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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礁石

完全清醒之后,他用双脚紧挽着绳子,就像用手紧紧握住,眼睛朝下方望去。

他在空中晃荡,摇摆,最后终于用双脚钩住了绳子,获得了成功。

他根本不担心绳子的长度。他用这根绳子多次爬过更高的地方。绳子确实很长,一直拖到了“杜朗德”号的甲板上。

但他在昏眩中有力地克制住自己,没有松动一下手中的绳子。

吉利亚特心中有了底,知道完全可以爬下去之后,便开始往上攀登。

吉利亚特一阵昏眩,悬在空中。

片刻后,他便爬上了礁顶的平台。

这次,他紧抱的双拳碰到了岩石。手巾被刺破,他的手擦去了皮,幸好没有伤着骨头。

这上面,除了飞鸟,没有别的动物落过脚。礁顶积满鸟粪。这是一个不规则的梯形,为大多佛尔礁这块巨大的棱柱形花岗岩的横断面。梯形平台的中心往下凹,仿佛一个脸盆。那是雨打的结果。

出现了反弹。

果不出吉利亚特所料,在梯形平台的南角,有一个层层叠叠的岩石堆,十有八九是从礁顶崩塌下来的乱石。这些乱石块似畸形的铺路石,中间留有空隙,要是哪头野兽误入歧途,到了这礁顶,倒是有了个藏身之地。石块相互顶着,保持着平衡,就像瓦砾堆,中间有不少隙缝。不过,并没有什么大的岩穴,而是如海绵一样,布满小洞。其中有一个洞,勉强可以容纳吉利亚特。

尽管吉利亚特已采取了预防措施,绳子还是未免于旋转,他的肩膀撞到了岩石。

洞里长着野草和苔藓。在那里面,吉利亚特简直就像进了保护套。

撞击猛烈。

洞穴的进口,有两尺高,越往里面越狭窄。有的石棺就是这种形状。石堆背靠西南,可避雨,但迎着北风。

吉利亚特用手巾包起左手,用右手紧握住绳子,再用左手握着右拳,紧接着朝前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猛蹬岩石,以这种冲力防止绳子的旋转。就这样,他纵身从小多佛尔礁跃向大多佛尔礁的绝壁。

吉利亚特觉得这地方不错。

吉利亚特又试着拉了拉绳子:铁钩紧紧地钩着。

两个难题都得到了解决:帆船有了泊地,他也有了落脚点。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黑暗在问。

这个落脚点的最大优点就是离破船很近。

在履行职责或献身的时刻,人们往往会遇到这类仿佛是死神提出的问题。

结绳的铁钩夹在两块岩石中间,紧紧地钩着。吉利亚特再在上面压了一块大石头,死死地把钩子固定在里面。

要抓着这条绳子,越过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深渊,这真是难题。

这样,他就别无束缚,可以立即着手搭救“杜朗德”号的工作了。

眼下要做的事实在可怖。

他成了这里的主人。

吉利亚特和所有优秀的水手一样,一招一式准确无误。他从不枉费气力。他做事总是量力而行。正因为如此,虽然是常人的筋骨,但发挥了惊人的力量。他的肌肉跟平常的人差不多,但心灵截然不同。他给肉体的力量添上了精神的威力。

大多佛尔礁是他的家;“杜朗德”号是他的工场。

再说,若再回到“杜朗德”号去考虑新的对策,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可能会滑倒,掉下去。爬上来,可就下不去了。

上下往返,再简单不过了。

吉利亚特毫不犹豫。

他沿着带结的绳子,快速地滑到甲板上。

他把生命托付给了那个未知的依托。

这一天不错,有了个良好的开端,他感到很满意。这时,他发现自己肚子饿得慌。

铁钩卡进了平台的某个隙缝里,吉利亚特无法看清。

他解开系食品篓的绳子,抽出刀,割下一段熏牛肉,咬一口黑面包,再对着罐子喝一口淡水,美美地吃了一顿。

吉利亚特有力地拉了拉结绳。绳子没有松动,铁钩抓得牢牢的。

干得好,吃得好,这是他的两大乐趣。饱了肚子,他的心里仿佛就得到了满足。

铁钩再也没有掉落。

吃了饭,天还没有黑。他抓紧时间,开始为破船减轻负担:这确是十分要紧的事。

吉利亚特第三次抛出铁钩。

他花了白天的部分时间,清除船上的废物,把一切还可以使用的东西,如木头、铁器、缆绳、帆布等,放进坚固的机器间里;凡是没有用的,全部扔进大海。

岩石碎了,结绳又落到了吉利亚特脚下的绝壁。

凸肚形帆船上卸下的那些东西,由绞盘吊到了甲板上,虽然很简单,但也是个累赘。吉利亚特发现小多佛尔礁绝壁上有一个洞穴,伸手可及。在岩壁上,往往可以看到这些浑然天成的橱柜,当然都从不上锁。他心想,倒是可以把那些东西贮藏到洞里去。他把工具箱和衣箱以及分别装着稞麦和饼干的两只包塞进洞里,再挤着把食品篓放在洞口,离边上实在也太近了点儿,但已经没有别的空位了。

吉利亚特拉了拉。

在这之前,他已经从衣箱里取出了羊皮、他的水手雨衣以及油布绑腿。

这一次,抛得又巧又准,铁钩钩住了。

为了避免带结的绳子被风吹得乱晃,他把绳子的下端固定在“杜朗德”号的一个横架下。

吉利亚特对准那块隆起的花岗岩,把绳索抛向更远处,他发现那块岩石有不少凹处和裂口。

“杜朗德”号有不少凹角,这个横架弯弯的,绳子系在上面十分结实,就像用手抓住似的。

铁钩抓了一下岩石,又滑落了下来。系有铁钩的结绳沿着吉利亚特脚下的小多佛尔礁往下落。

还有绳子的上端。固定下端,自然是好事,可绝壁顶部绳子与平台在尖顶相交的地方,岩石尖角锋利,恐怕绳子会被慢慢锉断。

他从腰带上解下结绳,用目光扫了一下相隔的距离,把铁钩抛向大多佛尔礁的平台。

吉利亚特在清理出来的那堆废物中翻出了几块破帆布,又从一截旧缆绳中抽出几股长线,全部塞进衣袋里。

小多佛尔礁顶呈倾斜状,吉利亚特根本看不见脚下的绝壁。

若是水手,很快就会猜到他要用这些破帆布和长线把绳子裹好,固定在岩锋上,防止摩擦。这就是水手们所谓的“包扎缆绳”。

大多佛尔礁顶的平台比他的头至少高出五六米,中间隔着深渊。

他带上那团东西,打好绑腿,在粗布短工作服上套一件油布上衣,然后戴上风帽压住水手帽,最后用羊皮的两条腿部分将羊皮系在脖颈上。就这样,他全副武装,用手抓住牢牢固定在大多佛尔礁侧面上的绳子,开始向这座阴森可怕的海上炮楼发起攻击。

站在他爬上去的地方,吉利亚特更清楚地看到了大多佛尔礁顶平台上那块灯泡般鼓凸而出的岩石。

尽管双手全被擦伤,吉利亚特还是轻捷地爬上了礁顶平台。

小多佛尔礁朝大多佛尔礁倾斜,远远望去,仿佛在向大多佛尔礁致意。两座礁石之间的距离,在下面约为二十尺,可在顶部最多不超过八尺或十尺。

夕阳的最后几抹余晖全部消失了。夜幕已经降临在海上。多佛尔礁的顶部还有一点儿亮光。

吉利亚特从工具箱中拿出带结的绳索,用铁钩将绳索固定在腰带上,开始攀登小多佛尔礁。越往上越难爬。他忘了脱去鞋子,更给他增添了麻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爬到了顶上。一到礁顶,他便站了起来。那上面,勉勉强强可以放下两只脚。要想在那里栖身,实在困难。要是个柱头隐士,那可以凑合。可吉利亚特比较挑剔,他想找个更好的地方。

吉利亚特趁着光亮给绳子裹上破帆布。他在绳子与岩石相交的那一段缠了厚厚的好几层,每层都扎得结结实实,就像女演员们在膝盖上包上护套,为第五幕和临终受难做好准备。

从“杜朗德”号的甲板到礁顶,至少有三十尺高。

包好绳子之后,一直蹲在地上的吉利亚特才站了起来。

可怎么爬到那礁顶上去?那陡如斧削的绝壁,表面似鹅卵石那么光滑,有一半地方覆盖着一层黏糊糊的刚毛藻,看去滑得就像抹了肥皂,怎么可能攀登呢?

就在他为带结的绳子裹破帆布的时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震颤。

若有一个藏身的洞穴,那吉利亚特真是求之不得。

那就似岑寂的夜晚,一只巨大的蝙蝠发出的振翅声。

在那段残留的礁石中,也许有一个洞窟。

吉利亚特抬起眼睛。

倘若礁顶上看到的那个隆起的东西不是礁石天然的凸出部分,那必定是被毁的礁顶的残段。

头顶上方,在黄昏苍白色的天际深处,一个黑色的大圆环在飞旋着。

大多佛尔礁恐怕也有类似的构造。

在古画中,往往可在圣人的头顶看到这类圆环。不过画中是灰暗的背景,金色的圆环。而这里是苍白的天际,黑色的圆圈。再也没有比这更奇特了,仿佛是大多佛尔礁的夜晕。

有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被砍的脑袋硬是不落地,带着伤口挂在砍断的峰顶。这种奇景并不十分罕见。根西岛的魔礁、昂维伊的桌礁以最为奇特的姿态,呈现出这一古怪的地质之谜。

圆环朝吉利亚特靠近,继又离去,忽大忽小。

还有别的更深的祸根。正因为如此,古老的花岗岩往往遍体鳞伤。那些巨人中不少被砍了脑袋。

那是一大群受惊的海鸟,有飞鸥、海鸥、军舰鸟、鸬鹚和红斑鸥。

壁立平顶的礁石,如大多佛尔礁和人礁,都像是被砍了脑袋似的。这种岩石在海洋中、高山里都十分常见。有的岩石,尤其是在大海上遇到的,仿佛被斧头砍过的树,有的地方呈凹状。确实,海上的礁石经受着飓风这一海上樵夫的不断砍伐。

恐怕大多佛尔礁是它们的栖身之地,它们是来睡觉的。吉利亚特在它们的领地夺了一间客房。这位不速之客使它们惊慌不安。

从礁底往上望,可清楚地看到大多佛尔礁顶部平台上有一个鼓凸处。

这儿来了个人,这可是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只有那两座多佛尔礁了。可那两座礁好像不可能提供栖身之地。

它们惊恐地飞了片刻。

吉利亚特在思虑。

飞鸟仿佛在等着吉利亚特离去。

哪里找得着这种条件的落脚点呢?

吉利亚特若有所思地用目光追逐着飞鸟。

真是难上加难。

这群飞旋的海鸟终于打定了主意,圆环突然变成了螺旋形,群鸟像一朵乌云,飘落到群礁另一端的人礁上。

要在破船外面落脚,又要离得很近,这是道难题。

在那里,它们仿佛在讨论对策,进行磋商。吉利亚特躺在套子似的花岗岩洞里,用一块石头垫在腮下当枕头,久久地静听着海鸟唧唧喳喳地抢着发言。

再说,夜里吉利亚特睡觉时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岂不跟这条破船一起葬身海底?那是不可能得救的,就全完了。要搭救破船,就得在破船外面落脚。

后来,它们停止了喳喳的叫声。飞鸟和吉利亚特栖在各自的礁石上,进入了梦乡。

那么多活计,非得都在船上干,确实很伤脑筋。破船不得不承担许多压力,这无疑会使它疲惫不堪,恐怕会超过它所能承受的极限。

八 不祥之鸟

这艘破船需要得到悉心的照料。它就像一个快要断气的病人。单是这海上的风,对它的打击就够惨的了。

吉利亚特睡得很好。不过,他感到冷,常被冻醒。自然,他是把脚伸在洞里,把头放在洞口。他的这张床上有不少小石块,都相当锋利,他睡前没有注意到把它们全捡走,所以对他的睡眠很不利。

把破船当做依靠,实在不该。

他不时地半睁开眼睛。

到“杜朗德”号上落脚,有失轻率,因为这给残船增加了负担。眼下,应该减轻它的负担才是,绝不该再添累赘。

有时,他听到了深沉的爆炸声。那是海潮涌进礁石的洞窟发出的炮声一般的轰鸣声。

到了晚上,他发现整条破船在风中摇晃不定。他一走动,船身便颤抖起来。除了夹在两座礁石间安装着机器的那一部分船体外,船上根本就没有一块坚实稳固的地方。至于装有机器的部分,多亏横梁有力地顶着花岗岩石。

他所在的这个地方,一切都呈现出神奇的景观。吉利亚特仿佛置身于幻境。再加上黑夜给人的几分惊异感,吉利亚特觉得自己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境地。他自言自语道:“我在做梦。”

整个白天,吉利亚特都在破船上干活,进行整理、加固和清扫工作。

接着,他重又入睡,真的做起梦来。他梦到自己在海角屋,在布拉维寓所,在圣桑普森,他听到了戴吕施特的歌唱,置身于现实之中。当他入睡时,他觉得自己在醒着,在生活;当他醒来时,却感到自己在睡觉。

除此之外,他衣袋里还有一把小刀:工具缺少时,什么也能派上用场。

从此之后,他确实生活在一个梦中。

他找到了一把冷錾,无疑是从修船工的工具桶里掉出来的。这样,吉利亚特的小工具箱又多了一件工具。

夜半时分,空中响起巨大的骚动声。吉利亚特在梦中隐隐约约地有所感觉,很可能是起风了。

他借助绞盘,把凸肚形帆船运来的那包东西拉上了“杜朗德”号的甲板。绞盘还很好使用。船上也不缺用来掌握绞盘方向的长杠。在“杜朗德”号这个大废物堆里,吉利亚特尽可以选用他需要的东西。

一次,一阵寒冷把他冻醒了,他睁开眼睛——比前几次睁得稍大了一点儿。只见空中乌云密布,月亮在逃遁,一颗硕大的星星紧追其后。

半个小时后,吉利亚特又回到了残船。他爬上甲板,来到中甲板,再爬进底舱,进一步察看他第一次上船时目睹的一切。

吉利亚特脑中充满纷乱的梦幻,梦境的夸张使黑夜中可怕的景观变得更为错综复杂。

七 旅人的一间住房

破晓时,他已经冻僵,睡得死死的。

吉利亚特抱有希望。

曙光突然出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这样睡下去,恐怕十分危险。他的凹室面对着东升的旭日。

那上面能落脚吗?

吉利亚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腰,蹿出洞来。

只剩下了残船。

他睡得那么死,一下子都没有缓过神来。

高的礁岩也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那是绝不留情的涤荡。

渐渐地,他恢复了现实感,不禁喊叫道:“吃饭了!”

每天涨潮,低矮的礁岩有两次淹没在海水中。

天空静谧,天气寒冷而晴朗,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黑夜把天空清扫得干干净净,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又一个美好的日子开始了。吉利亚特感到乐滋滋的。

在附近的礁岩中,不可能有别的落脚点。

他脱下油布上衣,解下绑腿,用羊皮——有毛的一面朝里——一包,拿了一截没有涂焦油的绳索捆扎好,塞进洞里,以防被雨打湿。

只得放弃帆船和人礁。

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床铺,也就是说捡走了那些小石块。

但是,低潮持续的时间极短,在这段时间之外,海水就会把他与落脚点或残船隔开,距离约为两百英寻。在礁群中迎着海浪游泳,实在太难。到处都是暗礁,绝对不可能游过去。

收拾好床铺,他顺着绳子滑到“杜朗德”号的甲板上,往放食品篓的那个岩洞跑去。

这两个落脚地中,无论在哪一个,低潮时,他都可以从一块块岩石上一路跳过去,几乎不用湿鞋就可来到“杜朗德”号动弹不得的多佛尔礁峡道。

篓子已经了无踪影。因为放得太靠边,夜里起风,把篓子刮到海里去了。

在他面前有两个藏身之地:一是帆船,船上有个小舱,勉强可以落脚;二是人礁的平台,轻易就可爬上去。

这表明了大自然有着自卫的企图。

帆船已经得到保护。这个难题业已解决,但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自己该到何处落脚?

那风心怀恶意,安心使坏,才会到这儿来把篓子刮跑。

事毕后,他叉起双臂,询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敌对行动的开始。吉利亚特意识到了这一点。

吉利亚特尽可能把船停靠在离人礁最近的地方,不过也留下了一定距离,以防撞到礁石;然后,他抛下了两个锚。

与性情暴烈的大海常打交道的人,很难不把海风和岩石看做人的。

最可怖的礁群往往有这种僻静的角落。在礁石中寻觅到的港湾就像殷勤待客的贝督因人,他们真诚而又可靠。

除了饼干和稞麦粉,吉利亚特只有靠贝壳为生了。人礁上那个遇难者曾因为唯有贝壳充饥,最后饿死在礁顶。

在这里,凸肚形帆船可以受到保护,几乎避开了当时那个季节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

至于捕鱼,那想也不要去想。鱼最仇恨撞击,总避开浅滩。在礁石林立的海域,鱼笼或渔网无用武之地,不管什么网,锋利的礁尖一触就破。

确实是个很好的锚地。

吉利亚特吃了几个礁虱贝,那是他好不容易从礁石上挖下来的,差点儿把刀子都折断了。

他测了测水深。

正当他吃这顿毫无油水的便餐时,海上传来了一阵奇特的嘈杂声。他看了看。

吉利亚特一时观察着那条与波浪几乎难解难分的曲线,接着往后倒了倒,以便能轻轻地掉转船头,走准航线;最后,他猛一划桨,驶进了小海湾。

原来是一群海鸥朝下方的一块矮礁冲去,拍击着翅膀,你挤我撞,吵吵闹闹,全都挤在一个礁顶上,一片嘈杂。这群长着尖嘴利爪的乱鸟在抢劫什么东西。

静止的海水中有一条不动的水纹,它标志着进口的线路,那是一条只有海员才能分辨清楚的波纹。

那篓子被风抛在一个礁顶上,整个儿散了架。乱鸟蜂拥而至,它们用嘴叼走了一片片破碎的东西。吉利亚特打老远就认出了他的熏牛肉和咸鱼干。

临近人礁时,他仔细察看了小湾的进口。

乱鸟也投入了战斗。它们也在复仇。吉利亚特占据了它们的栖息地,它们便夺走了他的食粮。

吉利亚特又下了船,脱掉鞋子,解开缆绳,然后上船向海上驶去。他沿着礁石划桨前进。

九 礁石及利用礁石的方法

天气还是那么晴朗和煦。暴烈的大海此刻情绪正佳。

一个星期过去了。

如果吉利亚特意欲抓住低潮这一时机,那他有必要从速下手。

尽管时值雨季,但天一直没有下雨,这使吉利亚特感到非常高兴。

浅滩的远处,退潮时礁石的尖顶露出水面,在陡峭的人礁下方形成了一个小湾似的地方,四周几乎被礁石团团围住。那里显然是个可以泊船的锚地。吉利亚特细细观察那个小湾。它状若马蹄铁,只有一边有出口,迎着东风。在这片海域,东风的危险性最小。海水被锁在小湾里,几乎没有一丝波动。这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再说,吉利亚特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不过,至少从表面看,他所从事的一切已经超越了人类的力量。成功得可能难以想象,他的尝试简直就像是疯狂的举动。

在波涛很少拍击的角落里,可以看到海胆的小巢穴。这刺猬似的贝壳动物活像一只有生命的球,滚动着布满尖刺的身躯,它披挂的甲胄由千万张细片精制焊接而成。不知什么缘故,海胆的嘴巴被称做“亚里士多德的灯笼”,它用自己的五颗牙齿啃石头,钻岩洞,修筑栖身的巢穴。捡海鲜的人往往能在这种洞穴中捡到海胆。他们把海胆剖成四瓣,像牡蛎一样,吃生的。有的人用面包浸柔嫩的海胆肉吃。海胆因此又得名“海蛋”。

往往事到临头,才出现重重障碍和危险。事情刚一开始,便发现要想完成是多么困难。任何一个开端,都遇到了阻力。迈出的第一步是那么毫不留情地兆示着结局。接触到的困难就像荆棘一样棘手。

在另一些地方,礁石构成了凹角,堆积着细沙,表层呈波浪状,那不是浪打的原因,而是风吹的结果,上面长着一簇簇蓝色的蓟草。

吉利亚特很快意识到了面临的障碍。

有的地方,圆锥状的贝壳趴在岩石上,斑斑点点,仿佛花岗岩患了干性骨疡。

要从已有四分之三陷进礁岩间的破船上救出机器,在眼下这个季节,又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进行如此的抢救工作,若想有几分成功的希望,那恐怕需要一大队人马,然而吉利亚特却单枪匹马;需要一整套木工和机修工的工具,可吉利亚特只有一把锯子、一把斧头、一只凿和一把锤;需要有一个设备优良的工场和一间条件齐备的棚屋,可吉利亚特却没有栖身之地;还需要大量的生活必需品和食物,可吉利亚特连面包都没有一片。

礁石的下半部布满海藻,上半部则覆盖着一层苔藓。所有礁石上的海藻长得都一般高,构成了涨潮平潮时的水平线。海水无法企及的礁尖上,铺着苔藓,有白色的、黄色的,给海上的花岗岩披上了特有的金光银彩。

若在这第一个星期,有人看见吉利亚特在多佛尔礁做的事情,肯定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些什么。他好像不再把“杜朗德”号放在心上,根本不在乎那两座多佛尔礁,而把整个心思都投在浅滩上,似乎一心想把破船的那些残片全都打捞上来。他乘低潮的时刻,把破船散落在礁石上的东西一一收拾起来,从一块岩石搜索到另一块岩石,凡是海水抛在上面的东西,诸如碎帆布、绳头、铁片、破木板、尽是窟窿的船壳板、折断的桅桁、梁、铁链、滑轮等等,全不放过。

多佛尔礁后面的两道岩脊似堑壕般蜿蜒曲折,伸向远处,在不少地方与别的岩石纠合在一起。不难想象,在那岩巷中,又构成了一个个死胡同和洞穴,像一棵大树的枝丫,与主峡联成一体。

与此同时,他仔细察看礁石上的每一个凸凹处。没有一处可以立脚,这使吉利亚特大失所望;他夜里栖身在大多佛尔礁顶的乱石堆间,实在冷,希望能找到一个好一点儿的落脚地。

吉利亚特对海礁相当了解,所以非常认真地对待多佛尔礁。我们刚刚说过,当务之急,得给帆船找一处安全的锚地。

有两个凹陷处相当宽敞,尽管地上坑坑洼洼,里面拐弯抹角,但人可以直起身子,还可以走动。风雨可以随意光顾,但再高的潮水也漫不到。而且这两个地方就在小多佛尔礁旁边,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出。吉利亚特决定把一个当仓库,另一处当工场。

六 一个马厩

吉利亚特用他捡到的横帆上端和顶部的系索,分门别类,把破船上回收的那些东西全部捆扎起来,把碎木板和铁片什么的扎成捆,把帆布打成包,然后细心地再包扎结实。涨潮时,这一捆捆一包包的东西浮在水面,吉利亚特拖着它们穿过浅滩,往他的那个仓库送。他在一个礁坑里找到了一根竖桅用的吊举绞索,有了它,一些大的木结构也就可以拉得动了。他还以同样的办法把散落在浅滩上的一段段铁链全都打捞了起来。

在利兹弗奥尔,风如气流旋转,岩石起着云的作用,雷电仿佛从火山喷出。这一神奇的海峡是一个电站,它那两道绝壁便是其构成单元。

吉利亚特坚持不懈地做着这些事情,实在令人惊讶。凡他想做的,他都不折不挠地去做,面对蚂蚁般的顽强毅力,什么也无法阻挡。

世上最令人惊愕的是北方的那个利兹弗奥尔海峡,那儿可怕地聚集着自然界凶猛的力量。利兹弗奥尔是海上羊肠礁中最可怖的一座。那简直恐怖到了极点。它处在挪威海域,距形势险峻的斯塔万格湾不远,北纬五十九度。海水又黑又浊,经常风暴骤起。在那死寂的茫茫大海中,在一条幽暗的大街,那不是一条人的通道,没有人经过那儿,也没有船去冒险。一条长达十海里的长廊,两侧是高达三千尺的悬崖绝壁。峡口的情形由此可见一斑。这条海峡跟所有海上街巷一样,被海浪冲击得三弯九折,绝对没有直道。在利兹弗奥尔,海水几乎总是那么平静,天空也是那么晴朗。可这地方实在恐怖。风在何处?不在天上。雷在哪里?不在空中。原来风在水下,雷在岩石之中。水中不时发出震荡。有时,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往往在南侧壁立的悬崖半腰,距海浪一千五百尺处,岩石会发出雷鸣,闪出雷电。那闪电跃向空中,继而缩回,如同儿童手中一伸一缩的玩具。闪电忽而收缩,忽而伸长,直射对面的绝壁,继又返回岩中,然后再迸射而出,化作无数的火头火舌,布满锋利的箭头,猛击一切可以攻击的地方。如此反反复复,最后突然熄灭,阴森可怖。群鸟纷纷逃命,再也没有比无形中迸射而出的炮火更神秘的了。岩石相互攻击。群礁彼此雷击。这场战争与人类无关,那是深渊中两座绝壁发泄的仇恨。

到了周末,被暴风击得七零八落的一切,便全都被井井有条地置放在他的那个花岗岩仓库里。前角索放在一角,下后角索放在另一角;帆角索绝不和吊索混在一堆;双角铁按照孔的多少分类整理;从断锚的系缆环上解下来的缆绳卷成一束;没有滑轮的单眼滑车与复滑车分别放置;系索栓、导索木环、止动索、落帆索、护桅索、底舱缆、导缆器、滑车索、索扣端、系桁铁箍、掣索、补助帆桁等等,凡是没有被完全损坏的,都各得其所;所有的木结构,如横桁、主柱、支柱、撑柱、舷窗盖、鱼尾板、加强列板等分别堆在一旁;那些散了架的干舷壁板尽可能重新拼凑起来;缩索与旋转索,吊索与牵引索,涂焦油索的滑轮与白麻索的滑轮,列板与舷侧顶列板的残片,全都分开放置;还辟了一个角落专门置放“杜朗德”号的桅支索与连接索。总之,各种残骸碎片都有自己的一个角落。破船上的一切全都分门别类,置放于此,真像是一个乱中有序的库房。

在欧洲,似乎大自然也感到一种压力,必须对文明表示尊重。类似的事件已经十分罕见,几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然而泽西岛和根西岛是高卢的组成部分;就在我们书写这几行文字前不久,一阵狂风刮塌了英格兰和苏格兰交界处的那座名叫“First of Fourth”(“四号第一崖”)的悬崖。

一块支索帆,虽然布满窟窿,但用大石块压牢,盖着那些东西,倒也能挡一挡暴雨的侵袭。

这无限的力量可造成世间的一切灾难。1864年,距马拉巴尔海岸一百海里处,马尔代夫群岛有一座小岛陷进海中,就像一艘船那样沉入海底。清晨出海的渔民晚上回来时什么也没有找着,他们只隐约地看到水下的村庄。这一次,是渔船目睹了村舍的沉没。

“杜朗德”号的船首已被撞得支离破碎,但吉利亚特还是设法抢救出了上面的两个吊架和三个滑轮。

在任何一个海洋现象中,都集中存在着其他一切现象。旋风像虹吸管一样把海水吸走;暴风就似一台水泵;雷电源于空中,也产生于水中;在船上,每当人们感到猛烈的震动,一股强烈的硫黄味便会在锚链舱中升腾而起。海洋在沸腾。“魔鬼把大海扔进了它的锅里。”勒伊特(3)如是说。有的风暴体现了四季的更迭变化和创世之力的平衡过渡。在这样的风暴中,经受海浪打击的船只仿佛放射出光芒,磷火在缆绳上蹿动,干扰了水手们的工作。他们不禁伸出手去,想抓住那飞舞的火鸟。里斯本的大地震后,刮起了一阵热风,激起六十尺高的海浪,冲向城里。海洋的动荡与地球的震动互为关联。

他又找回了艏斜桅,费了很大劲才把缠扎索解开。缠扎索通常都是在天气干燥的时候用绞盘缠下去的,所以全都紧紧地绞在一起。但这种没有抹焦油的粗绳索十分有用,吉利亚特还是把它们解开了。

请设法了解一下这个混沌的容器、生命繁衍的巨池、万物变化的熔炉。它聚集,继而分散;它积蓄,继而播种;它吞噬,继而创造。它受纳天下的污水,将之聚在一起。在冰川里,它为固体;在海浪中,它是液体;在云雾中,它为流体;风中看不见;气中摸不到。作为物质,它有形有体;作为力量,它虚无缥缈。它使一切现象争比高低,又让一切现象和谐相处。在组合中,它因无限而变得单一,同时也因混杂和骚动而变得通体透明。可溶的多样性最终合为统一体。正因为复杂多样,也就简单统一。千万滴中的一滴,便包含着它的全部。正因为充满风暴,也就有了平衡。柏拉图曾目睹星球跳跃,这事说来奇怪,但却不失其真实;在地球围绕着太阳的伟大运行中,海洋通过涨潮落潮,为地球起着平衡作用。

他还捡回了小锚,那锚卡在一个暗礁的洞里,是在退潮时发现的。

风充满奥秘。大海亦然,它也同样错综复杂。人们可见的水浪下,还有人们无法看到的力波。它蕴涵着各种因素。在大千世界的各种混合物中,海洋是最难以分割、最深邃难解的。

他还在坦格鲁伊的舱房里找到了一个粉笔头,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包了起来。到时画记号,这粉笔头可以派上用场。

我们必须了解,风是由多种因素组成的。大家都以为风很简单,其实不然。它的力量不仅仅是动力的,还是化学的;不仅是化学的,而且还是磁性的。风有着难以解释的成分。它既有电的性质,又具有空气的性质。有的风与北极光相呼应。尖针礁的风可激起百尺浪头,曾令杜蒙-杜尔维尔(1)大惊失色。他说:“轻巡航艇都不知该听谁使唤。”若刮起南风,海面上仿佛鼓起巨大的肿瘤,大海变得恐怖异常,连野人见了都会逃跑,不敢看上一眼。北风则不一样,风中夹杂着冰刺,无法呼吸的狂风往往把雪地上行驶的爱斯基摩人的雪橇吹得往后跑。还有的风则如火一般灼烫。有非洲的西蒙风(2)、中国的台风、印度的萨米埃尔风。西蒙风,台风,萨米埃尔风,一个个简直就像是魔鬼的名字。它们可熔化高山之巅;一阵风暴曾使托卢卡火山化为玻璃。那热风呈墨色的旋涡状冲向红云,《吠陀》中有记载说:“这是黑神前来抢劫红奶牛。”人们可在这种种现象中感觉到不可思议的电的压力。

另外,还有一只消防用的皮桶和几只还相当好的水桶,充实了他的那些工作备用器具。

因此,在浅滩附近,风暴变得更为猛烈。

“杜朗德”号上还剩下的煤,也全被他运到了库房。

礁石的这一性质将飓风中各种分散的凶猛的力量集于一体,对风暴起着异常强大的凝聚作用。

前后八天时间,残骸碎片的抢救工作便都完成了。礁石清理完毕,“杜朗德”号的负担也得以减轻。破船上只剩下了那部机器。

凡长廊形礁,都有一定走向。而其走向,举足轻重。礁石的走向首先对空气和海水有影响。长廊礁因自己特有的形状,对波浪和海风起着机械作用,并因为悬崖峭壁并行峙立,磁化强度可能有异,因此又对波浪和海风产生了电力作用。

与船后部连在一起的船首舷墙丝毫不会为船体增加负担。它耷拉着,但因有一块凸出的岩石支撑着,不会扯动。再说这块舷墙又宽又大,十分笨重,难以拖走,对他的库房来说也会是个累赘。整面舷墙看去像是个木筏。吉利亚特任它耷拉在那里。

对旅行中遇到意外、被迫滞留在海中某座礁石上的人来说,礁石的形状如何,绝非无关紧要。通常有金字塔礁,海面上唯露一个尖顶;有环形礁,就像由巨石组成的一个圆环;还有长廊形礁。这最后一种,最令人胆战心惊。这不仅因为岩壁间潮水激荡,受到压抑的波涛气势汹涌,还因为海中平行峙立的礁岩,似乎有着神秘难解的气象特征。两道平行壁立的岩石,简直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电流器。

吉利亚特干活时总是陷入沉思之中,他四处寻找“杜朗德”号的“木娃娃”,但白费力气。这是被海浪永远带走的东西之一。为了能找回这件东西,吉利亚特宁愿献出自己的双臂,如果眼下不是那么需要双臂的话。

五 简论自然力的神秘合作

在仓库的进口和外边,可以看到两堆废料:一堆废铁,准备重新锻造;一堆木头,可以用来烧火。

在海上的岩窟中,这种景象是很常见的。

吉利亚特总是天一亮就动手干活。除了睡觉外,他从不休息一分钟。

多佛尔礁的两道内壁,实在恐怖。在称为海洋的水漠的探险中,人们往往可以发现海中一些陌生的东西,那真是千奇百怪。吉利亚特从破船上往峡道望去,他所能看到的景象令人骇怕。在海洋的花岗岩窄峡中,往往呈现出奇特而不灭的遇难船只形象。多佛尔峡道也有其可怕的景观。岩石上的氧化物在绝壁上留下块块红斑,仿佛是凝结的血块,又好像是屠宰场的石壁渗出的血迹。整个礁群散发着堆尸处的气息。由于金属混合物与岩石的融合分解,或因为潮湿发霉,粗硬的海上岩石色彩斑斓,有令人作呕的紫斑,有令人疑心的绿块,有朱红色的污迹,令人联想到谋杀和屠杀的场面,仿佛看到了刚刚发生谋杀案的房间尚未抹去血迹的墙壁,好似人们相互残杀,在那里留下了惨案的痕迹。陡峭的岩石铭刻着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死难印记。在有些地方,仿佛还淌着鲜血,石壁湿漉漉的,手指一按,不可能不染上血迹。到处是屠杀的血红色。两座平行的绝壁下,水面上,浪花下,或浅滩的干涸处,是一块块巨大的圆卵石,有猩红色的、紫色的,看去就像人的五脏六腑,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仿佛是新鲜的肺、腐烂的肝脏,就像是巨人开膛剖腹掏出的内脏。一条条长长的红线从岩顶一直延伸到底部,好似从棺材中渗出的血水。

鸬鹚飞来飞去,看着他干活。

从峡道的此端到彼端,两座岩墙平行地面对面耸立着,两者之间的距离与“杜朗德”号的舯肋骨的宽度几乎恰正相等。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小多佛尔礁的那个倾斜弯曲的裂口正好为轮翼提供了位置。只要换个地方,轮翼箱必定被压个粉碎。

十 炼铁炉

这条若闪电般曲折迂回的小巷,各点相隔的距离都差不多。这是海洋的造化。正是这些奇特的匀称的地势造成了永不停息的涌动。几何学从海浪中脱颖而出。

仓库一整理完毕,吉利亚特便着手修炼铁炉。

从整个礁群看,多佛尔礁不过是两座雄伟壁立的花岗岩,顶端几乎挨到了一起,仿佛是海底山脉突出水面的脊峰。深渊旁,总有类似高耸的巉岩。狂风恶浪如一把大锯,把这座脊峰摧残得遍体鳞伤。人们看到的只是脊峰的顶部,那便是礁石。海浪淹没的部分,想必非常庞大。风暴将“杜朗德”号抛进去的那条巷道,就是那两座巨大的礁石留下的隙缝。

吉利亚特选中的第二个凹处有一条羊肠小道似的峡廊,相当深。他开始曾想在那里落脚,但海风不断地往里面灌,那么任性,那么执著,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但这个风箱似的地方使他想到了炼铁炉。既然这个岩洞不能当他的卧室,那就用作工场吧。利用障碍为自己服务,这是向胜利迈出的一大步。风是吉利亚特的死敌,他想方设法要让它成为自己的奴仆。

从高处往下看,浅礁蜿蜒,宛若一串念珠,一头连着多佛尔礁,一头连着人礁。

对某些人,往往可以这样评价:样样都会,但一无所长。这话同样可以用来评价岩洞。岩洞可以展现它所拥有的,但绝对不白送给你。有的岩洞像个浴盆,可却任凭盆里的水从一条隙缝里流走;有的如一间住房,但却没有屋顶;有的布满苔藓,恰似一张床,可却潮湿不堪;还有的像一把座椅,可却是硬邦邦的石头。

人礁耸立在东头,作为整个礁群的前卫;西头,由两座多佛尔礁作为后盾。

吉利亚特想修建的炼铁炉有着浑然天成的轮廓;但要把这大致的轮廓修成可以使用的铁炉,将岩洞改造成为熔炼场,实在再艰难不过了。那地方有三四块大岩石,中间像被镂空似的,状若漏斗,末端连着一条狭缝,真是自然巧合,形成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大鼓风机,比旧时那些高达十四尺的炼铁炉用的风箱还更有力。那种旧式风箱每拉一次,可在下方供九万八千立方寸的气;可这里的情况迥然而异,飓风的比例是无法计算的。

再说,低潮时——吉利亚特正好在此时察看地形——海底的那两列岩石便露出头来,有的完全露出水面,一块块尽收眼底,连绵不断地伸展开去。

力量过大,这倒又成了一个难题;确实难以控制风量的大小。这个岩洞有两个缺陷:一是透风,二是有水流过。

两列岩石之间留下了这样一条海国窄巷,它们排列在多佛尔礁的下方,一块比一块矮,最后消失在较远处的波涛之中。远处,还有另一个峡口,地势不如多佛尔峡口高,但更为狭窄,那是峡道的东口。不难想象,那两列岩石一直在水下延伸,像一条海底巷道通至如方堡般把守在礁群尽端的人礁。

那绝对不是海浪,而是一条涓涓不断的细流,是渗透的细水,决不是急流。

在这两座礁石形成的峡道里,暴风因受到阻碍而变得更为猛烈,成了棍棒和标枪,具有横扫一切和穿透一切的力量。请诸位不妨设想一下飓风突然化作穿堂风的威力。

海浪不断拍击礁石,浪花飞溅,有时高达百尺。就这样,高岩顶上的一个天然水池最终积满了海水,而那几座高岩就俯瞰着这个岩洞。天池里的水一满,便往后流,沿着绝壁,形成了一道细小的瀑布,约有一指宽,从十米左右的高处往下落。除了海水还有雨水。乌云不时飘过,往那永不枯竭始终往外溢水的天池里洒下一阵子雨水。池里的水咸咸的,不能饮用,但尽管咸,却清澈见底。那道瀑布从刚毛藻尖上悠悠地垂落,仿佛顺着发尖往下流淌。

这条狭窄的峡道弯弯曲曲,哪怕在低潮的时刻,也不会干,总有激流回旋。根据不同的风向,峡道突然转弯起着或好或坏的作用,或冲击海浪将其降服,或相反,激怒海浪。后一种情况比较常见。突然出现的障碍,使波涛怒不可遏,变得凶猛异常。飞沫便是海浪极度愤怒的表现。

吉利亚特想借这股水来调节风量。他找了一个漏斗,用木板草草加工制作了两三根水管,其中一根还装了龙头;再找了一只大桶,放在下方用作水箱,但一无压板,二无平衡锤,他取而代之,把水箱上面封死,下面挖了几个通气孔。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吉利亚特既有几分铁匠的手艺,又有几分机械技术。他用这些东西制成了一个装置,虽不及我们今天所说的鼓风机完善,但决不比过去比利牛斯山区用的喇叭风筒简陋。

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那样,多佛尔礁就像一条狭窄的小巷口的两座高大的门面房,后面的那些小花岗岩绝壁就像是巷子两边的小房子。在原始的海底地势中,像这种如斧削般的奇特的长廊并不罕见。

他有黑麦粉,用它调成了糨糊;他有白麻绳,用之做成了嵌缝用的麻丝。他用这种糨糊、麻丝和几块木楔,把岩缝全部塞死,只留下一个通风的孔道。所谓孔道,是他用在“杜朗德”号上找到的一根信号炮点火棒改制而成的。孔道呈水平状态,正对着他铁炉的那块大石头。他另用细麻线做了一个活塞,需要时可把孔道口封起来。

就这样,他开始察看地形。

之后,吉利亚特往炉灶里上煤和木柴,用火镰敲石取火,点燃了一绺乱麻,再用乱麻引着了煤和木柴。

吉利亚特登上右轮翼箱。站在高处,俯瞰礁区的浅滩,尽管多佛尔礁后的那一块块岩石形成的小道三弯九转,他仍可将礁区的具体地势细细研究一番。

他试了试风箱,好用极了。

“杜朗德”号呈倾斜状态,左舷高,因此,右轮翼箱要比左轮翼箱高一些。

吉利亚特心中升腾起一股独眼巨人的自豪感:他成了风、水和火的主宰。

吉利亚特处在危难之中。当务之急,首先得给帆船找到一个停泊的地方,再给自己寻到一个立足藏身之地。

他是风的主宰:在花岗岩上制造了一个鼓风装置,将这样的一个肺赋予了风,把狂风变成了风箱。他是水的主宰:把小瀑布改造成了气筒。他是火的主宰:竟使这透湿的岩石冒出了火焰。

四 事先进行实地考察

这个岩洞几乎无遮无掩,黑烟随意飘散,把凸出的绝壁熏得漆黑。这些岩石仿佛命中注定要永远跟海浪打交道,如今却尝到了烟炱的味道。

一个人要从那儿逃生,已经很难,可要搭救出一部机器,真是难上加难!

吉利亚特找了一块大卵石当铁砧,那卵石极为结实,形状和大小差不多也正好如意。这是锻打的基础,很危险,时刻有可能击碎。卵石的一端圆圆的,最后收缩成一个圆尖,勉强可用作铁砧的圆锥,可还缺另一端的尖锥。这简直是个穴居人用的古石砧,表面被海浪磨得光光的,就像钢那般坚硬。

怎样让它获得自由?

他后悔没有把铁砧带来。来时,他不知道“杜朗德”号被暴风雨拦腰斩断成两截,以为还能在前舱里找到木工的工具箱和整套工具。可恰恰前舱被席卷一空。

如何把它从那儿搭救出来?

吉利亚特在礁石上夺得的那两个岩洞彼此相邻,仓库和锻铁房连在一起。

“杜朗德”号成了多佛尔礁的俘虏。

白天干完活,到了晚上,吉利亚特用水把饼干泡软充饥,再吃一个海胆、一只拳头蟹或几只海栗,这是他在礁石中唯一可以捉到的东西。然后,他爬到大多佛尔礁上的那个洞里去睡觉,浑身颤抖,就像那根摇晃不定的带结的绳索。

机器就这样困在那儿等待死亡,一块一块地脱落。它成了海浪疯狂耍弄的玩具,将一天天缩小,最终化为乌有。有什么解脱之计呢?这沉重的一大堆机械、齿轮,虽是个庞然大物,却又非常娇嫩。笨重的躯体难以动弹,孤立无援地任凭暴力蹂躏,被礁石死死困住,经受风吹浪打。在如此残酷无情的环境的逼迫之下,要想它免遭慢性的毁灭,看来是疯狂的梦想。

吉利亚特生活在这种虚空之中,但终日忙忙碌碌,又有着某种实在性。过分现实往往令人惊恐不安。体力劳动十分繁重,有着数不胜数的具体事情要做,但这丝毫消除不了他的困惑:为何来到这里?到底在干什么?一般来说,身体疲惫,是一根联结尘世的线;但吉利亚特所做的一切实在奇特,往往使他置身于某种理想的混沌境地。有时,他仿佛感到在云间挥锤。有时,他又觉得他的工具像是武器。他有着异常的感觉,好像在制止或预防某种潜在的袭击。无论搓麻绳,抽帆中的麻线,或支撑木板,仿佛都在制造战争机器。抢救工作需千倍小心,这最终竟似成了预防智慧侵占的措施,那可是很少掩饰、明目张胆的侵犯。吉利亚特不会用言语表达思想,但他可以感触到思想。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是工人,而是个驯兽的勇士。

机器受到如此保护,真有点儿滑稽,给这场灾难陡添了几分嘲弄的意味。在这类苦涩的嘲讽之中,往往暴露出未知的力量所耍弄的恶毒伎俩。机器虽然保住了,但丝毫阻挡不了它最终毁灭的命运。海洋要留着它,慢慢地把它毁了。纯粹是猫的把戏!

在这里,他确实像是个驯兽勇士。他几乎感悟到了这一点。对他的思想来说,真可谓奇特的扩散。

不过,夹在多佛尔礁中间的那段船身牢牢地嵌在那里,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好似非常坚固。

再说,在他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浩渺幻境,那是对无功之劳的幻想。看到种种力量在不可控测的无限空间里徒劳地耗散,实在令人极度困惑。人们在寻找目标。始终在运动的空间,永不疲倦的海水,匆匆而过的云彩,巨大而神秘的力量,这纷乱的一切,都是问题。那永恒的震颤是什么?狂风在制造什么?那一阵阵震动要达到什么目的?那撞击、呜咽、号叫,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纷乱的一切,究竟要干什么?这一个个问题,如同潮起潮落,永不消失。吉利亚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无限的动荡以它难解的谜困扰着他,使他困惑不已。不知不觉中,由于压力和心智的敏慧,导致了一种无意识的几近可怖的惶惑,好幻想的吉利亚特机械而又难以抗拒地把他的劳动和大海徒劳无益的惊人努力混为一体。处在他这样的环境,怎能不去感受、探测那奋力搏击而可怕的海浪之奥妙呢?在人们可能的思考范围内,怎能不对海浪的起伏、浪花的飞溅、岩石难以察觉的磨损和四面来风的狂号进行思索呢?这无底的海洋,这达那伊得斯(4)式的威胁,这周而复始的永恒运动,这徒劳无益的努力,对人的思想而言,是多么可怖!

除机器外,船后部的大纹盘也经受住了打击。上面的链子还在,由于跟一块厚船板牢固地榫合成一体,只要转动时木板不裂,绞盘就能继续使用。甲板的护板几乎全都翘了起来,整个儿摇摇晃晃的。

徒劳无益,不。可是,啊,未知,唯有你才知道其中的奥秘。

折断的桅杆早已坠落,可烟囱甚至都没有弯曲一下;支撑着机器的大铁板把它和机器牢牢地固定在一起。轮翼箱下的护板已经脱落,一块块就像百叶窗片似的。透过裂缝,可清楚地看到两只轮子还完好无损,只少了几张叶片。

十一 发现

无论是海难还是火灾,常常有类似的偶然。灾祸发生的逻辑,我们是无法捕捉的。

海岸边的礁石,有时会有人光顾;茫茫大海中的礁石,绝不会有人去。到那地方去找什么呢?那又不是小岛。别指望弄到食物,不可能有果树、牧场、牲畜,也不可能有可饮用的泉水。那是个光秃秃的世界,一片荒凉。那是一座岩石,有露出水面的悬崖峭壁,有淹没在水下的尖峰。在那种地方,除了遇难的船只,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

就此而言,“希阿勒迪埃尔”号船老大说的情况无一不是确切的。船壳毁了,机器安然无恙。

这类礁石,从前的海上语言称之为“孤礁”。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这可都是些奇怪的地方。那里是海洋的天下,它为所欲为。陆地上的任何东西对它都奈何不得。人类使大海感到恐怖,它提防着人类,向人类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和所作所为。在有礁石的地方,大海便无忧无虑。人无法到那里落脚,波涛的自言自语丝毫不会受到打扰。大海始终在为礁石忙碌,为礁石补偿损失,把礁尖磨得更锋利,使之高高矗立,焕然一新,保持应有的姿态。大海穿透岸石,粉碎松软的石块,剥蚀坚硬的石头,割去岩石的肉,留下岩石的骨,对礁石进行搜身、解剖、钻孔、打洞、挖沟,使孔洞彼此相连,布满蜂窝,宛如一块巨大的海绵,并掏空岩石的内心,雕凿岩石外形。在这座属于大海的隐秘的高山中,大海为自己构筑了洞窟、圣所和宫殿。海上生长着谁也无法形容的可怖而又壮观的植物,有会咬人的漂浮在水面的水草,有扎根岩底的怪物。它把这一可怖的美景深藏在幽暗的水底。在孤礁上,大海不会受到任何监视、窥探和骚扰。它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发展着人类难以企及的秘密天地,在那里聚集着自己所释放的可怖的生命。这就是大海的神秘所在。

吉利亚特实在没有料到这船会只剩下一半。“希阿勒迪埃尔”号的船老大提供的情况虽然已经十分明确,但却没有哪一点令他想到“杜朗德”号是被拦腰斩断。船老大听到的那声“鬼叫”,十有八九是“杜朗德”号在令人目眩的飞浪中折断的时刻响起的。暴风最后一次发作时,船老大无疑离多佛尔礁很远,他以为是海浪呼啸,实际上是一阵龙卷风。后来,当他靠近礁石仔细察看遇难的船只时,他只看到了船的前半截,因为把船折成前后两段的那个巨大的裂口被几乎挨在一起的礁石挡住了。

我们再说一遍,海岬、海角、悬崖、绝壁、浅滩、暗礁,是名副其实的建筑。与海洋的构造相比,地质构造简直微不足道。礁石,这些波涛的楼宇、海浪的金字塔和地下陵墓,实为神秘的艺术创造,本书作者曾在某处称之为“自然艺术”,有着宏伟的风格。在这里,“偶然”似乎为“刻意”。其建筑形式丰富多彩:有珊瑚骨的繁杂、大教堂的宏伟、宝塔的奇特、山岳的雄浑、首饰的精致、墓穴的恐怖。它们有蜂房一般的洞穴,有动物园似的巢窟,有宛若鼹鼠穴的地洞,有好似巴士底狱的暗窟,还有军营里一样的机关暗道。所有建筑都有大门,但紧闭着;有圆柱,但被截断;有塔楼,但歪歪斜斜;有吊桥,但全都摧毁。里面的房间无法藏身,那是鸟的巢、鱼的窝,人无落脚之处。建筑风格变化无常,互不协调,或违背静力学原理,形状突兀,开始的式样是拱门饰,结束的式样却为额枋;巨大的岩石层层叠叠,恩刻拉多斯(5)是这一建筑的工匠。神奇的动力学在此搬出了一切难题,但全都得到了解答。骇人的穹隅可怖地耷拉着,但从不坠落,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维系着这令人目眩的建筑。有的突伸着,有的垂挂着,有的被整个儿掏空,有的则不可思议地悬浮着,有悖于巴别塔的建筑原理。未知,这一伟大的建筑师,从不精心计算,但处处成功;岩石杂乱地堆积在一起,却构造成伟大的建筑。没有任何逻辑,却有着广泛的平衡。这远不是坚固,而是永恒;同时,也是纷乱。波涛的喧嚣仿佛融进了花岗岩洞。礁石,是风暴的化身。没有比这始终摇摇欲坠的而又永远耸立的恐怖建筑更惊心动魄了。在那里,一切在相互支撑,又在相互冲突。那是线条的激战,由此而产生了建筑。人们从中看到了海洋和飓风之间的争斗和合作。

三 安全,但并不美妙

这一建筑术有其可怖的杰作,多佛尔礁便是其中一件。

海浪不停地从礁石下朝那个可怜的东西啐去。

大海以惊人的激情建起了多佛尔礁,并使之臻于完美。汹涌的海水舐吮着它。它可憎、阴险、背信弃义,布满阴暗的洞窟。

“杜朗德”号遭受的创伤,如同一个人被拦腰斩成两段。张开的船身,挂着破板烂片,就像人肚子里流出的肠子。绳索在飘荡,发出簌簌的响声。铁链在晃动,叮当声不绝于耳。轮船的纤维和神经全都裸露在外,一根根耷拉着。没有砸碎的,也都散了架;包覆船底的铁皮仿佛布满钉子的马刷。满目是废墟般的景象。起重用的橇棒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测水用的铅陀只留下一块碎片;一架三眼滑车,只落下一截木头;一根升降索,只搭着一绺乱麻;绞索乱成了一团;帆边绳不见了,只在边角上还挂着一截绳头;到处是不可收拾的毁灭景象,一片凄惨。断钩的,脱钉的,裂口的,折断的,扭弯的,洞穿的,船上的一切无不遭受劫难。在这个可怖的废墟中,已经找不到一件完整的东西,全都已撕裂,散架,破碎。从被称做战争的人的混战,到被叫做混沌的物的混乱,凡是大混战,都有着这种分崩离析、摧枯拉朽的特点。一切全都崩塌、毁灭。木板,舱盖,铁片,缆绳,横梁,汇成洪流,冲向船沿,被龙骨的一大块护堵在那里,只要稍一晃动,就可能全都掀进大海。这艘无比威风的汽船,昔日是那般辉煌,如今只剩了后半截身子悬挂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时刻都有可能坠入海中;残骸上,到处都是裂口,透过那一个个大窟窿,只见船里面黑洞洞的一片。

在海底,是人体静脉系统般的洞穴,以数不胜数的分支通向不可测度的深处。落潮时,这一错综复杂的洞穴世界时而敞露出一些入口,人们可以进入其间。当然充满困难与危险。

在我们这一带,飓风极为罕见,正因为出其不意,所以就更为可怖。风暴若与礁石相遇,便会绕着打转。恐怕那场风暴在多佛尔礁上方形成旋涡后,一经与礁石撞击,遂如龙卷风般猛烈旋转。“杜朗德”号被抛到那么高的礁石之中,其原因可由此得到解释。如刮起飓风,那狂风中的船只,就像投石器掷出的石头那般轻巧。

由于抢救工作的需要,吉利亚特不得不探测所有这些洞穴。没有一个不令人恐怖。在海下洞穴里,以海洋放大的比例,到处呈现出两座多佛尔礁之间那一奇特的屠宰场似的景观。永不可摧的花岗岩绝壁上那浑然天成的可怖壁画,谁若没有在这类海底洞窟中亲眼见过,那恐怕是无法想象的。

“杜朗德”号遭受了异常的袭击,被毁得那么彻底,连个角落也不放过,简直就像被扒了一层皮,煞是可怖。许多地方像是存心作恶的结果。人们不禁会说:“多么邪恶啊!”船体的包板裂成碎片,仿佛是人为的。如此的蹂躏破坏,定是飓风所为。把一切撕毁、击碎,正是飓风这个大恶魔的所好。它有着刽子手特有的考究。它所造成的灾难犹如施加于人的极刑,仿佛有着刻骨仇恨。杀起人来就像野人那般精明,不但要人的命,而且要把人剁成碎块。飓风使遇难的船只备受折磨,它在复仇,在作乐,在这一切之中,掺杂着几分猥琐。

那些残暴的洞窟有着阴险的本性,绝对不能在里面耽搁。潮水一涨,那些洞窟便会整个儿淹没在海水之中。

再也没有比大海更凶狠的野兽,它把猎物撕成碎片。海水伸出千万只利爪。狂风在猛咬,骇浪在吞噬,惊涛张着血盆大口。它可以把你连根拔起,也可以把你碾个粉碎。海洋发起怒来,那就像挥动巨掌的狮子。

里边,有许多海虱和其他海产品。

站在那摇摇晃晃的甲板上,仿佛感到海上的鬼怪在疯狂的跺脚。到处是狂暴的迹象。有的铁器被扭得不成样子,可见风的袭击是多么猛烈。中甲板就像一间疯人的棚屋,里面的东西被砸得一件不剩。

洞窟深处堆积着小山似的卵石,有的重达一吨之多,形状各异,色彩纷呈。大部分看似在滴血,有的通体布满黏糊糊、毛茸茸的海草,好像一只只绿色鼹鼠在岩石间搜索。

“杜朗德”号上,满目皆是惨遭恐怖袭击的痕迹。那是风暴肆虐的结果。暴风雨的所作所为,简直像一群海盗。如果说什么侵害之罪,莫过于暴风雨袭击船只。乌云,雷电,大雨,狂风,骇浪,险礁,这一伙同谋实在可怕。

有好几个洞窟底部突兀,像炉膛一样。还有的似神秘循环的血脉,只见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黑缝伸进岩石中间,那是深渊之巷。隙缝不断缩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点燃火把,可见里面黑糊糊的岩石到处渗水。

破船里惨不忍睹。

有一次,吉利亚特四处探索,冒险摸进了这样一个岩缝:潮水不高不低,正是时候。天气晴朗,大海宁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不必担心海上会出现任何意外,给他造成更多的危险。

刚登上轮翼箱的高度,他便一脚跳上了甲板。

我们刚刚说过,有两个原因迫使吉利亚特不得不这样四处探险:一是因抢救工作的需要,得寻找可以使用的废料;二是得寻找螃蟹、龙虾之类,解决吃饭问题。在多佛尔礁,贝壳之类已经开始不太好找了。

吉利亚特瞥了一眼,便回到凸肚帆船上,把船上的东西卸在了最大的一块岩石上,那石块差不多与水面相齐。接着,他把这些简简单单的物什用一块油布打成一个包裹,再打上一个环状吊索结,然后塞进礁石的一角。对那个角落,海浪委实是无可奈何。最后,他手足并用,紧贴着小多佛尔礁,牢牢抓住每一个微小的裂缝,沿着一个个鼓凸处,登上了搁浅在空中的“杜朗德”号。

岩缝狭窄,几乎无法通行。吉利亚特看到前方有几线亮光。他费力地缩紧身子,七扭八拐地尽可能往里边去。

因此,小多佛尔礁可以爬上去,可上面无处立脚;而大多佛尔礁顶可以立脚,却又无法攀登。

他无意中进入的这个岩洞,正是克吕班驾着“杜朗德”号猛烈撞击的那座岩石。岩石外部峭如斧削,无法靠近,但里面却整个儿空空的,有长廊、深井、小屋,宛若埃及国王的坟墓。这个岩洞是最为错综复杂的迷宫之一,是永不疲倦的大海使用海水这一巨镐开辟的天地。这座海底迷宫恐怕有不少岔道口与外面浩瀚的大海相通,有的在水面上敞着大门,有的则如无形的漏斗,深扎海底。吉利亚特有所不知,克吕班跳海的地方就在这岩洞附近。

小多佛尔礁顶部弯曲,礁面锋利,从底部到顶端,布满长长的岩脉,呈红褐色,相当柔和,像护板似的将花岗岩心隔开。红褐色的岩脉露头处,有一道道裂缝,正易于攀登。在“杜朗德”号残骸上方的不远处,恰有这样的一个裂口,在飞溅的浪花的作用下,那裂口足有壁龛大小,完全可以放进一尊神像。花岗岩内心表面圆润,钝如试金石,看似柔软,却丝毫不失其坚硬的本质。尖尖的礁顶,宛若号角。可大多佛尔礁光滑,平整,笔直,仿佛按图样斧削而成,整座礁石浑然一体,好似黑色的象牙雕制品,整个儿没有一个孔穴,没有一处凹凸的地方。险峻的绝壁,绝不好客,囚犯休想在这儿借道逃脱,飞鸟也不可能在此搭窝。可礁顶部像人礁上面一样,有一处平台。只是那平台难以企及。

在这个鳄鱼口里,其实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鳄鱼。吉利亚特像条蛇似的往前爬,经常碰到额头,有时弯曲着身子,有时又直起腰来,不时跌入踩不到底的水洼,接着又爬上岩石,艰难地前进。羊肠似的岩缝渐渐变得宽敞起来,出现了微微的光亮,猛然间,吉利亚特踏进了一个神奇的洞窟。

两座多佛尔礁高度不一,形状各异。

十二 一座海底建筑的内部

二 无懈可击的灾难

那微弱的亮光闪现得正及时。

破船上不时落下一滴水珠,掉进大海。

若再往前挪动一步,吉利亚特早就坠入了也许无底的水潭里。洞里的水寒冷异常,能使人体骤然麻木,连最强的游泳好手往往也难以脱身。

天际明朗,浩瀚无边的大海微微地波动着。太阳从这蓝色的苍穹间冉冉升起,蔚为壮观。

一旦困在水洞里,绝不可能抓住那陡峭的洞壁爬上来。

吉利亚特仔细地察看着“杜朗德”号。它的龙骨像天花板似的悬在吉利亚特的头上方。

吉利亚特急忙止步。他刚刚钻出来的那条岩缝通到一块凸出的岩石。岩石又窄又滑,看似一堵垂直的高墙上的挑头。他倚靠着绝壁细细观察。

多佛尔礁远处的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间,到处可见船梁、船板、碎帆和断链。那乱七八糟的碎片,静静地躺在礁石上。

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洞窟中。头顶上方,宛若一个畸形的头颅。这头颅仿佛刚刚被剖开似的。岩石布满条痕,湿漉漉的横向脉络像是脑颅里纵横交错的神经纤维和齿状颅缝。洞穴顶上是岩石,地面是水。涨潮时,汹涌的波涛被四壁牢牢困住,好似一块块颤动的大石板。洞窟是个完全封闭的世界,没有天窗,也没有气窗,四壁不见一个缺口,洞顶找不到一丝裂缝。整个洞窟被水下透出的光所照亮,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冥府之光。

船首的一大块舷壁还跟尾部连着,耷拉在左舷轮翼箱的加强肋骨上,那扯连的部分已经破破烂烂,一斧头就可砍断。

在穿越黑暗的岩巷时,吉利亚特瞳孔扩大,此时,他在昏暗中清楚地分辨出了洞窟里的一切。

船的底舱被撞破,里边的牛全都投进了海里。

这种洞窟,如泽西岛的甫莱蒙窟、根西岛的斑状空心洞,还有因走私贩常在洞中藏匿走私品而得名的塞尔克店铺洞,吉利亚特不止一次光顾,自然十分熟悉。可那些洞窟,虽然令人惊叹,却哪一个也比不上他刚刚进入的这个海底殿堂。

从浪尖上抛起的船只,那就像被飓风从海里连根拔起。那船被天上的旋风扭着,被海里的旋涡拖着,受到了风暴那两只巨手的左右夹攻,像木板条似的折成了碎段。船的后部连同机器和轮翼从海浪里腾起,被无比疯狂的飓风抛进多佛尔狭道,包括主横梁部分,全都卡在了那里。那风着实可怖。要把船的这一部分嵌进礁石之间,那飓风必定起到了狼击棒的作用。船的前部被狂风席卷而去,落在水面的礁石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吉利亚特在面前的波浪下,仿佛看见一座穹隆整个淹没在水中。穹隆的尖顶由海浪自然雕琢而成,架在两根深不见底的黑柱上,闪闪发光。海面的光芒正是通过这座水下拱门射入洞窟的。因为是从海水中透射而出,这亮光显得十分奇妙。

可这里,多佛尔礁不过卡住了“杜朗德”号的一半。

光线一经海浪扩大,宛如一把硕大的扇子,投射在岩石上。笔直的光线在朦胧的背景映衬下,仿佛长长的光带,随着岩洞的凸凹,忽明忽暗,恰似玻璃片折射的光芒。洞窟中确有光亮,但是一种陌生的亮光。这种亮光与我们所熟悉的光亮迥然而异。人们仿佛一脚跨进了另一个星球。这里的光亮是个不解之谜,可以说是斯芬克斯的瞳孔里射出的青光。整个洞窟状如一颗奇大壮观的骷髅头,穹窿是头盖,拱门是嘴巴,唯独缺少两只窟窿眼。那张嘴吞吐着涨落的潮水,向外部世界敞开大门,吸入光明,吐出苦涩。某些智慧而又邪恶的生物与此颇为相似。太阳光透过玻璃似的海水,射进拱门,变成了绿色,宛若毕宿五星放射的光芒。水中闪烁着湿润的光线,仿佛正在溶化的绿宝石。洞窟的每一个角落,全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海蓝宝石色,显得那般细腻,令人叹为观止。洞顶布满大脑叶似的裂片和脑神经状的蔓延的细缝,反射出柔美的绿玉髓色的光芒。波光粼粼,反照在洞顶,在无穷地组合分化,那金色的鳞片忽而扩大,忽而缩小,仿佛跳着神奇的舞蹈。一种魔幻的感觉油然而生。人们不禁寻思,是否捕获了什么猎物或在期待着什么,才使这张活跃、壮丽的火网显得如此欢腾雀跃。在凹凸起伏的穹隆上,倒挂着又细又长的植物,那些植物的根穿过了花岗岩,伸进了上面的潜水层中,植物的末端不断地坠下一颗颗宛若珍珠的水滴,落入深渊之中,发出轻柔的声响。整个场面令人心潮激荡,无法言表。谁也无法想象比这更为迷人的景观,也不可能目睹到比这更为凄切的情景。

对海上的人来说,像这样猛然的打击,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这里仅举一例,那是在1840年的1月25日,斯托拉海湾的一场风暴发起余威,腾起最后的海浪,把一条双桅横帆船猛地抛向空中,越过了失事的“马恩”号的躯壳,艏斜桅冲前,不偏不倚,卡在了两座绝壁当中。

这是一座谁也无法描述的如愿以偿的死神之殿。

“杜朗德”号悬挂在两座礁石中间,仿佛安装上去的一般,距离海面约二十尺。把船抛向这样的高度,可见当时的海浪有多凶猛。

十三 赫然入目和隐约可见的情景

然后,他沿着狭窄的花岗石道尽可能往前走,来到了“杜朗德”号船的下面,抬起眼睛,细细地打量。

幽暗而又眩目,便是此处的奇妙所在。

吉利亚特脱下鞋子,赤足跳到那层海藻上面,把帆船系在一块岩石的尖角上。

置身于洞窟之中,可以感觉到大海的起伏波动。洞外的动荡使洞内的水一涨一落,如同呼吸那般有规律。人们仿佛看到一个神秘的灵魂在这片巨大的绿色光波中悄然无声地升起落下。

石头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海藻,又湿又滑,遇到倾斜的石块,滑得就更厉害了。

水清澈异常,吉利亚特看到在水下不同的深度,有一些可以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块块突出的岩石的表层,越往深处,颜色越绿。有的隙缝黑黝黝一片,恐怕深不可测。

吉利亚特推着船,把船停在了这些有的平有的斜的岩石前面。

水下拱廊的两侧,是隐约可见的拱腹,漆黑一团,表明那儿有一些小的侧洞,作为中央洞窟的侧门,最低潮时刻也许可以进入。

这一块块小平台对卸货和停泊都提供了方便。船上带来的那些东西可以暂时卸在上面。不过要从速行动,因为这些岩石露出水面的时间有限,只要一涨潮,全将又淹没在波涛之中。

这些洞穴的顶部都呈倾斜角,只是倾斜的程度不同而已。有几个数尺宽的小沙滩,被海潮冲刷得光秃秃一片,消失在那些倾斜的洞底。

吉利亚特靠近多佛尔礁时,大海正在退潮,这可是个有利时机。渐渐退却的波涛在小多佛尔礁的脚下裸露出几块平坦或微倾的岩石,仿佛是铺木板用的翅托。那些岩石,有窄,有宽,一块块排开,相互间的距离不一,沿着壁立的大岩柱,像一条小道般伸向“杜朗德”号船底。只见那条船夹在两座礁石之间,就像被大虎钳钳在了那里。

此处彼处,足有五六尺长的水草在水下摇曳,犹如迎风飘动的长发。水底,一片片密林般的海藻隐约可见。

渔网、渔竿和所有捕鱼工具全都在船上。他出于习惯,不假思索地把这些东西放进船里,因为要完成这次使命,恐怕要在礁群岛上待上一段时间,这些捕鱼工具自然可以派上大用场。

洞窟的四壁从上到下,无论在水中,还是水外,自穹顶到不露声色的洞底,铺展着珍奇的海洋之花,那是肉眼极难发现的花卉,从前的西班牙航海家称之为Praderias del mar(海底牧场)。一层厚厚的苔藓,呈橄榄色,深浅浓淡相宜,把岩石的凸出部位掩藏起来,同时又起到了衬托作用。所有的隆凸处,都生长出一根根细细的海藻,斑斑点点,如同细长的皮带。渔民们往往把它们当晴雨表。洞穴中神秘的气流把这些闪光的细带吹得瑟瑟抖动。

他有外出的习惯,所以家里随时备有外出必需的用品:一袋饼干,一袋稞麦粉,一小篓咸鱼和熏牛肉,一大罐淡水,一只漆花挪威手提箱,里面放着几件宽松的羊毛衫、雨衣和油布裹腿,还有一块羊皮,夜里,他往往把它披在短工作服外面御寒。离开海角屋时,他匆匆地把这些东西全放进了凸肚形帆船,另带了一些新鲜面包。由于走得很急,他没有带别的工具,只带了他常用的铁锤、斧头、砍刀、锯子,还有一根拴有铁钩并带结的绳索。有了这样的一架软梯,再加上他特有的攀登技巧,陡峭的岩礁便变成了坦途。对一个好水手来说,再险峻的悬崖峭壁都是可以攀登的。大家都可以看到,在塞尔克岛,阿弗尔戈瑟兰的渔民是如何充分利用带结的绳索的。

在这些植物下,是海洋宝库中最奇异的珍宝,虽然遮遮盖盖,但却赫然入目,有象牙贝、风螺、笔螺、冠螺、荔枝螺,还有蛾螺、长柄螺、塔形守螺。到处是钟形帽贝,如一间间小茅屋,紧紧地粘在岩石上,聚结在一起,构成一个个村落,别称海浪金甲子的石鳖在村中的小街上游荡。鹅卵石很难进入洞穴,这里成了贝壳们的藏身之地。它们是这里的贵族老爷,披金挂银,避免和那些石头小人有任何不文明的接触。有的地方贝壳成堆地聚集在一起,在水下闪烁,发出难以描绘的光芒,从中可隐约看到水乳交融的碧蓝色和珍珠色,还有那在水中变幻无穷的金黄色。

吉利亚特有一些东西要往下卸。

在洞窟的石壁上,离高潮水位线不远处,生长着一种奇丽的植物,与帷幔似的海藻连接在一起,仿佛是一道道饰边,构成了完美的杰作。这种植物密密麻麻,纤细如丝,彼此交织在一起,黑糊糊的一片,看去就像是一块块发皱的深色大台布,点缀着天青色的小碎花。它们在水下闪闪发亮,宛若蓝色的火焰。露出水面,它们是一朵朵鲜花;藏在水底,便成了一颗颗蓝色的宝石。每当潮水上涨淹没了布满这些植物的洞壁底部,那一颗颗光彩夺目的宝石便仿佛镶嵌在水中的洞壁上。

他一次又一次地投下测水砣。

当大海鼓起胸脯,潮水高涨时,沐浴在水中的花朵便光艳四溢;潮水退去,它们便枯萎凋零;凄凄惨惨,仿佛命中注定。一吸一呼,犹如生死轮回。

吉利亚特没有贸然地往多佛尔礁靠近。

这个洞窟的奇迹之一,是洞里的岩石。那岩石有的像墙,有的似拱,还有的如同艏柱或壁柱;有的地方光秃秃的,粗糙不堪,可就在近旁,却有着浑然天成的最精美的雕刻之作。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充满灵气的东西融入了粗笨冥顽的花岗岩中。海洋是一个非凡的艺术家!有的墙面,如斧削一般四四方方,上面仿佛布满了圆圆的浮雕装饰,形态各异,分明就是一幅朦胧的浅浮雕。面对这云雾缭绕的浮雕,人们不禁会如临梦境,以为普罗米修斯在为米开朗琪罗制作草图,仿佛天才的米开朗琪罗用雕锤稍加修饰,便可使巨人开创之作臻于完美。在另一些地方,岩石又如撒拉逊人的盾牌一样镶有金丝,或似佛罗伦萨的坛子嵌有乌银。有的岩石看似科林斯(6)的铜壁,有的宛若清真寺的大门,饰着阿拉伯式图案,还有的如同北欧古碑,上面布满了神秘难测的爪印迹。缠绕卷曲的蔓生植物交织在金灿灿的苔衣上,仿佛点缀着金丝银缕。整个洞窟错综复杂,洞内还有一座艾勒汉卜拉宫(7)似的宫殿。那里的建筑庄严而奇特,自然形成,粗犷和精致浑然一体。

我们刚刚说过,那一带水不深。但狭窄的岩礁之间,波浪翻滚。任何海峡,不管大小,往往涛声回荡。整日里,峡内总是白浪滔天。

华丽的海藓为花岗岩的边角铺上了厚厚的细绒。绝壁上仿佛饰着花彩,花朵盛开的野藤巧妙地披挂在空中,悬而不坠,装饰得那般美妙,仿佛具有灵性。一丛丛奇异的墙草错落有致,别有情趣。在这里,充分展示了一个洞窟有可能拥有的万般风情。水下射出伊甸园的神奇光芒,交织着海洋的昏暗和天国的辉煌,所有的线条都显得隐隐约约,如入朦胧的幻境。一个波浪就是一面棱镜。在呈虹色的波光照耀下,万物的轮廓都涂上了凸镜照射的斑斓色彩;太阳光谱在水下荡漾,仿佛看到一段段彩虹在透明的晨曦中扭动。在另一些角落,水中又闪烁着月光。一切光辉似乎都集中在这里,以幻化成一片神秘莫测的苍茫冥境。洞府里豪华异常,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心魄、令人惶惑了。某种魔力左右着洞府的一切。神奇的植物和奇形怪状的层岩构成一体,呈现出几分和谐。野蛮之物的这种结合真是完美无缺。蔓生植物像在轻抚着岩石。粗石和野花深情地相互拥抱。石柱巍然挺立,柱头和连接处挂着娇美的花环,轻轻地颤动,仿佛仙女之手在搔弄着比希莫特(8)的脚掌。岩石支撑着植物,植物拥抱着岩石,满怀灼热之情。

当吉利亚特驶到多佛尔礁所在的水域时,天已大亮。

畸形的神秘结合,其效果不可言传,那是一种崇高的美。自然的杰作并不比天才的创造逊色,蕴涵着绝对的成分,令人敬仰。它们出人意料,不可抗拒,令人心悦诚服。人们可从中感觉到一种超越人类的先觉,当它们从恐怖中突然闪现出奇妙时,确实惊心动魄,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再也没有比抢救这艘船更奇特的行动了。

这一神秘的洞窟可以说——如果可以接受这种说法的话——像在另一个星球,人们在这里感受到令人始料不及的惊诧。洞府里充满世界末日般的光芒,人们简直难以相信它的存在。眼前的现实带着不真实的痕迹,它看得到摸得着,人们置身其间,但却难以置信。

“杜朗德”号跟别的失事的船截然相反,不是沉在海底,而是悬在空中。

那海底窗洞中射来的是阳光吗?那幽暗的深潭中颤动的是海水吗?那一个个拱腹和门廓难道不是化作洞窟的蓝天白云吗?脚踏的是什么石块?这些基石不会分崩离析化作烟云吗?这隐约可见的贝壳珍珠到底是什么呢?这里与生命、地球和人类距离多远呢?沉浸在黑暗中的那份陶醉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罕见的、几乎神圣的激情,其中交织着海底深处水草微微颤动的不安情绪。

他看清了多佛尔礁,向前驶去。

整个洞窟呈椭圆形。洞底有一座线条奇美的巨大的拱门,拱门下有一个几乎难以分辨的岩洞,如同窟中之窟。圣殿中的圣体龛,透过圣殿帷幔似的翠蓝色光帘,只见波浪间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巨石,像是一个祭坛。碧水环绕着方石,仿佛走出一位女神。人们不禁如临幻境,想象在这海底殿堂的祭坛上,有一位裸体天使在进行着永恒的沉思,因为凡人闯入而隐身离去。在这庄严的殿堂里,很难设想会没有神灵,由幻想召来的幽灵自行幻化显形;只见一束圣洁的光芒投射在隐约可见的肩头,前额沐浴在曙光之中,椭圆的脸庞,宛若奥林匹斯山的女神,丰满、神奇的乳房,贞洁的臂膀,晨曦中飘逸的长发,难以描绘的髋部,以明暗法衬托出清晰的轮廓,隐没在神圣的雾霭中。仙女般婀娜的体态,贞女般纯洁的目光,宛若出海的维纳斯,又似混沌中诞生的夏娃。在这里,谁也免不了产生如此幻觉。说这里没有幽灵,确实难以置信。一个裸体的仙女,心中闪烁着明星,也许方才就端坐在这祭坛上。祭坛散发出难以言传的气氛,令人如痴如醉,仿佛上面真有一位白衣仙女亭亭玉立,洋溢着青春活力,在默默地表示敬意。置身其间,任何人的脑中都不禁会浮现出安菲特里特、特提斯或狄安娜的形象,那是光彩四溢的理想的形象,充满爱心,温情脉脉地注视着黑暗世界。正是她悄然离去,在洞窟中留下这片光明,仿佛是从她星星般的躯体内迸射出的芬芳的霞光。那耀眼的神灵已经在这儿消逝。人们无法看到她的脸庞,因为只有无形的存在才能看见她,但是人们可以感觉到她,浑身颤抖,那是一种快感。女神虽然不在,但神灵永存。

吉利亚特一身海员装束:羊毛衫,羊毛袜,钉鞋,针织的短工作服,缝有口袋的粗布长裤,头上戴着一顶当时海员通用的红色的羊毛帽,在上个世纪,人们都管那种帽子叫“囚犯帽”。

这洞窟的美仿佛就是为这一神灵而创造的。正是为了这位女神,这位珍珠仙女,这位呼风唤雨的皇后,这位在汹涌的海浪中诞生的美慧女神,正是为了她,我们至少可以这么认为,这地下宫殿才壁垒森严,一片静穆,不让这神圣的幽灵置身的黑暗、肃静的世界受到丝毫的干扰。在这里,黑暗充满敬意,肃静代表着庄严。

这一切之中,还增添了时间所特有的那份神圣的恐怖。破晓时分,弥漫着神秘的宏大氛围,交织着残存的余梦和伊始的思维。在这模糊难辨的时刻,还有游荡的幽灵。两座多佛尔礁,加上夹在中间的“杜朗德”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H字样,显现在天际无比肃穆的晨曦之中。

吉利亚特可以说能够洞穿大自然的一切,他仿佛在梦中,隐隐约约地感到几分激动。

可这里,却迥然不同。多佛尔礁把失事的“杜朗德”号高高地举在巨浪之上,一副胜利者的得意神态。那架势,就像魔鬼从深渊中伸出两只巨臂,向风暴展示这艘尸体般的破船。真像是一个杀人犯在自我炫耀。

突然,就在他脚下几步远处,在那宛若溶化的宝石般透明奇妙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样东西,说不出是什么形状。那就像一缕长长的破布,在荡漾的水波中移动。它不是在漂浮,而是在滑行,它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向着某个地方快速前进。那块破布看去又像是宫廷丑角持的人头杖,上面布满尖角;软软的尖角在水中游荡。它浑身仿佛积满了难以浸透的灰尘,那模样不仅仅恐怖,而且肮脏不堪。这东西确实不可思议。那一定是个生物,不然就是个幽灵。它好像在向洞窟的阴暗处游去,最终钻进了暗处。茫茫的海水在它身上显得黑沉沉的一片。只见它像影子似的一闪,顿时消失了,令人毛骨悚然。

一般情况下,大海总隐藏着自己的行动。它往往乐于保持沉默。难以测知的沉默为它掩藏了一切,使之很少暴露自己的秘密。诚然,在灾难之中有着凶残的表现,但那都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大海是公开的,同时又是隐秘的;它总是偷偷摸摸,决不暴露自己的行动。它击翻了一条船,随即就会把船掩藏起来,把它吞没,以显示自己的清白。海浪是虚伪的,它杀了人,抢了人家东西,马上就会窝藏起来,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脸上露出微笑。紧接着,脸一变,又发出咆哮,掀起白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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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没有比这更傲慢无礼、目空一切的架势:巨船被征服,深渊成了主人。两座礁石还流淌着前夕的暴风雨残留的水滴,仿佛两位斗士,浑身是汗。风已平息,大海静静地荡着微波,海面上岩礁隐约可见,浪花如羽饰般款款飘落而下。大海上,传来一阵阵声音,犹如蜜蜂般的嗡嗡叫声。除了像两根黑柱般屹立在海上的多佛尔礁,海面平荡如镜。礁石的身上披挂着海草。陡峭的礁腰部发出甲胄般的闪光。它们仿佛又做好了重新开战的准备。众所周知,它们深深地扎根于水下的高山之中。在那深处,爆发出酿造悲剧的巨大力量。

(1) 杜蒙-杜尔维尔(Dumont-d'Urville 1790—1842),法国航海家。——译者

多佛尔礁着实可怖,它紧紧抓住猎物不放,向众人展示。面对人类,万物往往公开表现出某种邪恶的敌意。多佛尔礁的这般姿态,自然有着挑剔的成分。它仿佛在等待着时机。

(2) 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干热风。——译者

那两根高大的柱子,就是多佛尔礁。像一块门楣似的被两根承柱支撑着的庞然大物,便是“杜朗德”号船。

(3) 勒伊特(Ruyter 1607—1676),荷兰海军上将。——译者

曙光在东方渐渐变亮。天际的白色光芒更衬托出大海的黑暗。对面的另一侧,月亮在慢慢落下。

(4) 据希腊神话,埃及王达那俄斯的女儿,共五十人。除许珀耳涅斯拉外,其余四十九人均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把丈夫杀死。——译者

天色破晓,也许朝大地睁开的那些未知的眼睛,会发现茫茫大海中的一个最荒僻、最危险的角落有两样东西,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渐渐缩小,彼此慢慢靠近。一个处在汹涌的波浪之中,几乎难以察觉,那是一艘帆船;船上有个人。无疑就是吉利亚特的那艘凸肚形帆船。另一个是庞然大物,岿然不动,挺立在波涛之上,黑糊糊的,形状煞是奇特。两根高大的支柱悬空架着一道横梁,像一座桥似的把两根柱子联结在一起。横梁奇形怪状,远远望去,很难说得清楚到底是什么,但它与那两根承柱浑然一体,像是一座大门。在这四处皆空的茫茫大海上,立着这道门有何用处?人们也许会说,那是古代的一座庞大的石棚神奇地耸立在海上,建造它的,是习惯于按照地狱的比例进行施工的巨手。它那粗犷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在明朗的天际。

(5) 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为乌拉诺斯和该亚的儿子,反叛众神,后被雅典娜压在西西里岛下。——译者

事实上,他是提着脑袋去做一件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冒着生命危险与悖逆他的一切作斗争,他很担心有人跟他作对。

(6) 又译哥林多,希腊城市,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译者

吉利亚特离开根西岛时特别小心,好像不愿引起众人丝毫的注意。看他航行的样子,就像逃跑似的,有点儿躲躲藏藏的意味。他避开东海岸,仿佛觉得没有必要让圣桑普森和圣彼德港的人看到他。他沿着相比较而言很少有人居住的西海岸,悄悄地往外溜。真的,确实像是在溜。遇到浅滩,他肯定不得不划桨。不过,吉利亚特划桨完全是利用水力学的原理:轻轻入水,慢慢划动,这样一来,他便可在黑暗中尽力划桨而又尽可能不发出响声。人们也许会以为他是去干不光彩的勾当。

(7) 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格兰纳达的摩尔人王国的宫殿。——译者

前一天傍晚的不同时刻在根西岛海岸几个海岬发现的那艘小船,人们不难想象,正是那艘凸肚形帆船。吉利亚特选择了沿海的那条航道,在礁石中穿行。这是条危险的航线,但最近,他一心想到的是抄近道赶去。失事的船只是不待人的,大海咄咄逼人,一个小时的迟缓,往往造成不可补救的后果。他想快速赶去抢救那部处在危险之中的机器。

(8) 《圣经·旧约》中提到的食草猛兽。——译者

一 难进也难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