它进来,防止它闯入,消除它的野性,使它息怒,变得温和;也就是要有面盾牌,但它只能起缓和作用,而不能起刺激作用。

不管人们怎样想象,怎么希望,内心又如何抗拒,总之,对黑暗,人们决不是看,而是瞻仰。

吉利亚特凭借他所拥有的比力量更强悍的灵巧,如山中羚羊、林中猿猴,在凸出的小块岩石上跳跃,那飞奔的步子令人头晕目眩。他潜进水里,钻出水面,在旋涡中泅水,在岩礁上攀爬,牙间叼着根绳子,手里握着把铁锤,解下了把“杜朗德”船头的大木板与小多佛尔礁底部系到一起的缆绳,把一段段锚链加工成铰链,然后把木板装在铰链上,再系在花岗岩的大钉子上,使木板似水闸的活门一样,绕着铰链转动,如同舵舭,让木板侧迎潮水。潮水推动着木板,使它的一端压向大多佛尔礁,另一端被铰链固定在小多佛尔礁上。他利用事先钉牢的铁钉,在小多佛尔礁也安装了同样的装置,把这块大木板同峡道的两根大石柱紧紧连在一起,然后又在这道障碍物上系了一根铁链,好似在铠甲上又配上了一条饰带。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一道阻挡海水的闸门便建成了,礁石的峡道好像被一扇大门关闭了起来。

人被信仰所束缚。被迫信仰,这便是最终的结果。但是拥有信仰,还不足以使人安宁。信仰不知为何那么莫名其妙,非要一种形式,于是就有了宗教。没有什么比缺少具体形式的信仰更令人苦恼的了。

这道强有力的闸门,是个用横梁和木板制成的沉重的庞然大物,放平如木筏,立起来,就是一堵墙;在潮水的帮助下,这道门在吉利亚特的手中摆弄得就像变戏法一般灵活。我们可以说,上涨的海水还不及觉察到,这道防御工事便已完工了。

不可思议便在这里。

让·巴尔(7)在海上每次脱险之后,总要对大海说:“你受骗了,英国佬!”这里,正是使用让·巴尔那句名言的时候。把住峡口之后,吉利亚特又想到了凸肚形船。他把两个锚的链子放长,使它们能够随潮水起落。这一工作类似于古时候的海员们所说的“尽链泊锚”。在这一切安排中,吉利亚特丝毫没被意外的情况束缚住手脚,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在这之前,他曾用两个滑轮在凸肚形帆船的后部做了一个导缆器,从中引出两根绳索,像系帆绳一样系在铁锚的环上。凭这一点,一个内行的人就可以看出他早已有所准备。

所有这些谜一般的命题是何等奇妙啊!

此时,海水已经上涌到了半潮;尽管波涛平稳也可能造成一定冲击。吉利亚特精心布置的一切开始起了作用。潮水凶猛地扑向闸门,撞击着,升腾着,但只能从闸门下通过。闸门外波涛汹涌,闸门内却是缓缓的水流。吉利亚特为大海设置了一个卡夫丁峡谷(8),海潮被征服了。

在别的深渊里,一滴水便是一个世界,纤毛虫在那里飞速繁殖。巨大的繁殖力由这微生物所体现,渺小产生巨观,微观也在展现自己的宏观:一个硅藻细胞在一小时内,可以生成十三亿个硅藻细胞。

八 波折突起,未成定局

于是,黑暗的地球在运行,在旋转;花草感受得到这种巨大的运动;蝇子花在夜间十一点钟盛开,萱草花则在清晨五时绽放。令人惊叹的规律。

关键的时刻来临了。

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倾听着。

现在得把机器吊放到小船里去。

在这一切之上,又增添了一个骇人的问题:这一内在的力量是一个生命吗?

吉利亚特沉思片刻,右手托着左肘,左手捂着额头。

到处是不可思议,可没有什么是不可理解的。

接着,他登上残船。残船的机器部分得同船体脱离,其余的部分,就任其留在那里。

黑暗是不可分割的。万物居其中。既有绝对的静止,又有运动。人类就在其中活动,构成了不安定的因素。神圣的创造在其中一步步完成自己的使命。各种筹谋,各种力量,种种目的,共同创造出一件巨大的作品。可怖而恐慌的生命包含在其中。那儿有各种天体的演变,恒星系,行星系,黄道光,有神圣的电流,气息,偏振以及引力;那儿有合作也有对抗,矛盾对立普遍存在,如潮起潮落,景象壮丽,不可计量的物质,以各自为中心,在自由地运动。星球上有流体,星球外有光辉,还有游荡的原子,散乱的胚胎,受精体的曲线,交媾的机缘和搏斗的遭遇,超乎想象的丰沛,如梦境般的距离,使人晕眩的旋转,陷入不可测知之中的世界,在黑暗中纷纷涌现的奇观,一劳永逸的机制,逃遁中的星球的气息,人们感觉到在旋动的轮子;对这一切,学者在揣测,而无知者则只有认可,只有战栗;这一切无不存在着,但却时时在躲避,无法捕捉,不可企及,又难以接近。人们感到万般无奈,压力沉重。头顶上压着一种黑色的势力,它不可捉摸。人被这种不可捉摸的力量整个儿压垮了。

他割断了将烟囱的四根铁链与“杜朗德”船左右舷系在一起的吊索。这些吊索是绳子做的,他用刀一割就断了。

他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他根据自己思维的能量担起了这个整体的骇人的重负。这种压力曾促使迦勒底牧羊人去研究天文。造物的毛孔中不由自主地展示出各种秘密;科学的渗透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它自身造成的,并且战胜了愚昧。每一个独处的人,在这种神秘的浸染中,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位自然的哲学家。

割断了吊索之后,那四根铁链失去了束缚,顺着烟囱垂下来。

没有可以让精神停驻的地方。只有起点,没有终点。互相矛盾的答案纠缠不清,疑惑不解的岔道同时展现,错综复杂的现象在一种无尽的推动力作用下,层层分离。所有的规律相互倾轧,一种无法测度的混杂使矿物生成,植物生长,意念凝重,爱情闪烁,引力相吸。各种问题组成的绵长的攻击线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延伸;不确定导致不可知;在这片广阔的无法界定的空间里,宇宙万物全面显现,不是为了视觉而是为了智慧;不可见的东西成为影像,这就是黑暗。人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他从残船跳到他搭成的吊架上,用脚踢了踢横梁,检查了一下复滑车,摸摸铁链,试试翻板,确信白麻绳没有被水浸透,一切都已齐备,没有任何不稳妥的地方之后,又从横梁跳到甲板,来到了绞盘旁边,站在准备遗弃在多佛尔礁的船体部位上。那儿是他的工作地点。

夜的黑暗充满迷乱。谁陷进去,谁便难以脱身,只有在里边挣扎。再没有比对黑暗的探索费劲的了。那是对一种抹杀行为的探究。

他神情严肃,心情激动,最后看了一眼滑车系统,然后拿起一把锉刀,在吊着全部装置的铁链上锉了起来。

宇宙黑暗的奇迹非摩擦不能完成,而这样一架机器的一切摩擦,对于生命来说,无不造成伤害。这机器的摩擦,就是我们叫做“恶”的东西。在黑暗之中,我们感到“恶”的存在,它是对神圣的秩序暗中的否定,是反叛理想的行为所表现的大不敬。“恶”使广阔的宇宙整体变得如千头怪物一般复杂。“恶”存在于万物之中,到处作怪。它是风暴,阻碍船只的航行;它是混沌,阻碍世界的演化。善是单一的,恶是普遍存在的。恶骚扰合理的生命。它让苍蝇为鸟所食,让行星为彗星所毁灭。“恶”是对造物的扼杀。

在大海的咆哮声中,传来锉刀刺耳的摩擦声。

夜——笔者曾在别处提及——才是包括我们在内的特殊生命所固有的正常状态。在时空上都如此短暂的白天,只能接近某颗星星。

系在滑轮上的绞车铁链,就在吉利亚特手边,他一伸手就能够着。

黑暗浑然一体,恐惧由此而生。同时,它又深奥莫测,因此使人惊骇。它整个儿压迫着我们的精神,让我们不敢有抵抗的念头。它那么复杂,迫使我们惊恐地窥伺四周,仿佛有飞来横祸。人们表示屈服,时刻戒备着。面对这“整体”,人们只有屈服;面对“多样性”,又产生了疑问。黑暗的单一性中包含着多样性。神秘的多样性,物质中可以察看到,思维中可被感悟到。于是产生了寂静,而寂静又引起了人们的窥探。

突然传出一声断裂的声音。链环刚锉到一半多一点儿,骤然断了;整个装置剧烈地晃动起来。吉利亚特马上扑向滑轮。

只有人类才会有神圣的惊恐,野兽不会有这种恐惧。在这种庄严恐怖中,智慧发现了自身的缺陷和面临的考验。

锉断的铁链抽打着岩石;八条缆绳绷得紧紧的,早已锯割完毕的部位整个与残船体分离,“杜朗德”号的腹部张开了大口,载着机器的铁板由缆绳拉着,已经露在龙骨的外面。

凝望天穹,会产生一种升华的现象:灵魂因为惊恐而变得伟大。

倘若吉利亚特没有及时抓住滑轮,机器就会迅速下坠。但是他强有力的大手控制着机器缓缓地降落。

难以企及,再加上难以解释,这便是天穹。

让·巴尔的兄弟彼得·巴尔,一个强悍机敏的酒鬼,敦克尔刻的穷渔夫,可以同法兰西海军大元帅称兄道弟,当他在安布勒德兹湾救援遇难的“朗热”号军舰时,为了将这飘动的庞然大物拖出旋涡湍急的海湾浅滩,他卷起主帆用苇草捆扎,要让苇草适时折断,使船帆突然整个展开,乘风向前。他坚信苇草一定会适时折断,正如吉利亚特坚信铁链一定能锉断一样。两人具有罕见的胆识,同样也赢得惊人的成功。

这些什么也不是的宇宙却存在着。对它们进行观察,人们可以体会到“什么也不是”和“不存在”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吉利亚特抓住滑轮,滑轮控制得当,运行良好。我们都知道滑轮起的是缓和作用,将各种力量汇成一体,成为协调一致的运动。这一滑轮就像斜篷的牵绳,只不过它不是为了固定风帆的方向,而是为使整个吊装机械取得平衡。

夜是宁静的吗?它是黑暗之本。它是动荡的吗?它是烟雾之源。无限既隐又现,它禁止我们探索,只准我们猜测。难以计数的光点使得无边的黑暗愈加黑暗。宝石,闪光,天体,这些是在“未知”中被观察到的物质存在;去触碰这些光亮,不啻一种可怕的挑战。那是在绝对中的创造的标志;是在无距离的空间里的距离标志;是无法用数字表示,但却是真实存在的深渊的最低点。一个闪烁着的微小渺茫的亮点,然后又是一个,另一个,再一个;它难以觉察,却极其巨大。那亮点是一个焦点,那焦点是一颗星星,那星星是一个太阳,那太阳是一个宇宙,可那宇宙却什么也不是。在无限面前,所有的数字都毫无意义。

吉利亚特挺立着,拳头搁在绞盘上,仿佛用手在搭着机器的脉搏。

这种好奇,显然属于禁忌之列,因为人类周围通向那边去的桥梁都已断塌。本就没有一架通向无限的桥。但是,越被禁止的事,越激起好奇心,就像那边的深渊一样。脚迈不到的地方,视线可以到达;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精神仍可继续向前。人类不管如何软弱,如何无能,却没有一个人不愿一试。人各有天性,在黑夜面前,不是去探索,便是从此停驻。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一种压抑;对于另一些人,则是一种扩张。景象幽暗,其中混杂着不可解析的成分。

在这里,吉利亚特表现了他的创造力。

那儿?那儿是什么?那儿又有什么?

他使得各种分散的力量协调一致,令人叹为观止。

那儿。

当“杜朗德”号船的机器,整个脱离破船,朝着凸肚形帆船降落的时候,帆船正好被潮水往上举,去接机器,残船和救援船齐心协力,迎向对方,慢慢向对方靠近,从而节省了一半气力。

上何处去?

潮水在两座多佛尔礁间静静上涨,托着凸肚形帆船,迎向“杜朗德”号。海潮不仅被征服,简直是被驯服了。海洋也成了整个吊装机械的一部分。

黑暗的压力反作用于各种不同类型的灵魂。在黑暗面前,人感到了自身的缺陷。人们望着黑暗,深感自己的弱小。黑暗的天穹,仿佛一个盲人。面对着黑夜,人在挣扎,屈膝、磕头、俯伏、爬向洞口,或恨不得插翅高飞。人们几乎总想逃避这一“未知”的丑恶形象,自问这到底是什么;人们会战栗,屈服,迷惘;有时也会想到那边去。

上涨的潮水轻轻地托起船,没有丝毫碰撞,几乎是小心翼翼,仿佛托着一件瓷器。

这种叠合,它同时集中了所有的神秘,包容了宇宙的神秘和宿命的神秘,使人类的心灵不堪重负。

吉利亚特将海水和机器的运作结合在一起,同时加以适当的分工。他肃立在绞盘旁,如同一尊雕塑,一切行动都听从他的指令。他根据潮水上涨的速度,不断调节机器下降的快慢。

黑暗的天顶难以形容。它一片漆黑,无法穿透;然而,一种为人们所不知的暗淡的光亮同黑暗交织在一起。那化为粉末的光亮,是光的一粒种子?抑或光的灰烬?千百万把火炬,全都黯然无光;一团神秘的火点,光亮如灰尘般发散,就像一束升腾遭到阻止的火花,旋涡般的混沌,坟墓般的死寂,疑问张开一处深渊,谜团忽而呈现忽而深藏起自己的面目,无限藏匿在黑暗的面具之后,这就是黑夜。这种叠合压迫着人类。

海浪没有碰撞,复滑车没有颠动。这是一切被驯服的自然力量的奇妙合作。一方面,是机器承担的重力;另一方面,是小船受到的浮力。星球的吸引形成潮汐,地球的吸引产生了重力,它们似乎同心协力,在为吉利亚特服务。它们毫不迟疑地表示服从,没有片刻的拖延,在一种精神的激励下,所有消极的阻力全都变成了积极的动力。时间一分分逝去,吊装工作渐渐向前推进;凸肚形帆船和机器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缩小,它们悄悄地靠拢,仿佛受到了站立在旁边的那个人的某种威胁。大自然在接受他的指令,并且加以执行。

黑暗的压力弥漫着。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潮水停止了上涨,铁链也正好放到了头。霎时间,复滑车停止了转动,但没有一丝震动。机器像被一只大手平放在凸肚形帆船上。它不歪不斜,岿然不动,坚如磐石地立在那儿。垫着机器的铁板,凭着它的四只脚,稳稳当当地架在船舱板上。

眼睛向着黑暗而睁开。境况险恶,令人惶惑不安。

成功了!

他感到激动异常。

吉利亚特看着这一切,欣喜若狂。

有时候,在夜里,吉利亚特睁开眼睛,望着黑暗。

这个可怜的人从未经验过这样的快乐。巨大的幸福仿佛压垮了他。他感到四肢软弱无力;在他的成就面前,这个从未乱过阵脚的人,开始战栗起来。

五 在黑暗中(4)

他注视着残船下的凸肚形帆船以及船里的机器。他好像还不太相信这一切。可以说,他真没想到自己竟能完成这样的伟业。奇迹出自他的双手,他惊愕地看着这个成果。

可这是一个抗争的约伯,一个与自然灾祸抗衡、搏斗的约伯。如果这些词语用在这个捕捉龙虾和海蟹充饥的可怜人身上并不为过的话,那么,可以说这是个普罗米修斯般的约伯。

他的惊愕仅仅持续了片刻。

吉利亚特是海的约伯。

吉利亚特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他拿起一把锉刀,锉断了八根铁链。因为潮水往上涨,他离凸肚形帆船只有十几尺的距离,他一脚跳到帆船上,拿了一捆麻绳,捻成四根吊索,穿过事先准备好的铁环,将一个钟头前还在“杜朗德”号船上捆着烟囱的那四根铁链分别系在帆船的左右舷侧。

吉利亚特关注着工作的每一步进展,他眼中只有工作。这个可怜人对自己的悲惨境地没有丝毫的意识。几乎就要达到的目的,激起了他的幻觉。他忍受着一切苦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手头的工作使他激奋不已,坚强的意志使他处于陶醉的状态,人是可以因为自己的意志而陶醉的。这种陶醉便叫做英雄主义。

系好烟囱之后,吉利亚特开始清除机器的顶部。上面还连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厚木板,那是“杜朗德”号甲板的一块护板。吉利亚特拔掉钉子,把废木板和搁栅扔到了岩石上,解除了帆船的一些负担。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

吉利亚特毫无疲惫的感觉,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向疲惫低头。肉体已经难以坚持,可精神却死不服输,由此而产生了无穷的力量。

另外,就像我们可以预测到的那样,凸肚形帆船负荷着机器,自然保持着平稳。它吃水并不太深。“杜朗德”号船上的机器虽然重,但与以前从埃尔姆岛上拉回来的石块和火炮相比,却要轻。

气力的耗尽并不意味着意志的消竭。信仰是第二动力。意志才是第一动力。俗语说,信仰可以移山。可与意志的力量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吉利亚特因体力消耗所失却的一切,靠自己的毅力而得到了弥补。面对这野蛮的大自然的暴戾行径,人在肉体上的确显得渺小,而这渺小却渐臻精神上的伟大。

大功告成,只剩下返航了。

他仿佛被笼罩在一种可怕的环境里,生机在一点点离他而去,而他几未发觉。

九 得而复失的成功

仅仅为了在这艘受难船上方搭建起四根横梁,为了把船上可抢救的部分隔离起来,为了在受难船上用缆绳安装起四套复滑车,他就做了多少准备,付出多少劳动,有过多少摸索;夜里,他席地而睡,白天,他拼命苦干,因为孤立无援,他吃尽了苦头,因由命起,果则必然。这份痛苦,吉利亚特又何止是接受,他是心甘情愿受这份苦。他害怕有人跟他竞争,因为一个竞争者很可能就是一个敌手,所以他不找任何帮手。这繁重的工作,这困难险阻,这吃不尽的苦头,在救船过程中有可能遭受的毁灭,还有那饥饿、高烧、匮缺、困境,他都独自面对。这就是他仅有的一点儿自私。

大功还未告成。

吉利亚特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徒劳,成功微不足道而且进展缓慢,为了有点滴的收获,不得不付出绝大的代价,然而他正因此而显得崇高,显得悲壮。

首先要打通被“杜朗德”号的那块船板堵住的狭窄通道,随后立即把帆船推出礁石外,再也没有比这更明确的事了。在海上,每一分钟都是十分紧迫的。风很小,海面上只有微微的波纹;美丽的黄昏预示着一个美丽的夜晚。海水正处于平潮,不过可以感到海水正在下退,这正是返航的好时机。这样,可乘退潮驶出多佛尔礁,乘高潮驶进根西岛。拂晓时,就可抵达圣桑普森。

执著的人是高尚的。匹夫之勇只是一时激发,骁勇只是一种气质,英勇也只算一种美德,而坚持真理才堪称伟大。几乎所有伟大心灵的秘密都包含在这个词里面:persverando(3)。坚持之于勇气,恍如轮盘之于杠杆,是基于一个支点的不断更新。无论最终目标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要朝着目标而去,一切就在那儿;前者便是哥伦布,后者便如耶稣。十字架的确疯狂,而荣耀因此而生。不要犹疑,不要动摇意志,我们有苦痛,也有胜利。从精神上来看,跌倒并不表示无力翱翔,腾飞也许正源于坠落,庸人才会在貌似强大的障碍前却步;而强者决不,他们有可能失败,然而胜利才是他们的必然。你可以找出种种理由劝阻艾蒂安,使之不至于被石头打死。但正是因为对这种所谓理性的劝阻的轻蔑,才有了我们称为殉道的那种虽败犹荣的胜利。

然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吉利亚特事先考虑的因素中有一处疏漏。

在那璀璨的火焰里,闪烁着分明可见的坚强意志。人类的眼睛正是如此生就而显露出他的美德。我们的瞳仁能够说出在我们身上凝有多少人性。我们正是通过眉睫下的那束光芒来表现我们自己。那眯缝着眼的人一定不够磊落,伟岸的心灵,眼睛一定熠熠生辉。如果睫毛下不见任何光彩,则那脑袋里空无一物,那心灵里无爱可言。有了爱情就会有坚强意志,有了坚强意志就会有华光迸发。决心会在目光中燃起熊熊火焰,而正是那一个个羞于表现的念头给这令人赞叹的火焰提供了燃料。

机器可以自由吊装,可烟囱不行。

这空际,凄清广袤,人类与之不容;自然界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严峻,无声地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转,遵循着无情而被动的自然法则。潮起潮落,礁石有如黑夜中的星辰,每一块都是漩流中心闪烁的星星,水流自此散出,这一切漠然不言,不知是在酝酿着一起怎样的阴谋来抗议人类的这一狂妄之举;寒冬,乌云,四周的大海,把吉利亚特团团围住,慢慢逼近,在他周身闭合起来,使他隔绝外界的一切生灵,好似在一个人周围建起一间单身囚室。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他作对,没有什么站在他的一边;他孤立无援,被遗弃,在遭受折磨,遭受摧残,被人遗忘。吉利亚特的食品贮藏库已经空了,工具也残缺不齐。他白天饥渴难耐,夜里寒意不经,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破布片紧贴着化了脓的伤口,身无完衣,体无完肤,手裂了口,脚淌着血,四肢瘦削,面色灰白,而他的眼中却燃烧着火焰。

凸肚形帆船随海潮上涨贴近了卡在半空中的遇险船,减少了吊装机器的危险,缩短了抢救的时间。然而因为两艘船之间空隙变小,烟囱的上部卡进了“杜朗德”号船壳上的那个豁口里,仿佛夹在四堵高墙之中。

两座多佛尔礁,这条深藏于海中的花岗石巨龙却接纳了吉利亚特,任他自由进入,任他自由行动。可这种接纳,颇似一张张开的巨口,向他致意相迎。

海潮帮了忙,但同时包藏着祸心,因此而变得错综复杂。大海似乎是被迫屈服,暗地里仍在盘算。

这潜伏的盟敌似乎没有对他动手,却已将他的衣服撕烂,使他鲜血直流,把他逼入绝境,可以说在尚未开战之际便要把他逼出战区。他却并未因此怠慢工作,松懈下来。随着工程的展开,他渐渐地垮了。凶猛的大自然确实令人恐怖,它不把人拖得精疲力竭是决不会罢休的。可吉利亚特硬顶着,等待着。这无底的深渊已经开始消耗他的精力,下一步还会怎样呢?

确实,涨潮促成的一切,退潮时可以恢复原样。

阴暗的力量纠集在一起,把他团团围住。他觉得它们已决意要把他赶走。这就好像冰山要推拒开流冰一样。

烟囱有二十来尺高,其中八尺陷进了“杜朗德”号的船体当中;退潮时,水位可下降十二尺,烟囱将同帆船随落潮下降,烟囱和遇险船的残骸之间可有四尺的余地,烟囱完全可以摆脱困境。

吉利亚特所处的环境令人提心吊胆,就好似一场阴险的决斗,对手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是需要等待多久才能脱身呢?六个小时。

它们的沉寂乃是一种悲凉的警告。吉利亚特被一种巨大的恶意包围着。他被火灼伤却仍瑟瑟发抖。火将其吞噬,水将其冰冻,干渴使他发热,风撕裂了他的衣服,饥饿折磨着他的胃。这令人精疲力竭的一切,他只有承受着它的压迫。这重重困阻,无声,无边,看上去好似带有命运造就的随意性,却又不知怎么粗暴地聚合在一起,从四面八方降临到吉利亚特身上。吉利亚特觉得这一切无可躲避地追逼着他,真是无法逃匿。仿佛有人在故意作对。吉利亚特感到自己受到了阴险的排斥,感到有一种仇恨在拼命地折磨他。逃遁仿佛是他的唯一出路,但因为他留了下来,因此,只有和这难以识透的敌意交战。既然无法将他驱开,就竭力要将他压倒。对方?还不知道什么是“对方”呢。反正对方使他窒息,压制着他,驱赶着他,使他难以呼吸。他正遭受着这无形杀手的残害。每过一天,这只神秘的螺丝便又拧紧一分。

再过六个小时,即将临近半夜。在夜半时分,能有什么方法出去?沿哪条航道才能越过那些白天里都无法分辨的岩礁?如何在黑夜中冒险穿过那陷阱一般的浅滩?

这些东西都笼罩着一片“不行”(2)的阴影。

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说。然而,失去这六个小时,就意味着至少要浪费十二个小时。

吉利亚特周遭的一切,都在一种可怕的死寂中与他分庭抗礼。他感到处处是敌人。

重新打开岩礁进口,以加速工作进程,这一想法必须打消。要挡住下一次上涨的潮水,可少不了那道闸门。

吉利亚特汗淋淋的,却不停哆嗦着。

吉利亚特只得休息。

他燃起的火也起不了多少取暖的作用;这火在野外只能帮人五分忙——对着火的一面灼热滚烫,背着火的一面仍冻得结冰。

抄起双手闲着,这可是他到多佛尔礁以来从未想到要做的事。

浑身湿漉漉的,却又干渴难耐;吉利亚特忍受着这种奇特的痛苦。有时他禁不住去咬自己的衣袖。

被迫休息,这让他十分恼火,几乎怒不可遏,仿佛这是他的过错。他心里想:“如果戴吕施特看到我在这儿无所事事,那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整日生活在潮湿里,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爱尔兰的穷人,从老人到妇人,到几乎一丝不挂的年轻姑娘,还有孩子们,都露天过冬,在骤雨大雪中相互依偎蜷在伦敦街头屋檐下,在潮湿中过活,在潮湿中死去。

然而,有时间恢复一下体力也许并非无益。

他的衣服再没有干的时候。衣服浸满了晾不干的雨水、绞不干的海水。吉利亚特就这么湿漉漉地过活着。

现在凸肚形帆船就在他控制之下,他决定在船上过夜。

时常,出于工作需要,他要下到海里去,然后再上来。他在水中这样进进出出,就好像在自己的公寓里,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

他登上大多佛尔礁,取回了他那张羊皮,吃了几只帽贝和两三只海胆,因为渴得厉害,几乎已干了的水罐里剩下的几口水,被他一饮而尽。他把羊皮裹在身上,羊毛软乎乎的,他感到很舒服。最后,他像一条看门犬一样在机器旁躺下,拉下水手帽盖住双眼,很快睡着了。

他在发烧,这倒使他撑了下去;寒热能杀人,却也能救人。他出于本能吞嚼着苔藓地衣,吮吸着野生的辣根草,那是一些长在暗礁干燥的罅隙间的小草。不过他不太在意他自身的痛苦。他没有时间为自己,为吉利亚特的自身而分散精力。“杜朗德”号机器状况良好,对他而言这就是一切。

他睡得很沉。一个人大功告成之后,往往会睡得这么沉。

夜里,他在岩洞里睡得死死的,因为他干得实在太累了。海上的库蚊拥进洞来咬他。醒来时全身上下都是疱块。

十 大海的警告

这雨吝于相助,却滥施淫威,实难称做天物。吉利亚特就在这样的雨里过了一个多星期,每天每夜。这场雨真是上苍的恶作剧。

半夜里,他像一根松开的弹簧似的,猛地醒了过来。

然而,天气渐渐露出了春分的端倪;天下起了雨,但这雨满怀敌意。不是阵雨,亦非骤雨那般瓢泼而下,却是如长针般,细密、冰冷、透凉、尖利,钻进吉利亚特的衣囊,刺入他的皮肤,最终扎进骨头里。这雨解决不了什么喝水的问题,倒浇得他浑身透湿。

他睁开了双眼。

凡是海贝,他总是生吃,海贝在某种程度上很是解渴。至于螃蟹,他还是把它们弄熟了再吃;没有锅,他只好像费罗埃岛上的野人那样,把蟹架在两块于火中燃得通红的石头上灼烤。

他头上方的多佛尔礁仿佛被一块白热的火炭映得通亮。岩礁漆黑的岩壁上好像反射着火光。

而今小鸟和吉利亚特成了要好的朋友。这些可怜的朋友相依为命。在他手头还剩点儿黑麦粉时,他常把麦粉做成饼,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它们;眼下,它们亦有回报,为他指出水源。

这火光是从哪里来的?

要是能逮到一只鼠妇或一只螃蟹,他就有吃的了;要是看见一只海鸟往一处岩顶扑去,他也就有喝的了。他爬上岩顶,往往能在上面发现一个小岩洞,洞里积有淡水。他常常等鸟喝完他再喝,偶尔也和鸟儿一块喝;因为锦葵鸟和海鸥已对他颇为熟稔,看他靠近也不再会惊飞而去了。即便是在饿昏了的时候,吉利亚特也从来没有难为过它们。我们在上文说过,他对鸟儿自有一种迷信。而小鸟们呢,尽管他头发森竖,颇为可怖,胡子也那么长,它们也不怕他;这种容貌的改变倒使它们放下心来,它们不再将他归为人类,而是把他当做一头野兽。

从水中。

喝水是个问题;吃饭是个问题;睡觉又是个问题。

海上出现了奇观。

这块可怕的礁石在向他逼索生命。

海水仿佛燃烧起来。在目力所及之处,礁石内外,整个海面都烈火熊熊。这火光不是红色的,与火山口或灶炉口的烈焰迥然而异。没有迸发的火星,没有炽热的温度,没有紫红色的光芒,也没有丝毫的声息。微微波浪,形成一条条淡蓝的长纹,宛若裹尸布上的褶皱。一大片苍色的光芒在水面颤抖。这不是火,这是火的幽灵。

渐渐的,一天天过去,他的气力也在一分分消减。

这似乎是梦的火焰在坟墓中燃起的一片灰白色的火光。

没有水浸软饼干,他只好用牙齿一点点啃着吃。

这令人联想到燃烧的黑夜。

他的淡水罐空了。他的黑麦粉也用尽吃完了,只剩下点儿饼干。

夜,混混沌沌。犹如梦幻一般的黑夜,仿佛是这冰冷的火焰的燃料。这种无以名状的亮光十分眩目。阴影成了这幽灵般的光亮的组成部分。

他饿,他渴,他冷。

英吉利海峡的水手都非常熟悉这种难以描绘的磷光,这一现象对于航海者而言充满警告的意义。较之其他海域,伊西尼附近大V字海区的磷光最为惊人。

生活的艰难,再加上过度疲劳,他消瘦了下来。头发和胡子也都长了。所有的内衣都成了破布片儿。他赤着双脚:风带走了他的一只鞋,海浪又卷走了另一只。他使用的石砧粗陋而危险,锻打时迸溅出尖利的碎片,刮伤了他的双手和臂膀。这些伤,也许还不能称为真正的伤口,只不过是表皮的擦伤,但却因狂风和咸水而发了炎。

笼罩在这种光影之中,一切事物都失却了真实的面目。光如幽灵一样穿透各种物质,使之显得透明发亮。礁石显出了轮廊。锚缆宛若白炽的铁杆,水中的渔网仿佛用火编织而成,船桨的一半在水上,看似乌木,另一半在水下,亮如白银。波涛中挥桨前行,坠落的水珠如同海面上闪烁的星星。每一条船身后都拖着一条彗尾。浑身透湿的水手身体闪闪发光,仿佛燃烧一般。若把手浸入波浪,抽出时仿佛戴上了一副火焰织成的手套,这火焰没在燃烧,没有炽烈的感觉,可你的手臂却像一支燃烧的火把。茫茫大海里,你可以在浪涛下看到各式各样的东西在随“火”游弋。水沫熠熠闪亮。鱼像一条条火舌、一束束闪电,在苍白色的深水中扭动。

吉利亚特在繁重复杂的苦作中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似乎再难恢复。

这亮光透过了吉利亚特紧闭的眼睑把他惊醒了。

这样连续苦干,人也变成一副可怕的模样。

他醒得正是时候。

四 在物质的压迫下(1)

潮水早已退去,现又渐渐上涨。在吉利亚特睡着的时候,机器的烟囱摆脱了船洞,现在眼看着又要重新陷进正上方那艘残船张开的大口当中。

一项工作才将结束,第二项又呈于眼前。吉利亚特毫不犹豫地投入下一步工作,坚定不移地迈出巨人的步伐。

烟囱正在缓缓上升。

为了将钉子锤进多佛尔礁的基岩,吉利亚特尽可能使用了花岗岩壁上的所有罅缝,必要时还将岩缝拓宽,嵌进木楔,然后再把铁钉钉进木楔里。在暗礁狭道另一侧,即东头的那两块岩石上,他也做了相同的准备工作;他在所有的岩缝里都嵌上木栓,好像全要在上面钉上钉子似的;不过,这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他并没有往上面钉钉子。我们知道,在物料匮乏的情况下,为谨慎起见,他只能根据需要,到了迫不得已时,才会动用手中材料。这又在重重困难之中增添了几分复杂。

若再上升一尺,烟囱就要再一次卡进“杜朗德”号的船体当中。

吉利亚特这样做,恐怕自有道理。

潮水上涨一尺大约为半小时。现在能否脱身,已成问题,即使吉利亚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也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了。

如果再继续往下看,就会看见吉利亚特又去测量前舱的一块侧舷板。诸位应当还想到,就是仍耷拉在船舷上的那一块。只见他用一根强韧的缆绳系住木板的上沿,又用斧头砍掉了那些散乱的木条,然后利用退潮,他在上面拽,海水在下面涌,合力把木板拖出窄巷;最后费尽气力用缆绳把这块比窄巷出口还宽的木板和横梁固定在小多佛尔礁底部的长钉上。看到这里,那个旁观者也许会觉得更莫名其妙,心想如果吉利亚特只是图方便起见,想要排除障碍,打通多佛尔礁之间的那条窄巷,他只需听任海潮将那些东西卷走,任其顺水漂去好了。

他猛地跳了起来。

倘若有人目睹他在进行这项工程,看见他以惊人的力量,冒着扭断脖子的危险,在两座多佛尔礁底部的岩壁上用铁锤钉入他自制的那十来枚长钉,一定很难明白这些长钉能派上什么用场,会纳闷他这样辛辛苦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尽管情况紧急,可他还是伫立了几分钟,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磷光,脑中在思索着。

他的行事方法,我们许是注意到了,足以使一个旁观者,甚至一个行家瞠目。

吉利亚特对大海了如指掌。尽管大海脾气暴躁,他常受非礼的折磨,但长期以来,他和大海一直以伙伴相处。被人们称为海洋的这一神秘的生活没有吉利亚特不了解的秘密。长期的观察、幻想和独处,使他成为了天气的先知,英文叫做weather wise(预卜天气的巫师)。

看上去他好像在做无用功,其实已表明他在着意于某项策谋。

吉利亚特快步奔到吊举绳索处,放开缆绳;然后,他收回八字锚,拉着帆船的铁钩,用手撑着岩石,把船推向岩礁出口,跟“杜朗德”号拉开了数英寻的距离,紧靠闸门。这样一来,不到十分钟,帆船便从遇险船船体下方脱身而出,不用再担心烟囱被卡了,也不用再顾忌涨潮。

很显然,吉利亚特已有他十分完备、毅然决然的计划。既然没有任何幸运可待,一切便只好自己当心了。

可是吉利亚特似乎毫无马上撤离的意思。

不管这装置是怎样一副尊容,吉利亚特还是很有信心。他甚至早就成竹在胸了。早在那天他回到他的凸肚形帆船上时,他就按照“杜朗德”号拴烟囱的那四根铁链上的四个铁环的间距,也在他船的两侧装上了两对铁环。

他依然观察着磷光,接着拿起锚,可是并非是为了返航,而是再次抛锚,把船牢牢地固定在岩礁的出口处。是的,事情确实如此。

我们在此说明一点,一个装置,即使有极不完善的地方,也丝毫不影响其大致的运转。虽然跛脚,但路还是能走的。罗马圣保罗广场上的方尖碑虽然违反了一切力学原理,终究也竖起来了。沙皇彼得的四轮马车好像每走一步就要翻覆似的样子,但照旧转得好好的。马尔利的机器简直是个畸形!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又陷进去一块,但它却能给路易十四提供用水。

迄此为止,他只用了船上的两只锚,还未动用“杜朗德”号的小锚。大家还记得,这只锚是他在礁石中找到的。他把这只小锚置放在船的一角,备急需之用,那个角落里还备有锚缆和吊举滑轮。小锚的绳索上事先打了一些十分牢固的结,以免打滑。吉利亚特举手把这第三只锚抛入水中,小心地把锚链系在一根缆绳上,缆绳的一端拴在锚环上,另一端扎在帆船的拔锚机上。他使用的是鹅掌式三点抛锚法,比双锚法要牢固得多。这说明他十分小心谨慎,采取了加倍的防范措施。一个水手不难看出,采取这种抛锚法,恐怕是为了对付恶劣天气,防止汹涌的潮流乘风把船冲走。

吉利亚特可没料到他不意间剽窃了前人的成果,又完成了三个世纪前萨勒布利斯的那个木匠的机械装置:这一装置十分简陋,不合规范,操作起来极为可怕。

吉利亚特目不转睛地监视着磷光,这磷光对他也许是一种威胁,但同时也是一种帮助。如果没有磷光,他决不可能醒来,定会遭受黑夜的愚弄。是磷光唤醒了他,给了他光明。

机器的烟囱顶部从当中两根梁间穿过。

磷光闪闪,岩礁仿佛处在阴郁的白昼。这种光亮虽然使吉利亚特感到心神不定,但对他还是提供了帮助,他因此而看到了眼前的危险,并脱了身。这样,只要吉利亚特想升帆返航,载着机器的帆船随时可听从调遣。

再说,我们不拟细加解释。我们知道,具体细节,行家们当然可以明白,可别的人反而要被搅糊涂,所以只好从略了。

然而,吉利亚特似乎越来越没有返航的念头。把船泊稳之后,他又从他的那个仓库里找来了最牢的绳索,拴在钉入两侧岩壁的钉子上,用它在内侧加固护板和搁栅做成的防浪闸门。在这之前,他已经用交叉的铁链对闸门外侧采取了保护措施。他非但没有打开峡口,反而把它修得更为坚固。

所有这一切,尽管有许多缺陷,但作为一个人独立的成就,确实惊人。

磷光依然照耀着他,但已渐渐减弱。不错,天就快破晓了。

其实船骸还未被吊起来。在横梁的正下方,船甲板上凿开了八个孔,左右舷各四个,另又在船底凿了八个,与上面的八个孔相对。从四辆双轮滑车上径直垂下的缆绳穿进甲板,通过右舷上那四个孔穿出船身,再打龙骨和机器下绕过,从左舷上那四个孔中拉进船,再穿过甲板,回绕到横梁上的四辆单轮滑车上。上面有一种类似小吊车的装置,将四股缆绳挽成一束,跟另一根缆绳连接在一起,单手便可操纵。整个装置还配有一个挂钩和一个木嵌环,那根单缆从木嵌环中穿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控制整个装置。经过这番设置,四座复滑车可以一起运作,完全能够控制悬垂力,操纵者利用这一动力舵,可保持操作的平衡。小吊轮构造极其工巧,既具有现代的惠斯顿单轮滑车那种简便易行的特点,又具有古代维特吕弗多轮滑车的优势。这可是吉利亚特独自发现的。因为他既不认识早已谢世的维特吕弗,也不知道当时尚未存世的惠斯顿。缆绳的长短可根据横梁各自不同的倾斜程度有所调节,这样倾斜度不一的缺憾就多少可以得到弥补。舷绳很危险,没抹过焦油的白麻绳随时会断,也许最好使用铁链,但铁链在滑车上不易滑动。

突然,吉利亚特竖起耳朵。

他会看到,四根坚实的横梁间距相等地排列在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由于是嵌在礁石里,所以极为稳固。在小多佛尔礁那侧,横梁顶端就插置撑扶在岩石自然的凹凸之间;而在大多佛尔礁那一侧,横梁顶端则是某个大力士站在自己架就的横梁上用锤子猛力嵌进去的。四根横梁比两座礁石间本身宽度要长一些,正因为如此,它们和礁石榫合得极牢;而且还形成了一定的倾斜度。架设的横梁与大多佛尔礁石呈锐角相交,与小多佛尔礁则呈钝角相交。横梁的倾斜度都不大,但不太均衡,这是唯一的缺憾。撇开这一缺憾不论,从横梁架设的情况看,仿佛是用来铺设桥面的。四座复滑车,靠着它们各自的牵引索和复滑绳,被悬吊在四根横梁上,构造十分大胆奇特,因为横梁这一头吊着双轮滑车,而在另一头则悬着单轮滑车。间距大得着实危险,但也许是出于完成这抢救行动的需要吧,双轮滑车和单轮滑车都颇为坚固,且都用缆绳缚住,那些缆绳远远望去好似一根根细线。在这滑车构架的空中装置下方,“杜朗德”号巨大的遗骸仿佛悬于这些细线之上。

十一 明白人自有生路

在那个时候,如果哪个渔夫不要命,敢在这个季节来这一带海域游逛,那么他的这份冒险一定会有所酬报:他可以在这儿欣赏到多佛尔礁间的奇景。

在沧溟的遥远处,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微弱、模糊的声音。

三 吉利亚特的杰作挽救了利蒂埃利的杰作

海底深处有时会发出一声巨吼。

但如何把它移进去呢?

他又侧耳细听。耳边又响起遥远的声音。吉利亚特摇了摇头,仿佛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吉利亚特的凸肚形帆船一直泊在人礁湾中,那儿海平船静。我们应该记得,吉利亚特早就安排好一切,以便能随时使用他的帆船。他上了船,仔细测量了好几处横梁,特别是舯肋骨那一段。然后他回到“杜朗德”号上,量出机舱通道平台的直径。这直径也够长的,当然,不包括那两只翼轮在内,比帆船的主梁要短两尺左右。因此,这架机器是可以装进凸肚形帆船的。

几分钟之后,他来到了岩礁狭道的另一端,即东口,这一头一直是畅通无阻的。他奋力挥动铁锤,把几枚大铁钉钉进了人礁附近的狭道石壁上,就像他在多佛尔狭道所做的那样。

顺带提及的这些情况当然是特例,这一切无意诋毁科学,科学才是可遵循的规律。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可以发现什么,而只有学者可以发明。

岩石的缝隙早已打好基础,全都填塞了木楔,而且填的差不多全是橡木。这一侧礁石有多处崩裂,隙缝不少,吉利亚特在这里钉的钉子,比在多佛尔礁基部钉的还多。

第二个登上勃朗峰的才是个大学者,索绪尔;而第一个攀援者却是一个牧人:巴尔马。

突然间,磷光熄灭了,仿佛被吹灭似的。黎明前的曙光越来越亮,彻底取代了磷光。

正是因为不知才萌生出跃跃一试的欲望。不知是一种梦幻,带有好奇感的梦幻则是一种力量。而学识有时却使人惶惑,甚至使人却步。身为学者的伽马便在风暴岬前退却了。倘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是个出色的宇宙学家,他就不可能发现美洲。

钉好铁钉,吉利亚特又拖来横梁、绳索和铁链,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中的活,把横梁固定在人礁峡口处,用绳索扎牢,修建一个栅栏式堤坝。今日的科学已采用这种方法,称之为防浪堤。

如果不是莽撞行事,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物,总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怯意。而由不知变为敢作敢为时,是这不知里已含有行事的指南了。所谓指南,就是对真理的一份直觉,这种直觉在简单的心灵中往往比在复杂的心灵中来得更强烈。

谁若亲眼看到过扎在岩石上的木桩阻挡风浪的效果,如在拉洛凯纳、根西岛或法国的奥尔特堡就可以看到,那一定会明白这些简简单单的装置可以起到多么巨大的作用。防浪堤综合了法国人的挑水坝与英国人的水闸的长处,是抵御暴风雨的拒马。与海浪较量,必须采取分而治之的方法。

那时,还有从卢瓦尔河上的默恩城、从纳韦尔,甚至从奥尔良赶来的民众,他们在必要时能为萨尔布利斯的木匠助威,友善地为他加油喝彩;而吉利亚特的周边,除了风啸,除了海潮,却再无任何声响人迹!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清纯明媚。天空晴朗,海面平静。

何况那木匠多少还有个帮手,他的儿子;而吉利亚特却只身一人。

吉利亚特加紧工作。他心情也十分平静,但忙碌中透出一丝焦虑。

“杜朗德”号的机器所带来的困难:它的重量、细琐和复杂决不亚于卢瓦尔河上夏里代教堂的大钟。

他大步奔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从堤坝跑到仓库,又从仓库跑回堤坝,每次总是发疯似的拖着东西往回跑,有时拖一根横梁,有时拖一块列板。这些备用的木料全部派上了用场。显而易见,吉利亚特正面临着他预料中的危险。

吉利亚特梦想的这次行动也许要更艰难,也就是说要更加精彩。

一根坚固的铁杆,正好被他用来撬横梁。

早在十六世纪,科学尚处襁褓之中,远在阿蒙通发现第一条摩擦定律、拉伊尔发现第二条定律、库仑发现第三条定律之前,有个萨尔布利斯的泥木匠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请教、没有任何指导、除了他的小儿子就别无帮手的情况下,用极其粗陋的工具将卢瓦尔河上夏里代教堂的“巨钟”搬下了钟楼,一下解决了五六个静力学和动力学上纠缠不清的难题,诸如卡在马车里的轮子同时阻碍了马车行进之类的难题。这项伟大的工程,用非凡卓绝的简易方法,没有弄断一根铜丝,也没让一个齿轮脱钩,就将整座钟从钟楼三层搬至二层,将这座完全用铜铁铸就,“大如夜警值班室”的巨型计时器,连同它的传动机制,它的滚筒、发条、鼓轮、挂钩、平衡锤、管球、套球、横向钟摆、擒纵叉、粗细不等的链子的绞丝以及那些一个就重达五百磅的石锤,那些铃铛、报时装置和能报时击钟的金铸人像等等,整个儿搬了下来;自从这位名字已被遗忘的人成就这一奇迹以来,再未曾完成过堪与吉利亚特的构想相比的大事。

工作进展神速,与其说是在建造堤坝,不如说是堤坝在生长。若没有见过舟桥兵架桥,那便无法想象如此快的速度。

吉利亚特自有主意。

东边的峡道比西边的更加狭窄,仅有五六尺宽。这帮了吉利亚特的大忙。因为需要加固封闭的地方不大,所以建起来比较简单也更牢固。而且用小横梁就足够了,不需要再打大木桩。

二 仿佛莎士比亚有可能与埃斯库罗斯相遇

防浪堤的第一批横梁架好之后,吉利亚特爬了上去,又侧耳细听。

怎么办?

大海的怒吼变得清晰可辨了。

吉利亚特好像被逼到了这堵“不可翻越”的高墙前。

吉利亚特继续加紧施工。他用“杜朗德”号的两根吊杆进一步加固防浪堤,将吊绳穿过三个滑轮,将吊杆和防浪的小横梁紧紧地扎在一起,最后又用铁链把这一切缚得结结实实。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事绝对不可行。

这道防浪堤只不过是一个巨型的栅栏,只是用横梁当木条,用铁链当柳条罢了。

首先,吉利亚特对整个机械构造不甚了解,盲目行事很可能会造成无可修复的损伤。再说,即便真这样贸然行事,要试着把它一块块拆散开来,也不是仅凭这岩洞煅炉、穿堂风风箱、石砧等工具就能办到的,总还需要点儿别的什么器具吧。若要拆这机器,很可能会要把它弄得支离破碎。

它仿佛是编织而成,也像是搭建而成。

翼轮已经设法拆卸下来了,而要将机器拆下来,就难了。

吉利亚特又系了不少绳索,在需要的地方再钉上铁钉。

这些预备工作就绪后,吉利亚特面临的就是最大的难题了,那便是机器的问题。

“杜朗德”号的残骸里有的是圆铁棒。他打了大量的铁钉,以备急需。

他将两只箱子安放在“杜朗德”号甲板最牢固的地方。

他一边干活,一边嚼着饼干。虽然很渴,可没有水喝,因为已经没有淡水。前一天吃晚饭时,他把罐子里的水全喝光了。

他那截粉笔头可为编号出了大力。

天边的声音消失了。一片死寂。

就靠他的铁钳和铁铗,再加上用作螺丝刀的那把剪刀,他试着将船上那两只翼轮拆开来,竟然成功了。我们不会忘记这两只翼轮确实可以拆卸,因为它们的构造比较特殊。原先用来遮覆轮盘的套筒,而今被用作包装。吉利亚特劈开套筒的木板,将之加工成两个货箱,然后他把两只翼轮的零件细心地逐一编号,再一件件放置在箱内。

大海温柔、瑰丽,无愧于有钱人对她中意时献上的那些赞美诗句,诸如“明镜”,“湖泊”,“风平浪静”,“好开玩笑”,“好似绵羊”等等。天空的深蓝与大海的碧绿互为映衬,蓝宝石与绿翡翠仿佛在互相欣赏。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责怨。天上没有一片云彩,海中没有一朵浪花。在这瑰丽的景观中,四月的朝阳正冉冉上升,灿若锦绣。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天气了。

他偶尔也用“杜朗德”号上的绞盘。绞盘上的链钩坏了,他又重铸了一只。

遥远的天边,一长排黑色的飞鸟掠过苍穹。它们迅速地向大陆飞去。看它们的样子,仿佛在匆忙逃窜。

他不得不多次重锻斧刃和锯齿。为了磨锯齿,他还造了一把三角锉。

吉利亚特又开始加高防浪堤。

为什么吉利亚特要辛辛苦苦地做这些事呢?下面自有交代。

他尽量把堤坝加高,直到两边凹陷的岩石不好再架横梁为止。

他把驾驶台上的圆铁棒截成几段,每一段的两端,一端锻成尖尖的,另一端锻成扁扁的平头,就这样做成了一些尺把长的钉子。这种长钉常用于固定浮桥,钉进岩石里,起着加固的作用。

临近中午时,太阳似乎比往常更烈。正午是一天中关键的时刻。吉利亚特站在他刚刚建成的坚固的防浪堤上,开始观察浩瀚的海面。

没有人当帮手,独自锻造,这可实在太困难了。但他还是成功了。确实,他用这座煅炉只锻造了一些小零件;正因为小,他才能一手用钳夹着,用另一只手来锤打。

大海何止是平静,简直是凝滞不动,看不到一叶风帆。天空一片明净,只是渐渐地由蓝变白了。这白色非同寻常,四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斑点,显然是个不祥的预兆。只见那个斑点始终固定在一个地方,但在不断变大。浅滩附近,海浪轻轻地发出颤抖。

多亏那块用作铁砧的卵石侧面的尖锋,石头的尖角正好可以用作铁砧的双锥角,吉利亚特用它锻造出了铁环,虽嫌粗陋却还结实。他就用这些铁环把断裂的链结环环扣复起来,重又形成长长的一条。

幸亏吉利亚特已建造了防浪堤。

缆绳一旦修复,他就着手修复铁链。

暴风雨逼近了。

想要造一台复滑车当然得有横梁和滑轮;但这还不够,还得有滑绳。吉利亚特修整了钢索和缆绳。他扯开破裂的风帆,成功地抽出完好的麻丝,搓成绳子;再用这绳子把钢索接合起来。但是这些接头处的绳子很容易被腐蚀,所以得尽快使用绳索和钢缆,可吉利亚特只能造出不涂焦油的白麻绳,因为他缺少防腐焦油。

大海已决定开战。

他主要忙于将滑车分门别类,逐一修复。他重整了复滑车的车身和滑轮,锯掉了所有折断的小梁的损伤部分,然后重新加工小梁的两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为了给他的木工活做准备,他将船的残骸,根据形状、大小和性质分别储存起来,橡木质的放在一边,松木质的放另一边,如加强肋骨这样的弧板和加强列板这样的直板也分别置放。这便是他制作支梁和杠杆的储备库,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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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亚特有一把锯子,他又做了一把锉刀:他用锯子锯断树木,用锉刀锉开金属。然后,他又添上了铸铁的左右手——铁钳和铁铗:铁钳用于旋紧,铁铗用来操纵;一个运如手腕,另一个巧如手指。一套工具其实是个有机体。渐渐地,吉利亚特又添了许多辅助器具,建起了他自己的煅炉。他用一小段铁条做成了煅炉的挡板。

(1) 原文为拉丁文:Sub Re。——译者

风很轻;微风下水力鼓风机只会运转得更好。过强的风力非但无助,而且有害。

(2) “不行”原文为拉丁语。——译者

天气倒好像有意助他。一直是晴天,春分节气也不太重。三月已临,但静悄悄的。白昼变长。天空一片澄蓝,广宇间的运转都是那么温情脉脉,连同正午时分的那份晴朗,好似将一切恶意排除在外。在阳光下,大海活泼欢快。然而温柔轻抚也许正预演着背弃的发生。这样的爱抚,大海是从不吝惜的。和大海这个女人打交道,可得小心提防它的微笑。

(3) 拉丁文,意为“坚持”。——译者

吉利亚特狂热地着手这项渺无前途的工作。

(4) 原文为拉丁文:Sub Umbra。——译者

他有船的残骸做燃料,海水做动力,风做鼓风机,还有一块石头做他的铁砧。他的灵气为他提供技艺,他的韧性为他增加力量。

(5) 特朗克(Trenck),普鲁士人,于1746年越狱,逃出格拉茨堡。——译者

他立时开始了锻造工作。他缺少工具,于是他自己动手制作。

(6) 拉第德(Latude),法国十八世纪冒险家。——译者

这个洞窟可不轻易让人脱身。进来已经很不易了,出去就更加费劲了。不过吉利亚特还是脱了身,但后来再也没有进去过。里面没有任何他要找的东西,他可没有时间去好奇。

(7) 让·巴尔(JeanBart 1650—1702),法国海军军官,曾以赫赫战功受到路易十四嘉奖。——译者

一 一个匮缺一切的人的物源

(8) 公元321年,萨姆尼特人曾在这里击败罗马军队。——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