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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快快快!”封主大爷下马时,同时对群众下令,“大家继续!”

马匹不需要指挥,自动往前移步。柏纳垂头丧气地陪着封主大爷走向他的农庄。到了农庄前的空地上,所有宾客都在那儿等着迎接他们。女人们低头看着地上,男人们全都脱了帽子。当罗伦·巴耶拉在人群前面停下来时,宾客们交头接耳咕哝着。

人们遵从吩咐,默默转身回原位。卫兵们随即走到马匹旁,负责照料那三匹马。柏纳陪同三位贵客来到桌边,他和贝利的钵碗都不见了。

“我们口渴了,艾斯坦优!”巴耶拉老爷总算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

巴耶拉大爷与两位同伴在桌边坐了下来。当三位贵客开始聊起来时,柏纳往后退了几步。好几个女人陆续送上盛满美酒的酒壶、酒杯、大块白面包、一大锅蔬菜炖鸡、一大盘腌猪肉,还有刚烤好的羊肉。柏纳急切找寻着芙兰希丝卡的双眸,但他根本没见到她的身影,她不在那群女人堆里。他的目光恰巧接触了岳父的眼神,这时候,贝利·艾司特维和其他宾客站在一起,与柏纳四目相视的那一刻,他的下巴往女人堆的方向顶了几下。接着,贝利·艾司特维轻轻摇着头,随即转过身去。

“我的妻子以及我本人……”柏纳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对于大爷一行人能够莅临喜宴,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你们大家继续啊!”罗伦·巴耶拉大声叫嚷着,手上已经拿着一只大羊腿。

“然后呢?”罗伦·巴耶拉对着他咆哮。

宾客们安安静静地走向原本用来烤羊肉的炭火堆旁,不过,即使三位贵客频频望着他们,这一小群人却依旧伫立原地——贝利·艾司特维以及他的儿子们,还有另外几名宾客。柏纳瞥见他们手上拿着白色亚麻衫,于是走了过去。

这时候,罗伦·巴耶拉突然不吭声了,只是端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柏纳。马匹开始躁动起来,马蹄刨地,发出了嘈杂巨响。

“快走开啦,你这个笨蛋!”他岳父这样斥责他。

“禀告大爷,我娶的是贝利·艾司特维的女儿。”

柏纳还来不及开口,芙兰希丝卡的母亲已经把一盘烤羊肉塞给他,并在他耳边低语着:

“你跟谁成亲啊?”

“快去服侍大爷,别来找我女儿!”

“禀告大爷,今天是我完婚的日子。”

农奴们开始埋首吃着烤羊肉,大家一言不发,眼角余光不时飘向坐在桌边的贵客们。宽敞的农庄空地上,只听到纳瓦克雷斯封主与其友伴的纵声大笑,卫兵们已经退到宴会场边去休息了。

不,这些话他都没说出口。连静候一旁的卫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也在等着答复。

“我之前听到你们大家原本有说有笑的呀!”巴耶拉大爷又在大声嚷嚷,“连我在打猎的时候都听见了。快笑啊!怎么不笑了?真讨厌!”

柏纳从马匹之间的缝隙瞥见了那几名卫兵,每个人身上挂着各种猎物,包括野兔和野鸡。“您这样不请自来更应该解释清楚才对。”柏纳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回答,“还是烤炉房的师傅跟您提了白面包的事了?”

没有人笑得出来。

“我们今天去打猎,正打算回城堡的时候,居然发现这里有庆典!你们在庆祝什么?”

“唉!这些乡下人!大老粗!”巴耶拉大爷的一位同伴这样说道,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是的,老爷!”

三位贵客狼吞虎咽,不停地把羊肉和白面包往嘴里塞。腌猪肉和那锅蔬菜炖鸡却一直摆在桌角。柏纳站在一旁吃着碗里的食物,目光不时飘往芙兰希丝卡原本藏身的女人堆里。

“你就是艾斯坦优,那个疯子的儿子?”封主冷冷地问道。

“再拿酒来!”巴耶拉大爷举着酒杯大声吆喝着,“艾斯坦优!”封主大爷突然对着宾客群大吼,“下次你付我佃租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像今天这种好酒,不准像你家老头那样,总是拿一些跟药水一样难喝的酒来打发我!”柏纳在封主大爷背后默默听着,芙兰希丝卡的母亲已经捧着一壶酒来到桌边,“艾斯坦优!你在哪里啊?”

纳瓦克雷斯的封主罗伦·巴耶拉用力急拉缰绳,马匹正好就停在柏纳面前。

巴耶拉大爷用力拍桌的那一刹那,芙兰希丝卡的母亲正好把酒杯填满。美酒飞溅四散,落了好几滴在罗伦·巴耶拉的衣服上。这时候,柏纳已经来到巴耶拉大爷跟前,封主的友伴在一旁讥笑巴耶拉大爷的狼狈相,而贝利·艾司特维已经双手捂住了脸。

“欢迎您大驾光临寒舍!”柏纳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封主致意。

“你这个愚蠢的老太婆!居然敢把酒泼在我身上?”芙兰希丝卡的母亲低着头,完全不敢吭声,当巴耶拉大爷作势要甩她耳光时,她吓得倒退一步,却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罗伦·巴耶拉回到朋友旁边坐下,看着老妇人在地上爬,三人居然开怀大笑了起来。接着,一脸严肃的巴耶拉大爷转向柏纳:“呵!你在这里呀,艾斯坦优!你看看这个愚蠢的老太婆,跌得真够狼狈了。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要违抗自己的封主?你难道会不知道,替客人斟酒是女主人应有的本分吗?新娘在哪里?”巴耶拉大爷的目光扫视着空地上的宾客群,“新娘在哪里?”柏纳的沉默,激出了巴耶拉大爷的另一声叫嚣。

柏纳恍然大悟,猛地起身,火速跑上前去迎接封主。

贝利·艾司特维抓着芙兰希丝卡的手臂,把她拖到桌边交给柏纳。新娘子全身发抖。

“柏纳!柏纳!”贝利·艾司特维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你还在这里干吗?赶快过去迎接他呀!”

“这样好多了!”巴耶拉大爷放肆地盯着芙兰希丝卡,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实在好太多了!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这里替我们斟酒!”

那一群人行进速度相当缓慢。当这些身影逐渐接近农庄时,骑马的三人恣意霸道的谈笑声完全取代了喜宴宾客的欢笑声,大伙儿在空地上都听见了农庄外传来的狂笑。柏纳观察在场宾客们的动静,有些人已经不再探头远眺,始终低着头。他在那群负责烤羊肉的女人堆里找到了芙兰希丝卡的身影,纳瓦克雷斯封主的叫嚣已经传到他们这里来了。柏纳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无名火。

巴耶拉大爷坐了下来,随即对着新娘子举起了空酒杯。芙兰希丝卡赶紧拿着酒壶过去替他倒酒。只是,她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巴耶拉大爷紧抓着她的手腕,直到酒杯斟满为止。接着,巴耶拉大爷放开她,并要求她替另外两位贵客服务。新娘子丰满的酥胸摩挲着罗伦·巴耶拉的脸。

“我也不懂啊!”柏纳终于喃喃响应了岳父的问题,“他从来不走这条路的。这一条并不是通往城堡的路呀!”

“替客人斟酒就应该这样才对!”巴耶拉大爷大声喧扰着,柏纳却在一旁咬着牙、握着拳……

柏纳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已经骑马来到他农地附近的那三个人。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

罗伦·巴耶拉和两位友伴继续大口喝酒,不时吆喝着芙兰希丝卡替他们斟酒,同样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柏纳眼前。

“他来这里干什么?”贝利·艾司特维咕哝着。

每当新娘子倾身替巴耶拉大爷等人倒酒时,在一旁看热闹的卫兵们总是笑个不停。芙兰希丝卡努力忍着泪水,而柏纳已经血脉偾张,他的指甲把自己的掌心戳出了伤口。所有宾客只能默默看着新娘子被迫一次次上前斟酒。

树林间出现三位骑士坐在缓步前进的马匹上,另外有好几位身穿军服的卫兵走在后头。

“艾斯坦优!”巴耶拉大爷站了起来,一手抓着芙兰希丝卡的手腕,“身为你的封主,我是可以享受一些权利的,所以啦……我决定享受一下你新婚妻子的初夜!”

才几秒钟的工夫,全场一片静默。

巴耶拉大爷这么一说,两位友人在一旁鼓掌叫好。柏纳往餐桌冲过去,但是他还没到桌边,那两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贵客突然起身,并且拔出了长剑。柏纳一脸愕然地停下了脚步。罗伦·巴耶拉看着他,脸上露出微笑,接着是恣意狂笑。芙兰希丝卡紧盯着柏纳,她以惶恐的眼神急切地向他求助。

就在欢乐的笑声和喧闹之中,大家享用着美酒、腌猪肉以及蔬菜炖鸡。当女人们把烤羊肉渐渐从炭火上移开时,有一群宾客突然噤声不语,视线则定格在柏纳的农地外那片树林,艾斯坦优家用来酿造优质美酒的葡萄,就是产自与那片树林接壤的丘陵地。

柏纳才往前踏了一步,巴耶拉大爷友人的长剑已经扺着他的腹部。柏纳无可奈何,只好又停下脚步。当芙兰希丝卡被拖往农庄的阶梯时,一路眼巴巴地望着柏纳。当封主大爷伸手揽住芙兰希丝卡的腰际,并将她往自己怀里靠的那一刻,这位新婚的年轻女孩终于发出了惊天呐喊。

这句话当然又惹得现场笑声不断,这一次,有些人甚至故意开了柏纳的玩笑。

巴耶拉大爷的两位朋友回到餐桌旁坐下,继续喝着上等美酒,卫兵们则堵在农庄外的楼梯口,以免柏纳上楼坏了巴耶拉大爷的好事。柏纳站在楼梯口与卫兵们对峙着,他已经听不见巴耶拉大爷好友们的纵声大笑,也听不到妇人们的哭泣声。他已经毫不在乎宾客们的沉默,也察觉不出卫兵们对他的讥笑,他只听到二楼窗口传出的沉痛哀号!

“你得好好开导她,不能再这么害羞了!”做岳父的故意扯着大嗓门说给全场的宾客们听。

晴空依旧蔚蓝。

贝利·艾司特维把自己的酒杯往柏纳的杯子上用力撞了一下,杯里的酒溅得满桌都是。宾客们也跟着起哄,清脆的酒杯碰撞声响此起彼落。

过了半晌,过了那段对柏纳来说犹如漫漫无止期的片刻,罗伦·巴耶拉满身大汗出现在楼梯上,身上穿着铠甲。

现场一阵哄堂大笑,把芙兰希丝卡吓得更加惶惶不安。新娘子只把酒杯往上举了一下,酒却是一口都没喝,接着,她甩开了哈哈大笑的众人,再度回到烤羊肉旁边。

“艾斯坦优!”巴耶拉大爷正要走回餐桌,当他经过柏纳身边时,粗声粗气地咆哮着,“现在轮到你了!卡德琳娜夫人哪……”他转向两位好友提到他那位结婚没多久的年轻妻子,“她呀……已经受不了我那一大堆私生子了。再说,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女人的哭声。喂……你去吧!快去履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丈夫应尽的义务!”巴耶拉大爷看着柏纳说了最后那句话。

“她很紧张啦!”贝利边说边对女婿眨了眼,“芙兰希丝卡!女儿啊!”他又扯着大嗓门叫唤女儿,“来!来跟我们喝一杯!你可要把握机会啊!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回家啦!所有的人都会走的。”

众人注目之下的柏纳,径自低着头,疲惫的脚步渐渐踏上农庄旁的楼梯。上了二楼,那是宽敞的厨房和餐厅,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口体积庞大的炉子,上头有个冬天取暖用的大铁炉。继续往三楼,卧室和粮仓就在那里。柏纳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木质阶梯上发出的嘎吱声响。他频频探头从阶梯之间的缝隙往楼上看,却不敢直接上楼去。楼上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柏纳望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但她还是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接着,他的下巴贴着三楼地板,身体靠在阶梯上,这时候,他看见芙兰希丝卡的衣物散落一地。她那件娘家引以为傲的白色亚麻衫,已经被撕裂成破布条。最后,他终于上了三楼。

“芙兰希丝卡!”新娘的父亲高举着酒杯,大声叫着躲在烤羊肉旁边那群女人堆里的女儿。

他看见一丝不挂的芙兰希丝卡蜷缩着,眼神茫然,而全新的草席上已沾了血迹。她那汗水淋漓的身躯上,到处是抓痕和瘀青。她一动也不动地缩在草席上。

有人提议向新人敬酒道贺。大家拿着酒杯等着。

“艾斯坦优!”罗伦·巴耶拉在楼下叫嚣,“你的封主大爷在等着。”

“真是一场丰盛的喜宴啊!真的!”贝利·艾司特维一口接一口地吃个不停。

此时,柏纳忽然一阵作呕,当场就在粮仓里吐个不停,仿佛整副肠胃都涌上喉咙了。芙兰希丝卡依旧毫无反应。柏纳急忙跑开。当他回到楼下时,脸色惨白,脑中似乎天旋地转。霎时,他眼前一片模糊,就这样撞上了站在楼梯口的罗伦·巴耶拉,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

宾客们或是站着,或是坐在木桩上,甚至席地而坐,大伙儿吃着钵碗里的食物,眼睛却不时瞄着炭火上的烤羊肉,好几个女人一直守在那四只羔羊边注意火候。大家把酒言欢,谈笑喧嚷。

“看来,我们这位新郎倌还没洞房。”罗伦·巴耶拉语带嘲讽地对两位友人说道。

这时候,女性宾客们突然开始忙进忙出。佳肴上桌了,一个个宾客开始把手上的钵碗填满。贝利和柏纳在空地上唯一的餐桌旁坐了下来,负责上菜的女人们替他们盛上菜肴。桌边还空了四张椅子,却没人敢上前去坐下来。

柏纳努力抬起头来看着巴耶拉大爷。

翁婿俩并肩看着农庄前的空地。封主城堡里的那些人确实抢了他一些白面包,柏纳这样想着,但是宾客们目前享用的美酒可是他父亲酿造的高级好酒,而且已经存放多年……还有腌猪肉、蔬菜炖鸡肉,当然还有用炭火慢烤的加了香料的羊肉……这些美酒、美食,都是封主那批人无福享用的。

“没……没有!我……我办不到,大爷!”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我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柏纳的岳父这样响应,把他的心思从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拉回当下。

罗伦·巴耶拉沉默了半晌。

柏纳确实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款待宾客的,他准备了四十七块烤得金黄的大面包,并未采用一般农奴常吃的大麦粉或黑麦粉,却刻意选用了细致雪白的小麦面粉。白面粉哪!就像他新婚妻子身上的亚麻衫一样雪白。一如往常,他到封主的城堡借用烤炉,算算他烤的面包分量,交两块烤好的大面包应该够让他借用烤炉了吧?烤炉房里的师傅们看着一块块饱满的面团送进炉里,眼睛睁得像大圆盘似的。这一次,他们竟然要求他交出七块刚出炉的大面包!柏纳离开城堡时,心中暗自发誓,他一定要努力推翻农奴不准拥有烤炉、铸铁房、马具房这种不合理的规定。

“如果你办不到的话,我相信……我的好友们,还有我那些卫兵……一定办得到的。我也跟你说过了,我的私生子够多了,不想再要了。”

“恭喜你了!”有人在他身后出声,并且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掌。站在他身旁的正是岳父大人。“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贝利·艾司特维看着柏纳,手指着已经窘迫到无处可躲的新娘子,“希望你们的一生就像这场婚宴一样丰足!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丰盛的喜宴。我敢说,就连纳瓦克雷斯的封主老爷大概也没吃过这样的美食吧!”

“你也没那个权利!”

这门亲事的决定太过仓促,柏纳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并不后悔;芙兰希丝卡是个年轻、美丽又结实的女孩。他屏息思索着。就是今天了……那个女孩会怎么想?她的感受是否跟他一样呢?芙兰希丝卡并未加入女性宾客们的嬉闹谈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母亲身边,即使周遭不时传来哈哈大笑声,她的脸上却始终不见任何笑容。他们俩在无意间四目相接,但只是短暂的片刻。她羞红了脸,然后眉眼低垂……但是,柏纳却从她起伏明显的胸部看出了她的紧张情绪。白色的亚麻衫套在她身上真美,柏纳的欲望已被挑逗得蠢蠢欲动了……

所有农奴看着这一幕违逆封主的情景,全都惊愕地直发抖。罗伦·巴耶拉一手就抓起柏纳的脖子,接着,他使劲地掐着,柏纳张着嘴巴挣扎着。

柏纳接受了这门亲事。婚事就在麦秆堆旁说定了,他连走到女孩身边打个招呼都没有,不过,他的双眼倒是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你好大的胆子!难道,因为封主可以享有新娘初夜的权利,所以你打算不久后抱个小孩到我面前来宣称这是我的私生子?”罗伦·巴耶拉将柏纳往上一提,然后狠狠地把他摔在地上,“你就是这样盘算的是吗?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下人享有什么权利,由我来决定,只有我能决定,懂吗?你该不会是忘了吧?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处罚你的……”

柏纳的背脊立刻蹿起一股寒战。贝利·艾司特维露出笑容。

罗伦·巴耶拉出手甩了柏纳一个重重的耳光,柏纳再次摔倒在地。

柏纳撑着手上的草耙,往贝利·艾司特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畜栏入口处。草耙倒在麦秆堆上。芙兰希丝卡背光出现在那儿,身上穿着白色亚麻衫,衣衫下的胴体曲线一览无余!

“把我的皮鞭拿来!”巴耶拉大爷怒气冲冲地大吼着。

“你自己看看……”贝利·艾司特维这样回答他。

皮鞭!柏纳小时候,就跟其他小孩一样,几度被迫跟着父亲去目睹了巴耶拉大爷鞭打农奴的情形。皮鞭在农民赤裸的背部劈啪作响,那个画面和声响,占据了他大半个童年的记忆。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也一样。柏纳开始拖着身子往前移动,接着,他抬头看着封主大爷。巴耶拉站在那儿,俨然庞大巨石,他伸长了手,等着手下把皮鞭递过来。柏纳想起可怜农奴皮开肉绽的背部,一片血肉模糊呀!柏纳爬向楼梯口,惊惶的眼神就像做了噩梦的孩子。现场没有人敢动弹一下,没有人敢吐出一个字。太阳依旧照耀着大地。

“我要一件白色亚麻衫做什么呢?”当时,柏纳正在农庄楼下忙着堆麦秆,他边甩麦秆边问道。

“对不起,芙兰希丝卡!”柏纳在妻子身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他又上楼了,这次后面还跟着一个卫兵。他脱了裤子,然后跪在妻子身旁。芙兰希丝卡毫无反应。柏纳看着自己的命根子,依旧软趴趴的,他心想,这样怎么可能实践封主大爷的命令。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着芙兰希丝卡赤裸的腰侧。

柏纳依然清楚记得第一次与现在的岳父见面的情景,那是采收葡萄之前的事了。五枚钱币、一张床垫,外加一件白色亚麻衫,那就是他给女儿芙兰希丝卡的嫁妆了。

芙兰希丝卡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看了遗嘱之后,大总管怒不可遏,封主老爷更是气得不可开交。消息传开之后,大家对继承了疯子艾斯坦优所有资产的这个儿子反而更有兴趣了。

“我……我必须做这件事情。”柏纳这样告诉她,同时伸手去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他们把遗嘱抢走也没有用……我的遗嘱已经注册登记过了。”

“不要碰我!”芙兰希丝卡发了疯似的对他大喊。

“如果他们把遗嘱抢走呢?”柏纳问道,“您也知道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会用皮鞭打我的!”柏纳使出蛮力,硬是要探索妻子赤裸的身躯。

“你也知道的……”他父亲答道,“我们对现有的土地具有永久佃耕权,不过,我是个鳏夫,如果我不预立遗嘱的话,我死了以后,封主老爷有权获得我原有的半数家具和牲畜……对封主有利的规定可多了,你应该把所有规定仔细研究一番才对。他们会找上门的,柏纳,他们会来抢走我们的财产,只有展示遗嘱才能摆脱那些人。”

“放开我!”

“为什么呢,父亲?”父亲初次提醒他时,柏纳忍不住提出疑问。

她极力反抗,直到柏纳紧抓住她的双手,并且将她压倒在草席上。即使如此,芙兰希丝卡仍然抗拒他。

“我死了以后……”年迈多病的父亲难得清醒时,几度不厌其烦地交代他这件事,“那些人一定会找上门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把遗嘱拿出来给他们看。”说完,他举起手来指了指藏在石墙下的皮革卷筒,里面就放着疯子艾斯坦优的遗嘱。

“会有别人上来的……”他在她耳畔低语着,“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还是会有别人来强迫你的!”芙兰希丝卡睁大了双眼,眼神中充满了指责和愤恨,“他会用皮鞭打我的!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他会用皮鞭打我的!”柏纳不断替自己辩解。

不过,柏纳的父亲去世时,连葬礼都还没举行呢,家里就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纳瓦克雷斯封主的大总管。“果然被您料中了呀!父亲……”柏纳见到大总管带着几名卫兵出现在家门前的那一刻,脑海里随即浮现父亲说过的话。

芙兰希丝卡并未屈服,但是柏纳粗暴地占有了她。她那止不住的泪水丝毫无法冷却柏纳的性欲,在他进入她体内的那一刹那,芙兰希丝卡从此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对柏纳来说,成亲这个话题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自从贾孟娜出生后就成了鳏夫的疯子艾斯坦优曾经也想替柏纳娶亲,不过,家中有待嫁女儿的父亲们一听到疯子艾斯坦优对嫁妆的严格要求之后,全都气呼呼地一口回绝。于是,大家对柏纳的亲事也就失去了兴趣。后来,艾家老头健康逐渐恶化,脾气也越来越古怪,甚至经常胡言乱语。当时,柏纳每天忙着耕种,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转眼间,他都二十七岁了,落得孤家寡人一个,还得应付一大堆前来关切婚事的人。

芙兰希丝卡凄厉的号叫声满足了前来监视的卫兵,既然奉命监视,他干脆就半躺在地板上看好戏。

柏纳耐心聆听着大家的规劝,而他也知道,他的结婚对象,必然是那位大家口中意志刚强更胜蛮牛、倾城美貌宛若夕阳的女孩子。

柏纳依旧使着蛮力压制着妻子,但是,芙兰希丝卡已经不再挣扎了。凄厉的号叫逐渐变成了悲伤的啜泣。当柏纳到达欢愉的巅峰时,伴随的却是妻子的痛哭!

“像你这个年纪呀,都可以当祖父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责备他,“你一个人怎么打理这座农庄啊?你需要一个妻子!”

罗伦·巴耶拉早已听见三楼窗子传出的号叫,当他派去监看的卫兵回来报告这对夫妻确实已经行房之后,巴耶拉大爷随即要求两位友人打道回府。封主大爷离开后,大部分宾客也急急忙忙回家去了。

“二十七岁吧!”他答道。

农庄霎时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柏纳压在妻子身上,顿时不知所措了。他这才惊觉,他依然用力抓着妻子的肩膀;于是,他让妻子慢慢躺回草席上,自己的双手则撑在她的头部两侧,这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失衡,整个人又压在她身上。芙兰希丝卡依然呆滞、麻木。柏纳立刻起身,撑稳了双臂之后,他的目光碰到芙兰希丝卡的眼神……她看着他,眼里却没有他。柏纳此时的姿势,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再碰到妻子的身体。但是,柏纳只想逃开那样的窘境,偏偏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再伤害妻子。

“你已经老大不小啦!也该成家了。”乡亲们这样告诉他,“你今年几岁啦?”

最后,踌躇片刻之后,他从妻子身上移开,然后在她身边跪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起来?在她身边躺下?离开现场?还是思过忏悔……他将视线从芙兰希丝卡平躺在草席上的赤裸胴体移开。他找寻着她的面容,他理应在她的躯体上方的,偏偏却无法寻得那张容颜。他落寞地低下头来,一眼见到自己裸露的阳具,突然间,他为此感到羞耻不已。

父亲这一死,艾斯坦优农庄成了这一带乡亲关切的焦点:热心来说媒的、家里有待嫁女儿的父亲们……不断地在农庄大门口出现。在此之前,始终没有人敢来谈亲事,因为他父亲的暴躁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给他取了个“疯子艾斯坦优”的绰号。艾斯坦优家算是这一带最富有的农家了,许多做父亲的巴不得把女儿嫁给艾家的儿子,但是个性刚烈的艾老头在世时,根本没有人敢踏进艾家农庄一步。

“对不……”

柏纳再度仰望蓝天。作物丰收和良好天候成就了这场盛宴。他望着自家的农庄,再看看聚集在空地上的人群,接着,他不由得轻轻抿着双唇。霎时,虽然周遭充斥着鼎沸人声,他却觉得自己好孤单。他父亲已经去世将近一年了;至于他妹妹贾孟娜,婚后即迁居巴塞罗那。此后,他写过好多封信,但从未得到妹妹的回音。父亲死后,他在世上就剩下妹妹这么一个亲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妹妹呀!

芙兰希丝卡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把他吓了一跳。她居然转过头来看他。柏纳试图在她眼中找到谅解,然而,他看到的是全然空洞的眼神。

柏纳偷偷瞥了岳父贝利·艾司特维,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四处与人寒暄、说笑。贝利那张笑脸突然转过来看着柏纳,做女婿的被迫又一次向岳父点头致意。这个动作,柏纳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接着,他转而寻找妻舅们,新娘的兄弟们正和一群宾客愉快地闲聊着。打从婚事决定之后,柏纳这几个妻舅对他就没什么好感,为此,柏纳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去拉拢他们。

“对不起!”他把没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芙兰希丝卡依旧无动于衷地望着他,“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这么做的话,会被鞭打……”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残缺不全的句子。

柏纳默默观察着现场的宾客。这些人都是天刚亮就出门,走了大老远的路来到这里,有些人甚至住在离艾斯坦优农庄很遥远的地方。大伙儿热络地闲聊着,或聊婚礼,或聊收成,甚至两件事都聊,他的堂兄弟们以及卜氏一家人就是这样。卜家是他妹夫家的亲戚,他们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而且总是带着轻蔑的眼光去看柏纳。柏纳感觉自己脸部逐渐热烫起来,立刻避开这家人的冷嘲热讽。他根本不想去臆测他们讥讽他的原因。除了卜家人之外,农庄前的空地上还有冯达尼一家人、韦莱一家人……当然,还有新娘的家人:艾司特维家族。

柏纳依旧记得巴耶拉大爷站在他面前,伸长了手等着拿皮鞭的情景。他再度找寻芙兰希丝卡的双眼:还是空茫。柏纳试图从妻子眼神中寻求答案,然而,他看到的却是让他惊恐不已的眼神:那双眼睛沉默地呐喊着,就像她不久前声嘶力竭的号叫一样凄厉……

他们把准备酿造的酒注入大木桶,带皮的葡萄已经放置妥当,准备等冬季来临时再进行蒸馏这项烦人的差事。这时候,所有农奴会聚在一起欢度九月庆典。柏纳·艾斯坦优就挑了这段时间完成终身大事。

柏纳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仿佛想要让她知道自己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仿佛她只是个需要呵护的小女孩……柏纳把手伸到芙兰希丝卡脸颊旁。

在广场上欢笑寒暄的宾客大约三十来人。这一年的作物大丰收。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大伙儿顶着烈日辛勤工作,先采收葡萄,接着是踩踏葡萄,一天都不得空闲。

“我……”他正想开口说话。

趁着大家不注意,柏纳抬头望了望蔚蓝晴空。九月底的和煦暖阳轻抚着宾客们的脸庞。他投注了许多时间和心力,大费周章地准备了这样一场盛宴,事事完备,只怕天公不作美。柏纳面带微笑望着初秋的蓝天,过了半晌,当他看见农庄前的广场上挤满了兴高采烈的宾客时,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他还是没去摸她的脸颊。当他的手靠近芙兰希丝卡的脸颊时,她全身的肌肉立刻紧绷了起来。柏纳收了手,当场痛哭。

纳瓦克雷斯,加泰罗尼亚王国

芙兰希丝卡依然无动于衷,眼神仍旧茫然。

柏纳·艾斯坦优农庄

最后,柏纳停止了哭泣,他站起来,穿上裤子,然后消失在层层楼梯之间。直到柏纳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芙兰希丝卡起身走到房里唯一的大皮箱旁边,拿出她的衣服。穿好衣服之后,她仔细地收捡着被撕裂的白色亚麻衫碎布,接着,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一堆破布,然后存放在皮箱里。

13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