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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她为什么一直对她微笑?她本该是个纯真少女,却已经沦落风尘。几年前,就在她父亲回绝亚诺的提亲之后,她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去了圣贝德罗女修道院。“让她们好好看个清楚!”制革匠这样吩咐妻子。修院门廊上罗列了一道又一道门,门上锁了铰链,然后再将铰链钉在地砖上,甚至拉往中庭固定。贝德罗国王特别给圣贝德罗女修道院院长一项特权:若有女子未守贞操,院长可自行下令女子离开她居住的教区,女子的住家会被查封上锁,而女子本人则被带往修院门廊。门廊上一排囚房,竟是女修道院院长主持建造的!

安东妮雅脚踩在瓦盆里,一手撩起裙子,另一只手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她依然笑嘻嘻地看着雅莱迪思。她频频弯腰,以手汲水,不断地清洗两腿之间的私处。她一直看着雅莱迪思,并且始终面带微笑。雅莱迪思也试着以笑容回应她,并且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下移到那月光下的私密部位。

“所有被逐出家门的人都关在这里吗?”雅莱迪思问,那时她想起了住进贝雷家之前,全家被赶出家门,宛如过街老鼠。就因为付不出房租,一家人被迫离开原来的住所。

母亲还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努力想着,试图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母亲说,这些妓女不能住在城里、小镇或是善良百姓聚居的地方。她们必须聆听神父讲道,借此改过向善,弥补空虚心灵。她们只能在每周一和每周五使用公共澡堂,这两天的澡堂也开放给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使用。她母亲还说,妓女赚来的钱可以捐作慈善用途,但是绝不能在主祭坛前奉献给教会。

“不是的,女儿!”她母亲答,“被关在这里的都是不守贞节妇道的女人。”

那个一头金色鬈发的年轻妓女安东妮雅,此刻就在瓦盆边,满面笑容地看着她。雅莱迪思只是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笑容,无意打扰她继续进行手边的事。

雅莱迪思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母亲跟她说这段话时,眯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她。

“不行,谁都不能把她们抓去关起来,国王和教会都允许她们从事这个行业。”雅莱迪思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母亲,“真的是这样啊!女儿,真的。教会说,这些抛头露面的烟花女不能以世间的法律来惩罚她们,上帝会以神的法规来处置她们的。”做母亲该如何向一个纯真的少女解释,教会容许妓女营业,最大的用意其实是避免婚外情或通奸等男女关系?艾乌拉丽雅定定望着女儿。不行!她还太小,还不该让她知道世间有不合理的男女关系。

抛开那份不愉快的回忆后,雅莱迪思又转过头去看着安东妮雅,还有她那金色的阴部,卷翘的金色阴毛,就跟头上的金色鬈发一样。如果安东妮雅被送到圣贝德罗女修道院,他们会怎么处置她呢?

艾乌拉丽雅看着女儿,心里琢磨着,不知道孩子是否成熟到足以理解她的解释。

芙兰希丝卡走出帐篷外找人。“丫头!”她朝着安东妮雅大喊。雅莱迪思眼看着安东妮雅吓得立刻从瓦盆里跳出来,穿上鞋子,然后急急忙忙跑进帐篷内。接着,她注视着正要转身回帐篷内的芙兰希丝卡,老鸨也盯着她看。那个眼神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为什么不把她们抓去关起来呢?”当时,雅莱迪思问母亲。

艾希蒙·德斯帕卡是国王陛下贝德罗三世的御前侍卫,论地位,他当然是个重要人物,他的权力等级可比他的个子高多了。每当他下了战驹,卸下战袍,威风八面的沙场将领顿时成了又瘦又矮的普通男子。不过是个瘦弱的男人而已,亚诺暗自下了这个结论,同时又怕被这个位高权重的贵族看穿自己的心思。

雅莱迪思来到了芙兰希丝卡的帐篷外。这天晚上的夜色格外迷人,星光满天,橙黄色的圆月照亮了夜空。雅莱迪思凝望着天上的星月,她看着许多男人进出帐篷,怀里必定拥着年轻女孩。然后,这些人走进一间小茅舍,在里头待了好一阵子才出来,有些人纵声大笑,有些人默默不语。同样的场景,一次次重复上演着。每次办完事,那些女人总会去雅莱迪思洗澡用过的瓦盆里清洗私处,她们抬头看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就像她曾经看过的那个女子一样,母亲甚至不让她多看一眼。

德斯帕卡拥有一支敌后突击队,那是他出资组成的部队。不过,每次他看着这群人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心生疑虑。这群佣兵的忠诚度何在?就在那份薪资上,只是为了那份薪资而已。因此,他一直希望能再组一支禁卫军,而亚诺那场打斗确实让他印象深刻。

“不行,不能带到这里来。”

“你会使用什么武器?”德斯帕卡这样问他,这位年轻大力士随即展示了父亲遗留给他的石弓,“嗯……我就知道,所有的加泰罗尼亚人都懂得使用石弓,这算是必备的技能了。你还会使用什么武器?”

万一雅莱迪思根本就是说谎呢?她看人的第一印象向来不出错的。

亚诺摇头。

“带到哪里?这里吗?”

“那把短剑呢?”德斯帕卡指了指亚诺腰际佩戴的武器,接着,当亚诺向他展示这把古罗马短剑时,他突然仰头大笑起来,“你这把短剑啊……”德斯帕卡依然笑个不停,“你拿着这把短剑,恐怕只能割破少女的处女膜!你得拿一把真正锋利的剑受训才行。”

“你去帮我把他找来,你该有的好处,少不了的!”

德斯帕卡在放置武器的大篮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抽出一把大砍刀,比亚诺那把大力士短剑大多了,也长多了。亚诺用手指去触了一下刀刃。从那一刻起,亚诺天天向德斯帕卡的禁卫军报到,持续不断地接受大砍刀的实战训练。德斯帕卡的禁卫军也提供了一套色彩鲜艳的军服给他,包括铠甲和天天必定擦得光可鉴人的头盔,还有一双长及小腿肚的军靴。亚诺的训练过程相当严格,受训的项目包含各项作战方法。亚诺接受完整训练之后,正式成为德斯帕卡麾下的精英部队成员。而且,每天总是有人找他挑战,与人决斗成了家常便饭似的戏码。

芙兰希丝卡可不是省油的灯。

这日复一日的打斗挑战,也让亚诺打响了名号。士兵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每到行军空当,亚诺总觉得大家都盯着他看,而且对他指指点点。如此引人注目,感觉好奇怪呀!

“对他来说,你太老啦!”那个军官取笑她。

德斯帕卡手下的军官笑着响应战友提出的问题。

他既然想歪了,那就干脆让他去胡思乱想吧!芙兰希丝卡这样想。她也实在找不到别的说辞去解释。于是,她故作俏皮地对那位军官挤眉弄眼。

“我也可以在她那里找个女孩共度良宵吗?”这是军官亟欲厘清的疑问。

“你是说那个大力士啊?”其中一个军官回答,“我当然认识他!所有的人都认识他。”芙兰希丝卡满脸疑惑地侧着头。“听说,他打垮了一个人见人怕的老兵。”军官说,“国王陛下的侍卫德斯帕卡还网罗他成为私人军队的一员。他的眼睛旁边有个胎记。你知道吗?他使用短剑的功夫实在了不得。他后来又跟人搏斗了几次,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跟他交手,绝对值得!”军官脸上露出讥笑,“你怎么会对他有兴趣啊?”军官不怀好意的讥笑,这下更张扬了。

“当然!老鸨对你手下那个士兵可有兴趣了!你根本无法想象她那双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

就在那天晚上,国王军营里军官和士兵们正好在帐篷里打牌,芙兰希丝卡趁机进去打探亚诺的消息。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雅莱迪思离开之后,芙兰希丝卡忍不住双手掩面。亚诺!她甚至已经忘了他;她不得不忘了他,如今,事隔二十年之后……假如那女孩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孙子!她当年却曾经想过要弄死他。二十年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雅莱迪思说了,他是个强壮、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连他在襁褓中的模样都忘了。她在铸铁房替孩子找到一个温暖的角落,后来却连看孩子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那些混账东西!我只是个少女,他们竟然排队轮流强暴我!”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滑落她的脸颊。她有多久没掉泪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她没掉过一滴泪。“那孩子跟着柏纳比较好。”她当年是这么想的。柏纳带着孩子逃跑后,卡德琳娜夫人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于是,她逃走了,先在军人堆里混日子,然后在垃圾堆里捡破烂,跟着一大群和她一样贫困的可怜人捡拾腐烂生蛆的食物果腹。后来,她碰见了另一个少女,两个女孩开始到处偷东西。她当时相当清瘦,却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她。或许有的……有人好心把打算留着自己吃的食物送给她。美丽少女笑着道谢,炯亮的双眼闪烁着迷人光彩。他们把她带到溪里洗澡,他们用泥沙刷洗她的皮肤,直到她喊痛叫冷才住手。后来,他们把她交给巴耶拉大爷城堡里的一位军官。她做这一行,就从那里开始。“我练就了强硬的韧性,孩子,我的韧性刚强,甚至连心都像铁打的一样。你父亲是怎么说我的?说我不管你的死活吗?”

“我应该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我会的。”她做出承诺,示意雅莱迪思离开帐篷。

为了这次会面,芙兰希丝卡特地找了一家位于费格拉斯城外的小客店。

“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又有谁能帮我啊?”她需要独处。

“你什么都别问,乖乖跟着我走就是了。”军官这样吩咐亚诺,“有人想见你一面。”

“您会帮我找到他吗?”雅莱迪思又问。

两位军官带着他到客店,再把他带往芙兰希丝卡预先安排好的小房间。两人把亚诺推进房里,随即锁上房门,并在门外守着。亚诺转身想开门出去,他拼命敲门。

她可曾认识他?事实上,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他了。当时,她也只是个年轻女孩呀!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不认识。”

亚诺静静聆听了半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霎时,他惊觉房里不只自己一个人,立刻转过身来。芙兰希丝卡倚着窗边站着,默默观望着他,屋内光线幽微,墙上只挂了一盏蜡烛;女人虽然站在暗处,但她身上的鲜绿洋装依旧抢眼。居然是个烟花女!行军扎营时,他曾经多次在火堆旁听着战友们吹嘘花钱买春的经验,每个人总要吹捧自己碰到的妓女,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美艳,而且,一个比一个风骚!听战友们谈起这些,亚诺总是默默低下头来:他决定远赴沙场,就是为了躲避女人啊!或许,这个玩笑只是战友们捉弄他的把戏而已?他对女人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面对他的沉默,战友们还多次朝着他丢刺棒逗弄他。

“您认识他吗?”

“这是什么样的玩笑?”他质问芙兰希丝卡,“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雅莱迪思打断她的沉思:

她还没看清他的长相。都怪烛光太微弱了,但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是成年男子啦!而且,身材相当高大,果真就像那个女孩叙述的那样。她惊觉自己的膝盖微微颤抖着,双腿开始瘫软……那是她的儿子啊!

老鸨依然默默摇着扇子。她的眼神飘到好远好远的地方:那个叫作纳瓦克雷斯的小村子,那场婚宴,那张草席,以及那座城堡……还有罗伦·巴耶拉,所有的羞辱、饥饿、痛苦……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二十年了吧?没错,至少有二十年了,或许更久。如今……

芙兰希丝卡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噢!他很好认的。他是港口的大力士,年轻、强壮、高大、英俊,右眼旁边有个胎记。”

“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打仗的。而且,再怎么样……”芙兰希丝卡停顿了一下,“屋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我一个弱女子,能对你这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怎么样啊?”

“你描述一下丈夫的模样吧!”老鸨坐在矮凳上,手上的扇子摇个不停。

“既然这样,外头那两个人为什么笑得这么暧昧?”亚诺站在门边问道。

这怎么可能!雅莱迪思去拿扇子时,老鸨自言自语道。她的心脏噗咚噗咚跳得厉害!亚诺·艾斯坦优!不可能。

“他们爱怎么笑,就由他们去吧!人心险恶,总是喜欢挑坏处想。假如我跟他们说实话,假如我把今天见你的真正理由告诉他们,这两个人大概就不会这样想入非非了吧?”

“没事!”她终于回应了,“可能是天气太热了,你把扇子拿来给我!”

“一个妓女和一个男人关在小客店的房间里,人家还能怎么想?大家对妓女有什么好期待的?”

老鸨急忙找小矮凳,然后坐下来。她的额头冒着汗。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严厉,而且充满敌意。芙兰希丝卡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是跟着巴塞罗那的民兵自卫队一起来的,他叫亚诺,亚诺·艾斯坦优。”老鸨突然颤抖了起来,“您怎么了?”雅莱迪思问。

“我们妓女也是人哪!”她故意提高音量,“圣奥古斯丁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只有上帝可以审判娼妓。”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难不成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是为了谈上帝?”

事情成了。这女孩是她的人了。

“当然不是。”芙兰希丝卡走近他身旁,她得好好端详那张脸,“我把你找来,是为了跟你谈谈你的妻子。”

“那我就先谢谢您了!”雅莱迪思决定接受协助。

亚诺踌躇了。那张脸长得真俊。

雅莱迪思暗自斟酌着该不该接受帮忙。有何不可呢?老鸨心里盘算的是她以后会有哪些好处。除掉那个丈夫有何困难?在军营打一架就成了……许多军人欠了她人情,只要她一句话,他们就会帮她处理妥当。到时候,这女孩能投靠谁呢?她就这么孤孤单单一个人。还是得来找她帮忙吧!如果真的怀孕了,那也不成问题。只要手上有几个钱,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发生什么事了?这怎么可能……”

“我不是早就在帮你了吗?给你吃的,给你洗澡,还让你换上干净的衣服……难道我们是疯了不成?”雅莱迪思点着头。她们对她的关照,实在周到得离谱,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你为什么觉得奇怪呢?”老鸨问。雅莱迪思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没错,我们是抛头露面的欢场女子,但这不表示我们没良心啊!唉!如果有人在多年前帮我一把的话……”老鸨的眼神突然空茫起来,中断的句子就这么悬着,“算了,反正也无所谓了!总之,就看你了,你如果愿意,我就去帮你找人。我在军营里人脉广,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你的妻子怀孕了。”

“您……您愿意帮我啊?为什么要帮我呢?”

“玛丽亚?”

“你穿着这身衣服去皇家军营,恐怕不太好啊!”听见老鸨这句话,雅莱迪思立刻抬起头来,“做我们这一行的是不准进军营的!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帮你找到你丈夫。”

“是雅莱迪思……”芙兰希丝卡不假思索地提出更正,但是……他刚刚说的是玛丽亚吗?

老鸨露出得意的微笑,但是低着头的雅莱迪思并未看见。这种沉默的告解,她见过多少次了?年轻的姑娘们编造各种说辞,偏偏又连说谎的本事都没有。那些女孩总是紧张地低下头来,就像眼前的雅莱迪思一样。她看过多少怀孕的女人啊?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有哪个怀孕的女人拥有如此紧实平坦的小腹?流产了吗?有可能,但是,因为孩子掉了而跋涉千山万水寻觅将上沙场的丈夫,实在不可思议。

“雅莱迪思?”

而现在,那个女人在看什么?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肚子!雅莱迪思这才发现,剪裁合身的洋装把她的腹部裹得紧紧的,她的肚子,紧实而平坦。她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低下了头。

芙兰希丝卡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颤抖着身子。这是什么意思?

自从部队驻守费格拉斯以来,已经有数百人跟着来到此地。雅莱迪思只是其中之一,一个饱受饥饿之苦的落魄女孩。她已经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了。他们好心施舍她面包和开水,有人分了一些蔬菜给她。那是位于吉隆纳和费格拉斯之间庞东斯城堡下,那群人打算沿着福洛维亚河往北走。在那儿,那群旅人与她分享食物,其中两人在深夜强暴了她。无所谓了!雅莱迪思在记忆中搜寻着亚诺的面容,那是她最大的慰藉。隔天,她像头老牛似的拖着步伐继续赶路。途中,她往回走了几步去找那群人,他们已经不再愿意施舍食物,甚至不再与她交谈,就这样,她勉强撑持,终于来到军营外。

“你们在里面聊什么呀?”门外的两名军官大声问着,哈哈大笑的同时还用力敲门,“到底怎么了?老板娘,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太有男子气概啦?”

雅莱迪思回顾着这一路的辛酸,老鸨始终直视着她,并惊觉这个年轻女孩在发抖!

亚诺和芙兰希丝卡面面相觑。接着,她比了个手势,要他离门边远一点。亚诺乖乖照办了。两人开始压低音量说话。

那群商人一路送她到吉隆纳。雅莱迪思在城外的圣菲力教堂前与他们分别。看着她单独站在教堂前,一副狼狈落魄的模样,最年长的那位商人忍不住摇头叹息。雅莱迪思谨记老农妇的告诫:绝不能进入任何小镇或城市,因此,她并未前往居民多达六千人的城市吉隆纳。她站在圣菲力教堂前远眺吉隆纳,隐约可见圣母教堂的屋顶,以及施工中的大教堂。大教堂旁边是主教宅邸,接着是高耸入天的吉隆尼拉塔,一座捍卫吉隆纳的坚固城堡。她凝望着远方的吉隆纳城,不久后,她再度上路,继续往费格拉斯前进。

“你刚刚说的是玛丽亚?”芙兰希丝卡靠在窗边低声问道。

“不……不用了。我在赶路。我必须在军队出征胡西壅之前赶到军营才行。”她向那群商人解释,她已经怀了身孕,而丈夫还不知道这个喜讯,“我会跟丈夫说这件事,由他决定怎么做吧!”

“是的,我的妻子名叫玛丽亚。”

但是,她要怎么跟总督府说呢?说不定她丈夫已经找人调查她的下落了呢?万一她被找到了怎么办?说不定还得打官司,可她不能现身呀……

“那么……那个雅莱迪思又是谁?她跟我说她是……”

“真可恶!这种事情,非告进总督府不可!”那群商人替她打抱不平。

亚诺摇头否认。他的眼中是否出现了一丝哀愁?芙兰希丝卡这样自忖。亚诺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他的双臂无力地低垂着,刚才又直又挺的脖子,现在似乎无力支撑头部的重量。然而,他却一直不回话。芙兰希丝卡心中感到刺痛。儿子,发生什么事了?

雅莱迪思说得流畅极了,说辞就和她对贝索斯那群商人说的一模一样。当时,她惨遭船夫强暴之后,愤怒而轻蔑地嘲笑船夫,接着却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哭泣,被羞辱的船夫气不过,拖着她到河边,压着她的头浸在水里。世界已经不存在了,阳光已经不再照耀大地,船夫的呻吟渗透在她的思绪里,粗暴地混杂着她的回忆和无助……当那群商人出现时,一见到狼狈不堪的她,立刻伸出援手,船夫吓得落荒而逃。

“那个雅莱迪思是谁?”她继续追问。

“我来找我丈夫。他跟着部队去打仗,离开家门前却不知道自己要做父亲了。我希望在他上战场之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亚诺还是频频摇头。他放弃了一切:玛丽亚、他的工作、他的圣母……如今,她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怀孕了!所有人恐怕都会知道他们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到时候,他还有什么脸可以回巴塞罗那?他该如何重返工作岗位?他有什么资格回家?

“姑娘,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呀?”

芙兰希丝卡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外面一片漆黑。他为什么露出这么痛苦的神情?她这辈子见过落魄的男人、绝望的女人。她亲眼目睹过死亡和悲惨、疾病和焦虑……但是,她从来不曾像此刻这么难过。

老鸨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果然没有看走眼。这玲珑有致的丰满身段,任何一个军官见了都会神魂颠倒。还有那双眼睛……两个女人,四目相视。好一双明眸大眼。好美丽的栗色。然而,眼神却透露着一丝哀愁。

“我认为,她根本就没说实话。”她忍着哽咽,喉咙隐隐作痛,眼睛依旧看着漆黑的窗外。她发现亚诺走过来了。

“嗯……喜欢……不好啦……”雅莱迪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那是一件粉绿色的洋装。她们难道没有什么会让男人却步的衣服吗?如果有,让她穿上,那就没有人会以为她是妓女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雅莱迪思回头一看,老鸨正站在帐篷口。那个名叫安东妮雅的金发女孩帮她穿好衣服之后,在老鸨指示下离开了帐篷。

“我的意思是说,她根本就没有怀孕,是骗人的。”

“喜欢吗?”

“那又怎么样!”亚诺喃喃自语。

雅莱迪思回想起自己的衣着。与她相同阶级的妇女们,她认识的那些工匠的妻子,从来没穿过色彩鲜艳的衣服,这也是国王的规定。然而,那些鲜艳的布料多漂亮啊!可是,她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出现在亚诺面前呢?士兵会把她误认为……她举起手臂,打量着自己的侧身。

她跟过来了,这样就够棘手的了。她跟着他,就是死缠着他不放。他放弃一切来从军,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雅莱迪思实在无法抗拒。“你该洗个澡啦!”当雅莱迪思吃完那锅炖菜时,棚内有个妓女走了出来,对她说。洗澡啊!她有几天没梳洗了?她们在帐篷内准备了澡盆,盆里装了干净的清水,雅莱迪思坐在澡盆里,双腿屈膝。刚才在棚外看着她大吃炖菜的三个年轻女孩,此刻正忙着帮她净身。让她们帮忙洗个澡有什么不好呢?她总不能以那副落魄潦倒的德行出现在亚诺面前呀!她总算来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让她们帮她洗个澡呢?她也让女孩们替她更衣。她们特别替她找了一件比较朴素的洋装,但即使如此……“那些抛头露面的女人,身上穿的一定是鲜艳的服装。”小时候,她母亲曾经这样告诉她,她却把一个妓女误认为贵族夫人,还刻意退到一旁让那名女子先走。“那么,如何分辨贵族夫人和妓女呢?”雅莱迪思问母亲。“国王下令,妓女们衣着颜色务必要鲜艳抢眼,但是,不准穿戴披风或大衣,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一样。所以,辨认妓女很容易:她们的肩膀上从来不披戴任何衣物!”

“我可以帮你。”

老鸨注视着雅莱迪思,面露微笑,频频点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

“去把她洗干净,帮她整理一下仪容。”她轻声交代那名女子。

芙兰希丝卡转过身去。她差点儿就碰到他了。她可以伸手去摸他的。她可以闻闻他身上的味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呀!她大可这样告诉他的,时机也正好……但是,谁知道柏纳在他面前是怎么说她这个母亲的?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妓女,对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好处?芙兰希丝卡伸出颤抖的手。亚诺没有回避。说了有什么好处?一个表情,胜过千言万语。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在儿子面前,不过是个妓女而已。

老鸨对棚内其中一个女子使了个眼色。

“因为她骗了我。”她这样回答,“我收留了她,还供她吃穿。我最讨厌人家骗我了。你看起来挺老实的,我看她八成也想骗你吧!”

当三个女孩决定走开时,金发女孩回头往帐篷内看了一眼。帐篷遮蔽了七月的炽烈艳阳,棚内有另外四名女子,年纪比外头这三个女孩大一些。坐在矮凳上的老鸨,双眼始终盯着狼吞虎咽的雅莱迪思。当衣衫褴褛的雅莱迪思刚出现在棚外时,老鸨才见她第一眼,随即示意要女孩们让她吃点东西,从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雅莱迪思:这女孩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又脏又臭,不过,可真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正值青春年华。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这女孩不像是游民或乞丐,也不是妓女;是不是做这一行的,她早有本事凭直觉一眼识破。没错,这女孩全身脏兮兮的;她穿的是宽松的长袍,一撮撮凌乱、油腻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确实如此。然而,她却有一口雪白的贝齿。这个年轻女孩没挨过饿,她够健康,从未罹患过那些会造成牙齿变黑的疾病。她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一定是在躲避什么,但是,她究竟是在躲什么?

亚诺直视她的双眼。那又怎么样?脱离了丈夫,远离了巴塞罗那,雅莱迪思爱怎么说都行,再说,这个女人……为什么他在她面前好像特别平静?

三个女孩默不吭声,面面相觑,凝望着雅莱迪思,她就像一只饿虎似的扑向锅子,跪在锅边,屏息猛吃,双手伸进汤里捞着仅剩的一点青菜和肉块,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站在一旁盯着她的三个女孩。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女孩,顶着一头又长又卷的飘逸金发,身穿水蓝色洋装,她抿着唇,看了看另外两个女孩:她们不也都有过同样的遭遇吗?她似乎用眼神这样问着。两个女伴以认同的眼神响应了她,三个女孩从雅莱迪思身旁走开了。

亚诺低下头来,开始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