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亚诺执意要说个清楚,“我真的可以发誓……”
“你不需要向我发誓呀……”柏纳在心里想着,“但是,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我认错?”当他想起儿子在卜家马厩的激烈反应时,不禁心头一惊。
“但是……”
“但是,你又不能证明。”已经知道事件始末的卓安,突然接了话。
柏纳制止了又要插嘴的卓安。
“父亲,那条缰绳本来是好的……”那天晚上,亚诺在房里向父亲解释。狭小的房间里,挤着父子三人。“真的!我可以向你们发誓……”柏纳始终默不作声。
“我相信你就是了,儿子。现在,大家睡觉吧!”
葛劳还是接受了妻子的要求。反正,贾孟娜已经去世。提起他们这一家,大家只知道这家姓卜,谁会去提艾斯坦优这个姓氏呢?那天,葛劳走出马厩之后,柏纳无奈地闭上眼睛,静静聆听着马倌吩咐新的工作内容。
“可是……”亚诺依然不肯罢休。
“分寸,伊莎蓓,做事要有分寸啊!”最后,他还是只能这样说。
“好了,睡觉吧!”
葛劳本想开口回应,但随即又闭上了嘴巴。
亚诺和卓安只好去把房里的大蜡烛吹熄了。直到深夜,当两个孩子已经发出规律的呼吸声时,柏纳仍旧毫无睡意。他该如何告诉儿子,他们要的就是他认错?
“我要他们永远抬不起头来!”
“亚诺……”柏纳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此时,他看见儿子突然停止更衣,呆立在原地望着他,“是这样的,葛劳……葛劳坚持要你认错,否则……”
伊莎蓓气得双眼已见些许血丝,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
亚诺用眼神质问父亲。
“你想想!做事有点分寸吧……”他唯一能说的话,就是这样了。
“否则,你就不能再回去工作……”
“我们会让整个巴塞罗那的人都知道……”葛劳一听,不禁寒毛直竖。这么多年来,他费尽心思藏着这个穷苦的妻舅,如今……如今他的妻子竟然打算让整个巴塞罗那的人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柏纳话没说完却住了口,因为他看见儿子眼神中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柏纳把视线转向卓安,这孩子愣在原地,衣服只穿了一半,嘴巴却张得好大。他想继续往下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了解事情经过之后,葛劳决定辞退柏纳父子。“不行!”伊莎蓓愤怒地咆哮着,“我要那个做父亲的留下来,继续替你的儿女做牛做马。我要他永远记得,他儿子欠我们一个道歉。我就是要那个小鬼公开向你的儿女认错!你把他们辞退,我的目的就永远无法达成了。你派人去跟他说,他儿子如果不认错,就不准回来上工……”伊莎蓓张牙舞爪似的大声嚷嚷个不停,“还有,你跟他说,他只能领一半的工钱,如果他想到别的地方找差事,我们会让整个巴塞罗那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恶行恶状,他们休想还能赚钱糊口。反正,我就是要那小鬼认错!”
“所以呢?”卓安的问题总算打破了满室的沉默。
亚诺看看在场的人们,然后转身快跑,把那幢深宅大院远远抛在身后。
“你认为我应该认错吗?”
“别乱来!她是贵族。”赫苏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亚诺,当初我带着你放弃家乡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可以自由地过一辈子。我放弃了艾斯坦优家族几个世纪以来世代传承的土地和祖产,就是希望你不必再像我以及我的父亲、祖父那样受人奴役……现在,我们居然又陷入同样的处境,被那些所谓的贵族狠狠踩在脚下,但不一样的是:现在我们可以拒绝受人欺凌的命运。孩子,你要学会善用自由啊!那可是我们付出昂贵代价才得到的。只有你才可以为自己做决定!”
男爵夫人正打算要甩出手中的皮鞭时,柏纳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她面前。这时候,赫苏斯紧抓着柏纳的手臂。
“但是,父亲……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不要!”亚诺坚持不从,“东西本来好好的!”他气愤地把缰绳和弹簧钩摔在地上。
柏纳沉默了好一会儿。
认错?亚诺注视着父亲,眼神里尽是疑惑和不解。柏纳坚定的目光投向男爵夫人。玛格丽妲仍旧指着亚诺,不停地和两个哥哥交头接耳。
“我如果是你,绝不屈服。”
“你不要只会哭,既然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向大家认错!”语毕,男爵夫人面露冷笑,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继子继女。
卓安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对话:“他们只是加泰罗尼亚的男爵和夫人,有什么了不起?认错……一个人只能向天主认错!”
亚诺看见这两个男孩正指着他恶言羞辱。然而,他的泪水就是止不住!泪水滑过双颊,胸口因为啜泣而不断地起伏波动着。他站着那里,高举着手上那两样东西给大家看,包括在场的家奴们。
“那么,我们的生活怎么办呢?”
“对呀!哭大声一点,娘娘腔……”另一个也没放过他。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孩子。我存了点钱,够我们生活一阵子。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工作,家里养马的又不是只有卜葛劳一个人!”
“哭吧!哭吧!娘娘腔……”其中一个说。
柏纳当天就采取行动。那天傍晚下了工之后,他开始到处寻觅新工作。这天,他找到一个家有马厩的贵族。这位贵族对他很热络,巴不得他赶快上工。巴塞罗那城里有许多人非常羡慕葛劳,因为卜家的马匹总是光鲜的,如今,负责照料马匹的柏纳找上门来,这位贵族当然张开双臂欢迎他加入了。但是到了隔天,当柏纳再次前往确认新工作时,对方竟然避不见面,而柏纳早已把好消息告诉儿子了。“嗯……他们付的工资太低了。”这天,父子一同吃着晚餐,柏纳随口编了个谎言瞒过儿子的询问。后来,柏纳又找了其他同样拥有马厩的贵族,总是受到类似的待遇——早上还急着想雇用他,到了晚上却冷漠地回绝。
约森和赫尼迟疑了半晌才回应,但一开口就没好话。
“你找不到任何工作的。”后来,有位贵族家的马倌看到遭到拒绝后一脸颓丧消沉的柏纳,实在于心不忍,决定告诉他实情,“男爵夫人不会让你找到任何工作的。”马倌向柏纳解释,“你来找过我们之后,我家老爷很快就接到男爵夫人派人捎来的讯息,强烈要求不可以雇用你。所以,实在是抱歉!”
“看哪!他还有脸哭!”突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原来是玛格丽妲,她愤愤不平地指着亚诺。“他就是害你摔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哭!”她对哥哥赫尼说,“你从马上摔下来都没哭,这个害人精倒是泪汪汪的。”玛格丽妲故意扯谎。
“混——账——东——西!”他在那人耳畔慢慢吐出这几个字,音量虽小,语气却相当强硬。马夫托马斯一脸愕然,吓得正想拔腿就跑,然而,在他背后的柏纳已经先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道越来越强,受制的托马斯终于虚弱地缩起身子。这时候,柏纳总算松了手。“如果所有贵族都会收到男爵夫人的指示,”屡屡遭拒的柏纳,事后冷静地思索着,“那就表示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于是,他拜托那位好心的马倌:“请让我从后门出去。”守在前门角落的托马斯,一直没见到他走出来。柏纳悄悄从后面偷袭他。“缰绳会断掉,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现在,我看你还能变什么花样!”这时候,柏纳再度使劲掐住马夫的脖子。
“本来是好的!”亚诺激动地大声说道,同时抢过父亲手中的缰绳和弹簧钩,使劲地在赫苏斯面前挥个不停,“本来是好的!”说着,豆大的泪珠不听使唤地溢出了眼眶。
“你……你能怎么样?反正……”托马斯吞吞吐吐。
柏纳拿着粗绳和弹簧钩,仔细查看着;双手捂着脸颊的亚诺,也盯着这两样东西。他们前一天都检查过呀!亚诺抬头望着父亲时,柏纳的目光却看向站在马厩门口看好戏的托马斯。
“你到底想说什么?”柏纳心一急,又用力掐住托马斯的脖子。马夫挥动着双臂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不到几秒钟,柏纳发现托马斯似乎就要晕过去了,立刻松手,再度质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看看这个!”马倌把断掉的缰绳和弹簧钩递给柏纳,“看看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托马斯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才出声。原本惨白的脸,此刻已转换成充满嘲讽的笑容。
父子俩来到中庭。盛怒的男爵夫人手上拿着她骑马时常用的皮鞭,此时,她大声叫唤赫苏斯、家庭教师以及所有家奴,下令所有人立刻在中庭集合。玛格丽妲和约森始终在她身后站着。站在她身边的是赫尼,全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衣服已经被撕裂得破破烂烂。亚诺和柏纳刚到中庭,男爵夫人随即走上前去,当场用皮鞭抽打亚诺的脸。亚诺惊慌地用双手捂住脸。柏纳正想上前理论,被赫苏斯挡住了。
“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请便!”他边说边喘,“你自己清楚得很,即使不是缰绳出问题,其他任何细节都可能出错。反正,男爵夫人就是恨你入骨,而且会永远恨你。你不过是个逃跑的农奴,你的儿子只是个农奴的儿子。像你这种人,别想在巴塞罗那找到差事。这一切都由男爵夫人操控,即使没有我,她还是会找别人跟踪你的!”
亚诺望着父亲,但是柏纳也只能耸耸肩。
柏纳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托马斯不但没有反击,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夫人要见你!”一看到刚从马具房出来的亚诺,托马斯又是粗声粗气地叫嚷着。
“你已经走投无路啦!柏纳,你儿子非得认错不可!”
那女人依旧在马厩外咆哮不已。柏纳再看了一眼那匹可怜的马,它仍在焦躁地跺着脚。
“我会去认错道歉的。”这天晚上,亚诺听完父亲的话,紧握双拳,含泪宣布自己的决定,“我们斗不过贵族,而且,我们必须工作才有饭吃。猪猡!猪猡!猪猡!”
“男爵夫人要见你儿子!”托马斯对他大吼,同时还粗暴地捶打着马匹。
柏纳无奈地看着儿子。“到了那里,我们就自由了!”他想起当年自己初见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那一刹那,曾经对出生才几个月的儿子许下这个承诺。只是,来了这里,生活怎么还是那么辛苦、那么穷困?
“怎么……”柏纳正要开口问个清楚。
“不行啊!儿子,你别急,我们可以再找其他的……”
正在马厩里干活的柏纳隐约听见马蹄声似乎渐渐逼近宅邸中庭,紧接着传来的是男爵夫人的叫嚣。那匹马也不似平日那样温驯,踩在石板上的马步格外强劲。柏纳赶紧来到马厩入口处,托马斯正好牵着马进来。马匹暴躁狂怒,一身汗水淋漓,撑大的鼻孔不断地发出哼哼声响。
“没有用的,父亲,一切都操纵在他们手里。贵族们操纵一切,农地、土地、城市……全部都由他们把持着。”
赫尼一见到粗绳忽然松脱,随即开始尖叫,并紧紧掐着马匹的脖子不放。这时候,男孩慌乱摆动的双脚刚好就踢在马匹的肋腹部,于是,张着大嘴嘶叫的马匹跑得更快,一路往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就在马匹腾空跃起越过一处小土丘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赫尼被抛向空中,落地后翻滚了好几圈,最后卡在灌木丛边。
卓安默默旁观这一幕。“大家应该服从王公贵族们!”学校老师这样教导他们,“真正的自由是在天主的国度,而不是在这个世界。”
伊莎蓓和玛格丽妲吓得惊声尖叫,赫苏斯丢下长鞭,试图追上去制止马匹,可惜为时已晚。
“他们不可能操控整个巴塞罗那的。不过是家里养了几匹马的贵族罢了,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呀!我们可以去学习别的技能,儿子,我们将来可以去找别的工作。”
托马斯忍不住微微一笑,但随即收起了笑容。弹簧钩从系着马匹的粗绳上脱落了,受惊的马匹立刻成了脱缰的野马。偷偷溜进马具房里动点手脚,一点都难不倒他,只要把弹簧钩内的绳子割断,马匹轻易就脱缰了。
柏纳发现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充满希望的光芒,一双眼睛睁得好大,仿佛要把他最后这几句话完全吸纳进去。“我答应过你,亚诺,我答应要让你过自由的日子。我应该给你自由,我以后一定会给你的。你不要轻易就屈服呀,孩子!”
赫苏斯用力甩出手上的长鞭,驱策马匹前进。马匹挨了那一鞭之后,突然脱缰疾奔……
接下来的几天,柏纳天天上街寻找他向儿子承诺的自由。起初,在他每天结束了葛劳家马厩的工作之后,托马斯总会偷偷跟踪他,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尾随他。不过,马夫后来不再跟踪他了,因为男爵夫人总算了解,工匠、小贩或是建筑商……这些人不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马夫转移视线,静静瞅着小男孩那张脸,满脸尽是惊恐。那孩子对马匹充满畏惧,双手紧紧抓着缰绳。有时候,马匹就是会受惊。
“他很难找到差事的!”葛劳安抚着暴跳如雷的妻子。
卜赫尼正坐在那匹马上。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天,托马斯站在马车旁观望,视线始终不离那匹马的马嘴。再用力一点,力气只要比平常再大一点就可以。偶尔,马匹总会受惊的。
“我的意思就是……他找不到工作的!巴塞罗那政府过去缺乏远见,现在开始尝到苦头了!”男爵夫人似有疑惑,示意丈夫往下说,“最近几年的收成,实在是糟透了!农地过度开垦,谷物欠收,农民自己吃都不够了,哪有多余的谷物可以运到城里来。”
赫苏斯右手拉着缰绳,左手则拿着鞭策马匹用的长鞭子,两位初学马术的小男孩轮流坐上马鞍,骑着马不断地绕圈子,马倌赫苏斯一直控制着马匹的行动,并随时提出纠正和建议。
“可是,加泰罗尼亚王国幅员辽阔呀!”男爵夫人提出质疑。
结果正如柏纳预料,不久后果真出事了。男爵夫人打算让葛劳的孩子学骑马。葛劳虽然不谙马术,也不感兴趣,但也认为两个男孩应该学会骑马。因此,每周好几天,在孩子们上完课之后,伊莎蓓和玛格丽妲乘坐赫苏斯驾驶的马车,两个男孩、家庭教师以及牵着马的马夫托马斯则走在马车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城外的一处空旷草原,赫苏斯就在那里教导两个男孩骑马。
“你别搞错了,亲爱的!加泰罗尼亚王国确实幅员辽阔,但是打从多年前开始,农民已经不再种植我们天天要吃的小麦了。他们现在种的是麻、葡萄、橄榄或是坚果之类的,总之,他们不种植谷物了。这样的转变,最大的受惠者当然是那些农民的封主,对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商人也有好处,不过,现在的状况已经开始让大家无法忍受了。我们吃的谷物都是从西西里和塞尔坦亚(Cerdaa)进口的,如今,加泰罗尼亚和热那亚王国打起仗来,进口谷物的来源也被切断了。现在情况真的很差,别说柏纳找不到工作,连我们恐怕都会有问题。这一切,都怪那些无能的贵族……”
“不会的。我听说赫苏斯已经有好几次发现这种情形了,托马斯工作不认真,赫苏斯其实都看在眼里。马匹被他一碰就发狂撒野、又叫又咬的。你看着吧,儿子,他不久后就会出纰漏的,很快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男爵夫人忍不住怒斥丈夫无礼。
“但是,父亲,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忍气吞声吧!”亚诺曾经这样向父亲抱怨。
“我说,亲爱的……”葛劳神情严肃地回应妻子,“我们是做生意的人,确实也赚了不少钱。我们赚来的钱,一部分要用来投资自己的事业。如今,我们的事业规模已经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总是顺着时势求新求进步,因此,我们的营收也一直在增加。但是,那些贵族封主就不一样了,他们从来不曾投资过半毛钱在自己的土地上或在耕种方式的翻新上。所以,他们现在依旧使用着古罗马时代的农具,古罗马时代。还有,农地每隔两三年就应该休耕,这样才会有加倍的收成。但是,那些贵族封主根本不在乎农地的未来发展,他们只想不劳而获,也因为这样,整个王国都被拖垮了。”
“他就是故意找茬呀!儿子……”眼看亚诺心中怒火再度燃起,柏纳试着安抚他,“我们不能掉进他的陷阱啊!”
“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男爵夫人坚持己见。
他们一直都在忍耐。托马斯虽然不敢招惹柏纳,却不时欺负亚诺。
“你知道现在的小麦价格吗?”男爵夫人没答腔,葛劳不停地摇头,然后才继续说,“一夸特拉[1]现在要价一百枚钱币。你知道合理的价格是多少吗?”这一次,他根本不等妻子回答,“未经碾磨的小麦售价是十枚钱币,磨好的小麦粉是十六枚钱币。如今,一夸特拉的小麦售价已经涨了十倍了!”
卓安急着找寻哥哥的目光,但是亚诺却望着玛丽欧娜。
“可是,我们……我们还有粮食可以吃吧?”男爵夫人忧心忡忡地问。
“就是要忍耐!”柏纳自顾自地说道。
“亲爱的,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我们当然买得起小麦,如果有买得到的话,我看总有一天,恐怕有钱都买不到了。现在的问题是,虽然小麦的价格已经涨了十倍,但是老百姓的收入并没有改变啊……”
然而,柏纳却比了个手势阻止了她。
“反正,我们不缺小麦就对了。”男爵夫人急着抢话。
“怎么了?”玛丽欧娜上前询问亚诺,正想把他搂进怀里。
“应该不会,不过……”
那天晚上,卓安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贝雷和玛丽欧娜面带笑容,并且一脸期待地听他讲上课的情形,他们还要求他重复念课堂上学过的句子,两个老人家听得欢天喜地,乐得又笑又叫的。后来,听到柏纳和亚诺回来时,三人不约而同望向家门口。卓安本想迎上前去,但是哥哥脸上的神情却让他却步了——亚诺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至于柏纳,手搭在儿子肩上,使劲地按着。
“所以,柏纳是找不到工作了!”
卓安很快就入学了。神父带他正式入学那天,老师还当着大家的面恭喜他。他既紧张又高兴,全班同学都盯着他看。如果母亲还活着,那该有多好!他一定会立刻跑去找她,坐在那个木箱上,告诉她,大家是多么热诚地恭贺他:他是最好的孩子,老师这样告诉他,还有,所有人,全班所有学生,大家都注视着他。他从来没当过好孩子。
“我想应该找不到了,不过……”
“父亲叫我别去说,说了他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托马斯是赫苏斯找来的人,他一定替他说话的,而且不管出什么问题,男爵夫人一定会趁机打压我们,她恨死我们了!你看着吧……你在学校里可以学会很多东西,至于我的日子呢,除了刷刷洗洗,就只能继续忍受别人的大吼大叫了。”接着,两个孩子都沉默不语,各自踢弄着细沙,静静望着远方的大海,“把握机会啊!卓安,你要好好把握机会。”亚诺突然开口。同样这句话,柏纳也曾对卓安说过。
“这样就好!我唯一在乎的就是这件事。”男爵夫人说完便掉头走了,因为她再也受不了丈夫的长篇大论。
“太可恶了!你为什么不去跟赫苏斯讲清楚呢?”
“不过,更可怕的事情正在逼近我们。”即使男爵夫人已经听不见,葛劳还是把刚刚一直想说的话说完了。
“唉!最好不要……”亚诺不以为然,“从那时候开始,他是真的不敢碰我,但是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是嫌我做得不够好。你知道吗?他偷偷把东西弄脏。我亲眼看到的……”
世道艰困的年头。这个借口,柏纳听了不知多少次,他已经不想再听到同样的话了。凡是上门找差事的地方,端出来的理由总是“不景气”。“我都必须辞退一半的学徒了,怎么还会有差事让你做啊?”其中一人这样告诉他。“这个年头不好过啊!我连孩子都养不起啦!”另一人这样说。“你难道不知道吗?”第三位这样斥责他,“现在情况那么差,为了让孩子能吃饱,我已经花掉大半的积蓄了,过去我只要花二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小麦。”
“所以我就想跟你们一起工作嘛!”
“这些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柏纳暗想。但是,他锲而不舍,依旧到处找工作,直到街头渐渐出现了冬季的寒意……到了这时候,有好些地方,他甚至都不敢上门去问了。孩子们吃不饱,为了把粮食留给孩子吃,做父母的只好饿肚子。另外,天花、斑疹、伤寒、白喉等致命的传染病也开始蔓延起来。
“很辛苦哪!小卓……不,卓安。我成天除了刷刷洗洗,还是刷刷洗洗,好不容易把所有东西都擦得闪闪发亮了,马匹出去兜个圈回来,一切又要重头开始。这还不打紧,更糟的是,托马斯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没事就丢些辔头或皮带叫我修理。他有一次还甩我耳光呢,父亲正好出现,结果啊……你真该看看那个场面!父亲拿着草耙,把他逼到墙角,尖锐的耙子抵在他胸口。那家伙吓得语无伦次,还拼命求饶。”
亚诺常会趁父亲出门时查看他的钱袋。起初,大约每周查看一次,现在他天天都要打开来看。有时候,甚至一天就看好几次,因此他非常清楚,他们的安全感正在迅速瓦解中。
“我宁可跟你一样,每天跟马匹为伍……”小卓和亚诺正在沙滩上闲荡,就在这里,艾柏神父和柏纳决定了小卓的将来。
“自由的代价是什么?”那天,亚诺这样问卓安,当时,两人正在圣母像前面祈祷。
“我如果拒绝的话,你大概会很失望吧?”艾柏神父点点头。“他不是我的儿子呀!神父……”柏纳继续说,“即使他是我亲生儿子,我也不会牺牲一个来成全另一个。不过,既然这项安排不需要花钱,有何不可?这孩子值得栽培。说不定,他将来真的会去你说的那些地方。”
“圣格列高利(San Gregorio)说,基本上,人人生而平等,因此,所有的人本来就是自由的。”卓安的语气非常平静,仿佛在朗读课文似的,“所有人生而自由,但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有人自愿屈服于封主,借此让封主照顾他们的生活。他们虽然损失了部分自由,但是生活也因此而获得基本的保障。”
柏纳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亚诺听着弟弟的解释,眼睛却始终盯着圣母。“你为什么不对我笑了呢?圣格列高利……难道圣格列高利的钱袋也和我父亲的一样空空如也吗?”
“是啊!你会介意吗?”柏纳笑着摇头,“你想想看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小卓将来有机会上大学。不只是国内的大学,甚至有机会出国上学,可以去波隆纳,或去巴黎……”
“卓安!”
“这孩子真让你费了不少心思啊!”
“什么事?”
“学校会供他伙食的。”柏纳盯着神父,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看来,神父好像都设想过了。“还有呢……”神父接着说,“我已经和贝雷谈过了,他同意不会多收你房租。”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神父,”柏纳终于开口了,“小卓平常都在家里帮忙干活,因为这样,贝雷少收我一人的房租和伙食费。如果这孩子去上学的话……”
“这个应该由你自己做决定才对。”
“没错……不过,那是城里的学校才这样,教会的学校只要……”何必跟他解释这么多呢?“总之,我都安排好了。”两人继续在沙滩上踱着,“他会读书、写字,先学字母,然后再学圣歌和祝祷辞……”柏纳为什么都不吭声呢?“当他满十三岁的时候,就可以上中学了,到时候,他会学拉丁文以及另外七门学科:文法、修辞、辩证法、算术、几何、音乐和天文学。”
“可是……你有什么看法呢?”
“据我所知,上学都要缴学费啊!”
“我刚刚已经说了。人们原本就是自由的,臣服于封主之下,也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放心,不需要花你半毛钱。”
当天,在他父亲不知情的状况下,亚诺出现在卜葛劳的宅邸。为了回避马厩那群人,他刻意从厨房进去。亚诺在厨房里碰见艾丝特兰亚,臃肿如常,饥荒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那张大脸依旧扁平,就跟炉上的锅子一样。
“我没有这么多钱呀!神父……”柏纳语带歉疚地说。
“你去跟主人说,我来见他们了。”亚诺一见到厨娘就这样吩咐她。
“我已经安排好了,教会学校同意让小卓入学。”两人在贝雷家附近的海滩散步,神父向柏纳宣布这个消息。
胖女奴那两片厚唇马上勾勒出愚蠢至极的讥笑。艾丝特兰亚去通知了葛劳的大总管,然后再由大总管去通报主人。就这样,他们让亚诺站在那儿等了好几个钟头。在此期间,家里所有的仆从都借故到厨房,其实都是来看亚诺的,大多数人一脸讥笑地看着他。另外的少数人见了他,神情难掩哀伤。亚诺默默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面对一脸讥笑的人,他也毫不客气地回以傲慢的神情,只是,嘲讽的笑容并未因此而消失。
接下来只等柏纳点头了。于是,艾柏神父立刻去找他谈这件事。
虽然少了柏纳,但马夫托马斯毫不迟疑,立刻派人通知柏纳,他儿子已经到卜家去道歉了。“对不起,亚诺!对不起!”得知消息之后,柏纳心情沉痛,一路不断地自责。
“你只是捐点小钱给教会学校嘛!”神父告诉银匠,“虽然只是一笔小钱,却可以帮助一个孩子,也帮助天主……天主会很感谢你的。”
漫长的等待,加上被迫立正站好,亚诺的两条腿已经痛得快站不住了。他本想找地方坐下来,但艾丝特兰亚不准他坐下。这时,亚诺被带往葛劳家的客厅。他并未留意屋内的奢华陈设。一进了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卜家五口,他们正在客厅最里面等着他:男爵夫妇坐在椅子上,三名子女分站两侧。男性穿着色彩鲜艳的丝绸裤子,上身则是长度及膝的背心,腰间束着金色腰带。两名女性则穿着缀有珍珠和宝石的衣裙。
银匠根本不敢拒绝神父的要求。
大总管把亚诺带到客厅正中央,与卜家五口仅仅相隔数步。接着,大总管退到客厅门边待命。
“既然您是他的母亲……”艾柏神父望着天空低语,“那么,您用点小技巧成全这个孩子,应该不为过吧?是不是这样啊,圣母……”
“你有话就说吧!”葛劳冷冷地说,严肃的表情一如往常。
那件事情并没有这么难办。艾柏神父考虑再三,决定把目标锁定在那位富有的银匠身上。不久前的年度告解过程中,这位银匠曾为了自己的几段婚外情而懊悔不已。
“我来向各位道歉。”
“继续跟她说话吧!孩子,不要中断啊……”
“既然这样,那就快说!”
此时,神父仰望着圣母石雕像。
亚诺正要开口,男爵夫人阻止了他。
“没有。我只跟她说话!”艾柏神父以不解的眼神望着他,“真的,我都把心事告诉她。”
“你是这样道歉的呀?就这样站着吗?”
“你向她祷告了吗?”情绪终于平复之后,艾柏神父这样问他。
亚诺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跪了下来。此时,玛格丽妲发出一串愚蠢的尖锐笑声,充斥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霎时,艾柏神父喉头一紧。圣母是多么慈悲呀!他想接话,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拥着卓安。
“我在此向大家道歉。”亚诺直视着男爵夫人,清清楚楚地说着每一个字。
“嗯……她现在是我的母亲了。”卓安答道,语气中透露的渴望甚于笃定。
男爵夫人逼视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似的。
卓安踌躇了半晌。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父亲!”亚诺的眼神这样回应她,“你这个婊子!”
“你爱她吗?”神父指着神殿内的雕像问。
“我们的脚!”男爵夫人尖声大喊,“亲吻我们的脚!”亚诺作势要站起来,但是,男爵夫人又阻止了他。“跪着!”客厅萦绕着她的尖锐喝斥。
卓安的小脑袋从栏杆铁条间抽出来,笑嘻嘻地望着神父。神父慈祥地摸摸他的头,然后蹲了下来。
亚诺忍辱照办了,他跪爬到卜家五口面前。“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父亲!我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我父亲……”男爵夫人抬起她那双套着丝缎软鞋的脚,亚诺先在左脚鞋尖上吻了一下,然后再吻了右脚。接着,他默默转向葛劳,双眼紧盯着那双脚,在卜家五口注视之下,乖乖地吻了那双抬到他嘴边的脚。亚诺的两个表弟模仿了父母的做法。然后,亚诺正打算亲吻玛格丽妲的丝缎软鞋时,嘴唇已经凑到鞋面上了,玛格丽妲却突然抽了脚,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笑声。亚诺又试了一次,玛格丽妲还是恶意捉弄他。最后,亚诺总算等到玛格丽妲让他吻了她的软鞋,先吻了一边……然后是另一边。
“你这样一头栽进去,将来呀,恐怕是永远出不去了。”有一次,艾柏神父这样对他说。
[1]夸特拉(Cuartera),加泰罗尼亚常用的容量单位,相当于七十公升左右。
自从亚诺明确表示圣母也是他的母亲那一刻开始,卓安只要有空就往教堂跑,他双手紧抓着圣体殿堂前的铁栏杆,那张小脸卡在栏杆之间,静静地注视着圣母石雕像,圣母肩上坐着圣婴,脚下则踩着一艘船。